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苏喜妹就起床拿起那本医书,一边认字,一边学医。这对于一个疍家姑娘来说,真的是太难了。这部医书上的药方,大部分她都在林家药铺里白果曾教过她,因此字虽认不全,药方却记得。药方倒不难,难在认字。不认识字,读不出来,便叫不响。会抓药,但不识药方,这种颠覆了顺序的学习方法,让她有说不出的苦恼!有时她真想把医书烧了,再也不看这烦人的东西。可是她敢吗?或者说她愿吗?不,她不愿!再苦恼,对她来说都是甜的,因为这部医书是“他”亲手给她的。她曾把书埋葬,离开疍家湾时又取了出来,跟他给她的银币一样,时刻贴身带在身边,虽然经了这么多磨难,倒是给她保存了下来。
她随身带着三样东西,每样东西都与他有关。第一样就是银币,已经用掉了一些。第二样是一个小荷包,里面有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紫珍珠,还有一颗小指头大小的红豆。红豆红、珍珠紫,两个圆物放一起,象征他俩的情意。这样的荷包有两个,一个在她这里,一个在他那里。再有就是这部医书,她相信医书里能生长出东西来。她记得他说过:
“生命是需要拯救的,拯救的力量来自拯救本身。”
“去救一个人,比不去救更符合人性,因此我们要去救人。救人才舒服,不救不安心。人人都需要拯救,人人都可以去救人。”
“救人的智慧,来自被救的人。因为人人都想活命,病人会配合医生医治自己。”
“病人会告诉你怎么做,疾病会告诉你怎么做。没人生来就是医生,你去学、你去做,那么你就是医生。”
这些道理,他曾亲口告诉她,她都记住了。如今她在安南安下身了,心底边渐渐萌发起了一些想法。看似大胆,其实是极为自然的。只是啊,离开了教导的人,要她自己去摸索,这真的太难。但越是这样,她越不会放弃,她要把学习当成对他的思念。既然不能不思念,那么就不能不学习。活一天就学一天,她唯有以此回报他对她的爱。
早上的阳光撒在脸上暖洋洋的,不知不觉又是一个春天。惊心动魄的往事暂时消退,正如海上寒潮渐渐拂远。有时他们三人站在海边眺望,多么希望家乡方向再飘来一条船。但海上已然平静,再无外地人的讯息。当初离开龙门岛的,并不是只有他们这条船,还有其他船、其他人。他们曾亲眼看见有一条船在风浪中奋力前行,但穿过几个大浪再看,船不见了。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这用不着谁来告诉,用不着谁来提醒。苏喜妹已明白,人只要活着,每天都会受到邀请。有的邀请来自别的生命,有的邀请来自死神。
在她心中,最纠结的是家乡。家乡诞生生命,家乡也堆满死亡。那是同一个地方吗?
苏喜妹放下医书,抓起一把身边的泥沙捏在手中。她想,自己会在这里再待多久?会埋在这里吗?今生今世,还能不能打听到“他”的消息?如果有他的消息,她死也愿意。她不敢去做一个梦:他们见面了,拥抱在一起。这真的只是一个梦。有时在梦中看见他踏浪而来,醒来时跑去海边,却只能看见风卷潮涌、一片海雾而已。
泥沙从指间漏下,她起身漫步园子中。白菜与驯化的野菜都长得很好,移栽的茶树、竹子、果树也都长势喜人。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她去做,却不能轻易做。在做之前,她要问一问三婆。
这天,苏喜妹和七妹提前收工,梳洗干净,向山上走去。一只小鹿在山坡上向她俩张望。小鹿头上还没长角,眼睛就是它的角,扬得很高,眼眸中有种异样的神采。
“啊,三婆派它来接我。”苏喜妹放轻脚步,怕惊走了使者。她的手按在胸口上,仿佛里面也有只小鹿在乱撞。
“快逮住它,圈起来养!”七妹一阵风赶上去,又一阵风跑回来,“跑了,没逮住。”
“毛手毛脚的小丫头,真该打!”
“谁让它长着四条腿,人家只有两条腿,怎么可能跑得过嘛?”
“你还有理!我一个人去,不要你了。”
“好大姐,我采朵花献给你。”
她们顺手在路旁摘来鲜花,戴在耳朵上。七妹戴一朵红花,苏喜妹戴一朵白花。
“呀,白花不好看,像是戴孝。”七妹扬手把苏喜妹耳朵上的白花打掉,取下自己的红花戴在她的耳朵上,抱着看、又退一步看,“嗯,这才是漂漂亮亮的疍家女!”
苏喜妹微微地笑,蹲下来捡起地上的白花,随手别在树枝上;又从林子里摘来一丛粉色花,将最大的一朵戴在七妹的耳朵上,其他的抱在怀中。
她们走上山坡,走向山岭,转几个弯,来到那片海滩,找到那座小庙。
这是一尊三婆娘娘神像,慈眉善目、衣裙飘飘,连衣褶子都看得清。娘娘的脸上有光,这光来自海上。说来也奇,她正对着大海的方向,身体是望海的姿势。那目光似乎穿过脚下的山山水水、村庄人家,穿过密林疏地、洞穴溪流,投向海天交接的地方。也许,在那里,她的目光会盘结成一片祥云,再分散四方,为人们送来吉祥。
两个姑娘静悄悄地献上鲜花,跪在地上祷告。
七妹祷告说:“三婆啊,你保佑我们嘛!那我们就会经常来看望你老人家,每次都会带上刚开的鲜花,鲜花上还有露水珠哩!三婆,好心的三婆,你保佑我们大姐苏喜妹夫妻早日团圆、大姐夫身体安康……”
其实她并不知道苏喜妹的心思,此事并没人向她说起过,苏喜妹自己当然不会告诉她。但她推想喜妹应该是嫁过人的,至少是有过男人。有些话她平时不敢说,如今在妈祖娘娘脚板底下,也就说出来了。
祷告到这里,她偷看了一眼苏喜妹。后悔自己不该说这番话,惹得大姐伤心落泪。
苏喜妹用带泪的眼神望她一眼,示意她继续祷告。
七妹忍不住也流下眼泪说:“三婆啊,我再求你老人家保佑初一。他其实还是个孩子,干的却是大人的活。”说到这里,七妹一边流泪、一边微笑、一边叹气,“唉,你不知道他的力气有多大,能把我一口气背下山。可是我担心他和当地人起冲突,我对他说,千万千万不能打架,要吃亏的。”
祷告到这里,七妹静下来,似在聆听神的指示。石林后面是一大片松树,此时松涛阵阵,送来松花的清香。她侧耳倾听,欢喜地说:“啊,我听到了!三婆说,初一是个好人,凡事忍让,因此不会和人打架,一辈子都平安。他专门为大家打探消息,谁都喜欢和他交朋友。”
苏喜妹只是微笑地看着她,她知道这话不过是七妹自己安慰自己罢了。那泥胎神像怎么会讲话?
说到这里,七妹咬咬嘴唇,低头祷告说:“三婆啊,我也求你保佑阮凤凰姐姐,希望她能早日回来,还有古茶村里所有的人,他们都是好人。别的话我没有了。”她磕了三个头再起身,似乎在颤抖。
苏喜妹掏出手帕为她擦干眼泪,问她:“你为众人求福,但你不为自己求吗?”
七妹轻轻摇头,她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的心中装的都是别人,哪有她自己?
苏喜妹叹一声,怜惜地笑了,说:“手帕你就留着用吧,我送给你。”
“那就谢谢大姐啰!”七妹抱着苏喜妹问,“你呢,祷告了吗?”
喜苏妹点点头,仰望神像,眼泪不知不觉滴地上。她磕了九个头,感觉到身下的大地都在震动。
忽然头上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两人惊声尖叫,却不敢躲开。七妹挡在喜妹身前,勇敢地伸手去接,原来是一枝松树丫。再一看,石头上闪过一个灵巧的身影。
苏喜妹说:“是猴子,吓我一跳!”
七妹说:“是猴子吗?我看像是人。”她把松树枝扔到地上,一脚踩断。
“别理它!”苏喜妹说,“三婆在这里,什么事也没有。”
她们整理好头发、衣服,穿过树林下山。林荫路很清静,山谷里弥漫松香。
回到家中,七妹一把抓住初一问道:“刚才是你吗?”
初一一头雾水:“你说什么呀?什么刚才是我?我一直在干活呀!”赶紧揉了揉手臂,“你把我抓疼了。”
“活该!”七妹笑道,“谁让你身体好、力气大?”
“你这个人讲不讲道理?难道我身体好、力气大,你就可以想抓就抓、想打就打?哼,天底下也没这个道理。大姐你说是不是?”
苏喜妹微微笑道:“七妹不对,对人太凶。现在罚她做饭,你打下手。”
“这还差不多。”
“我才不想要他打下手呢!”七妹翘起嘴唇,却又上前帮初一卷衣袖。两人你帮我、我帮你,在草棚的角落里忙碌起来。
苏喜妹扶住草棚边上的大树干,凝神眺望远方。她看到艳红的落日、青翠的山林,天边晚霞一半红、一半金,像一朵金花戴在仙女的头上;这位仙女正在往高空升腾,要与另外一位神仙会合。凡是她经过的地方,天空纯净高远,充满希望。
这天晚上,苏喜妹似乎梦见三婆告诉她:“医书上的字认不全也没关系。小女子,你另外拿一个本来,把你记得的药方子,按照自己能懂的方式写下来,一条一条写清。会写,就写字;不会写,就画图。写错字、画得丑也没关系,自己认得就行。写完药方子,你再拿医书对照,千万莫出错,一个药方一条命!小女子,你若以后行医,千万不要说自己是医生、千万不要说人家有病;你要说自己是一个采药人,上山采药,可以送给有需要的人。若有人送礼物给你作为答谢,你收下来就是。这是我说的。”
三婆要走,苏喜妹挽留。三婆停下脚步,又仔细看看她,说:“好个女子,命里太搓磨。看在你为我流泪的份上,我为你改个名字吧。安南人佩服的是有本事的人,以后在安南,你不要叫‘喜妹’,就叫‘药师’吧!这样可以镇住安南人。他们信这个,会认为你是有法力的人,就再不敢伤害你。”
“谢谢三婆为我取一个好名字。三婆啊,你可知道‘他’的消息?”
三婆没有回答她,缓缓转身离去,消失在一片泪痕闪烁的大海上。
春茶采一遍,杜鹃开一半。苏喜妹并没有把自己当“药师”,她知道这是别人给的荣誉,而不是个名字。渐渐地她发现,安南的气候其实跟家乡差不多,穿衣、吃饭的做法也相同,只不过当地人说话、办事的速度要慢些,兴许是战火还没有蔓延过来的缘故。苏喜妹知道,自己凡事应该多努力,并且要主动才行,绝不能空坐着等花开。如果坐着不动,花倒是会开,人却也坐废了,恐怕再无看花的心情,只会被残花淹没。
说行动就行动,如今自己身边有两个人,好比是她的两个“兵”,她还怕没人帮忙吗?
初一去鲨鱼妹的家(当初送他槟榔的安南小女孩),对鲨鱼妹的阿父说:“叔叔,我家大姐让我送包茶叶来给你老人家。这是今年刚采来的新茶,晾晒得很干,炒焙得很嫩。松树枝作柴火,炒出来的茶叶有松香,泡茶又香又浓。你老人家喝了,干活肯定不会口渴。那回你不是说在太阳底下干活时,嗓子眼冒青烟吗?”
鲨鱼妹的阿父正坐在矮凳子上抽烟,正想喝茶,听初一说得高兴,咧嘴一笑。鲨鱼妹接过初一手中的茶,烧开水泡了一大壶。鲨鱼妹阿父喝了,咂了咂嘴唇说:“是这个味儿。”一会儿又闭上眼睛说,“有回甜。”他还让鲨鱼妹的奶奶也喝了一口,尝个新鲜。
初一见这家人接受了馈赠,心里很是高兴。他本想邀请鲨鱼妹去小疍家湾,可是大姐没发话,他不敢擅自作主,只好忍住。
鲨鱼妹知道他想说什么,送他到门口,悄悄说:“教我采茶好不好?”
“好啊!”他俩拉钩约好了。
七妹约了伴去找阮凤凰。期间,苏喜妹托陈一凡老人为他们打听阮凤凰的消息。果真给他们找到了,原来凤凰按黄安的指点找到了他们。可是等他们回头找苏喜妹他们却不见了踪影,原来阮凤凰回来的时候他们三个正好跟着陈一凡他们进了古茶村。就这样一个小小的交错,便换来彼此间的擦身而过。没过多久,阮凤凰便嫁给黄安,之后在鸿基开了家米饼店。鸿基离古茶树走路半天也到了。
她还没开口,阮凤凰先说话:“是不是有好东西送给我?”
“你真是个机灵鬼,怪不得有人找你当老板娘。”听姑娘们说笑,阮凤凰丈夫、安南小伙胡阿甲(黄安是他的中文名字)也笑了。七妹送来的茶,客人们喝了都说“好”。阮凤凰说:“好倒是好,就是太少。才这么点,一会儿就喝完了。”
说到这里,阮凤凰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胡阿甲。胡阿甲立刻就大声叫起来:“还要!还要!”
阮凤凰把七妹送出门,塞给她一个圆鼓鼓的包。不消说,里面装满了米饼。
七妹和初一在香樟树下碰头,又去鳄鱼哥、竹竿仔、虾米等人的家,每家都发米饼,发了米饼又发茶,把每家人都弄得高高兴兴的,像过节一样。
鳄鱼哥和虾米都在家,竹竿仔没在家。问竹竿仔的娘,说:“练拳去了。”七妹说:“练拳好,练好了可以当拳师挣钱。”竹竿仔的娘笑呵呵道:“好个会说话的姑娘!”
初一怕竹竿仔的娘拿七妹开玩笑,把她拉起来就跑。一边跑,一边说笑:“竹竿仔练拳?真是天大笑话!你想啊,一根竹竿晃来晃去,两下就磕破了。我一伸手就能把他打倒。”
“郑初一,我不许你和人打架!”
“那我专门打你!”
“欺负女孩不是男子汉!”
“欺负男子汉不是好女孩!”
他们一路打闹,一直打到草棚前,还要闹。苏喜妹拉住他们,瞪大眼睛问:“活干得怎么样?你们谁先说?”
“我先说!”“不,我先说,他是结巴!”“你才是结……结巴呢!”“瞧瞧,结巴了吧?”
苏喜妹含笑看着七妹。七妹一把拉过初一的左手,扳着手指数数:“阮凤凰的店、鲨鱼妹的家、鳄鱼哥的家、虾米的家、竹竿仔的家,一共五家都送了茶叶。”数了左手又数右手,“阮凤凰店里的客人喝了咱们的茶……三个人……死东西!你伸出三个手指头,不就表示有三个人吗?对啦,三个手指头就表示三个人。伸直了,不要弯。我就知道你背着我,经常与别人拉钩,手伸不直。我不会轻饶你……鲨鱼妹的阿父和奶奶喝了咱们的茶……两个人……哼,这回你倒是手指伸得快!大姐,一共五个人亲自喝了咱们的茶,都说好。”
“真的吗?”
“真的,骗你变乌龟!”
“我们为什么要到处送茶叶?”
苏喜妹端端正正地说道:“因为我想开药铺,要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好,他们才会来。”
初一吃惊地看着苏喜妹:“我们真的要开药铺了?”
苏喜妹笑了,说:“男子汉跟我来!”又补充道,“女将军跟我来!”他们来到泉水边,找到一块长长的白石板,抬到岩洞前。
岩洞前有棵大榕树,根须垂下来像道帘子。苏喜妹抬头望了望那浓荫密布的树冠,想了想,说:“就放榕树底下吧,阴凉些。”
初一从旁边抱来两个方方的石墩,把青石板支起来,大树底下立刻变出了一张石桌子。七妹忍不住拍手称赞:“好啊!”
初一伸着脖子问:“夸谁呢,夸我还是夸大姐?”
七妹说:“夸你好力气,夸大姐好主意。”
苏喜妹说:“还没完工呢!再去找两块薄薄的石板,什么形状都可以,别太小就行。”
初一问:“多大?”
“苏喜妹比画说:“菜板那么大。”
“方的还是圆的?”
“都行。”
“晓得了。”
这翻翻、那翻翻,没多久,初一抱来两块薄石板,一块方、一块圆,问:“行不行?”
“行,放石桌上吧!小心点,别磕碎了。”
“大姐叫你‘别瞌睡了’!”
“你才‘瞌睡’呢,瞌睡虫。”
苏喜妹皱眉说:“干活呢,别贫嘴!七妹你去找几根松树枝来,做饭时当柴火烧。注意,别把烧出来的木炭压碎,要整条的……”
“听听,大姐要发‘压岁钱’。”
午饭过后,苏喜妹手拿滚烫的木炭,来到石桌旁。七妹和初一围着她看,三个人的眼里都放射出新奇而喜悦的光。
苏喜妹在方石板上写下一个大字,又在圆石板上写下另一个大字。字写得很正。粗粗的、黑黑的大字写在白石板上,分外好看。
苏喜妹轻轻地把木炭放在树根上,指着写下的字问身边两人:“认识吗?”
初一说:“我认得它,它不认得我。”
七妹摇了摇头。
“才不是呢!”苏喜妹的语气变得庄重起来,“这两个字很重要,人人都需要的。”她指着方石板上的字说,“这是‘茶’字,喝茶的‘茶’。”又指着圆石板上的字说,“这是‘药’字,草药的‘药’。你俩小心点干活,把咱们的招牌挂起来。”
初一和七妹小心翼翼地把两块石板的顶端用工具磨出缺口,再拿结实的葛藤系紧了悬挂。苏喜妹说:“‘茶’字挂在明眼处,路过的人无论从哪个方向都能看见;‘药’字挂在大树干上,贴着挂,固定好。”
没多久,两块牌子都挂好了。苏喜妹拎来一桶水,把石桌冲洗干净,说:“茶叶不用摆放出来,装在盒子里就行。草药也不用都摆出来,摆几样就行。”数数手指说,“就摆五样吧。”
她用碳条在石桌上划线,把桌面平均分为五份,一边仔细琢磨、一边自言自语:
“去瘟疫,用苍术,烧烟熏;用苍耳,煎水服;用虎耳,擂酒服;用白茅香,煎汤沐浴;用沉香、蜜香、檀香、安息香、返魂香、樟脑、皂荚,烧香闻气味。摆一把返魂香吧,人可不能丢魂。
“解暑,用水蓼,煮汗灌饮;用胡麻,炒黑了用井水擂,灌他喝;大蒜与南瓜蒂捣成汗,灌他喝……”
身边两个人静静听到这里,大至明白苏喜妹要做什么了,她要在古茶树开药店了。
苏喜妹不理他们,继续说:“香藿解暑又利尿,有彻上彻下之功;黄连酒煮丸服,主治伏暑在心脾,发热、吐泻、痢渴诸病;紫苏、半夏、白术、车前,都解暑;桂心、黄檗、黄芪、甘草、麦门冬、姜茶、乌梅、甜瓜、椰子浆,都解暑。”
“大姐,你都说得我流口水了!”
“苏喜妹说:“就摆桂心吧,解暑毒,可以和蜂蜜调水喝。
“祛除湿邪,有独活、防风、细辛、木贼、蛇床子、黄精、菖蒲、菊花、忍冬、蜀椒红、龙脑、枸杞、五加皮、厚朴、橘皮。好吧,就摆两个蜀椒红。
“败火祛邪,用柴胡、葛根、白芷、薄荷、龙胆、蛇莓、连翘、灯笼草、虎杖、茵陈、景天、大黄、黄连。嗯喏,摆一撮黄连,虽苦能救人。
“诸气不顺当祛邪,用香附、厚朴、吴茱萸、丁香、乌药、苏合香、阿魏、龙脑树子、艾叶、乌头、肉豆蔻、高良姜、益智子、胡卢巴、蒟酱。好嘞,这里蒟酱有的是,就把蒟酱摆出来吧。”
苏喜妹双手按在石桌上,低头细看,仿佛上面已摆满草药。“我们择吉日再开张药铺茶馆。到了赶场天,你们下山去,把茶叶分给路上的人。告诉路人这里有家药铺茶馆要开张了,我去采购草药。”
七妹说了句蠢话:“要是引来坏人怎么办?”
初一立刻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有我在,谁敢乱来?”
“就你行!”
苏喜妹又接吩咐道:“七妹,我俩和初一换床,我俩睡山洞,这样对我方便,山洞就是草药仓库;初一睡草棚,他机灵点,能看清上山的人。”
就这样,他们的“岩洞药铺”正式开张了。渐渐地,四面八方的人都在传颂一件事:海边的岩洞里,有个叫苏喜妹的疍家女子,专门上山采草药送给穷苦人。她的草药很灵,给草药时不说话,坐在大树底下的石桌旁。
初一还听到一个更奇怪的说法:“药王女儿赶下凡,潮来潮去到人间。就在山洞里替人看病。”
七妹说:“那你成了善财童子,我成了龙女,大姐成了观音菩萨。”
疍家正色道:“那是这里的人相信我们,我们既然开了药铺,就要做好治病救人的本分。”
从此后他们早起采药,下午侍候病人。天天来要草药的人络绎不绝,踩出了一条蛇一样弯曲的山路。
这件事,人传人、话传话,当然也就传得满天飞。苏喜妹不去理会这些,她明白自己只是个初学者,要说本领还真没有,有的只是一个热心肠、一个认真劲。她并不认为自己做得有多好或有多差,她只是认为自己在做应该做的事。巴门岛方圆几十里没听说有几个郎中,她这个采药人的出现应该不是多余的。
每当有老人前来,她总是分外上心,握住老人的手问寒问暖,尽量给最好的药,并且从不收钱。这样做她认为是应该的,因为她去采药,当地人也从没阻拦。穷苦人与穷苦人之间有天生的情谊,对此她有深深的体会。疍家人生活在海上,互帮互助是传统;如今她带着七妹、初一暂时离开大海、上岸生活,依然会遵循这条古训。
其实这样的生活是自然的,也是舒服的。用安南话叫一声“公公”(爷爷),喊一声“婆婆”(奶奶),这有什么稀奇?送包草药、喝杯茶水,这又有什么困难的?
鲨鱼妹是有心人,陪她的奶奶前来时,还用大背篼带了一株人那么高、火那么茂的香蕉树上山。三个人一起把香蕉树种在草棚旁。
这次是全新组合。以往都是喜妹、七妹、初一三个人一起劳作,如今苏喜妹变成“药师”,坐在石桌旁陪老人聊天、为老人抓药,在这边干活的只有初一、七妹、鲨鱼妹三个人。
草棚旁边有棵香蕉树,这是安南人家最常见的景象。种下这株香蕉树,他们感觉自己也成为安南人了,而这里就成了村庄的延伸。
送走老婆婆、小孙女,弯弯的山道上走来一位精神矍铄的白发老翁。老翁的衣服十分干净。待他走近了,站在面前,会闻到他身上有股香味,这是一种极其特殊的香味。
老翁先不看人,睁大眼睛看看岩洞,问她们:“呀,不供佛啊?”
七妹说实话:“我们是疍家人,信妈祖娘娘的。”
“哦。”老翁点点头,“原来如此。”东拉西扯逗小姑娘说话。临走时收下一包茶,这是疍家人的馈赠。从始至终,苏喜妹就坐在那里整理草药,没有言语,她觉得这老翁有点奇怪。
“走了?”
“走了。”
“知道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呀!”
“高台教。”苏喜妹说,“高台教什么都信,一天到晚烧香。”
苏喜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不知是为什么,似乎有个不祥的预兆在等着她。她抬头张望小路的尽头,又看了看身边悬挂的两个字,安下心来,低下头继续手上的活计。
有时来的人少,有时来的人多。人来得最多的一次,有个人也来了。苏喜妹一抬头就看到一张美艳到了失真的脸,似乎在现实中很难出现这样完美的女子。但她出现了,就在面前。曾经颠沛流离、缺衣少食的生活,在她身上似乎没留下一丝烙印,现在的她水灵灵的,好像一只五彩珍禽生活在一片茂密的树林中。
最开始映入眼帘的并不是她的眼睛,也不是她的眉毛,而是她的额头。这是一片光洁的天空,没有一丝阴霾。若看到有几缕纤细的光影在闪动,那是她的秀发掠过。
微风吹动她的眉毛,能看见她眉毛的根部是一些针尖一样纤细的。眉毛从里面长出,像月牙一样排列。每根眉毛都很细,合在一起,有墨染般的湿润感,给人一种“水草很深”的错觉。
那么,她的这双眼,就是水草中的游蛇,它能到达任何它想到达的地方,凭借的是它那灵巧而机敏的目光。如今,这目光正在看着眼前人。
“凤凰!”苏喜妹惊讶了,没想到阮凤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回到这里看他们。等看病拿药的人走完,苏喜妹这才带着阮凤凰在小疍家湾里转了一圈。接着又乘兴爬到岩石上眺望大海。海滩在闪光,像是铺了金子。当初他们上岸的地方有一块大礁石,如今却怎么也望不到,兴许是太远了看不清。
“凤凰,想回去吗?”苏喜妹突然问
“你问我还是问你自己?”
苏喜妹把目光投向远方。
“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想见面时有一箩筐话,真正见面时话又没了。”
“看来你的箩筐是漏的,装不住东西。”
两人互相打趣,依偎在一起。阮凤凰脱下鞋子,把脚伸进水里。
“别凉着了。”
“我晓得……”阮凤凰停顿了一下,眼睛望向山下,“这次我来,其实我也想请你给我一副草药。”
苏喜妹盯着她看,试图要在她脸上读出有用的信息。
此时太阳在冉冉落山,远处隐隐传来雷鸣。他们不知道这座岛有多大,只知道岛上的山很多、很高,到处是泉水。有的瀑布直接从山顶冲下来,足足有几里长。瀑布的顶端是水,瀑布的尽头是烟,一股泉水流着流着就化为了烟雾。从她俩的角度望去,大大小小的瀑布高低起伏,活像一条龙在山上蹿。
阳光照在阮凤凰的脸上,泛着光、噙着笑,有万般美丽;但是如果仔细看她,也只能看到一片空无。一双大眼睛遥望落日,像小孩子一般微微张开红唇。
“过得好吗?”苏喜妹终于开口。
阮凤凰用手指沿着天边的太阳画一个圈,微笑着说:“我怀孕了。”
“那你别沾凉水!”苏喜妹立刻命令她把脚从水中收回。
阮凤凰低头穿上鞋子,眼泪滴进瀑布,“黄安他对我很好,可是他们家希望我多生几个小孩。我听说,有的女人会不停地怀孕。天哪,这真可怕!姐姐,我不想要孩子,你给我一包草药吧!”
“不可以的。”苏喜妹严肃地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人家的宝,也是你的宝,明白吗,傻妹妹?”
阮凤凰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苏喜妹知道自己这个妹子只是初孕太紧张了,自己当初何尝不是这样?
园子里,初一向她们挥手:“快下来,开饭喽。”跟在初一身边的两个人,一个是七妹,一个是鲨鱼妹。
苏喜妹问阮凤凰:“这两个人里面,你说谁最终会和初一在一起?”
阮凤凰摇摇头:“我不知道,怎么又多了个小女孩?”
苏喜妹说:“初一是个好男儿,自然有人爱。”
这话说得阮凤凰忍不住笑开了。“那你呢?”
苏喜妹脸上有种异样的神情:“我和你们不一样。”在阮凤凰的一再追问下,她才说:“我要专心采草药,别的一切不去想。”
阮凤凰不相信她说的话说:“我知道你喜欢的人是林郎中,我从你看他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可是,苏姐姐,他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就打算这样委屈自己吗?”
苏喜妹不再说话,扶着阮凤凰,沿一条小径盘旋而下。她俩当中的一人,步伐那么轻盈,像林中小鹿;另一人的步伐也是轻快的,但已经在倾斜了;好像一只鸟儿,飞着飞着就飞进了帐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