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支弯弯的牛角挑动帐篷一角,出现在面前,把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愣住了。牛儿“哞哞”两声叫唤,一个硕大的牛脑袋伸了进来。“出去,出去!”躺在帐篷边上的伤兵使劲赶牛,牛脑袋只得缩回。
帐篷外有人打着火把,是瑶寨的人过来了。
“什么事呀,老乡?”一个老兵问。
“莫得啥事。你们能出两杆枪吗?”
“枪有的是,拿来干吗?”
外面的人沉默了一下,似乎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过一会儿进来一个人,身穿一身漆黑布袍,头上包一个蜡染头巾,手中拎一杆长筒猎枪。这是一名瑶族猎人。
老兵问:“打猎去?”
“不是打猎,是抓人。”瑶族猎人低声说,“刚才老魈下山,逮走我们一头猪。”
“哦!老魈是啥?”
回答的声音更低了:“山上野鬼。”瑶族猎人接着安抚众人说,“你们莫害怕。我们这里都说,人死为猴、猴死为鬼,猴精灵变成鬼精灵。鬼最熟悉人的地方,想来就来。但是人也不能太大方,养肥一头猪要喂一年的苞谷呢!”
“你们有几个人?”
“两个人,一条牛。”
“带牛干吗?”
“探路。”
“你想让我们出几个人?”
“最好有两杆枪。”
“好,我跟你去。”老兵问大家,“还有谁想去?”
有两个伤兵报名,被林浩然制止了:“你们伤还没好,不许乱动。你们好好待着吧,我去长长见识。万一有人受伤,我还可以照顾一下。”
林浩然把医疗箱背到肩膀上,又将梵梵拍醒:“咱们上山。”
“天亮了吗?”
“快天亮了。”
梵梵迷迷糊糊起身,跟着林浩然走。老兵手拿步枪,林浩然拿的是“汉阳造”手枪。他们走出军用帐篷,跟在两位瑶族猎人身后。这两位瑶族猎人,一人高举火把、一人拉紧牛绳,跟着猎狗走。
这支奇怪的队伍,在黎明前往山上掠去。没想到,水牛在行军中真是发挥了巨大作用。钻树洞时,只见它往前一低头,把双角一摆,“哗”的一声就开出了一条道路。老兵赞道:“简直是坦克嘛!”更没想到的是,水牛走在峭壁小道上稳稳当当,庞大的身躯居然很灵巧。瑶族猎人解释说:“凡是有蹄子的牲口,都能用蹄子爬山坡。蹄子抓地很牢,比爪子还牢。”
梵梵问:“要走多远呀?”
林浩然说:“带着水牛,应该不会走太远。如果是带匹马,那就难说了。”
他们在悬崖上俯视军营,似乎还能听到伤兵在呻吟。梵梵说:“累得走不动了,你背我。”
林浩然说:“好!”
“真背呀?你这个读书先生,有背人的力气吗?”
“背一截算一截,免得你又说我‘没意思’。”
“你就是没意思!”林浩然真的背起梵梵走,没走两步,喘气喘得比牛还响,惹得前面开路的水牛回头看人,眨巴眨巴眼睛,意思是“什么怪声音”!
那老兵哈哈一笑,伸手把梵梵举到了牛背上。梵梵受惊,差点大叫起来,被瑶族猎人做手势制止住了。林浩然追上前去扶住梵梵,开玩笑说:“‘猪八戒背媳妇’变成了‘钟馗嫁妹’。”梵梵紧张地坐在牛背上,眼神里充满埋怨。“把我带这种地方来,还不如让我死。”
林浩然无话可说,想了想就说:“你确实也挺辛苦,我干的事不适合你,回去之后你就自由了。”
“真的吗?”
“真的。”梵梵又高兴了,滑下牛背,与林浩然拉手走路。
他们来到一处岩洞。这里地势险要,几棵老松树像一个网篼把洞子篼住。岩洞前野草乱七八糟、伏倒一大片,是野兽出入的痕迹。瑶族猎人对老兵说:“到了,你来把守,我来喊话。”
老兵笑道:“原来你是神仙,能与鬼娃子谈判。”
火把照亮岩洞,人鬼隔洞交谈。
“老魈,我晓得你就在里头。我们人多,有枪,你莫奈何了!
“老魈,你不该下山逮猪。你把猪还给我,死的活的我都要。活猪牵起走,死猪牛儿背。总之不是你的,休想要!把我惹毛,送你上西天!”
其实这些话都不过是虚张声势,给自己壮胆。那瑶族猎人恐吓了两句,见里面毫无反应,有些慌神,站立不稳。
鸟、兽在林里跳跃,逗得水牛两声“哞哞”直叫,把尾巴使劲甩着,有些躁动。山下传来鼓响,这是瑶寨的人们在为山上的行动助阵。猎人站到石头上使劲挥着火把,向山下发出“我们正在行动”的信号。山下鼓声更响了,一声比一声紧。
忽然“轰”的一声,从洞里抛出一个面团一样的雪白的东西,正是那头丢失的猪。瑶族猎人抢步上前,把猪接住。接着洞里又飙出一道黑影,猎人和老兵赶紧放枪,没打中。黑影跳来跳去,又仰头往后蹿,反手攀上老松树,在树枝上荡了几圈,三下两下消失无踪。
猎人和老兵迅速冲进洞,火把一照,“果然还有个母的,老魈都是一对。”“喂,你老公跑了,你只能做我老婆了。”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吱吱呀呀”的叫唤,猎人和老兵把母老魈押出了山洞。母老魈在打斗时受了伤,满脸血、满身草,头发遮脸,看不清长啥样;感觉很精瘦,比人小一圈。
夜风中,母老魈使劲望向老松树的树冠,发出一声叫唤。远处的山谷中立刻响起一声回应,那声音凄厉、苦楚、有不平之气,在山谷中回旋。梵梵紧紧搂住林浩然的胳膊,不敢去看那母老魈的模样。浩然拍拍她的手,安慰她:“没事了,猪已经找到。”
那两位瑶族猎人对是夜行动的结果很满意,收起枪杆,拿出一根草绳,把猪捆到牛背上;又拿出一根草绳,牵着母老魈走。说来也奇怪,这母老魈叫唤过后,老实了,温顺得像家养的牲畜;弯下腰、并着腿走路,有些怕羞的样子。他们回经野果林时,猴子也没扔果子,看来是怕人类了。
下山的路很快,没多久就到了帐篷前。那位领头的瑶族猎人笑着说:“多谢各位兄弟。”看样子就想把母老魈带走。老兵说:“多谢的话不用说。让我看看,这母老魈长什么样?”
他不由分说,把母老魈牵到自己面前。这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瑶民、大兵、走路一瘸一拐的伤员。老兵似乎很享受被众人注视的感觉,示意猎人把火把照近一点,就用手去撩母老魈的头发。母老魈张口就咬,幸好老兵缩得快,没咬着。众人笑起来。
老兵气急败坏,一脚把母老魈踢倒跪下;按住头,强行撩开其头发。这一“露脸”,顿时把所有人怔住了。老兵受到惊吓,退了两步,躲进阴影。
梵梵惊讶地说:“妈呀,这是一个人!”
人们围着母老魈指指点点,不知她是人还是鬼。林浩然说:“我看这真是一个人。”遂把她扶起来,找了一块毯子披在她身上,说:“你受伤了,我给你看看吧?”可这个女人使劲摇头。
瑶族猎人用瑶族语言和她通话,她听不懂;用土著语言、壮家语言和她通话,她还是听不懂。瑶族猎人实在没办法了,他对这个神秘的女人敬畏起来,似乎为自己刚才粗鲁的行径感到后悔。他指着那头猪、又指向山峰,意思是:“我把你送回去吧!这头猪就送给你好了,你待在洞里等你老公回来。”
这个女人继续使劲地摇头,说什么也不肯回去。
老兵这时恢复了胆量,上前用汉话和她通话;她似乎能懂一点,但不能全懂。这时,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位巫师模样的长者,用安南话与她开讲;这个女人立刻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喊,扑进老人怀中。
“都是战争造的孽啊!这是个逃难的安南女人。”
“那个公的也是人啰?”
“废话!”
“藏这么久,全身都是毛,天天叫魂,唉唉唉……”
人们默默地散开。林浩然为这个安南女人清洗伤口、包扎妥当。老人把她带去了瑶寨。
过了几天,林浩然的工作暂告结束,吉普车又把他和梵梵送回去。经过瑶寨时,浩然想寻找这个安南女人的踪迹,希望得知这对夫妻逃生的故事,但他看不到她的身影。
在回去的路上,梵梵为即将获得“自由”而特别开心,也就对浩然特别温柔。开车的士兵对此非常羡慕,但他哪里知道,林浩然其实也有说不出的苦楚、也在等待被人解救!
吉普车直接把他们送回了防城县城的一处院子,这是一个紧闭大门的豪宅深院。房子很结实,也很华丽。
听见汽车的喇叭声,林老先生亲自来开门迎接儿子回家。老先生要请开车的士兵吃饭,被儿子劝住了:“让他们赶紧回去吧,现在正忙呢!”
目送吉普车回转,老先生关上了大门。
“有没有吃亏?”
“没吃亏。我干我的活,他们没理由让我吃亏。”
“这就对了。
父子俩一边走一边交谈,欣赏着院子里即将开放的菊花。梵梵对此却不感兴趣,眼睛看着林浩然,意思是说:“你说话可要讲信用哟!”林浩然微微一笑,表示记得。可林老先生从儿子这一笑里,似乎感受到某种东西,但他又说不出来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描绘不出这东西的样子,更没办法给这东西命名;他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儿子的这一笑,有种悲情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