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温柔杀手
逃到天津的第五个晚上,兰香对大家说:“我多少会些武功,为了以防万一,我认为,还是由我陪在春睡比较好。”
此言一出,立即遭到了江雪华的坚决反对,她娥眉轻挑,怒视着兰香,不无嘲讽和挖苦地说:“你大概是不放心我吧?荒唐!我和在春有三次偶然相逢的缘分,你有吗?你别忘了,你可是一个一路追杀他的杀手。不知道在春有没有跟你们提起过,那次在南京的长亭林和布衣巷,是在春两次救了我。笑话,真是笑话,你一个杀手竟怀疑起我来了,竟防备起我来了,你是不是真像灵秀所说的那样,要一心想当谭在春的大太太呀?”
“你!”兰香柳眉倒竖,欲言又止,她望向谭在春,希望谭在春站出来主持公道。可谭在春已听烦了这群女人为了他无休无止的吵闹,于是,他干脆随手一挥,斩钉截铁地制止说:“都别吵了!谁对谁错,以后见分晓。”
兰香听罢,匆匆收拾起行李,泪洒风中,带着竹香、菊香头也不回地走了。
灵秀想去追,被江雪华拦住:“你想做五太太吗?”
灵秀看向谭在春,请求指示。
至此,在情感上,谭在春似乎已精疲力竭,他痛苦地摇摇头,有些大势已去随她去的样子,所以,他的表情上明显地露出了不想去追的意思。
灵秀见状,好像也巴不得这样,她一转身,钻进房里不再出来。但此时此刻,她却越发担心和想念小姐冷月娥,只有小姐站在谭在春的身旁,她才从头至尾感到踏实,也只有小姐站在谭在春的身旁,才能处处压住谭在春,看住谭在春。可是,人海茫茫,小姐现在被那个张子厚究竟拐到哪里去了呢?
夜里,谭在春和江雪华睡在一起,江雪华依旧温柔如水,深情缠绵。渐渐地,谭在春疲倦的心灵开始略感安慰,周身生死逃亡的紧张也放松下来。可在他脑海深处,林玉凤和冷月娥那微笑的面容却不停地浮现,仿佛她们在向他频频召唤。
是啊,爱是一条走不完的路,他与林玉凤和冷月娥的爱,都是如此的刻骨铭心!
所以,前半夜,谭在春一直处于半梦半醒,思念林玉凤和冷月娥没有睡着,直到后半夜,他的大脑实在困了,才头一歪,沉睡过去。
窗外,沸腾喧嚣了一天的天津卫,也逐渐走向静谧。
忽然,沉睡的梦境中,他感觉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他的右太阳穴部位好像有股冰冷的气息要将他的头颅穿透!他激凌凌打个寒颤,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但同时他也感觉到,这股要穿透他脑部的冰冷的气息,也随之跟着翻了起来。
慌乱中,他快速拧亮台灯,就在他拧亮台灯的这一瞬,他吓得冷汗淋漓,山埋伏,水埋伏,宫廷埋伏,十面埋伏,今晚,他竟遇上了红颜埋伏!此时此刻,与他有着三次偶然相逢,让他一见钟情且给他带来无数美好和快乐的江雪华,正用她那支小巧的外国造手枪顶住他的右太阳穴。
谭在春吃惊地问:“雪华,你疯了?吃错药了?被灵秀和兰香气糊涂了?来,快把枪给我,或者你自己放下,枪可不是好玩的,会走火的。”
然而,昔日的温柔红颜此刻却冷若冰霜!江雪华丝毫没有理睬谭在春的话,她把枪在谭在春的太阳穴上用力顶了顶,开始命令道:“躺下!”
深更半夜,谭在春实在搞不懂江雪华这是在玩什么游戏,他顺势一边重新躺下一边笑着说:“好好好,我躺下,我躺下,不过,你可千万别走火,你一走火,咱俩今生可就无缘了。”
江雪华仍旧冷若冰霜,丝毫没有半点儿开玩笑的意味:“要你躺下就躺下,少废话!”
凭直觉,谭在春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些什么,他趁躺下之际,眼神迅速向枕角扫去,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那支手枪早已不见踪影。不用问,准是被江雪华拿去了。这一发现,让他更加意识到不好。但太阳穴上有枪顶着,他也不敢贸然反击。此刻,只要江雪华轻轻一扣扳机,他就再也见不到他心爱的林玉凤了。
江雪华跪在床上,用枪顶着谭在春的右太阳穴,眼里含着杀机。房间里,空气一下子开始凝固。江雪华沉默了大约有十几分钟,终于严厉地开口:“谭在春,现在,我郑重地告诉你,今晚,我代表中华民国,代表蒋总司令,把你这个民国第一大盗,就地正法!”
“什么?”谭在春注视着江雪华,吃惊地问,“雪华,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江雪华冷冷一笑:“谭副官,我没疯,我很清醒,要是你没听明白,我可以再重复一遍,反正今晚我要执行南京的密令。”
谭在春更加吃惊:“雪华,原来你是——”
“是的,我是杀手,直接受命于冯三刀,专门负责秘密监视林玉凤的一举一动,详细地说,应该是一言一行。”江雪华很洒脱地说出了她的真实身份。
谭在春侧目望向窗外的茫茫夜色,长叹一声:“想我谭在春千算万算,最后居然还是败了。”他收回目光,凝视着江雪华倏然间变得冷漠无情的红颜,“这么说,三次偶然相逢,包括其中两次你遇到坏人被我搭救,也都是你或你的上司事先策划好的了?”
江雪华直言不讳:“是的,你分析得没错。”
谭在春感到很悲凉,他眼眸里含着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雪华,古人云,一夜夫妻百日恩,难道你真的要杀我?”
江雪华咬了咬下唇,咬出了几丝鲜红的血迹:“是的,这是我的职责。”
“难道你一点也不怀念我们之间的感情?”谭在春的语气里增加了乞求,他想劝服江雪华,让她放下枪。
“住口!”江雪华厉声斥责,异常愤恨,“谭在春,你扪心自问,你有资格这样说吗?在你眼里,你只有那个林玉凤,还有那个霸道的冷月娥。”江雪华越说越气,手指忍不住要扣动扳机。
谭在春伸出一只手,一边小心翼翼地擦着额头上的硕大的汗珠,一边注视着满脸怒气的江雪华:“可是,雪华,你听我说,在我心里,你同样有很重的份量。在临死之前,我不想撒谎,我与玉凤是青梅竹马,我们的爱是天定的,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压力和打击也都改变不了我们对彼此的爱。雪华,说句心里话,自从遇见你,我也很是爱你,我发誓,我对你的爱,全都是真的,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江雪华再次冷冷一笑:“哼!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谭在春真不愧是一个记者出身的军官,在这生死存亡的最后一刻,说起话来还是这么富有感染力,那好,我来问你,你说你和林玉凤的爱是天定的,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压力和打击也都改变不了你们对彼此的爱,可她为什么又背叛了你,而嫁给了袁次长呢?”
谭在春愤愤地说:“这都是冷云风和林玉兰在背后搞的鬼!是他们给我和玉凤制造了误会,拆散了我们。现在,我们早就知道真相了,我们还会像从前一样相爱。”
江雪华紧接着说:“是啊,还可以把这颗夜明珠送给她,然后两个人就像当年的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携手私奔。”
谭在春瞪大眼睛,盯着对面雪白而又恐怖的墙壁,越来越感觉自己今晚死定了。不过,他有些诧异,问江雪华:“怎么,我和玉凤要去美国定居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江雪华自信地说:“笑话,民国大事,哪能逃出我们袁次长的法眼,在南京时,林玉凤的一言一行,全是由我负责秘密监视,你和她的一切,次长自然是从我这儿了如指掌。”
谭在春苦笑一下:“这么说,当初你和我三次偶然相逢,包括你其中两次遇险,也全都是你们的精心布局。”
“废话!类似的问题你不是已经问过了吗!”江雪华手里的枪在谭在春的太阳穴上狠劲顶着拧了拧,“是!这么做,只为接近你。”
谭在春冷蔑地一笑:“可你这样做的代价也太大了,你自己浑身上下好好看一看,你已从一个纯洁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娼妇!”
此语一出,杀伤力极大!江雪华的嘴角立刻露出一丝淡淡的哀笑,但随之,她毫不在乎地说:“随你怎么讲,随你怎么羞辱,我是军人,军人就是要以服从军令为天职。实话跟你说吧,别看你当初曾救过袁次长的命,可他的密令是,等你盗墓成功,就让我把你躺着送回老家,换句话说,也就是等你这个参谋本部的谭副官成为一个‘民国第一大盗’时,就由我把你就地正法!然后,再把你的尸首送回你的老家山东潍县谭家胡同。”
江雪华的笑意里含着几分酸楚和苦涩,她继续敲打谭在春:“事到如今,你应该感谢我们袁次长的宽宏大量,是他大发慈悲,让你这个民国第一大盗永世长眠在你的故乡白浪河畔。难得呀,真是难得呀,这都是袁次长高瞻远瞩,格外开恩,他这样做,就是想让你这个民国第一大盗,永远躺在你家乡的鬼府地狱,日夜思念你深爱的林玉凤。”
夜深人静,缘尽情绝,江雪华的话语韵味里充满了几分伤感,几分讥讽,几分挖苦,抑或还有几分爱的无奈。
谭在春用手猛捶胸口,一股悲凉冲上心头,他痛恨地骂道:“好一个狗娘养的袁粗脖!你好歹毒呀!你竟全不念昔日的救命恩情,非要置我谭在春于死地!”
江雪华眉梢一扬,敦促说:“好了,别发什么感慨了,也别发什么牢骚了,趁天还没亮,我现在就送你回老家吧。”
谭在春急了,再次问江雪华:“你真的要这么绝情?你真的就这样执行这该死的密令,枪毙我?”
一汪泪水顺着谭在春的面颊缓缓滑落。也就在这一瞬,他也感觉到了江雪华那只握枪的手在不停地抖动。
显然,冰川在开始融化。
谭在春抓住时机,动情地说,“雪华,你告诉我,不管我有多坏多无情,你真的一点都不爱我吗?你还记得我们每一个在一起的夜晚吗?那是多么甜蜜的时光啊,它让我终生都不能忘,不能忘啊!那些快乐,难道不是你对我的深情,我对你的深情吗?”
几句力挽狂澜的深情话语,就像春日的暖阳,让厚厚的冰川瞬间迅速融化。
江雪华握在手里的枪,慢慢松落在枕头上……她紧紧抱住早已吓得魂飞天外的谭在春,哭诉着喊道:“你个该死的谭在春,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为什么要让我下不了手,你为什么要偏偏只钟情于那个林玉凤!傻瓜,我怎么会不爱你,我怎么会忍心杀你,自从我接受了密令开始接近你,我就对你一见钟情,真的爱上了你,而且是从心底里爱上了你。傻瓜,你难道还没感觉出来吗?咱俩才是前世有缘今生相聚的有情人。”
一块巨大的乌云终于散去。
一瞬间,谭在春泪水奔流,他抱紧江雪华,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哭着,一个劲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真心杀我的,你不会真心杀我的……”
“可是——”江雪华突然停止哭泣,俊秀的容颜上挂满了忧虑和担心,她欲言又止,仿佛有极大的难题无法向谭在春说。
谭在春急切地问:“可是什么?是不是你又反悔了?”
江雪华摇摇头:“不是,我是想说:我若不执行这该死的密令,我远在南京的父亲和大哥,就会被袁镇辉赶出军界,赶出国民政府,甚至会被秘密杀害。”
谭在春陡然一惊,一股凉气从喉咙里直往外冒,但他稍作镇定后,还是一拍胸脯,用一副荆轲刺秦王的英雄气概说:“雪华,你别说了,我不会让你为难,不管怎么说,你我今生有缘,既然有缘相爱一场,我成全你,你开枪吧,别犹豫了,如果再晚一会儿被灵秀发现,她是不会和你算完的。”
江雪华无限悲凉和无助,她再次抱紧谭在春,哭道:“在春,别说傻话,要死,我们一起死。”
谭在春安抚江雪华:“你这才是傻话,我们都死了,袁镇辉也不会放过你父亲和你大哥。”
“那你说我们怎么办?”江雪华闪着迷茫和无助的眼神,“难道我们偷偷去美国?这样一走,袁镇辉一猜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父亲和大哥还是死路一条。”
谭在春叹口气:“难道我们真的就没有一个比较好的办法吗?”
江雪华突然眼前一亮,叫道:“在春,有了!”
谭在春诘问:“什么?快说。”
江雪华娥眉轻展,望着谭在春,略带遗憾地说:“看来,我们的缘分真的是到此为止了。”
谭在春催促道:“雪华,你快说,别吓我。”
江雪华表情上露出依依不舍,她拉过谭在春的一只手:“在春,现在别无他法,只有你隐姓埋名,从今以后,永远也别再见那个林玉凤了。”
谭在春不解,很是困惑:“为什么?”
江雪华无奈地说:“只有你隐姓埋名藏起来,永远也别再回南京见那个林玉凤,剩下的,由我把夜明珠带回去向袁镇辉复命,这样,这件事也许就可以就此结束。”
谭在春痛苦地一拍头,不想接受这样的结局,他抱着极大的疑问:“事实上你根本就没枪毙我,袁镇辉和冯三刀能相信你吗?”
江雪华分析说:“这一点你不用担心,你想啊,在他们眼里,都以为我们之间没有发生爱情,只当我是一直在你身旁卧底,所以,只要我把夜明珠带回南京,就很好地说明我已把你‘躺’着送回老家,要不然,我怎能从你的手中得到夜明珠?”
谭在春点点头:“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可我和玉凤再也不能相见了,还有你,还有我妹妹和小川。”
江雪华说:“现在,你不能再想这些,你若不好好躲藏起来,一旦被他们发现,你和我,还有我父亲和我哥,都会被袁镇辉干掉!”江雪华想了下,“我知道你还想着回上海重振谭氏家业,打败冷云风,可这件事,也完全可以由你妹妹和小川去完成,只要他们有足够的财力。你放心,我一定把你盗来的这些金银珠宝拿一部分去换成美元托人给你妹妹送去。”
谭在春低声说了句“我怎么听着这个‘盗’字这么别扭”,心,慢慢踏实了下来,或多或少,此刻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用手撸了一把疲倦的脸,深深地拥住江雪华:“亲爱的,谢谢你!你说到我心里去了,说句心里话,原本我的计划,就是盗得财宝后,先托人送回上海一部分,让我妹妹去彻底打败冷云风,然后,我就和玉凤一起悄无声息地去美国定居。现在好了,我和玉凤美国是去不成了,可钱由你送回上海,我也就放心了。”谭在春由衷地感叹一声,“唉,可怜我谭在春为仇为爱为恨,最后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江雪华双眼迷茫,泪水泫然,她幽幽怨怨地宽慰说:“好了,你就别发感慨了,世上的任何事都是物极必反,当然也包括感情。今生今世,你只钟爱林玉凤,既让我嫉妒,也让我羡慕,更让我痛恨!总结你的整个策划盗墓过程,我想,你的动机无非就是:为了一份永恒而不变的爱;为了重振你们谭氏家业;为了彻底打败冷云风……”
谭在春低下头,默然无语,过去的一幕一幕,在眼前浮现,但这一切,恐怕再也不能按原有的轨迹运行了。世事沧桑,谁也无法理解他。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回顾自己的所作所为,真的是,所愿非所得,所得非所愿。人啊,一旦上了江湖,整个灵魂就要重新洗牌,一切,就像有一阵飓风催着,不去变也要变。但是,一切皆有可能,一切又毫无把握。
唉!一声叹息!
气氛,有些伤感。
江雪华把脸紧贴在谭在春的脸上,悲凉地告别说:“在这最后的离别时刻,我有一件事必须要告诉你,我之所以下不了狠心杀你,一是因为我真的爱你,二是因为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
“什么?”谭在春霍地跳了起来,他惊喜地注视着江雪华,“你怀孕了?这是真的吗?”
江雪华微微合上泪眼,点点头:“是的,是真的,我也是昨天才证实。”
谭在春开始担忧起来,他俯下身把耳朵贴在江雪华的腹部,一边听一边问:“那,在孙殿英用五马分尸时,不知道有没有动了胎气?”
江雪华眉梢一扬,自豪地笑道:“咱儿子福大命大造化大,一定会没事的!”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悲喜的泪水,交织着复杂的情感。
这边房里的异常动静惊醒了对面房里的灵秀,她揉着睡意朦胧的眼睛走过来敲门冲里面关切地问:“在春,你没事吧?”
谭在春看了看江雪华,又看了看那把枪,隔着门对灵秀说:“没事,你回去睡吧,明天咱就离开天津。”
灵秀打着哈欠说了声“哦”,转身回房又去睡了。
一切似乎都到了该离别的时候,江雪华把头伏在谭在春的胸口,低声说:“在春,我们就这样说再见吧,但不知我们还能不能再见。”江雪华流着泪开始收拾行李。谭在春从自己的皮箱夹层里找出那颗夜明珠双手捧给江雪华:“如果我猜不错的话,袁镇辉在得到这颗夜明珠后,他还会把它送给玉凤的。当玉凤看到这颗夜明珠,而我又没回去,她就会完全明白,我已被袁镇辉暗害了。”谭在春停顿了一下,“临行时,玉凤曾告诉我,她会秘密派一个代号叫‘神差’的武林女子暗中保护我,可现在,这个神差在哪儿呢?”
江雪华说:“她永远也来不了了,更不用谈什么保护你。”
谭在春异常吃惊:“你把她杀了?”
江雪华说:“我没那么残忍。事实上,这个叫神差的女子在没离开南京之前,就被冯三刀活捉了,现在,她大概正在监狱里喝粥呢。”
谭在春问:“那你一路卧底,有代号吗?”
江雪华说:“有。次长给我的代号是:鬼使。”
谭在春感觉好笑,禁不住说:“鬼使,真的是鬼使。只可惜,我的神差没来,要是她来了,此刻也许你已倒在她的枪口下。”
江雪华说:“这就是天意,这更说明你我有缘分。”
窗外,天已开始朦朦胧胧的见亮,像是有些雾气。江雪华说:“千言万语就让它化成思念吧,你这就送我去车站,我就不跟灵秀告别了,以后,她就是你名副其实的大太太了,从丫头到太太,她会满足的。”
听江雪华这样一说,谭在春的心里沧凉凉的。他把盗来的财宝分成三份,一份给江雪华,一份由雪华带回去换成美元给妹妹,最后一份,留给自己和灵秀。
清晨,天津卫的大街小巷被一片浓浓的雾霭笼罩。
谭在春送江雪华到车站,两人在站台深情拥抱,稍后,谭在春目送着火车冒着黑烟渐渐远去,他才拖着依依不舍的脚步回到旅馆。灵秀看谭在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迎过来问:“这一大清早的,你把江雪华送哪里去了?”
谭在春叹口气:“这回轮到你如愿了,往后再也没人和你争和你抢了,雪华回南京了,再也不回来了,我也永远不可能再回南京了,更没有可能再见到林玉凤了。”
灵秀闪着双眸,有些意外,不解地问:“为什么?”
谭在春说:“其实,雪华是袁镇辉派来卧底杀我的,幸亏她对我动了真情,否则,我早就没命了。”
灵秀一听,气得立时把桌上刚摆好的饭菜全部掀到了地上,她冲着窗外放声大骂:“呸!真不要脸!原来她是这样一个女人!真没想到,她这个一笑俩酒窝的女人,竟是个蛇蝎心肠!”
谭在春安慰灵秀:“你就别骂了,她不是没杀了我吗?你不知道,她也是被逼的,她若是不执行,她父亲和哥哥就没法在南京混了。”谭在春望着满地的杯盘狼藉,催促说,“快快快,别吵也别骂了,赶快收拾行李,从今天开始,咱夫妻俩就正式踏上逃难的路了。”
灵秀听谭在春从嘴里说出了“咱夫妻俩”,她的心里腾地被幸福覆盖,两行泪水顺着面颊直流,爱了多少年,盼了多少年,今天,谭在春终于承认了,终于接受了。高兴中,她答应着,俯下身,赶快收拾行李。
一边收拾行李,谭在春一边提醒灵秀说:“往后,不管在什么场合,你就别叫我谭在春或是在春了,雪华回去后,她会告诉袁镇辉,她已把我这个民国第一大盗就地正法了。”
灵秀问:“那我以后怎么叫你?”
谭在春想了想:“你就叫我鲁东吧。”
灵秀一笑:“为什么要叫鲁东,还不如叫鲁南呢。”
谭在春说:“不,你不懂,你忘了,你不是也去过我的老家潍县吗?我们老家位于山东东部,还是让我这个流浪的山东人,永远记住我的老家,就叫鲁东吧。”
灵秀不再说话,品味着谭在春的话,心里想起了小姐冷月娥,也不知她现在去了哪里,怎么样了,是不是被那个张子厚强迫着做了他的老婆?
没办法,她只能和谭在春逃亡了。
再说江雪华,她回到南京向冯三刀复完命,由冯三刀陪她亲自把谭在春盗来的那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双手捧到了袁镇辉的面前。
袁镇辉接过这颗费尽心机才拿到手的夜明珠,爱不释手,把玩欣赏了半个小时,他抚摸着油光放亮的粗脖哈哈大笑,笑谭在春是个十足的傻书生,笑谭在春白白巧妙策划了一场,最后只落了个民国第一大盗的恶名和为人作嫁的苦果。
袁镇辉命冯三刀熄灭厅内所有高瓦数的电灯,他要验证这颗传得神乎其神的夜明珠是否名副其实。瞬间,望着在一片黑暗中闪闪发光且亮如白昼的夜明珠,袁镇辉再次得意地哈哈大笑,笑罢,他看向功劳不浅的冯三刀:“三刀,此珠真乃无价之宝,与传说中的夜观其珠,亮如白昼,完全一模一样。”
冯三刀不失时机,拍马屁说:“次长慧眼识珠,福气盖世,像这样的奇珍异宝,早晚是属于您的。”
袁镇辉鼓足清高,抬手示意冯三刀重启电灯:“哎,这都是你和江雪华的功劳,没有你的妙计和安排,没有江雪华的千里卧底,我哪能得此奇珍异宝。虽然孙殿英已托人送来不少宝贝,求我给他四处运动运动别叫高层拿他盗陵的事开刀,可他那一大堆加起来,也抵不过这夜明珠的一点光亮。”
冯三刀掏出手帕,不管额头上有没有汗,一边擦一边不停地说:“承蒙次长厚爱,感谢次长夸奖,得此珍宝,若没有次长的运筹帷幄,我们也不可能决胜千里。”
袁镇辉哈哈大笑,手点冯三刀:“三刀,你越来越像乾隆身边的那个大贪官和珅了,专拣一些好听的话跟自己的主子说。”
江雪华看看冯三刀,忍不住想笑,但终究没敢笑出来。
冯三刀说:“次长,把这颗夜明珠送给夫人,她一定会喜欢。”
袁镇辉摇摇头,叹息一声:“可惜,再好再美再无价,它也是玉凤的情人送的。”
冯三刀转了转眼珠:“次长,不必为这事烦恼,谭在春和夫人的这段感情已成为历史,谭在春再也回不来了。现在,夜明珠由你送给夫人,她一定会因为感激,深深地爱你!”
袁镇辉眉头紧皱:“那要是夫人见了夜明珠,问我谭在春去了哪儿怎么办?”
冯三刀奸猾地一笑:“这好办,次长就说谭在春因率兵盗掘东陵,全国上下正在要求严办,他吓得隐姓埋名,不知藏哪里去了。这样,夫人也就彻底死心,不再想谭在春,会一心一意围在次长身边。”
袁镇辉点头说妙,回头问江雪华:“你真的把谭在春躺着送回老家了吗?”
江雪华早有准备,表情沉定,不慌不忙:“次长放心,我确已在天津的一家小旅馆内,将民国第一大盗谭在春就地正法!”
袁镇辉摇晃了下手臂:“不管怎么说,谭在春毕竟有恩于我,送他回了老家,那他的尸体你是怎么运回山东潍县谭家胡同的?”
江雪华仍旧表情沉定:“这一点也请次长放心,我花钱买了两领破席,在天津雇了一辆马车,我对车夫说,我男人突患恶疾去世,求他帮我运回山东,我付他高价,那车夫见有大利可图,就爽快地答应了,我们是夜里出天津的,然后过沧州到德州,整整走了七天七夜才到达潍县谭家胡同。谭在春的尸体是由他叔叔、婶婶接收的,我对他们说,谭在春是在北伐中战死的,他们是军烈属,以后国民政府会好好关照。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次长若不信,可以派人去潍县查。”
江雪华编得天衣无缝,说得滴水不漏,袁镇辉、冯三刀频频点头,夸江雪华办得好!
江雪华看袁镇辉和冯三刀都深信不疑,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样,谭在春就可以平安地隐姓埋名,带灵秀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安心生活。
第二天,当袁镇辉把夜明珠捧到林玉凤面前,说是送她的绝世礼物,林玉凤暗暗吃惊,她顿然明白,自己深爱的谭在春肯定被冯三刀害了,要不然,这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不会由袁镇辉捧到她面前,而是谭在春。
袁镇辉走后,林玉凤痛哭不止。
次日,林玉凤佯说回上海看望大姐,带着这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来到上海,她在大华饭店找到靠陪舞卖笑为生的谭在香,姐妹相见,哭泣不止,两人咬牙切齿,痛恨冷云风!
林玉凤告诉谭在香,说她哥哥可能被冯三刀害了,这颗夜明珠就说明一切,因为这颗夜明珠是在春答应亲手送她,作为两人永久相爱的见证。
谭在香捧着这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悲伤不能自已,从夜明珠的光芒中,她仿佛看到了已被害的哥哥正在向她哭诉。
黄昏时分,两人相互搀扶,来到黄浦江畔。
夜风轻柔,但没了往昔的温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缕悲伤在飘荡。
林玉凤回忆着她和谭在春曾在这里手挽着手一起走过的一幕一幕,触景生情,悲伤和思念的泪水不停地随江风辗转进滔滔不息的江水里。怀着对谭在春无限的痛彻心扉的思念,她手捧夜明珠,泪眼朦胧地望着清澈的江水,告别说:“在春,你放心地去吧,上帝与你同在,我的爱与你同在!你我的深情,就像这滔滔江水,永不枯竭!”
深深的思念与悲伤中,林玉凤把这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奋力投进黄浦江,当夜明珠在最后跌落江水的一瞬,一束耀眼的光芒闪过,深深刺痛了林玉凤的心,这颗寄托了她与谭在春完整的爱的故事的夜明珠,永远地沉入江底成为了他们两人真心相爱的见证!
林玉凤笃信基督,她默默祈祷:“在春,你我今生虽然不能在一起,但来世,我们一定能相聚!”
谭在香跪在地上,放声哭喊:“哥,你就放心地去吧,我和玉凤姐在这里送你了,你要一路多保重,玉凤姐已收到你的夜明珠,她知道你对她的爱……”谭在香几次哭晕过去,林玉凤搀扶起她:“在春会听到的,他知道我们对他的爱。”林玉凤泪如泉涌,回首当初,正是自己在这里的一番话,才使得谭在春毫无反顾、毅然决然地走上了一条策划东陵盗宝的大盗之路,而如今,谭在春为了对一份真爱的承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她,也永远失去了自己最心爱的人。这是天意,还是爱的必然?她痛苦,摇头,泪水依旧飘洒在风中……
夜色黯然,黄浦江畔,声声哭喊,声声断肠。
回到南京,袁镇辉发现林玉凤没有带回那颗夜明珠,就试探地问:“亲爱的,你是不是把那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送给了你那位贪财无厌的大姐?”
林玉凤镇定地说:“在江边看风景时,不小心掉到江里了,花钱派人下去打捞,最终也没打捞上来,跟大姐说起,她说,可能早被正在觅食的鱼儿当作游人扔的肉丸或米团吞进肚里,游到浩瀚的大海里去了。”
袁镇辉摸着粗脖,一脸不悦,整个表情,像喝了毒!但从此,有关这颗夜明珠的事,他没有再问,究竟怎么想的,无人能知。
再说江雪华,任务圆满完成,她既高兴又担忧,回到家,她让父亲对外说,她患了严重的关节炎已无任何行走能力,所以,对所有上门提亲者,一律谢绝。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1929年春,江雪华在家中生下了一个可爱的男孩,为了让儿子懂事后时刻记住他的父亲,她不顾父亲的建议让孩子随母姓而避免麻烦,坚决给儿子取名——谭念春。但家里多了一个会哭的娃,江万里怕女儿和谭在春的事总有一天会传到冯三刀和袁镇辉的耳朵里引来杀身之祸,就悄悄在上海购置了一处房产,让雪华母子搬了过去。但不久,考虑到袁镇辉在上海耳目众多,江万里匆匆安排女儿抱着儿子乘船去了南洋。
1929年6月,谭在香在接到江雪华从南京托人转来的上千万巨额美元后,和小川重振谭氏家业,联合其它几家深受冷云风坑害的企业,开始秘密收购冷氏股份,不久,冷云风被打得落花流水,退缩在家里只能靠手下收保护费、贩大烟、做更坏的事度日。
张子厚和冷月娥从清东陵逃出后,几经四处逃难和寻找谭在春,不久,冷月娥为谭在春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谭春月。
后来,由于带着春月找遍了大半个中国也没找到谭在春,又加之鬼子进中原到处兵荒马乱,考虑到身边需要有个人保护和照顾春月,冷月娥在张子厚的一次次真诚的恳求下,她含泪想念着谭在春,嫁给了张子厚。但自始至终,她一再跟张子厚说,在她心里,她只爱谭在春。两年后,她为张子厚生下一个男孩,张子厚给儿子取名——张万春,以此纪念他的结拜大哥谭在春。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一家四口定居青岛。
1949年10月1日,正当全国人民都沉浸在热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候,一个自称是受人之托的神秘的上海人来到青岛给冷月娥送来了一个长长的大竹筒,等来人低缩着头匆匆离去后,冷月娥打开一看,是一幅前清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的墨竹真迹,里面,还夹有一函,上写:“沧海桑田,愧悔往昔。今将此画,奉还原主。落款是:有罪之人,不敢言名。”
冷月娥看完这封简短的信,禁不住泪如雨下,她哭着告诉女儿:“春月,这就是咱们谭家的传家名画,每年的清明节,你就跪着它祭拜你的父亲吧。”
春月含着泪点点头,一边答应着,一边不由自主地望着画上的一首诗大声念出来。
冷月娥擦了一把伤心的泪,转首望着窗外,长叹一声:“唉!春月,但愿你念的这首诗,就是你父亲的写照吧。”
春月抱住母亲,哭泣不止。
谭家的传家名画终于又回到了谭家,母女二人既悲又喜,抱头痛哭。冷月娥痛彻心扉,思念在春,女儿更是痛哭中思念自己从未见过面的父亲。
一旁,张子厚也是于回忆中陷入一片痛苦。不过,他略感欣慰的是,谭家这幅失去多年的板桥墨竹终于又奇迹般地回来了。
然而,自1928年谭在春隐姓埋名后,便带着灵秀四处流浪。为避免袁镇辉的人追杀,他提着一箱子奇珍异宝,却不敢卖,也舍不得卖,每日里,他和灵秀靠乞讨为生。
可是,尽管生活这样朝不保夕,可在灵秀的一再坚持下,1932年至1934年,灵秀接连为谭在春生下了一儿一女,谭在春给儿子取名——谭国栋,给女儿取名——谭玉华。
为给女儿取名,灵秀还哭着跟谭在春大吵了一架,她埋怨和责怪谭在春:“你是不是饿傻了?你给女儿取的名,很容易就让我想起那个林玉凤和江雪华,你怎么不从我和我们家小姐的名字里取两个字?”灵秀不依不饶,拿起一截木棍要揍谭在春。
谭在春为了安抚灵秀,笑着解释说:“你不懂,这名好,这名的意思是,将来,咱们的中国一片美好!”
既然意义如此美好,灵秀停止了哭泣,笑了,接受了。可谭在春心里明白,女儿这一名双用,寄托了他太多的思念和深情。
1943年2月23日,谭在春在逃难的路上,偶然从《中央日报》上读到了林玉凤在美国的一篇演说。
看完林玉凤为争取外援抗击侵略者的义正词严、慷慨激昂的演说,谭在春的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他已多年没有林玉凤的消息,今天,是一份万水千山也隔不断的情,让他在这战火遍地的逃难路上,再次与自己心爱的人“相逢”。
回到简陋的破庙临时住处,谭在春把这份报纸藏在了珍宝箱内。
不久,谭在春从一些南来北往的逃难民众那里得知,孙殿英已率部公开投降日本侵略者,还被汪伪政权任命为新编第五军军长。紧接着,在1945年8月日本向全世界宣布无条件投降后,孙殿英这个流氓恶棍军阀,又被蒋介石任命为第三纵队司令,并密令他仍在豫北驻防,随时准备配合国军大部队,一举歼灭八路军。
逃难路上,对时局善于观察的谭在春,已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内战的火药味。他有些怕,很担心自己和家人的未来的命运。但没办法,他只能硬着头皮带着家人继续一路逃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