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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繁华(平装版) 无处可逃 5027 2021-04-24 12:23

  枯荣大师的方丈院却是在大相国寺后的碧玺山上,那条通往山上的小径很少有人,积雪未化,松枝满地,两侧又是竹影丛丛,清静之极。

  走了一炷香时间,方才见到黑瓦白墙的小院。

  维桑整理衣衫,轻轻叩响了木门。

  “郡主请进。”

  偌大的一间居室里,空荡冷清,只在中央放置了两个蒲团,枯荣大师面壁坐着,只露给她一个穿着僧衣的干瘦背影。

  维桑双手合十,躬身行了一礼,方才盘膝坐在蒲团上。

  父亲生前与枯荣大师是好友,常来此处下棋参禅,或许当日,父亲也在此处这般坐着……

  维桑心口一酸,又强自忍住,忽听大师开口说道:“郡主的名讳,是唤作维桑吧?”

  “是。”

  “你出生后,侯爷很是高兴,与我商讨取什么名字方才合衬。”

  维桑安静听着。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大师叹息道,“侯爷那时说,愿你始终记得这片故土。”

  维桑只觉得自己眼间渐渐泛起了水泽。她自然知道父亲给自己取这个名字的含义,也知道父亲对自己的期许……

  维桑深深吸了口气,这一趟,她是专程来请教大师的。

  “大师,有一件事,我始终困惑无解。大我与小我,皆是爱……又该如何取舍呢?”

  “这一场人生的漫漫长路,无人可代替你走完。”大师轻声叹息道,“郡主,要如何取舍,你心中已有偏向了。”

  维桑心跳漏了一拍,怔怔想着,她真的已有偏向了吗?

  “只是这一路艰难……”枯荣大师顿了顿,“爱不得,生别离……世间的两大苦,郡主,你当真想清楚了吗?非意志坚定者,只怕走不到尽头啊。”

  她低着头,并不说话,只是站了起来,慢慢走到门口,有些恍惚道:“大师,为何……这世上人人都这般苦?”

  这一句并非问句,更似感叹,她也没有听到大师的回答,只是轻轻带上门下山。

  山路行到一半,身后丛林中有窸窣声响。维桑听得分明,脚步顿了顿,对随侍道:“你们先下去吧,我一个人走走。”

  眼看他们走远,她才转过身,望着那片竹林,修长的身影缓步而出。

  江载初依旧是一身黑袍,一根碧玉簪子插在发髻间,从满是碧色的竹林中出来时,身形修长,只是神容略带了些憔悴与落寞。

  维桑静静看着他,心尖的地方,似是被轻轻刺了刺,渗出了一滴血,又渐渐湮灭了。

  他站在她面前,伸出手,将她鬓间的那朵白花扶正,只轻声唤她名字:“维桑。”声音带了微哑,可见这些日子,他也过得不好。

  维桑避开了他的手,目光淡淡垂落在地上。

  他的手有些失落地放下来,良久,只闻竹林叶子唰唰拂过,如同雨声。

  “维桑,跟我走吧。”他慢声道,声音轻柔,“我不是宁王,你也不是郡主,我们去找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

  “阿庄呢?阿庄怎么办?”她的声音苦涩。

  “阿庄也接走……天下之大,要找能容身的地方,总是有的。”他跨上一步,扶着她的肩膀,迫着她抬起头,“只要你答应我,我们就远离庙堂,再也不用如现在这般受人掣肘。”

  “江载初,能去哪里呢?”她怔怔看着他清俊的眉眼,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你是大洛朝的宁王、骠骑大将军,你要带着我私奔,又能去哪里?”

  他热切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只要你答应。去哪里,如何去,我自然能安排妥当。”许是察觉到自己语气过于激动,江载初略略调整了片刻,“土木关的守将是我旧部,当能放我们出关。在塞外待上两年,你若想念关内,咱们还能再回来。到那个时候,咱们再去江南,或者回这里,找个地方隐居下来。”

  维桑今日一身素白,眉眼亦显得温婉,可是淡得近乎没有颜色的唇,却一字一句地吐出:“你可以不做宁王,可我不能不做这郡主。你我的过往……就这样算了吧。”

  江载初怔了怔,唇角反倒扯出了一丝笑容,轻声道:“韩维桑,就这样算了吗?”他握住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心口的地方,“你问问这里,你能就这么放下吗?”

  隔着布料,还能感受到那颗心脏,怦怦怦地在跳动,掌心的触觉温热而柔软……维桑忽然想起,阿爹同阿嫂离世前,她都这样抓着他们的手,一样的温热柔软,可他们终究还是走了。阿爹走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可是眼神看着她,殷殷地带着期冀,或许是在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要好好地过下去。而阿嫂……她用尽了力气,将儿子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掌心,然后唇角带着笑意,呢喃着说:“真好……我可以去找他了……”

  阿庄终于懂了什么是“死”,小小年纪的他,哭都哭不出来,只是徒劳地抱着母亲不肯放开,也不允许任何人将她带走。

  她就这样看着侄子,短短的三个月,身边的亲人接连离世……俨然,这个家中,这个侯爵府,她成了最年长的那一位。

  没有人可以再由着她撒娇,再没有了。

  维桑慢慢抬起头,将眼中的水泽重新忍了回去,她轻声道:“江载初,皇帝让你去驻守边关的时候,你为什么一言不发就去了?”

  他怔了怔。

  “那时先皇刚去世,皇帝不敢做得太绝,你若不愿,没人会逼你。可你还是去了——因为匈奴的祸患一日不除,洛朝子民便深受其苦。所以你去了。”维桑将自己的手从他胸口慢慢抽离,“我自小锦衣玉食,头上簪的一朵花,能抵上普通人家数月的米面银钱——这些是洮地臣民供养给我的,你要我在这个时候,抛下他们,同你私奔吗?”

  “江载初,我同你,是一样的人。我们的命,由不得自己做主。”

  她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晶莹的一滴泪就缀在眼角,将要落下之时,她不欲他看见,急急地转身便走。

  身后,他并未拉住她,却只低低地说:“维桑,我们只自私这么一回好吗?”

  他深了一口气,见她脚步踉跄,却并未停下,终于还是抢上前,拦在她面前:“维桑,我不能眼看着你进宫——你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多么可怕。”

  他闭了闭眼睛,强自压下纷乱复杂的心绪:“我绝不能让你过上像我母妃一般的日子。”

  维桑退开了半步,仰着头,有些仓皇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见惯了他举重若轻的模样,却未见过他,这般的慌乱无措——这个男人,她本已下定决心,同他厮守一生一世,可原来,誓言是这世间最脆弱的东西呢。

  “你的母妃很爱父亲吧?那么她在宫中,一定是过得很辛苦。”她的双手用力攥成拳头,指甲几乎在掌心碎裂,“可我不会。我不会爱他,只要讨好他。”

  后山烈烈的风中,她的鬓角发丝被掠起,如玉的脸颊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带着难言的决绝。是真的要失去她了吗?江载初恸到极处,竟想仰头大笑,这样的局面,或许便是天意吧?

  那一晚,这般急匆匆地将王祜请进了洮侯府,若是能和他聊一聊,事先得知了圣旨的内容,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远,曾经在战场上,身边战至只剩亲卫,可那是,也不曾如此刻这般绝望!

  因为,他心中那样清楚,他真的要失去她了。

  元熙五年四月,宁王护送嘉卉郡主入京。

  嘉卉郡主守孝不过三月,于情于理时间都太短,最后太后下了懿旨,嘱咐郡主可以先入京安顿下,而后再进行婚礼。

  维桑本可以拒绝,最后却答应了。

  用阿庄的玺印郑重回复信使后,小家伙扯扯她的袖子:“姑姑,你带阿庄一起去吗?”

  维桑怔了怔,替他理了理衣冠:“不行。”

  “可你每次都会带着阿庄……”阿庄低头,泫然欲泣。

  “韩东澜!”维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自己情绪激动起来,“你多大了!还要哭?!”

  被她吓了一跳,阿庄生生将眼泪吞了回去,怯怯看着她不说话。

  她说完便后悔了,深吸了一口气,将他拉到身边,低声道:“姑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读书,赵大人会督促你……有什么不懂的,也尽可以问他。”

  “赵爷爷好凶啊!”阿庄苦着脸道,“每日逼我读书。”

  “不读书怎么成才?”维桑柔声道,“要听赵爷爷的话。”

  赵鼎宇是川洮中书令,深得韩壅信任,如今把大权委任给他,维桑倒也放心。

  “姑姑,那你和宁王叔叔去京城玩,什么时候回来呢?”他扶着桌面习了会儿字,忽然抬头问道。

  维桑安静地想了想,又低下头给他研墨,慢慢地说:“很快吧。”

  “多快呢?”阿庄不依不饶,“姑姑,我给你三个月时间好吗?这样还能赶得及七月回来,带阿庄去看花灯。”

  她低着头,又侧了侧身,不叫侄子看见自己的表情,笑道:“好。”

  有温热的眼泪轻轻坠落在砚台的墨汁中,一滴,两滴,又辗转轻轻溅开,落在手背上,开出了墨黑的花朵。

  阿庄安安心心地重新习字时,维桑终于抬起头,看了眼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因为想念母亲,他瘦了许多。

  再往后,连自己都不在他身边。

  可是怎么办呢……

  这条路这样艰难,她要为了他,坚定地……继续走下去。

  元熙五年四月十八日,洮侯在锦州城外送别嘉卉郡主及宁王。

  韩东澜尽管才半人高,却穿着着正二品的袍服,像模像样地端了一杯酒在手中,敬给宁王。

  宁王俯身接过,一饮而尽。忽听孩童声音,轻道:“宁王叔叔。”

  他略略定神,却见小洮侯仰着头,努力踮起脚尖,一脸急切。

  他俯下身,凑到他脸边,低声问:“怎么了?”

  “我姑姑这些天身体不好,你要多照顾她呀!”他急急地说,“她还答应七月回来陪我看花灯呢!宁王叔叔,那时你也要来!”

  江载初心中一酸,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她尚未从马车中出来,或许……是不敢出来吧?

  “好,我会看着你姑姑。”他欲伸手去抚一抚阿庄的头,却又觉得不妥,改为一拱手,“洮侯,就此别过了。”

  “再会了!”小家伙扬起小手,大声冲不远处那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喊道,“姑姑,再会!”

  四匹骏马并列在车前,忽然有了响动。马车深红滚金烫边的帷幕忽然被拉开,穿着大红喜服的身影忽然出现。

  维桑听到侄儿的喊声,不顾侍女的阻拦,提起裙裾,冲了出来。

  直到站到阿庄面前,她红着眼眶看着他,俯下身,将他搂在怀里。

  已经化了极明艳的妆容,眉眼妩媚,脸颊轻红,鬓发如云,她只是紧紧抱着孩子。

  “姑姑,你哭了吗?”阿庄觉得自己脖子上热热湿湿的,被她抱在怀里,一动不动,反倒极懂事地安慰她,“别哭啦!七月里你就回来了呢!宁王叔叔会陪你一起回来的。阿庄会很乖地等你们。”

  她抽泣着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怀里这个孩子,如今是自己的一切,也是……自己的勇气。

  “郡主,出发的吉时快到了。”嬷嬷红着眼睛走出来,提醒道,“宁王和萧将军都在等着呢。该……走了。”

  维桑一点点放开了孩子,脸上尤带着泪滴,却勉强笑了笑,对他说:“姑姑不哭了。姑姑只是想,要有三个月见不到你……会想你呢。”

  “姑姑,我每天写五百个字,等你回来给你看。”这大约是小家伙唯一能想出来,安慰姑姑的话了。

  “好。姑姑回来检查。”维桑抬起头,对嬷嬷说,“嬷嬷,烦你照顾洮侯起居……便如同以前照顾我一般。”

  “我会的。”嬷嬷终于也忍不住,伸手抹了抹泪,“郡主,一路小心。”

  维桑站起时,身形微微一晃,一旁有人伸手扶住她。她恍惚间抬头看到那张清俊的脸庞,心脏又是被重重地一扯,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扶着她,直到将她送上马车,一直未曾放开,亲手握住帷幕,又慢慢放下。

  她的脸终于隐在黑暗之中,见不到分毫。

  宁王深深吸了口气,牵住自己的马匹,翻身上马。

  “启程!”

  春日烟柳中,车队扬起尘埃,慢慢走向东北的官道。

  命运的巨轮,也在此刻开始转动。

  无人可以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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