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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繁华(平装版) 无处可逃 6158 2021-04-24 12:23

  “宁王?”维桑回过神,“宁王来接我?”

  “郡主不知是宁王在替陛下筹措这场婚事吗?”

  维桑双手不自觉得抓紧了裙裾,茫然摇摇头。

  “总之,今夜郡主早些睡,明日可累呢。”

  入宫前的最后一夜,维桑躺在床上,却是辗转难眠。左右是睡不着了,她索性坐起来,命侍女挑亮了灯,研了墨,在纸笺上写字。

  写了一张,又烧掉;再写一张……

  不知不觉,屋外已有了一丝天亮。她从容搁下笔,躺回床上,过不了多时,却有侍女进来,轻轻唤起了她:“郡主,该起了。”

  她坐了起来,任由人打扮梳妆,换上凤冠霞帔。

  这一身大红喜服,皆是从锦州带来的。

  阿嫂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帮她准备嫁衣,那时她还不知自己会嫁给谁,阿嫂却绣得极为用心,红色丝线中并着织金,华美秀丽。她那时迫不及待地试了试,前襟的凤凰拖着尾翼,昂首欲飞,美不胜收。阿嫂亦是满意地笑:“将来我们维桑会是最美的新娘子呢。”

  维桑对着铜镜中的自己,又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凤凰,轻轻吐出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只觉得眼中水泽要漫出来。

  “新娘子可哭不得。”侍女笑着替她擦去那丝润湿,“郡主,咱们出去吧,宁王殿下已经到了。”

  凤冠上的珠帘隐约遮挡了视线,她便顺从地扶着侍女的手,走至门外。

  肃穆而庄重地迎亲队伍,大约皆是皇帝的禁卫军,一色银色铠甲,头盔上系着红缨,初晨雾霭中,壮阔至极。

  队伍的最前边,是她熟悉的身影。

  宁王以玉冠束发,腰配玉剑,深紫朝服上金龙张牙舞爪,衬得身姿挺拔修长,面容英挺。他翻身下马,亲自来扶她:“郡主,请上车。”

  她立在原地不动,良久,方才把手放在他手中。

  他能察觉到她的手在微颤,一颗心失律片刻,终究还是稳妥地将她带上车。维桑甫一坐定,就伸手撩起眼前珠帘,她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合礼仪,可是此刻……她只是想再看他一眼而已。江载初尚未离开,她触到他深邃的眸色,一颗心忽然怦怦乱跳起来,心底是难以描述的软弱与混乱——几乎想要落下泪来。

  他能读出她的心意,却只是掩饰起那丝黯然,放下了车帘,深吸一口气,喝令:“启程。”

  一路行至皇城,车队行过丹凤门,最终停在了含元殿前。

  文武百官皆候在龙尾道两侧,看着宁王下马,扶下这位来自川洮的郡主。

  这也是维桑第一次见到这般壮阔的宫殿。

  大洛朝五代帝王修筑的宫殿,在这晨辉中,一眼竟难以望到尽头。所谓九重宫阙,千宫之宫,那种气吞万里的气魄,一时间令维桑屏住了呼吸。

  “郡主。”宁王低低提醒了一句,“陛下与太后皆在含元殿。”

  她的目光从气势逼人的含元正殿上挪开,低低说了句:“好。”

  他小心走在她身侧,引着她走上龙尾道,身后是长长的礼官队伍。

  龙尾道两侧站满了官员,维桑用眼角余光望去,只见乌泱泱一片,各色官服,各色陌生面孔,有些恍惚。

  “你看右首那个年轻人,便是元皓行。”许是为了缓解她此刻的紧张,江载初压低了声音同她说话。

  维桑不为人知地偏了偏头,目光恰好与那年轻人相撞。

  身上仿佛有清凌凌的水流落下来,她的脚步顿了顿。

  元皓行……明明年岁并不大,为何双眼这般锋锐,仿佛能刺破自己的心事?维桑心中一惊,尽量从容着转回目光,不经意落在江载初所配的剑上,想了想,方道:“你腰上配的是何物?”

  “婚礼用的礼器。”他答道,“是把玉剑。”

  “我进了含元殿,你……你会陪着我吗?”她只觉得手心渐渐潮湿,眼前这未知的一切,忽然令她升起惧意。

  “我会在。”

  他侧头看了她一眼,秀丽的侧颜,嫣红的薄唇,以及秀挺的鼻子……他一直刻意不在想,今日她穿着嫁衣,是多么美丽……而他陪在她身边的时光,却只剩下这数十步路而已。

  他要亲手将她,送至皇帝身边。

  从此深宫幽幽,再难相见。

  “你会在哪里?”她的声音几乎要哭出来。

  “你和皇帝之间。”他胸口一片透凉,“只要你抬头,我便在那里。”

  郡主入殿,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稍稍眯起眼睛。

  他的目光苛刻地又一次从头至尾打量维桑,最终停留在她珠帘后隐约的五官间。虽然已经听王祜说起过,可是眼前这穿着嫁衣的少女,竟是超出自己意料的秀美。她的目光透过那些玉珠,有些羞怯,亦有些安静地同他对望。

  是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

  皇帝心中一喜,安然坐着,将目光落在了她身边的宁王身上。他并没什么表情,比起往日,只是脸色略显苍白。

  唇角笑意加深了几分,皇帝招来身边内侍,低低吩咐了一句。

  两侧官员们鱼贯而入,礼官开始宣读诏书,待到宣读完毕,文武百官皆跪下,齐呼万岁。

  皇帝慢慢站起来,走向维桑。

  维桑亦是伏在地上,这针落可闻的殿中,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颗心怦怦直跳,就连脑子也是恍惚着的,一副又一副凌乱的画面四散飘逸。

  杏林中和他初遇,深夜的锦州城他拉着自己疾驰在小巷中,大雪纷飞的那一晚,他低下头,温柔地亲吻自己……

  可那些往事之中,大哥、父亲、阿嫂,却一个接一个地走了……战场枉死的兵士,流离失所的难民,卖妻鬻子的族人……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正在走向自己的男人!

  维桑伏在地上,那一刻,忽然觉得自己的情爱那样渺小。

  纷乱的思绪中,最为明晰的,是肩上的责任,和铺天盖地的恨意。

  她偏过头,静静等了片刻——果然,宁王感应到她的目光,亦轻轻抬起头,眼神似在无声询问。她的面容平静,只是暗暗用力咬破了舌尖,血腥的味道霎时充满了口腔,心中无声地滑过三个字……对不起。

  终究冲他甜甜地笑了笑,红唇轻动。

  江载初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全身的热血涌上了脑海,淹没了自己所有的理智。

  百官之中,看到这细微动作的,只有元皓行。

  他心中滑过一丝疑虑,照理说,在这样的典礼中,他们不该这般眼神交会。他莫名觉得有些不安,却见皇帝已经站在了郡主面前,笑着向她伸出手:“郡主远道而来,辛苦了。”

  嘉卉郡主慢慢直起身子,顺从地将手放在皇帝手中。

  皇帝牵起了她的手,转向众人,笑道:“众卿平身。”

  百官纷纷起身。

  当此时,宁王亦站了起来。

  皇帝与郡主离他只有三步之远。

  他大步跨上前,唰地抽出了腰间玉剑。

  因入殿之时,百官皆是搜过身,不许携带武器,宁王身上配着的玉剑因是礼器,玉质脆弱,自然没想到会成为此刻的凶器。

  ——这个举动太过意外,人人怔住,只呆呆看着中央立着的那三人。

  宁王一把推开了郡主,径直将那把剑插入皇帝后背。

  凌厉至极的冷风划过,皇帝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堪堪避开,肩上龙袍却已经划破。

  他看到宁王赤红的眼睛,以及周身散发的戾气,大喊起来:“救驾!”

  禁卫军这才反应过来,抽出兵器从殿门口奔来。

  只是含元殿宽敞之极,他们奔来也需一段时间。大殿里一片混乱,皇帝身边的内侍颇为机灵,拿着手中拂尘重重格向宁王手中玉剑。

  当啷一声,玉剑裂开成两截。

  宁王只是冷冷笑了笑,反手一掌将那内侍击得飞开,跨上一步,终究还是抓住了皇帝的衣襟。

  皇帝看着这个陌生人一般的弟弟,身子开始发抖:“你——你要做什么?!”

  宁王恍若未闻,双目赤红,神色极为可怖,右手用力,将手中碎裂的玉剑,扑的一声,插入了皇帝的胸腔。

  皇帝的身子抽搐了数下,口中喷出一大蓬鲜血,顿时软倒在地上。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太后尖叫一声便晕了过去。

  而江载初刺出那一剑后,只是呆呆站着,任凭禁卫军将他拿下,竟是没有挣扎反抗。

  他双目中的赤红已经渐渐淡下去,心头那股邪火也被浇灭,只剩下茫然。

  刚才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看到维桑的眼神,耳中听到低低的咒语声,他便立刻抽离出了所有的意识,自己做过了什么?!

  御医已经赶了过来,查看了片刻,站起颤声道:“陛下……归天了!”

  江载初低头看了看自己前襟的血迹,地上碎裂的玉剑……是自己杀了皇帝?

  窒息感一层层浮上来,最后涌成巨大的浪潮,将自己席卷其中。

  他又怎么会中了邪一般,以手中玉剑弑杀皇帝?

  “中邪”……

  脑海中浮现这两个字,像是被一把锋利至极的剑刺进了心脏,江载初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找维桑。

  她已被侍女扶起,站在禁卫军身后,唇角嫣红,眼神却同他一样,有些恍惚。

  韩家是巫蛊世家,进京,遇袭,重伤,痊愈,弑君……

  仿佛有一根丝线将这一切串接起来。

  她一次次地说对不起他,原来如此——

  那把无形的剑又被深深送进去,锋刃狠狠地绞动,将一颗心碾成血肉模糊的肉泥。

  他那样信任她,心甘情愿地,将一切都给她。

  可原来,她一直在欺骗他。

  这个陷阱,是她亲手挖下的。

  她要他杀了皇帝,这样不会有人将这一场滔天之祸怪罪在洮人身上……

  她要他……背弃一切,要他将这个帝国推入四分五裂的境地。

  这就是他倾心相爱的女子!

  他最后一次望向她。

  她的眼神终于抬起,与他交错,没有笑容,脸颊上分明带着脂粉,却神色苍白如同白纸。

  没有解释,没有心虚,什么都没有,只有茫茫的一片,死气沉沉。

  悲恸到了极致,江载初只想仰头大笑,可是浑身再没有半点力气。他喉间微微一甜,呛出一口鲜血,闭上了眼睛。

  朝堂上寂静无声,人心惶惶六神无主,阁老重臣们面面相觑,竟无一人出来主持这局面。

  直到元皓行越众而出,走至丞相王廷和身旁,低低说了两句话。

  王丞相回过神,走至众人面前主持大局。先令禁卫军将宁王押入天牢,又命御医看护太后,将嘉卉郡主与一众女眷送入内殿。

  朝堂上留下数位重臣,不过半个时辰,洛朝便推立了最年幼的皇帝。

  五个多月的皇子江希逸被立为新帝,由母亲妍妃、太皇太后辅政,即日登基。

  解决了最重要的帝国子嗣问题,便是如何处置宁王。

  后世将这一场议事称为“元熙密议”,参与者皆是当时朝廷上分量最重的官员。他们推立了新君后,独独在如何对待弑君的宁王问题上,两派意见相持不决。

  元皓行淡淡道:“诸位大人,新帝已立,宁王众目睽睽下弑君叛逆,决不能留着。理应快刀斩乱麻,即刻在狱中赐死。”

  简单的一句话,却如同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锅之中,刺啦一声,激起强烈反应。

  “宁王敢这般当中行刺皇帝,又怎么会全无准备?”

  “冒失杀了宁王,只怕他西北旧部不答应——便是在京中,景家与他交好,又如何会袖手旁观?”

  …………

  越是讨论,便越发没个结果出来。待到最后,元皓行皱眉道:“我倒觉得,这次行刺,像是宁王随意为之,并无精心准备。”他顿了顿,“此刻宁王旧部尚未动手,若能一举将他杀了,他们也无可奈何。待到他们想到营救之法,才会天下大乱。”

  一众官员皆是持重之人,商议之后,依旧决定将宁王押在天牢中,待一一收缴了宁王旧部的兵权,再移交给大理寺行,依律处死。此外,嘉卉郡主尚未同皇帝成亲,突遭变故,亦不能视作后宫皇帝家眷,便送回原先驿馆处,再做处置。

  元皓行后来无数次想起,若是这一场廷议,洛朝大员们听了自己的建议,史书便会沿着另一个方向书写。可惜,那时自己资历尚浅,人微言轻,终究还是改变不了这个时代的命运。

  元熙五年六月十六日晚,数千黑甲武士强闯天牢,劫出江载初。

  事发后被软禁的景云从家中偷出城防鱼钥,在南门同众人会合,拥簇着江载初出了京城,一路南去。

  景家家主是景云的伯父景贯,亲向新帝与太皇太后请罪,并率禁卫军出城追击。

  彼时元皓行站在城门口看着那支远去的军队,却轻轻摇头,心知已经来不及了。

  宁王回京前,皇帝特意将他的旧部打散,以防他拥兵自重。帝国全境,遍布那时的西北军。不承想,这样一来,却方便了他出逃至南方自己的封地——因这一路上,皆能遇到旧部,也能不断地吸纳新军。

  乱象已成,再无可挽回。

  已近七月,元皓行却觉得有些寒意,他静静看着城墙远处飘忽不定的云彩,忽听侍卫来报:“嘉卉郡主受了惊吓,在驿馆病逝。”

  “已死了?”元皓行悚然一惊,他心中还有许多疑团,还想要问问那位郡主。

  “太皇太后说她不祥之人,尸身已经火化了……”

  元皓行伸手揉了揉眉心,重又望向远方,想起那一日自己向皇帝建议由宁王迎娶嘉卉郡主。皇帝本已同意,未知周景华在一旁轻轻笑了一声。

  皇帝同元皓行的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元皓行道:“周大人有何高见?”

  “不,不……”周景华连忙直起身子,摆手道,“我同陛下想的一样,陛下了却一件心事,宁王也称了心呢。”

  皇帝脸色微微一凛。

  周景华却用闲话家常般的语气道:“我离开锦州之前,倒是见过郡主。那时宁王还未赴任,却已认得郡主。他们言谈举止间,颇为亲昵。若是陛下赐了这段美满姻缘,宁王倒是能遂了心意,可喜可贺。”

  元皓行在旁听着,心底咯噔一下,慢慢去看皇帝脸色。

  皇帝倒笑了:“宁王喜欢上的姑娘,朕倒是有些好奇。”

  周景华忙道:“听闻宁王就是为了讨好这位郡主,才将洮地的税率一减再减。”

  皇帝依旧在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闲闲一笑:“指婚的事不急,容朕再想想。”

  元皓行跪安后,同周景华一道出了后殿。

  走至宫门口时,年轻人狭长明亮的目光落在身边同僚扬扬得意的脸上,却冷冷笑了笑:“周大人果然好机锋。”言罢,也不等他反应过来,径直掀开轿帘走了。

  那个时候……虽觉得周景华嘴脸无耻了些,皇帝小心眼了些,却也决然想不到今日这个局面。

  若是能预料到,真该感叹一句,喜事变为丧事,真正是世事无常。

  元皓行眯起眼睛,雾霾中皇城的巨大轮廓如同在海市蜃楼中沉浮,这样愈压愈近的风暴中,这个年轻人很清楚,洛朝最为艰难的年代,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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