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03 重型化运动(2)
这是一个从篙草丛里长出来的苦孩子,他出生在江苏省常州市一个叫渎南村的小村庄里,12岁那年,因家里实在太贫穷,只好辍学去谋生活,第一份工作就是捡废铜烂铁。他在商业上似乎有特别的天赋,在稍稍积攒了一点钱后,他就去买了一台压块的机器,将收来的碎铁压成铁块,可以卖出更高的价钱。1996年,戴国芳注册成立江苏铁本铸钢有限公司,注册资本200万元,“铁本”之意,以铁起家,不离本业。到2000年前后,铁本的厂区面积扩大到了18公顷,拥有1000多名工人,在当年度的《新财富》“中国400富人榜”上,他名列第376位,估算身家为2·2亿元。
近年来,随着宏观经济的持续高速成长,钢铁价格普遍持续上涨。铁本厂的门口,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卡车每天排成长龙,等候提货,这样的景象天天出现。按戴国芳的估算,中国的这股钢铁热起码还可以延续5到6
年,他决定新建一个更大的钢铁厂。铁本的新建计划得到了常州市政府的热烈支持。常州与苏州、无锡并称“苏锡常”,但大型企业却是一条短腿,谁都知道,钢铁是一个大投入、大产出的产业,铁本的梦想一下子变成了常州的梦想。在常州的很多官员看来,戴国芳是一个值得信托的人。他面庞削瘦,寡言,平生没有任何爱好,只是整天窝在工厂里,和技术人员厮混切磋。他是当地出了名的“五不老板”,不坐高级轿车,不进娱乐场所,不大吃大喝,不赌博,甚至不住高级宾馆,平日生活十分俭朴,家中所有积蓄都投到了工厂里,父亲和继母一直在乡下种菜为农。他的一家,住在钢铁厂里一栋很是简陋的小房子里,房屋的一面墙被大卡车撞了一个口子,他也没有在意。他常年开的车子是一辆抵债来的桑塔纳2000,即便是成了富人榜上的亿万富翁,也不改节俭本色。
在一开始,戴国芳的设想并没有如后来那样的宏大。他提出的规划是建一个比现有产能大一倍多一点的新厂,然而,在官方人士的热情推动下,铁本项目一改再改,日渐膨胀,在短短的六个月里,项目规模从一开始的200多万吨级,最后被定在840万吨,规模占地从2000亩攀升到9379亩,工程概算为天文数字般的106亿元。在那个时候,铁本的固定资产为12亿元,净资产6·7亿元。以这样的资本规模要启动一个超百亿元的项目,无疑是“小马拉大车”。戴国芳对属下说,“地方上这么支持,上哪儿找这么好的机遇?”也正是确认了政府支持的讯息后,当地银行对铁本大胆放贷,它一下子获得了43·99亿元的银行授信。
一家民营企业要启动一个投资上百亿元、占地近万亩的钢铁项目,是很难得到中央有关部门的批准的。中国经济改革,向来有“闯关”的传统,所谓“看见绿灯快快行,看见红灯绕开行”,很多改革便是在这种闯关中得以成功实施,在日后流传为美谈,也有不少在这过程中黯然落马,成为违法的典范。这种改革发展与制度设计的落差,成为贯穿中国企业史的一个灰色现象。常州人在铁本项目上,也尝试了“闯关”手段,铁本的840万吨项目被拆分成七个子项目和一个码头项目分别上报,铁本相应成立了7家徒有其名的“中外合资公司”,在建设用地的权证审批上,用地被“化整为零”,切分成14个土地报批申请。项目所在的常州高新区经济发展局在一天内,就火速批准了所有的基建项目。戴国芳日后在看守所里对前来采访的记者说,“当时的所有手续都是政府去搞的,我们也没有去过问这些事。当政府说可以动了,我们就开工了。”
跟几乎所有的领域一样,民营钢铁企业一直有成本上的优势,民企炼铁成本比国企要低60到90元/吨,炼钢成本低60到150元/吨,成品低100到300元/吨。因而,戴国芳说,“就象家里造房子一样,你去买一套现成的房子,它贵得很,我们自己去买材料做,它就能便宜50%吧。我们搞一个高炉只要3个多亿元,而人家要7个亿,乃至8个亿。”为了形成长远的成本优势,戴国芳还与澳大利亚的一家公司达成了长期的铁矿石供应协议,比市场价格便宜很多。
在2003年,戴国芳显然不是唯一一个进入钢铁业的民营企业家。就当他在长江边做钢铁大梦的时候,上海复星的郭广昌也正谋划在浙江宁波建一个钢铁厂。1967年出身的郭广昌毕业于复旦大学哲学系,是国内民营企业中的少壮人士,他于1992年创办复星,最初的业务只是为上海的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销售和市场推广代理,两年后复星推出了自己开发的房地产项目,在上海房产的高温时代获得爆发性增长。其后,复星相继进入医药、金融、零售等领域,并在证券市场上翻云覆雨,构筑了中国股市上赫赫有名的“复星系”。在2002年的《福布斯》中国富豪榜上,郭广昌名列第九,更让人瞩目的是,他的头上带着一大串的“光环”:第九届全国政协委员,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全国工商联常委,“上海市十大杰出青年”,上海市浙商商会会长。复星进入钢铁业的时间在2001年。该年7月,复星初试身手,出资3.5亿元收购唐山建龙30%的股份,两年后,又与老牌的民营钢铁企业南京钢铁集团联合组建南京钢铁联合有限公司,复星系实际控股60%,并同时控股上市公司南钢股份,这一年,南钢股份实现净利润4·89亿元。正是在获利不凡的诱因下,郭广昌下注宁波,投资12亿美元,建一个年产600万吨的钢铁工厂。
7月,两度当选“中国首富”的四川刘氏家族的刘永行在包头宣布,东方希望集团将在这里投资100亿元建设百万吨级的铝电一体化项目。刘说,他为进入重工业已经准备了八年。
刘家兄弟在饲料行业称王之后,就对垄断行业表现出浓厚兴趣,老四刘永好通过参股民生银行顺利地进入了门阀森严的金融业,老二刘永行则对重工业情有独钟。他的判断很简单,“目前中国的重工业的主要力量是国企和外资,一般的民营企业因资本门槛进不去,如果东方希望介入重工,可以发挥经营管理中既有的“快、省、好”特点,很快建立起低成本、高效率的竞争优势。”从1998年起,刘永行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项目,他对台湾石化大王、台塑集团创始人王永庆很是崇拜,甚至冒出过一个有点“疯魔”和可笑的想法:“我要去跨国公司、特别是华人的重工业企业里去打工!我不要工资,义务服务三年,全心全意地为它做事。如果我为王永庆当3年助手的话,我一定可以做自己的大产业。”听的人暗自发笑,刘永行不觉得自己在开玩笑,他还真的通过一些中介人士,请他们帮助联系过王永庆。
到2002年时,刘永行逐渐形成了铝电一体化的想法,他的算盘是这样的:因为铝是高耗能的,只有把铝和电力结合起来做,才能争取到更大的产业空间,而中国的电力供应系统是众所周知的低效率,如果自己做电,不但能供应铝生产,还能卖出去。让刘永行兴奋的是,铝电产业链甚至可以和饲料业嫁接:电不能直接支撑饲料,但是发电产生的大量蒸汽可以二次利用,如果做热电联产,正好可以支撑饲料的原材料――赖氨酸的生产,发电的剩余蒸汽甚至还可以将生产赖氨酸产生的废水全部浓缩掉,成为微量元素添加剂,将之注入牛羊饲料里,既达到环保目的,又降低了饲料成本。就这样,刘永行形成了铝电复合-电热联产-赖氨酸-饲料生产的庞大产业链。就在包头项目开工前,他已经在山东聊城投资7·5亿元生产铝锭和铝业深加工,同时还在河南省三门峡启动了投资总额为45亿元的年产105万吨的氧化铝工程。这一系列组合式投资表明这位“饲料大王”成为中国“铝业大王”的雄心。在包头项目开工后不久,刘永行又利用他在民营企业中的号召力,在北京招聚国内知名的13家民营企业开会,提议合组一家投资公司,目的是出国探矿,去海外投资氧化铝厂,万向集团的鲁冠球亦派出代表北上与会。刘永行用自己的行动证明重工业的前景,他说,“我做饲料二十多年,如今才不过30多亿元的产值。我的两个铝厂到2008年就应该达到115万吨产量,如果按现在1·6万元的价格,就是接近两百亿的产值。”两相对比,与会者都亢奋地感觉到了何谓“重工业”。
事实上,就在刘永行一脚踏进铝业的时候,国内电解铝产能大幅扩张,对氧化铝的需求水涨船高。在2003年,全国对氧化铝的需求超过1100万吨,国产氧化铝产量只能满足一半需求,半数以上都是通过中铝集团和中国五矿集团进口,而且前者还控制了国内100%的氧化铝生产。这样一种供需状况,使得国内氧化铝价格由去年年中的1300元/吨快速升至3700元/吨。据刘永行的计算,每吨氧化铝的成本为1000多元,高度垄断使中铝集团的暴利超过了300%。就在很多人祝贺刘永行冲进了一个“好行业”的时候,他却有点担忧起来,因为,“太赚钱的行业,往往不是我们的行业。”果然,东方希望的突进很快引来垄断者中铝集团的不悦,中铝董事长郭声锟明确表示:“一不反对,二不评论,但是我们表示遗憾。”刘永行后来对媒体承认,“在中铝的示意下,沈阳和贵阳两个铝镁设计院相继停止了对三门峡项目的设计工作。”
向来心思缜密的刘永行不可能没有全盘考虑所有的风险和胜算。55岁的他显然深知这次选择的份量,“一旦失误的话,几十年的积累就前功尽弃,所以必须一步成功。”因此,他从一开始就表现得非常的谨慎和低调,东方希望的二十多亿元启动资金没有一分钱是从银行贷款的,包头工程的开工仪式非常简单,除了一位与刘永行私交甚好的《南风窗》记者外,没有其他媒体被邀请到场。
在民营经济最为活跃的浙江省,则出现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民企造车运动”。浙江向来是汽车配件制造的基地,受同乡李书福获得“准生”的新闻刺激,一大群与李类似的企业家纷纷燃起了制造整车的冲动。今年以来,造车新闻层出不穷:浙江中誉集团联手东风注册成立武汉中誉汽车有限公司;浙江铁牛实业有限公司出手重组汽配类上市公司ST金马;宁波华翔集团通过受让股份,持60%的股份收购了河北中兴汽车制造公司;制造空调的奥克斯集团收购沈阳双马汽车95%的股权,并宣布在5年内将斥资80亿元进军汽车产业;金华青年集团与贵州航空工业(集团)有限公司签订合作协议,入主贵州云雀;连靠传呼机和手机起家的宁波波导集团也宣布将投资40亿元建设轿车基地。
到9月底,发改委先后收到了浙江40余家民营企业要求取得整车生产目录的申请。据当时浙江省工商联的调查统计:浙江已经进入汽车整车制造业的企业有28家,范围涉及轿车、皮卡、商务车和客车,其中汽车生产厂5家,占全国的4%,生产改装车的企业14家,占全国的2.7%。浙江民企“造车如同赶集”的现象引起了中央的关注,10月,国家发改委、国家税务总局等五部委赴浙江多个城市进行汽车产业调研,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浙江民企造车并没有过热,没有太严重的问题”。
在全国范围内,造车的热浪也颇为壮观,在广东,全国最大的小家电制造商美的集团受让湖南三湘客车集团有限公司的股权;全球最大的镍电池制造商比亚迪集团收购西安秦川汽车有限责任公司77%的股权;在重庆,生产摩托车的力帆集团先后收购重庆客车厂和重庆特种汽车公司,重组成立重庆力帆重客商用汽车制造有限公司;另一家摩托车企业重庆隆鑫则收购成都山鹿汽车有限公司,进入客运车市场;在河北,保定的长城汽车集团于今年12月在香港主板正式挂牌,发行1.14亿股H股,募集资金15.16亿港元,成为首家在港上市的民营汽车企业;在江苏,已经得手科龙的顾雏军宣布收购扬州亚星集团所持有的60.67%国家股,从而成为亚星客车第一大股东······
即便是在国有资本最为强势的石油领域,也出现了民营资本的试水者。今年,一家叫天发石油的民营企业获得国家商务部颁发的全国成品油和原油进口牌照,成为惟一同时拥有两个牌照的民营石油企业。天发的创办人龚家龙很早就涉足石油行业,他先是在海南和湖北等地倒卖石油,1988年左右,收购了两个石油液化气库,随后,成立了海南龙海石油液化气公司荆州储运站。1996年,天发石油在深交所上市,募集3亿元资金,当时天发石油拥有一座加油站和三个液化气站。接下来的几年,中石化与中石油强势崛起,垄断气息日浓,民营业者空间渐窄,龚家龙再无作为,一直到2002年之后,随着油价的不断上升,石油已经越来越成为一个公众话题。每一次的原油价格上升或者国内成品油价格调整都会引发大众媒体持续的关注和报道。舆论不断要求放开市场和打破石油垄断。精明的龚家龙趁势而上,在争取到商务部的两张牌照后,他进一步大胆地提出了筹建民营石油行业协会的建议,他试图仿效民生银行的成功先例,依靠全国工商联的背景,在石油领域打开一条通道。在他的四处斡旋下,全国工商联同意组建石油商会,共有50多家企业成为首批会员,龚家龙则成为首任会长,他因为被称为“民营石油第一人”,有的媒体甚至给他贴上了“挑战垄断的石油斗士”的标签。龚家龙对外高调宣布要成立一个“石油产业基金”,希望能够集聚百亿资金,到海外寻找油源。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龚宣称,由于没有油源,民营企业拥有的加油站通常是从中石油、中石化手中以更高的价格买油,在油荒的时候,甚至根本就拿不到油,这使民营油企的生存倍加艰难。他说,“我们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中国将近4万多个分散的加油站联合起来。”
从钢铁到铝业、从汽车到石化,民营企业在2003年发动的这场“重型化运动”,在很多年后仍然让人津津乐道,市场的车轮似乎正在碾向坚硬的垄断地带。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中国民营资本力量在1987年和1996年先后有过两次突破所有制篱藩的努力而未能成功,那么,2003年的这次“重型化运动”则是第三次、也是实力最为强大的集体冲锋。针对这一活跃景象,《中国企业家》杂志在年底的一篇评论中不无激越地写道:“当人们看到,民企的升级和中国的新型工业化正在适时对接,民营’企业家精神’和民营资本一并注入中国的重工业中的同时,人们不再怀疑,耕耘在重工业领域的民营企业在未来数年内将刷新中国民营企业的最强阵营;这轮以市场化力量为主要发动机的新工业运动将托生出中国第一批不是官员出身、不被政府任免、只以市场论功过的重工巨头。”这段评论在日后读来,恍若前世梦语。
与发生在商业界的这场运动相呼应的是,在经济思想界也正在进行着深刻的反思。当年那个因写作《中国往何处去》而坐牢的的“红卫兵”杨曦光如今已成为著名的经济学家杨小凯,他提出的“后发劣势”理论引起了广泛的讨论。他认为,落后国家由于发展比较迟,所以有很多东西可以模仿发达国家。模仿有两种形式,一种是模仿制度,另一种是模仿技术和工业化的模式。由于模仿的空间很大,所以可以在没有好的制度的条件下,通过对技术和管理模式的模仿,取得发达国家必须在一定地制度下才能取得的成就。特别是,模仿技术比较容易,模仿制度比较困难,因为要改革制度会触犯一些既得利益,因此落后国家会倾向于技术模仿。杨小凯进而警告说,“但是,落后国家虽然可以在短期内取得非常好的发展,但是会给长期的发展留下许多隐患,甚至长期发展可能失败。这种短期的成功,可能又是'对后起者的诅咒',它用技术模仿代替制度改革将产生很高的长期代价。譬如,政府垄断银行业、保险业、汽车制造业、电信业,并用模仿新技术和资本主义的管理方法来代替制度改革,这是中国的后发劣势。这种后发劣势的最重要弊病并不是国营企业效率低,而是将国家机会主义制度化,政府既当裁判,又当球员。在这种制度下,国营企业效率越高,越不利长期经济发展。”在解决方案方面,杨小凯并不主张立即就搞国有企业私有化。他认为,“这个东西不能搞的太快、太早,我主张吸取台湾的经验,搞自由化,就是对私人企业不歧视。我们中国现在包括银行、证券在内的30多个行业不准私人经营,还有20多个行业限制私人经营,这些都与WTO的原则不相符合,迟早要去掉的。所以只要搞自由化而不必搞私有化。台湾自由化搞得差不多了,才搞大企业的私有化。这是成功的。私有化涉及到产权的大的变动,短期内一般会使效率下降,所以应该慎重,而且应该掌握时机。但是自由化是可以提早搞的。这里讲的自由化不是指自由价格,而是实行自动注册制,让私人经营所有行业。”杨的这些分析和主张与11年前吴敬琏就已经提出的“制度大于技术”的改革观念几乎如出一辙,无非杨论在此时显出更紧要的迫切性。
在对“后发劣势”进行反思的同时,还有人提出要警惕“拉美化”,在今年12月的“2003中国企业领袖年会”上,一些经济学家和民营企业家讨论了这个话题。他们认为:“在欢迎巨大外资的同时,中国所有的民营企业家应该有一丝悲哀,因为捆住了私人企业的手脚才使得外资大规模进入。”华裔经济学家、美国麻省理工学院黄亚生教授的观点最为鲜明,他说,“我们看中国经济主体的时候,发现真正主导中国经济主体的不是中国的企业。中国对外资的依赖正在造成“拉美化”。”
由全国并购研究中心出版的《中国产业地图》似乎印证了他的观点,中国每个已开放产业的前5名都由外资公司控制。在中国28个主要产业的三资企业中,外资在21个产业中拥有多数资产控制权。一个叫张文中的民营企业家在一篇题为《对拉美化说不》的文章中写道:“从巴西乃至整个拉美的发展经验可以看出,通过引进外资虽然可以获得短时间的经济繁荣,但无限制的、过度的开放给国家发展带来的危害却是根本的、长久的。事实上,我国的外资渗透程度已然十分严重,如再不警醒,恐难避免重蹈拉美化的复辙。我国外资存量所占GDP的比重已大大高于其他亚洲国家,甚至多出日本30多倍。我国的FDI占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总额的比例已然是世界主要经济体中最高的之一。”
这些声音,既有对中国企业前景的理性思考,当然也掺杂了一些利益集团的诉求。它们十分清晰地呈现出这样的事实:在经历了二十多年的蓬勃发展后,巨大利益包裹着的那层意识形态的“外衣”已经悄然不见,三大资本集团――国有资本、跨国资本与民营资本之间的激烈博弈已经成了中国公司成长最重要而显著的特征。
就跟过去的那些年一样,互联网在中国经济中仍然是一个“另类”,这里没有管制,没有禁区,没有秩序,当然对GDP的贡献也是微不足道。不过在今年,它却以一种十分戏剧化的方式引起了普通国人的热切侧目,因为在这个领域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年轻的“中国首富”。
当上“首富”的是前两年还有点意气阑珊的网易丁磊,这个自称“跌倒了也要抓一把沙子在手里”的宁波青年终于熬出了头。从2002年第二季度起,网易首次实现净盈利,网易股票开始领涨纳斯达克。2002年,网易成为纳斯达克3600多家上市公司中表现最优异的股票,全球著名的财经通讯社彭博社评论说,“其成长性可以称为纳斯达克第一股”。2003年10月10日,网易股价升至70.27美元的历史高点,比年初股价攀升了617%,比2001年9月1日的历史低点攀升了108倍。丁磊的纸面财富也超过了50亿人民币,他成为第一个靠互联网做成“中国第一富豪”的创业者,这个事实第一次让互联网的财富价值以数字的方式被清晰而准确地呈现出来。这是一种与上一代财富人物截然不同的创富方式,当时商业界最耀眼的明星企业家们,如柳传志、张瑞敏等都已经创业将近二十年,然而论到财富积累,都无法与年轻的丁磊同日而语,即便是具有红色资本背景的荣智健也用十余年的时间才完成了这一财富聚集的过程,而丁磊从50万元初创网易到攀上首富宝座不过短短6年。很显然,这是一个具有标志意义的事件,它宣告年轻的互联网创业者们成为名副其实的商业主流力量,财富积累的“利基”真的已经轰然转移。
网易名列三大门户网站之一,不过要提及的是,它的盈利增长竟与门户没有一点关系。事实上,靠广告收入为盈利来源的门户网站在2003年前后已经走向中衰,网易的成功正在于丁磊的率先反叛。他找到了两个新的业务,一是短信业务,二是网络游戏。短信业务靠的是通信垄断企业的“施舍”,随着手机的普及,移动短信业务突然爆炸,靠用户增加就已经赚到手软的中国移动和中国联通两大公司尚无暇开发这个业务,于是网易就成了短信内容的重要提供商,根据当时的协议,用户通过网易发送一条收费为1元的短信,移动公司分走0·2元,网易可得0·8元,在2002年,中国移动发送的短信约为750亿条,其中,网易等服务商代理的短信比例约占到20%,显然,这是一块让人垂涎的大蛋糕。除此之外,丁磊还把重点放在网络游戏上,他推出了一款《大话西游》的大型网络角色扮演游戏,它迅速为网易带来了滚滚财源。丁磊大难不死,在30而立之年完成了一次职业上的大磨难,后来他在一次大学演讲时说道,“在30岁之前,我最大的收获并不是赚到了2、3个亿,而是有过一段亏掉了2、3个亿的经历。”
以网易的咸鱼翻身为标志,互联网经济在经历了2年多的沉寂之后,重又回到了井喷的时代,新浪、搜狐相继实现盈利。一些在日后将主宰中国网络经济的重要力量也在今年雏形初现。
在电子商务领域,马云的阿里巴巴呈现出一骑绝尘的态势。年初的SARS非典事件让这家企业经历了一次奇异的考验,阿里巴巴一位参加广交会的女员工被发现有感染非典的嫌疑,全公司500多名员工立刻被宣布“居家隔离”,公司的正常运作被全部打断,大家只能在家里上网工作。4年后,马云仍然心有余悸地认为,“我觉得非典期间是我们最大的挑战。”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非典竟是中国电子商务猛然觉醒的转折点,由于正常的商务往来和会展交易被彻底打断,很多企业只能靠互联网来维持联系和寻找商机,阿里巴巴的流量大增,去年,马云设想出了一个有偿服务的“诚信通”业务,推出之后一直没有起色,业务部门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周也只能签回几单合同,非典之后,情况顿时大有改观,在亏损暗道里苦苦摸索的阿里巴巴突然看到了山洞那头的刺眼光亮。
在搜索引擎领域,全球霸主Google遭到一个中国天才青年的狙击。今年,一家叫百度的中国公司在第三方评测中首次超越Google,成为中国网民首选的搜索引擎。三年前,1968年出生的山西青年李彦宏放弃博士学位从硅谷回到北京中关村,创建百度,公司名称源自南宋词人辛弃疾的那句凄美的千古绝唱:“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而百度的战略也绝对是中国式的,它不断推出富有特色的中文类别搜索服务,看上去像一棵从黄土壤里长出来的苗木,相比较,高高在上的Google则更像是从美国移植过来的一个盆景。2001年10月,李彦宏推出了全新的搜索服务“搜索引擎竞价排名”,把盈利来源直接对准了广大的中小企业,它们只要付出几百元的推广预付金,就能让自己的网页更容易被搜索到,这种界乎于点击广告与电子商务之间的服务让百度一下子撞开了盈利的大门。
跟丁磊、马云或李彦宏的创业故事相比,曾经是校园诗人的江南春则更有传奇色彩。1973年出生的江南春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就跟人合伙办起了一家广告公司,这是一个精力极其旺盛、喜欢当推销员、又爱好写点分段抒情文字的年轻人,他平时只睡4个小时,每天穿梭在上海的各个写字楼里寻找客户。今年1月,他一脸倦怠地挤在一个写字楼的电梯厅里傻等,身边是同样无聊而表情麻木的上班白领,就在这个时刻,灵感突然如天使一般地从半空降下,击中江南春。他盯着两部电梯之间的白墙忽然想到,“是不是可以在这里装一台播广告的电视机呢?”5月,分众传媒成立,江南春在两年时间里,把2万台电视播放器挂进了全国45个大中城市的电梯厅,而成熟的IT技术让他解决了即时更新广告内容的难题。
互联网就是这样一个造就传奇的地方,这里好比是一个激情四射的大窑,烈火之中,偶然必然每每天人交战,绝美陶瓷时时惊艳出世。
【企业史人物】
大午集资
当孙大午已经成为千万富翁之后,有一次,他带着一群客人在企业园区里参观,不远处,一个衣衫俭朴的八旬老人很吃力地背着一个大竹箩在捡废旧垃圾,而在一间简易平房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烧着拣来的柴火,在一口大铁锅里做着农家饭。孙大午不动声色地介绍说,“他们是我的爹和娘”,闻者均大惊失色。这是一个很另类的企业家。2003年,他因非法集资被捕,引起舆论很大的讨论,是为轰动一时的“孙大午事件”。
孙大午出生在河北省徐水县,这是一个为人所知甚少的华北县城,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这个小县城因首先在全国刮起“浮夸风”而闻名一时。孙的家庭极为贫贱,父母以捡破烂为生,他小时候上学买不起学习用品,父亲在茅厕里捡来别人用过的厕纸,裁下干净的边角做成练习簿,供他习字。孙大午16岁参军,复员后干过县农行的人事股股长。1985年开始,孙大午的妻子承包了老家村西北边的一片坟地,开始尝试养殖业,三年后他辞职下海,逐渐从养殖发展到开饲料厂,到2000年前后,大午农牧集团已经拥有16个厂和一所学校,其最辉煌时候年产值过亿。自幼贫寒的孙大午对贫穷人有天然的感情,他是一个坚定的“人民公社”信仰者,大午集团与其说是一个企业,倒不如说是一个“乌托邦”的试验区,这里有工厂、公园、学校、医院,承载着1600名职工的全部生活。他将这种模式称为“互为劳动”:饲料可以养鸡,鸡粪、猪粪又可以制造沼气,沼气可以用来孵化;工人可以带动商店、饭店等第三产业的发展,医院、学校不但满足了工人和附近村民的需求,同时还创造了新的劳动空间。在大午医院里,职工和村民每月只用1元,就能享受合作医疗,做一次包括B超、验血等在内的全套检查,只要10元钱。孙大午在大午集团的门口贴了一副自拟的对联:“安得淳风化淋雨,遍沐人间共和年”,他这样谈论自己的公司梦想:“我有一个梦,就是建一个大午城,一座世外桃源,人们很详和地生活在一起,这个愿望正在实现”。从这些表述与实践中,可以非常生动看到当年人民公社的某种影子。身为千万富翁,孙大午自己也过着犬儒主义者式的生活,他没有专车,甚至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住在矮小的平房内,他的父母亲依旧依靠拣破烂为生。他在日常生活中很“抠门”,人称“孙大抠”。
孙大午办企业,最头痛的事情是无处贷款。他尽管曾在银行工作过,但是,求贷仍然很难,他后来透露说,“好企业根本贷不出款来,怎么贷呢?大约是10%-15%的回扣”。一脑门理想主义的孙大午也曾经为了贷款弯过一次腰,有一年,大午集团要投资一千亩的葡萄园,需要贷款600万。当时,有人即劝孙大午走走后门,孙大午被说服了,给当地信用社的领导送去了1万元,但是,1万元没办成事,孙很气愤,非要将这1万块要回来,最后要回了6000元。从此之后,孙与信用社彻底绝缘。为了自救,从1995年开始,孙大午从亲戚那里筹钱,由大午集团出据借据,承诺给以一定的利息。这种模式后来拷贝给了大午的员工,在大午1300名员工中,共有900余名把钱借给――或者说存给了大午集团,这些员工的亲戚又带来了1000家储户,然后户户相传,储户逐渐扩大到了附近的几个村庄,最终逐渐形成了4600户的规模。孙大午给这种融资模式起了个新名字,叫做“金融互助社。”有媒体记者描述互助社的运作情况是这样的:大午集团设有专门的业务人员,他们在附近的村庄销售大午公司的产品,同时兼着“吸储”任务,哪家有钱要存了,可以直接找到他们。当地政府因此质疑这些人为大午集团设置了10余个“吸储点”。大午集团留给储户的凭证,是统一的借据,存款分为两类,活期的没有利息,定期的给予3.3%的年利息,不扣除利息税,这近乎相当于当时存款基准利率的2倍。而且不论存钱的多少,都接受,最多的一单项存款达到了40余万元,最少的不到千元。在大午集团所在的郎五庄,几乎家家都把钱存在大午集团,这些钱可以随时取出来,有的人家半夜生病急需用钱都可以在半夜取得到。从1996年到2003年的8年中,储户和大午集团没有发生过信用纠纷。2003年5月27日,孙大午被捕,罪名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
一个需要交代的全国性背景是,2000年之后,国有银行进行商业化改造,一向被认为运营成本甚高、盈利性较差的乡镇市场被大面积地放弃,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农业银行和工商银行承担着扶贫贷款和小额担保贷款等服务业务,具有一定的社会性和“公共性”,然而,随着银行分理点的收缩,广大乡村成了金融的盲点。2002年3月,新华社在一篇题为《商业银行丢掉穷包袱》的报道中透露,从1999年起,四大国有商业银行开始大规模的机构撤并工作,共撤并了三万多家网点和分支机构。退出欠发达地区、集中优势资源进占大中城市和经济发达地区,成为四大银行整合资源的一致行动。中央金融工委研究室研究员钱小安博士的观点认为,“四大银行撤并机构的举措符合银行改革方向,符合效率原则,有利于金融服务的集中化。”在孙大午被捕的2003年,全国非国有企业体系――包括乡镇企业、个体私营企业和三资企业的短期贷款只占银行全部贷款的14.4%;中小企业股票、公司债券发行等直接融资只占全部直接融资的1.3%;全国300多万户私营企业获得银行信贷支持的仅占10%;融资渠道窄、贷款困难已严重制约了民营企业的发展壮大。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民间性的“地下钱庄”再度复活,孙大午事件正凸现出了现实的严酷与尴尬。
关于民间融资的合法性争议,从上世纪80年代的温州“地下钱庄”开始就一直争议不休,到孙大午案仍然是众说纷纭。有律师认为,“大午集团的集资没有非法占有、没有挥霍浪费,而是主要把钱去建设了大午中学,造福乡里;加上这种借款行为是限于与公司有相互信赖关系的工人和乡亲,具有特定的范围,而不是不特定的一般社会大众。因此,应该是合法的民间借贷行为。”而清华大学的商法研究者施天涛教授则认定,孙大午的这种行为“应该属于违法”,因为“不论是否造成什么危害,这都是不可以做的事情”。老资格的经济学家茅于轼为孙大午案四处奔波,他将之称为“没有受害人的非法集资”,他撰文说,孙大午表面上违反了我国金融管制的规定,但实际上,非但没有使任何人受损,倒是有许多人得益,这样的社会行为如果算是犯罪,就要质疑制度本身是不是值得修订的必要。
在媒体的广泛报道下,孙大午案成为2003年度最轰动的商业事件之一。10月31日,联想集团的柳传志看了中央电视台的专题节目后,以个人名义发去了一份带有慰问意味的传真,他写道:“希望你在这个时刻一定要稳住阵脚,不要因此乱了方寸,我在当年创业时也遇到了许多的困难,但是都挺过来了。只要你保持你的这种奋斗精神,就一定能渡过难关。”作为一个具有公共影响力的商业领袖,柳传志做了他自认为应该做的事情。11月,在被羁押近半年后,徐水地方法院以“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罪名成立,判处孙大午有期徒刑3年,缓刑4年。释放当日,中央电视台派记者前往跟踪采访,在家门口,85岁的老娘抱着49岁的儿子老泪纵横,孙大午笑言安慰。转身,有部下告知,入狱期间,他收养的两个孤儿,因交不起学费差点被赶出校园,闻听这事,孙顿时眼圈一红,对着电视镜头,掏纸抹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