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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盛宴 徐贵祥 2844 2021-04-24 11:56

  十二

  在世豪中学,河岸中佐度过了难忘的中午,直到袁芦轩一再邀请他到桂山饭店就餐,这才起身告辞。

  内心里,河岸极不情愿和蛾眉的土豪共餐,卫生和安全都不是问题,只是和这些人在一起,实在有失体面。可是,为了那个神圣的“樱花计划”,他不得不礼贤下士。离开劝学堂的时候,他用中华民国创始人孙中山先生的话鼓励自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他之所以答应去桂山饭店跟这些人共进午餐,就是要继续看看他们的心。

  就在快要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河岸中佐突然停了下来,他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今天是带着川芎中尉来的。两天前的那个上午,在妆台的格斗场上,他为川芎中尉和瀑布举行了历史性的会见,两只狗都不知道为何而战,最初的时光,彼此还摇头晃脑,只听五郎建二一声令下,瀑布还没有反应过来,川芎已经呼啸着扑了过去,瀑布仓促应战,连一次招架都没有完成,便被川芎撕得血肉模糊。那个时刻,中野中尉泪流满面,可是河岸中佐却哈哈大笑,仿佛倒在地上翻滚的不是瀑布,而是他心中的那个阴影。

  可是,它在哪里呢?一个上午都没有看见它。

  河岸中佐在迈出大门的最后关头收回了腿脚,回首四顾,看得大家心里发毛。河岸最后的目光落在庄临川的身上,它在哪里?

  庄临川知道河岸问的是什么,淡淡一笑说,袁镇长担心鄙校的畜生破坏河岸先生的雅兴,让它一边乘凉去了。

  河岸盯着庄临川,又问,一边乘凉?一边是哪里?

  庄临川说,鄙校有个跑步场,那畜生就在跑步场乘凉。

  河岸听明白了,仰起脑袋,向天上看看,天上白云浮动,白云下绿树成荫,夏天的知了一声接着一声鸣叫。河岸说,能让我的川芎中尉会会它的同类吗?

  庄临川似乎犹豫了一下,看着河岸身边伸着舌头的所谓川芎中尉,为难地说,河岸先生,你是想让它们打架?我看还是算了吧。

  河岸中佐脸皮一紧,口气很硬地问道,为什么?

  庄临川说,我们不想让一条土狗惊吓河岸先生的洋狗。

  河岸说,惊吓?你是说,你的狗会惊吓皇军的狗?

  庄临川说,鄙校的狗就是一条普通的狗,生死由命,可是河岸先生的狗是个中尉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譬如说,被鄙校的土狗碰断了牙齿,那就不好看了。

  河岸中佐的眼睛里突然涌上一层迷离,断然说,它在哪里?我一定要见到它。

  蛾眉镇的头面人物本来心事重重,都在琢磨怎么逃离桂山饭店这一顿,听河岸中佐拉琴很过瘾,陪河岸中佐喝酒可就没那么舒坦了,弄得不好是要倒霉的。风云突变,正好河岸中佐节外生枝,可能又有好戏看了,大家便各怀心思跟在河岸的屁股后面,乱哄哄地来到世豪中学的跑步场。

  穿过三排瓦房,打开后门,一片空旷的场地便映入眼帘。跑步场不大,从后门进去,大家的眼睛一起投向百步开外的那个黑乎乎的家伙,还是那样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样,老和尚打坐一般,正对着后门,坐得像一块上面小下面大的石头。

  河岸回头看看,川芎果然是好样的,不像瀑布那样扭头就跑,而是用挑衅的目光看着前方,看着未来的敌人,两只前爪不断地刨着地面,显然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这个时候,河岸突然感到一丝内疚,也许他错怪了瀑布,也许瀑布误会了对手,甚至说,很有可能瀑布压根儿不屑于同那条狗比试,就像他本人不屑于同蛾眉的头面人物共进午餐一样。可是,瀑布毕竟玉碎了,那么,就让它的兄弟来为它复仇吧。

  河岸中佐向五郎建二挥挥手,一声口令之后,除了蔡捷丰,在场的日本人和中国人一起睁大了眼睛。蔡捷丰闭上了眼睛,他不忍看那血腥的一幕,他的,他们的茉莉花坐在死亡的边缘上,也许,等他睁开眼睛,茉莉花就成一个尸体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蔡捷丰感到脚底板下的土地在隆隆地震颤,好比金山战鼓,头顶的空气燃烧起来,燃着了他的头发、眉毛,还有心脏。他费了很大的劲才睁开一半眼睛,他看见一支金色的箭镞划过天空,转眼之间就脱离了他的视野。他再一次闭上眼睛,就在他的眼皮还没有完全合拢之际,猛然听到一片惊呼,他的眼皮像火中爆裂的蚕豆一样炸开了。于是他看到了最后的一幕——就在金色的箭镞距离黑狗不到五丈的时候,那黑狗好像一片被狂风席卷的树叶,斜斜地离开了地面,落在身后的墙角里。川芎中尉在最后三丈远的地方,腾空而起,俯冲而下,黑色和金色擦肩而过,瞬间石崩地裂。

  一声凄厉的喊叫传来,既不是狗的声音,也不是人的声音,而是狼的声音,声音从那个叫五郎建二的喉咙里发出,穿破中午的阳光,在旷野里向四面八方滚滚而去。这一切都像是发生在梦中。

  等蔡捷丰再次将眼皮撑开时,河岸已经在前方三十米处了。河岸中佐扑了过去,五郎建二扑了过去,庄临川也慢吞吞地朝那个方向走去。一伙人跟在后面,面色如土,不知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五郎建二搂着满地打滚的川芎中尉,大声嚎啕。五郎建二嘴里嚷嚷的是什么,谁也听不懂,直到十多天后,翻译官贾宜昌告诉蛾眉的头面人物,五郎建二那天嚎啕的话语是,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啊,你太大意了,你不知道,它们的战术,那叫以静制动啊,那叫以逸待劳啊,那叫……

  五郎建二语无伦次了,精神失常了,泣不成声了。

  河岸中佐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又把脑袋仰起来,看着天上行走的云。

  蛾眉镇的头面人物此时已经顾不上茉莉花了,眼角的余光都在河岸中佐的身上。

  许甲站在河岸中佐的左后方,最先看见河岸的那只手,那只右手,放在手枪的皮套上,抖了一会儿,找不到纽扣,找到了,手抖得更厉害了,手背上的青筋就像老树上的藤条,似乎要断落下来。河岸抠了好几下,皮套的盖子还是没有解开,后来左手也过来帮忙,终于解开了,又停下了,左手回到左边,右手在皮套子上面搁了一会儿,继续抖着。

  从河岸中佐的两只手上,许甲看到了危险,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家墙上挂着的那把杀猪刀。许甲突然喊了一声肚子疼,捂着肚子猫腰离开了人群。许甲刚刚走开不到十步,张家恒也跟上了,边跑边嚷,快跑,可能有大麻烦。正嚷着,忽然感觉身边一阵狂风刮过,原来金瑞已经撩起长腿,跑到他们的前面了。

  蔡捷丰是第一个来到茉莉花身边的,这个懵懂无知的畜生,也有点惊惶,它的一只耳朵被撕掉了,那是在一瞬间被撕掉的,也许是川芎中尉无意中撕掉的。这畜生当真是傻透了,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它竟然还能坐着,还不跑,只是它的那只没被撕掉的耳朵直立起来,鼻子不停地抽动着,好像它终于感觉到了异常。

  五郎建二足足哭喊了一袋烟的工夫,哭着哭着不哭了,放下哀鸣不已的川芎中尉,站起身来,一眼就看见十步开外的黑狗。五郎建二掏出了手枪,缓缓地指向黑狗。蔡捷丰心里一紧,正要上前,却见眼前一黑,一个人挡在黑狗的前面。是姚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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