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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坏官起色心

疍家湾 紫灵 4799 2021-04-24 12:22

  在一个忽阴忽晴的日子,山上来了一位身份尊贵的客人。这位贵客由山下的村长与村民陪同,坐着轿子,前呼后拥,一路把枝头鸟儿惊飞。

  初一站在草棚上,远远看见这行人,就向七妹喊了一声“来贵客了”。七妹正在洞口缝衣,听到初一喊,抬起头他俩对视一眼,七妹把信息传递给了苏喜妹。此时她正蹲在树下翻拣药材,向七妹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

  岩洞前静悄悄的,大榕树的根须被一阵小风吹起,波浪般起伏。眼看那帮人走近了,初一渐渐觉得不安,忍不住向岩洞前的两个人挥动双手,意思是“要不要躲避一下?”

  七妹放下手中针线,跑到苏喜妹跟前说:“他们来了。”

  苏喜妹说:“没事,草药我准备好了,照常问病就好。”

  贵客来到跟前,看样子是个大官,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村长介绍说:“大人专程从西贡赶来。”(西贡,位于越南南部,今胡志明市。)

  这时,大官人自己说话了,一张口就问:“有没有治女人的药?”

  苏喜妹愣住了,第一次遇见这种人;七妹挡在苏喜妹身前;初一站在草棚上,捏紧拳头,随时准备跳下来。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我家女人多,生病的、想死的、吵闹的、哭喊的,都该怎么治?”他的眼神浑浊而急切,直直地看人。但这种惊人的坦率并没把苏喜妹吓倒,她看了七妹一眼,示意为客人斟茶。

  喝了一口茶,来人似乎颇感兴趣地看了看七妹,又看了看苏喜妹,眼神渐渐迷离。跟他随行的人或蹲或坐,在岩洞前抢茶喝闹哄哄一片。

  只听苏喜妹说:“生病的就治病,想死的就让她死,吵闹的让她一个人吵,哭喊的进山哭去。”

  这回大官愣住了,一双眼睛轱辘直转,心里在想“她是不是在耍我?”忍不住问:“生病的就治病,这我懂;想死的,能让她死吗?”

  “你不让她死,她就死给你看,反而死了;你让她死,她会觉得无趣,反而不会死。吵闹的,一个人吵不起来;哭喊的,在人面前哭不够,在老天爷面前才哭得够、山神爷面前才哭得响、龙王爷面前才哭得清。”

  这样的回答让人惊叹。大官满意地走下山去,没坐轿子。岩洞前恢复宁静。

  七妹忍不住问:“想死的真能让她去死吗?万一真的死了呢?”

  苏喜妹瞅她一眼:“你傻呀!”

  七妹摸不着头脑:“我哪里傻了?”

  苏喜妹冷笑道:“这人鬼话连篇,没一句真,一肚子坏水。”

  七妹不解地问道:“那他来这里做什么?”

  “除了要人还能做什么?”

  听到这话初一瞬间红了眼,拎起一把菜刀就要冲出去:“我和他拼了!”

  苏喜妹呵斥道:“把刀放回桌子上。你想拼,怎么拼?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他们熟悉地形,我们两眼摸黑。”接着伸开五个指头掐算,“待在这里就是等死。草棚放火烧掉,岩洞一堵就死。”她把两个手指头弯在手心。“爬树惊窝,鸟叫声会把我们出卖。”她把第三个手指头弯在手心。“我们去找三婆。三婆保平安,她老人家会保佑我们躲过这场劫难的。可是,我不想让人发现三婆,糟蹋清静地方。唉,就算我死,也不能让三婆受委屈。”她又把第四个手指头弯在手心。

  初一和七妹听她一一推算,接连排除四条出路,紧张得直冒汗。

  “那就去海上。可是我们没有船。”她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似乎要从手心里变出一条船来。可她不是真的神仙,怎能做到呢?看了一会儿,她把最后一个手指头弯在手心。五条出路全没了,三个人陷入难堪境地。

  初一抬头说:“我们去找阮凤凰。”

  苏喜妹说:“怕他们会连阮凤凰也一起抢走,别连累了她。”

  初一忍不住又说:“那只好去找鲨鱼妹的父亲帮忙了,他们是当地人。”

  七妹道:“鲨鱼妹她父亲再厉害,能跟村长对着干吗?”

  “不说了!”

  “刚才你不是看到了嘛,陪同狗官的有村长,也有村民。我们是外来人,他们早就想撵走我们。虽然有陈一凡老人护着我们,可他还是要听村长的啊。这些村民里面,说不定就有会出卖我们的。”

  “我死也不信!”初一愤愤地说,“福春哥说,哪里都有好人,也都有坏人。我不信他们都是坏人。”

  “他们就是坏人!”七妹转身埋怨苏喜妹,“都怪你,带我们在这里安家,还不如当初在海上死了好!种什么茶呀、采什么药呀!”说到这里她激动起来,手一挥,把石桌上的草药扫落在地。

  “人家还没来,我们自己倒先打起来了!”苏喜妹蹲下来把草药一一捡拾,抖去灰尘,重新摆好。

  初一趁机抓住七妹的手臂:“快说对不起。”

  七妹拼命挣扎:“就不!你把我弄疼了。”混乱中,不知怎的,她竟然扬起手打了初一一巴掌。

  初一愣住了:“你打我?”

  七妹索性骂开了:“初一,我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

  初一也犯浑了,还了一句:“凭什么打我,你是我什么人?”但话刚一出口,后悔了。他虽年纪小,也知道这句话伤人最深。

  七妹惊呆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苏喜妹急忙去抱她,她一个手推、一个手摆,起身就往水里走。苏喜妹吓一跳:“你想干什么?”赶紧跟了过去。

  “扑通”一声,七妹跳进水里。苏喜妹只好也跟着她跳。这处水浅,淹不死人。七妹在水里大喊大叫,苏喜妹抱紧了她,不让她乱动。两人折腾半天,筋疲力尽。之后,苏喜妹把七妹像拖一条死鱼一样拖上岸来,她不明白七妹怎么一下子会变得如此激动?初一没有出手救人,只站在那里傻愣愣地看着,他也被眼前这一幕吓住了。

  苏喜妹抬头看他一眼,发现他的神色不对,心里更急了:“初一,你怎么了。”

  没想到,初一忽然大声笑道:“哈哈,哈哈!”

  “人家跳水你倒还笑,信不信我也打你一巴掌?”苏喜妹的责骂终于说出口来。

  “不是,苏大姐姐,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是笑这个,不是笑别的。你们别误会呀!瞧,刚才我被七妹打,也没还手,难道我还不晓得我们是一家人吗?”

  “知道就好。”说到这份上,只好原谅他。

  七妹全身湿漉漉地躺在草地上,眼睛望天不说话。

  初一俯下身去看她,她把脸掉一边。

  苏喜妹把七妹抱起来坐下,初一刚伸出手就缩了回来。他从七妹的眼神中明白,她不想让他碰。

  苏喜妹对初一说:“你有什么办法,快说出来。”

  初一指向海面水嚷了一声:“我们躲到水里去!”

  “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躲到水里是不错,可为啥不躲进山里的瀑布?”

  初一这时特别聪明,他分析道:“我们想得到,他们也想得到。如果躲进山里,肯定会被他们搜到。还不如躲进海里的礁石洞,挂在眼睛面前反而看不见。”

  “水太浅。”

  “不是有榄钱树吗?这么高密的榄钱树林,人藏在里面,外面的人根本看不见。”

  “很有道理。那我们下水,藏进榄钱树林。”苏喜妹一句话就做了决定。

  “他们什么时候来?我们什么时候下水?”初一问道。

  苏喜妹掐算说:“就怕他们晚上来。”她用眼看看天上,“蝙蝠进洞的时候,我们就下水。”又叮嘱两人,“现在就收拾东西,只拿最要紧的。这里的一切都是人家的,不稀罕。只有我们带来的,才是自己的。”

  太阳一点点地往西斜,阳光像往常一样照在这片草棚与园子上。高处是岩石、瀑布,往下是大榕树的树冠,这些都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但在低矮的地方,小小的茶园、药圃、菜地、果林笼罩在阴影中,看不清楚。草棚支起在路边,上面亮、下面黑,像是悬浮在空中。但这毕竟不是他们的家!虽然花费了若干心血建成现在的样子,但转眼就将退回到原貌。

  七妹拎起菜刀,把香蕉树砍倒。初一一声不吭,抱着脑袋坐在石头上苦思冥想。这位少年,现在完全是大人的样子。

  苏喜妹把随身物品收拾好,贴身一个荷包、肩背一个包裹,轻轻地踢初一的脚。初一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她的包裹;愣了愣,醒悟过来,转身爬上草棚,没多久也背了个包裹下来。他想了想,钻进洞把布帘子轻轻揭下,托在掌心,走到七妹面前。

  七妹轻蔑地说:“拿稳了。”初一还没回过神来,只见七妹一只手扯紧布帘、一只手举起刀,就那么一划,“丝儿”一声,一块布变成了两块长布条,把其中一条塞到初一手里。

  “七妹,这是干吗?”

  “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这就是我们的念想。”

  初一眼一红,跪倒在地上,把头埋进膝盖中间。

  黄昏降临,西面天空半截亮、半截黑,亮光为云朵镶上了一道白边,这多么像他们刚来的时候看见的层层白浪呀!那云朵在天上飘,飘得快、散得也快。推想起来,高处的风应该很猛烈。

  这时的岩石上,那群猴子又出现了。他们来的时候看见过一次,如今要离开,看见第二次。莫非这些猴子通人性,来时让位、走时送行?如果真的那样,这倒是些讲礼节的猴子,牲畜比人强多了。

  金毛猴坐在岩石上俯视他们,摆出猴王的架势。忽然它尖叫一声,招呼身边的猴子往下看:瀑布中间凸出一块尖石头,尖石头下伸出一个尖尖的脑袋;它肥硕的身体正在往外拱,是一只穿山甲。金毛猴一个纵步立在尖石上,抓起穿山甲的脑袋往上一提,就把穿山甲从石缝里揪了出来。穿山甲也不甘示弱,抱住金毛猴拼命抓。它们在空中打斗,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双双落水。

  苏喜妹走到山腰的瀑布前,向这群山中生灵合十致敬。又走回到石桌旁,坐在两个字中间,仰头望天空。在她头顶,一颗星隐隐发光;光线将明未明,空中划过一道细影。

  “蝙蝠进洞了!”他们迎接第一只蝙蝠回来,知道接下来会有第二只、第三只,然后就有成群的蝙蝠飞回来。时候到了,他们不再迟疑。

  初一走前面,苏喜妹走中间,七妹走最后。榄钱树特有的清新在暮色中打开,像是在欢迎他们投进水的怀抱。三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背包下水,蹚过刚才的地方,继续往前走;远离岸边。

  榄钱树在暮色中摇曳,新长的榄钱有点像绿色的小火把。苏喜妹对七妹突然说道:“那次你给我戴一朵红花,还记得吗?”

  七妹不说话。

  “可怜的妹妹,想不到你的魂也丢了。在我们四个人中间,你原本是最勇敢的呀!”苏喜妹心里在叹气。

  初一在榄钱树找到最茂密的地方找到一个小礁石洞,哑声说:“大姐,你看看,这里行不?”

  “好。”苏喜妹走进礁石洞,退两步看、退三步看,转到左边看、转到右边看,满意地点点头,“这挺好,只是有点潮。我看过水痕,就是涨潮也淹不上来。”

  初一接着说:“你俩藏里面,我藏边上。万一有什么事,我来挡。”

  “好,”苏喜妹说,“男子汉就该这样!”

  他们把身体藏好以后,这才感觉到洞里真的很凉。他们不敢乱动,怕发出声音。

  他们就这样待在小石洞里,倒灌进来的风似乎要把他们拦腰斩断。偏偏海面多风,一会儿在面前吹、一会儿在耳边拂、一会儿在背上刮,一次比一次冷。榄钱树在他们头上不停地摇、不停地响,“沙沙”“沙沙”,像密集的虫子爬行。偶尔,一只水鸟又从枯叶中发出刺耳的夜啼:“啊!”

  初一笑着说:“真像是在捉迷藏,这个游戏倒不错。让我试试看,能不能下水摸点海螺。”他缓缓蹲下,探出洞外,意外地发现脚底下竟有一片滩涂。

  “喂,底下是泥滩,真有货呢。”

  苏喜妹与七妹没有理会他,只是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眼睛警惕地盯着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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