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桂山和两个伙计从早忙到中午,使出看家的本事,搞了两桌饭,可是过了中饭点,还是没有人来吃。桂山倒也不急,反正十块大洋的饭钱袁芦轩已经预付了。
直到太阳偏西,才等来了第一拨人,是镇上的头面人物。
许甲进门就嚷,过瘾,太过瘾了,比老子杀猪还利索。
吕上清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啊,我还没怎么看清楚,那条鬼子狗就一头撞在地上,把嘴摔得稀烂,鼻梁骨都摔断了。
许甲说,怎么没有看清楚?我老早就看见黑狗的耳朵竖起来了,黑毛竖起来了,爪子竖起来了。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鬼子狗快要扑下来的当口,咱们的黑狗一个鹞子翻身,唰,向上一个跟头,腾云驾雾了。
随后进门的薛裁缝说,什么腾云驾雾,我看那狗一直傻坐,它是被鬼子狗带去的那阵风吹走的,那鬼子狗跑得多快啊,就像箭一样,不,比箭还快,就像汉阳造的子弹一样。
金瑞说,神驹,就是神驹,过去只是听说过有神驹,这回开眼界了,那日本狗就是神驹。
张家恒在后面推了金瑞一把,龇着大牙说,狗屁!花拳绣腿,有勇无谋,兵不厌诈,贵在神速,就那一下,嘴啃泥,那嘴摔得真好看,哐当一声,半个脸成了骨头肉。
金瑞说,就是神驹,可是好马也有失蹄的时候,神驹太不把咱们黑狗当回事了,老话说得好,骄兵必败啊,它是吃了它自己的亏!
许甲说,想想吧,大鼓书里怎么说,啊,老张,水浒传里的林冲棒打洪教头,那书怎么说?
张家恒说,啊,你问这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本家分解,洪教头喝一声:“来,来,来!”便使棒盖将入来。林冲望后一退,洪教头赶入一步,提起棒,又复一棒下来。林冲看他脚步已乱了,便把棒从地下一跳,洪教头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转,那棒直扫着洪教头臁儿骨上,撇了棒,扑地倒了。
张家恒抑扬顿挫,颇有几分说书的范儿,说完了,一屁股落座,大喝,老桂,上酒!
许甲也找到自己的座位,扯过板凳,大大咧咧坐下嚷嚷,就是这段,太像了,那条鬼子狗就是洪教头,来来来,老子让你两招。咱们那条黑狗,就是林冲啊,得罪了,啊,得罪了……嚷嚷还不过瘾,一拳擂在桌子上,碗筷吓得乱跳。许甲又问,得罪了没有啊?
众人一起附和,乱哄哄地喊成一片,得罪了,得罪了,对不起杂种太君啊……得罪了得罪了,对不起狗日的鬼子啊,得罪了得罪了,对不起狗屁河岸先生啊……
约莫半袋烟的工夫,袁芦轩才赶过来,老远就听到屋里嚷嚷一片,匆匆走进包厢,进门就是一声呵斥,都小声点,咋呼什么?
袁芦轩怒气冲冲地找到正中位置,一屁股坐下,端起面前的茶碗,咕咚咕咚一阵牛饮。喝干了水,抹抹嘴,看看大家说,诸位,你们在干什么?幸灾乐祸是不是?弹冠相庆是不是?我跟诸位讲,蛾眉镇这回麻烦大了,比天还大!
头面人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薛裁缝睁着一双小眼,傻呵呵地问,啥麻烦?河岸中佐啥话也没说,啥事也没做啊!
袁芦轩气不打一处来,瞪了薛裁缝一眼,把手掌往桌子上一拍说,啥事也没做?看看学校那条黑皮狗,它做了什么?它什么也没有做,可是它把河岸先生的狗嘴摔断了。河岸先生也是什么都不做,可是,往后呢?
张家恒伸长脖子说,镇长大人你是说,河岸先生就像世豪中学的狗那样,无为而为?
袁芦轩没好气地说,我这么说了吗?啊?我这么说了吗?我是说,河岸先生他什么都没有说,可是他什么都说了,他什么都没有做,可是他什么都做了。
张家恒说,镇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绕来绕去,把我都绕糊涂了。
吕上清说,老张还亏得你会说书,连这个都不懂?镇长的意思是……是……哎呀,袁镇长,我怎么也觉得你的话绕啊?
袁芦轩说,很简单,世豪中学的狗把河岸先生的狗弄死了,河岸先生一定会报仇,蛾眉很快就要大祸临头了,要死人了。诸位说说,怎么办?
大家都觉得事情挺严重,一时鸦雀无声。后来还是许甲一拍桌子说,有了,有了!
大家把眼睛举起来,一起看着许甲。许甲说,自古杀人偿命,河岸先生的狗是被世豪中学的狗弄死的,把那条狗交给河岸先生,是杀是剐随他的便,不就两清了吗?
大伙儿精神顿时为之一振,金瑞说,是啊,冤有头债有主,祸是那条狗惹的,天塌下来自然该它扛着,咱们啥也没做,难不成河岸先生会让咱们连坐?
薛裁缝也说,就是,畜生打架,没有让人偿命的道理。
袁芦轩问,那你们说说,让世豪中学把狗交给河岸先生,都同意吗?
众人一起举手,只有吕上清犹犹豫豫,把手举到半截,又放下来了,忧心忡忡地说,如果把狗交出去能消灾避难,我当然同意把狗交出去。但是,这里面有两个问题,其一,交出狗,河岸先生是否就会善罢甘休?其二,狗是世豪中学的狗,交不交狗,不是咱们几个说了算的。
到底是走南闯北的,吕上清的话说得在理,大家又都陷入沉默。袁芦轩说,老吕讲的,我也想到了,可是事情摆在那里,总得有个办法。刚才走在路上,贾翻译官跟我说,别看河岸先生表面客气,可是他心里早就对咱们恨之入骨了,河岸先生白天是人,夜里是鬼,教书比庄校长还厉害,杀人比许甲还厉害。河岸先生恨的不光是狗,他更恨的是人。
许甲说,别把我跟鬼子扯在一起,我可没有杀过人。
吕上清说,镇长这是打个比方,把你跟河岸先生扯在一起,是高看你。
袁芦轩也说,是啊,是高看你。你有河岸先生的学问吗?大家琢磨琢磨,河岸先生最恨的人是谁?
许甲说,那还用说,姚独眼呗!
张家恒说,这件事情,说到底是姚独眼捅的纰漏,那条狗为啥要跳那一下子?为啥在那个时候跳那一下子?那条狗又瞎又聋,可是在那样一个关节上,它就知道纵身一跳,为啥?因为有姚独眼暗中指挥,姚独眼会玩戏法。
金瑞一拍桌子说,是啊,姚独眼啊,河岸先生的两条狗都死在他那条黑狗的手里,他不恨姚独眼他恨谁啊?狗仗人势啊,没有姚独眼,那狗它敢那样吗?
薛裁缝呼啦一下站起来说,这不就结了吗?谁捅的纰漏谁扛着,那个姚独眼,他一个外乡人,他凭什么弄一条破狗给咱蛾眉镇找这么大的麻烦?我主张把姚独眼交给河岸先生,随他怎么收拾。
吕上清说,老薛你讲这话不厚道,当初那条日本狗惨败,你还在我旁边叫好,可是事到临头,你就一推六二五。
薛裁缝说,我这也是为了一方平安。
吕上清说,问题是,把姚独眼交出去,能不能平息河岸的心头之恨?我看交狗交人恐怕都不是最妥的办法,关键是要搞清楚,河岸中佐到咱蛾眉来,他到底要做什么。
袁芦轩说,咱们确实要搞清楚,河岸先生到底想干什么。眼前的事情,就是要给河岸先生吃一颗定心丸,先把他稳住。
吕上清问,袁镇长说的这个定心丸指的是什么?
袁芦轩说,明摆着的,还是狗,可以不把世豪中学的狗交出去,但是可以把它弄死,把它的皮交给河岸先生,以表明咱们蛾眉的人不全是狗,不对,我的意思是说,咱们不都是那条狗,还是不对,我的意思是说,咱们不会杀鬼子的狗,他妈的还是不对。我都急糊涂了。
吕上清说,我来替镇长说,镇长的意思是,先把世豪中学的黑狗干掉,证明咱们蛾眉人对日本人是友善的。是不是啊镇长?
袁芦轩说,就是这个意思。可是怎么干掉,这里面有学问,最好让世豪中学的人来干,要是由姚独眼自己把自己的狗杀了,由庄校长把狗皮送给河岸先生,那就再好不过了。
吕上清说,那是不可能的,我看还是老许干吧,老许既有手艺,还有肉,肉包子打狗的故事老许最会讲。
许甲怔怔地看着吕上清,突然一拍桌子说,别害我,我不干,我不想招惹那只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