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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盛宴 徐贵祥 3301 2021-04-24 11:56

  十四

  返回妆台的路线,河岸中佐选择了从东头直接到南头,而不是东西南北地转圈。

  在世豪中学的跑步场上,当五郎建二的枪口指向姚独眼的时候,最初他希望五郎建二把枪膛里所有的子弹打光,但是在最后关头他改变主意了,他轻轻走过去,拨开了五郎建二的枪口。尽管面部肌肉已经非常僵硬,他还是咬紧牙关笑了笑,他说,无非就是一条狗嘛,用蛾眉人的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何必小气?啊,姚先生你说是不是?他很注意地看着姚独眼的独眼,那只独眼迎着他的目光,毫无表情。似乎很久之后姚独眼才蹦出一句话,对不起河岸先生,让你受惊了。这句话就像刀子一样戳在他的心上,受惊了?道歉?姚独眼的口气是居高临下的口气,姚独眼的话语是胜利者的话语。要不是为了实现“樱花计划”,他能受这样的侮辱吗?他还是忍受了,还是用中国人的话安慰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他在心里计算过,不用十年,只需十周,不,连十周都不要,七夕一过,他会让姚独眼的鲜血,不,让蛾眉全体百姓的血从十字街一直流到妆台。

  怀着一腔莫名的悲愤,河岸中佐走过了南街,就在快要走到汲河桥头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哪里出了问题,回头一看,左边,右边,身后,甚至桥头上,几十双眼睛星星一般闪烁,那是狗的眼睛,蛾眉狗的眼睛,中国狗的眼睛。居然还有一黑一白两条狗,就坐在前方的桥头上,坐姿俨然世豪中学那条黑狗的模样,泥菩萨打坐一般。河岸中佐怀疑他看错了,怀疑眼前的一幕是幻觉,可是揉揉眼睛之后再看,没错,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蛾眉的狗好像在举行庆祝仪式。

  幽灵,河岸中佐这会儿想到了这个字眼,就是幽灵,你看不见,摸不着,可是,它却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一个幽灵游荡在蛾眉人中间,游荡在蛾眉的大街小巷里。

  中野和五郎建二也看见了那些狗,五郎建二掏出匕首,弓起腰,跳进右侧的芦苇丛里,向桥头那两条狗秘密运动。中野没有找到匕首,握紧双拳,快速向左方跑去,一直跑到桥下,然后回过头,以敏捷的单兵战术向桥头迂回。两个人配合作战,从两个方向接近了那两条狗,就在五郎建二准备发起偷袭的当口,白狗站起来了,黑狗也站起来了,两条狗窃窃私语几句,撒腿一溜烟跑了。

  回到妆台,河岸中佐交代五郎建二和中野,把今天看到的想到的,每人写一份“检讨”。两个人讨论了一个下午,意见惊人地一致,认为那条中国狗是条傻狗,耳聋眼瞎,之所以在最后一刹那能够跳起来,只有一个原因,耳聋眼瞎的狗具有常狗不具备的超凡触感,对于速度和温度异常敏感。川芎中尉扑向黑狗的速度过快,奔跑的脚步声振动了黑狗的心脏,所以它才在最后的关头纵身跳离原位。至于黑狗跳起来的时机——那绝对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时机,早半秒不行,迟半秒也不行——两个人的解释是,不是黑狗采用了战术,而是因为黑狗反应迟钝,它那一跳事实上已经迟了零点一秒,它的耳朵被铺天盖地压过去的川芎撕掉一块,就是证据。那耳朵是被川芎的一个脚趾撕掉的。

  这件事情过后,五郎建二和中野就成了一对难兄难弟。五郎建二流着眼泪说,一定要消灭它,一定要让它偿命。中野也流着眼泪说,此仇不报,我就剖腹谢罪!

  河岸这段时间进行了认真的反省,他做得已经够好了,既表现了一个读书人应有的学识和涵养,也在中国的读书人的心中建立了互相尊重和信任的基础。在劝学堂拉小提琴的时候,他能看出那些人眸子里流露出来的钦佩和羡慕,连庄临川和蔡捷丰都被那优美和悲怆的旋律带入一个忘我的境地,他们对日本人的感情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中国人说得好啊,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文化、艺术、文学,再具体地说,音乐,还有他让人送去的那些日本图书,都在隐秘地、但却是无时无刻不在起着作用。只要他再努力坚持几天,他们的变化会更大,即使他们仍然对皇军将信将疑,至少不会采取敌对行动。

  可是,他还是感受到了一种敌对的情绪在蛾眉的上空蔓延,在身边的空气中流动着。有一天他在格斗场上巡视,竟然毫无征兆地被马蜂蜇了一下,脑门上立即就鼓出一个大包,疼痛难忍。中国马蜂!

  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呢?还是因为那条狗,还有狗背后的人。第一次瀑布被吓退,他没在意,可是第二次川芎功败垂成,他注意到了,那个姚独眼像隐身人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该他出现的地方。在此之前,他在哪里?他会不会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指挥和操纵那条狗?完全有可能,中国人的民间伎俩多得很!

  河岸中佐苦思冥想,再次坚定了一个看法,他没有做错,他相信他所遇到的困难,皇军在其他地方也会遇到。他必须重视狗的存在,必须认识到狗的巨大的破坏作用。必须把势态控制在狗仗人势的层面,如果让人仗狗势,麻烦就会更大,那样就有可能蓄势待发,最后大势所趋,那就是悲剧了。

  只有河岸中佐自己知道,他的部队虽然号称“河岸大队”,每天早晨在妆台耀武扬威地转着圈子跑步,但是那里面没有多少真正的日本人,就连日军部队,也不是纯粹的日本人,那里面有三分之二是朝鲜人、满洲人、蒙古人,这些人同日本人并非同心同德,更不要说所谓的“皇协军”了。皇军的两条军犬玉碎了,每次,皇军官兵都是痛哭流涕,可是在场的中国人呢?特别是“皇协军”团长张贵和他的下属,他们落过一滴眼泪吗?他们表示过哀伤吗?

  川芎中尉后来被抬到妆台,经过多方抢救无效,含恨撒手人寰。在安葬川芎中尉之前,张贵居然提出来,这么肥的狗,埋了可惜,还不如炖一锅狗肉,让弟兄们打打牙祭。听听,这是什么话?简直就是禽兽,对皇军的神犬没有任何感情。从他对日本狗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他对日本人的态度。眼下是日本人占上风,他给日本人当狗腿子,一旦日本人站在下风,日本人落魄了,还能指望他死心塌地吗?门儿都没有。

  更让河岸中佐愤怒的是,自从张贵说了那句话之后,他的部队好像也在暗暗地发生变化。川芎往生的当天晚上,晚餐的时候部队照例要祷告,感谢天皇陛下赐予食物,可是那天,却有个“皇协军”士兵发起了牢骚,端着碗站在上风头说,碗里明明装着的是中国农民种的粮食,跟天皇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感谢天皇?天啦,如此放肆……更严重的是,还不是他一个人放肆,还有几个“皇协军”士兵跟着起哄,至少有五个人抖着自己的碗嚷嚷,说日本人为了收买人心,天天买许甲的猪肉,可是许甲他根本没有那么多猪可杀,许甲的猪肉,有一半掺了老鼠肉,往后咱们不吃肉丸子了,要吃整块的五花肉。

  河岸中佐是晚饭后听到中野密报这个情况的,当机立断,把张贵和贾宜昌叫来,宣布“皇协军”士兵聚众闹事,为首的严惩不贷。张贵避重就轻,闭口不谈亵渎天皇陛下的事情,只是坚持说,许甲的肉掺假,这是事实,因为部队有人捉了耗子,扒皮卖给许甲,许甲照收不误。张贵实话实说,河岸更是七窍生烟,看看这是什么军队,什么居民?连皇军都敢坑害。好在河岸中佐早有防范,他虽然下令买了许甲的猪肉,但是他从来不让日军士兵吃许甲的猪肉,他从来都让自己的士兵吃罐头,包括他的军犬。河岸早就听说许甲在猪肉里面掺杂老鼠肉、麻雀肉、蛤蟆肉和病猪肉的情况,但过去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中国人坑中国人让他们自作自受好了,没想到这件事情闹出这么大的风波。

  当天夜里,五郎建二把那个士兵带到格斗场上,当着“皇协军”十几名班长和军官的面,声称这个士兵亵渎了天皇陛下,他要以武士的方式同那个士兵比武。虽然那个士兵最初很害怕,还哭着喊着求饶,可是当五郎建二向他扑来的时候,他还是举起枪刺抵抗了。只是他的刺杀技术远远不如五郎建二,只几个回合下来,那个士兵就多处负伤,临死之前还睁开眼睛,一股浓血喷在五郎建二的脸上。

  在场的“皇协军”军官和班长没有一个人讲话,在第二天的“思想纯正检讨会”上,那些中国官兵还是没有人讲话,直到张贵向河岸中佐交了一份检讨书,这件事情才不了了之。

  离七夕越来越近了,松冈又派人送来指令,要求务必于农历六月底完成“樱花计划”的一切准备,河岸中佐打起精神,回复松冈大佐,一切准备就绪,没有任何问题,请大佐阁下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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