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时间越来越紧了,随着川芎中尉的到来,河岸又渐渐地恢复了自信,吃了早饭,带着五郎建二大尉和川芎中尉,一干人等,前呼后拥地踏上了汲河桥。
这一次,河岸中佐改变了路线,到了十字街,先往西走,走到西头,再折转过来向北走,走到北头,再折转过来向东走。蛾眉镇是个十字街,纵不过一里半,横不过二里,两条街加起来,个把小时也就够了。
这天不是赶集日,但是上午街面上还是有很多人,因为这段日子,乡下人和街上的居民多了许多生意。更多的人认识了河岸中佐,所到之处,蛾眉人会侧身让路,或者就近拐进巷子,目送河岸一行。
河岸特别留心那些狗,从南街到西街,再到北街,几乎看不到狗了,偶尔见到,也在远处。身边的川芎中尉似乎比瀑布温和,不像瀑布那样虚张声势,川芎对这个陌生的地方多了很多好奇,一路上东张西望,看见远处的狗,川芎往往表现出期待,期待那狗过来亲近。可是,那些蛾眉狗们并不体会川芎的心情,全然没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的好客姿态,反而躲得更远。更多的时候,街面上是见不到狗的。
河岸中佐在十字街中心停住步子,环顾四周,刚才出现在街巷的人转眼就没了踪影。河岸笑笑,举起戴着雪白手套的手,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面,转动着挥手致意,向那些躲在门缝的人和狗。
这种感觉委实好极了。看来,是川芎中尉让那些中国狗又回到了先前,大日本的狗和大日本皇军一样,威慑力是不容置疑的。
过了十字街,就看见街道两边排着十几个人,是镇长袁芦轩和世豪中学的老师们,他们的身边分别是蛾眉镇的头面人物和学校的老师,照例寒暄一番。
一行人簇拥着河岸进入学校,绕过正中的壁照,河岸中佐左顾右盼,突然神色凝重起来,大步走向劝学堂,面对门庭上方匾额上的“勸學堂”三个大字,咔嚓一个立正,弯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跟在身后的日本人和中国人措手不及,于是跟着效仿,一时间鞠躬的鞠躬,作揖的作揖,读书人和生意人一起斯文起来。
等大家安静下来,河岸中佐仍然神态虔诚,注视着劝学堂的上方,念念有词——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多么简洁的文字,多么精辟的思想,就像诗一样美好,美好的道理加上美好的文字,就是艺术化的真理。
袁芦轩凑上去说,都知道河岸先生有学问,没有想到有这么大的学问。
河岸笑笑说,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是童子功,我是在贵国旅顺口长大的,很小的时候就会背诵这篇文章,终身受益啊!
庄临川请河岸中佐一行落座,几个茶庄伙计献上茶来。河岸中佐问庄临川,贵校的学生为何至今没有返校?
庄临川说,学校宣布提前放暑假,不能朝令夕改。再说,本校学生多为农家子弟,即将进入夏种农忙,索性过了八月十五再返校。
河岸听了,脸色阴沉了很久,喟然长叹说,是啊,兵荒马乱,莘莘学子也受连累。不过,鄙人还是希望贵校体谅本部建立“王道乐土”之诚意,没有学生的学校不像个学校,没有学校支持的“王道乐土”就是一片焦土。鄙人非常期待见到贵校学生,书声琅琅,其乐融融,那才是“王道乐土”的体现。
庄临川说,可能要让河岸先生失望了,本校放假,乃不得已而为之,毕竟,战争正在进行,此时把学生召回学校,其家庭亲人皆有惊惶。如果硬召,岂不更加惊惶?
河岸中佐不高兴了,冲口而出,什么?庄先生认为战争正在进行?本部自从进入蛾眉,没放一枪一炮,极力推进怀柔亲善政策,促进农商贸易,资助文化教育,蛾眉百姓无不欢欣鼓舞,连蛾眉的狗都感受到皇军诚恳的恩惠。诸位,扪心自问,你们看到战争了吗?皇军满腔热情,省吃俭用,小心翼翼,极力维护蛾眉民众的利益,可是,庄先生居然还说战争正在进行,令人心寒啊!
河岸中佐大约是受了刺激,大约是没有想到他殚精竭虑的“王道乐土”事业,忍气吞声地推行了半个月,居然会是这个结果,所以情绪就很冲动,脸色十分阴郁。
蔡捷丰紧张地看着庄临川,庄临川却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河岸中佐,像在看一条上树的狗。庄临川的神态和坐姿让蔡捷丰突然产生幻觉,他甚至怀疑谭嗣同没有死,这个其貌不扬面无表情的小老头就是活生生的谭嗣同。顿时一股热血冲上脑门,他觉得该他挺身而出了,就像上次庄临川为他仗义执言一样。蔡捷丰站了起来,逼视河岸中佐,河岸先生,你说我们看不见战争,可是,你的部队是牵着牛马来的吗?是扛着扁担来的吗?你们包藏祸心,早晚会露出你们的真面目的……
够了!
一声断喝打断了蔡捷丰的话,河岸真的被激怒了,脸色铁青,下巴颤动,眼睛里放射出锐利的目光。河岸伸手向后招了一下,加藤少佐立即上前,将一个用红绸子包裹的物件打开,递上一个大伙儿没有见过的玩意儿。
众人一声惊呼,连连后退,不知道河岸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家什,像枪,像炮,又像水瓢。
河岸定定神,开始鼓捣那像水瓢一样的东西,并且从水瓢的下面又抽出一个物件。这东西大家看着眼熟,像弓箭的弓,像胡琴的弦。河岸把水瓢的大头用下巴压住,一只手翻腕抓住“瓢把”一头,另一只手擎着那像琴弓一样的物件,抬起头凝视众人片刻,右手的物件突然往“瓢把”上一按,往下一扯。顿时,劝学堂里出现了奇异的声音,一下子把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几声铿锵有力的声音过后,劝学堂里的眼睛全都瞪得像鸡蛋一样,有一种东西,在劝学堂里流淌,在身边,在耳朵边,在眼前,在劝学堂的各个角落,从门口流向门外,再从门外流回门里。
劝学堂里的人们霎时置身于梦境,梦中江河奔流,鲜花盛开,大地复苏,百鸟争鸣,绿叶伸展……是琴!河岸中佐给中国人拉琴,在世豪中学的劝学堂里。
以后蔡捷丰回忆,河岸中佐刚开始拉琴的时候,情绪并不稳定,琴声有些嘶哑,还有些暴戾之气。可是拉着拉着,河岸中佐渐入佳境,一招一式,从容不迫,随着琴声的起伏,河岸的脑袋和上体也在时慢时快地摆动,像是迎风而立的毛竹。那姿势很有风骨。
没有人能够听懂河岸中佐在拉什么曲子,但是,似乎所有的人都被这琴声陶醉了。以后连蔡捷丰都不得不承认,他在那琴声中不知不觉地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身边的人和事,忘记了拉琴的是一个日本人。那琴声在他的脑子里长久萦绕,挥之不去。
河岸中佐还在尽情地拉着,好像他也忘记了身在哪里,好像他也忘记了身边有一群深不可测的中国人。来之前,他本来打算拉一首中国歌曲的,一首江淮民间小调,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阶的民间小曲,他自己把它改成了小提琴曲,更有一番滋味。可是,就在刚才,他的计划被两个中国教书匠改变了,他的手没有听他的指挥,上去就拉了一首德国小提琴曲《忧思》。他把他的失望和悲怆、决心和意志都倾注在弓弦和手指上,他把他的真情实感倾注在那时而激越时而悠扬的旋律上。他看得出来,在场的中国人傻了,呆了,中国人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的动物。就凭这琴声,他就无愧于一个文明国度的使者,就能让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对他心怀崇敬。
终于拉完了,面色潮红的河岸中佐收起琴弓,把它交给加藤少佐,甩着一头汗珠,平静地看着蔡捷丰和他身边的人,微微一笑说,蔡先生,明白了吧,本部虽然不是扛着扁担来的,可是我给贵校带来了这个东西。音乐是不分国界的,艺术是不介入战争的。音乐,才是让我们强大的灵丹妙药。加藤君,把琴留给庄先生,以后,我就用它来给世豪中学的学生上第一课。
蔡捷丰的嘴巴动了几下,可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此情此景,恍然如梦,他确实不知道该对河岸中佐说什么,就凭刚才那首曲子,他就觉得,他不能再对河岸中佐失礼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身边响起一个平静的声音,河岸先生,拉得真好。可是,你为什么不留在日本拉琴呢?
蔡捷丰转头看去,原来是庄校长。蔡捷丰的心头猛地一震,他觉得庄校长这句话问得太是时候了。他没有想到庄校长会这么问。
显然,河岸中佐也没有想到会有人这样问,居然张口结舌起来,是啊,为什么我不留在日本拉琴呢?因为……因为,因为我奉天皇圣旨,要解放亚洲,要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要让更多的人听到这美妙的旋律,要让更多的人学会分享这心灵的甘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