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激荡三十年(下)(吴晓波)

2.2004 表面的胜利(1)

  做得好,一步登天;做不好,打入地狱!

  柳传志 , 2004年

  宏观调控的警笛是在2003年12月鸣响的,大闸则在第二年的4月正式拉下。

  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以来,中国历次宏观调控都有相同的“规律”,那就是:经济过热造成能源的紧缺,引发激烈的争夺,于是中央政府通过行政手段对不同所有制企业进行调控和再分配。而在这种调控和再分配中,国有企业、跨国企业以及民营企业获得的政策待遇“等级”不同。这种现象几乎每隔三到五年就会出现一次,形成了30年来的经济周期。2004年的宏观调控显然也没有偏离这样的政策逻辑。中央政府进行宏观调控的依据是,宏观经济出现了令人担忧的过热景象,特别是在重化工业领域,投资增长速度到了非控制不可的地步。资料显示,2002年,全国钢铁行业的投资总额为710亿元,比上年增长45.9%,2003年,这个数字达到了1

  329亿元,投资增长96%。与钢铁行业类似,电解铝的投资增长了92.9%,水泥投资增长了121.9%。宏观投资过热,渐成决策层的共识。2003年底,警笛终于鸣响。12月23日,国务院办公厅下发[2003]103号文,即《国务院办公厅转发发展改革委等部门关于制止钢铁电解铝水泥行业盲目投资若干意见的通知》,要求各地运用多种手段,迅速遏制盲目投资、低水平重复建设的势头。第二年的1月,国办再发文件,《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开展贯彻落实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精神情况专项检查的通知》。2月4日,国务院专门举行关于严格控制部分行业过度投资的电视电话会议,明确要求对钢铁、电解铝、水泥三大行业进行清理检查。国务院随即组织来自审计署、发改委、财政部、国土资源部、建设部、农业部、商务部、人民银行等部门的人员,组成8个督查组分赴各地清查。清查重点便是那些进入三大行业、盲目投资的民营企业。

  首先受到冲击的是刘永行的电解铝项目。在2003年11月底,就传出消息称,东方集团的包头项目和三门峡项目都已被勒令中止。国家发改委工业司冶金处的官员对记者说,“他们很多审批手续不齐全,违反了国家有关法律,国家相关部门已叫停了东方希望在包头的电解铝项目,三门峡氧化铝工程是为包头提供上游产品的项目,目前也已停工接受审查。”

  跟历次宏观调控一样,总有一些人会成为倒霉的“祭旗者”,我们已经记录过“傻子瓜子”年广久、“温州八大王”、郑乐芬等,现在这份名单上又要增加一个名字,他就是正在长江边大干快上的戴国芳。富有戏剧性的是,戴国芳进入“暴风眼”是一起意外事件。

  这年2月初,几个新华社记者在江苏搞调研。他们的调研题目是各地兴建高尔夫球场和大学城的占地问题。在南京的采访中,一位专家无意中说了一句,“常州有个企业在长江边建钢厂”。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记者们直觉地认为,建钢厂肯定需要大量土地,或许也有非法占地的问题。他们电询国土资源部,得到的回复是该部并不清楚这个项目。于是,记者们转头到了常州,一路沿江寻找到了钢厂工地。2月9日,一篇题为《三千亩土地未征先用,环保评审未批先行》的内参材料递到了中央高层。不久后,国家发改委、国土资源部和环保总局派出调查组赶赴常州。

  在宏观调控的背景下,铁本的问题很快从毁田占地变成了违规建设。处在事件旋涡中的戴国芳开始变得焦躁不安,他自己也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变得越来越糟糕。那些日子他整天在工地上奔波,根据他的预算,到5月底,钢厂的第一座高炉就可建成,马上可以投入生产,到那时“生米就煮成熟饭”。他对手下人说,“这么大的项目,建成就建成了,最多是罚款,不可能拆掉。”然而,事态远比他想象中的要严重得多。自上年12月的国务院通知下发后,各地的重化工业项目投资并没有降温的趋势。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全国第一季度的固定资产投资仍然同比增长了43%,创下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的最高增长率,其中钢铁行业的投资增幅更是高达骇人的107%。此时,有非法占地、违规建设等多项重大嫌疑的铁本项目浮出水面,成了一个最合适,也是最典型的惩戒对象。

  面对声势浩大的调查,从来没有应付过大场面的戴国芳方寸大乱。他和他的谋士们“天真”地认为,铁本的问题也许花钱能够摆平。于是,他向上级呈递了一份“自查报告”,内称,“我公司在接受国家有关部门调查违规投资、违规用地事项时,进行了自我财务检查,发现了经营过程中的违法问题——自2000年公司设立开始,我公司从常州物资回收公司及武进物资再生有限公司收购废旧钢铁价值十几亿元,其中有虚开发票近2亿元,抵扣税额近2000万元……法定代表人戴国芳疏于管理应承担相关的责任。”这份为了“花钱消灾”的自查报告,是戴国芳为挽救铁本而做的最后努力,他将抵扣税款迅速补交至当地的国税局。出乎他预料的是,正是这份自查报告在两年后成了检察院最有力的指控证据。

  3月20日,遭到巨大压力的常州市组成了铁本项目清理工作领导小组,紧急下达了停工令。月底,国务院领导抵达苏州,常州市委书记、市长被召去汇报铁本项目及其所引发的问题。4月初,一个由9部委组成的专项检查组赶赴常州,对铁本项目进行全面检查。这是自1991年的温州“柳市事件”后,中央部委第二次针对一个地方项目进行空前的联手行动。19日,戴国芳和他的妻子、岳父等10人被警方带走,原因是“涉嫌偷税漏税,且数目可能很巨大”。

  4月28日,9部委在国务院常务会议上汇报查处情况,将其定性为:“这是一起典型的地方政府及有关部门严重失职违规、企业涉嫌违法犯罪的重大案件。”第二天,新华社向全国播发通稿,列举了联合调查组认定的铁本五大问题:

  当地政府及有关部门严重违反国家有关法律法规,越权分22次将投资高达105.9亿元的项目分拆审批;违规审批征用土地6541亩,违规组织实施征地拆迁;铁本公司通过提供虚假财务报表骗取银行信用和贷款,挪用银行流动资金贷款二十多亿元用于固定资产投资;有关金融机构严重违反国家固定资产贷款审贷和现金管理规定;铁本公司大量偷税漏税。

  针对铁本事件的行政处理亦史无前例,8名政府领导和银行官员受到严厉的惩处。其中,常州市委书记范燕青被处以党内严重警告;常州市人大副主任顾黑郎被罢免,并给予留党察看处分;扬中市委书记宦祥保被撤职;江苏省国土资源厅副厅长王明详、省发改委副主任秦雁江、中国银行常州分行行长王建国等被撤职或责令辞职。戴国芳的家产8万元被查封。

  铁本公司被高调处理,是2004年度宏观调控的一个标志性事件。《人民日报》在题为《坚决维护宏观调控政令畅通》的社论中,以强硬的口吻写道,“国务院责成江苏省和有关部门对这一案件涉及的有关责任人做出严肃处理,是严格依法行政,维护宏观调控政令畅通的重要举措。”社论同时要求,“各地方各部门不折不扣地贯彻落实中央确定的宏观调控措施,当前特别要把住信贷投放和土地供给两个闸门,有效控制投资规模。认真清理在建项目,严格控制新上项目,坚决克服相互攀比、盲目追求速度的倾向。”这个社论,将铁本在此次宏观调控中的角色表露无遗。铁本事件被认为是本轮调控的分水岭,此后,众多民营企业在钢铁、电解铝及水泥等行业的投资项目纷纷搁浅。①2006年3月28日,在戴国芳被羁押两年之后,铁本案在常州市中级法院开庭。戴国芳被控罪名为“虚开抵扣税款发票罪”,

  检察院的指控证据均来自那份自查报告,当初板上钉钉的“五宗罪”无一被指控。

  雷霆万钧的宏观调控,同时还向房地产开刀。地产热直接拉动生产资料价格的大幅上扬,而不断上涨的房价,已造成大量普通居民买不起房,民怨已渐成沸腾之势。3月到5月之间,国务院推出了一系列严厉的调控措施,包括:控制货币发行量和贷款规模;严格土地管理,坚决制止乱占耕地;认真清理和整顿在建和新建的项目;在全国范围内开展节约资源的活动。其一系列文件和举措如一道道“金牌”接踵而出:3月25日,推出再贷款浮息制度;4月25日,央行提高银行存款准备金率0.5个百分点;4月27日,央行以十分罕见的电话通知的方式要求各商业银行暂停“突击放款”;4月29日,国务院办公厅颁发“严格土地管理”通知;4月30日,温家宝总理发表“推进银行改革是整个金融改革的当务之急”的讲话;5月1日,银监会宣布“进一步加强贷款风险管理”的7项措施。与此同时,国内各大报刊纷纷发表言论,对房地产的过热进行反思甚至情绪性的猛烈声讨......

  这一连串紧缩政策的组合拳出击和强大的舆论营造,不仅改变了投资者的收益预期和消费者购房的价格预期,而且改变了政府对房地产发展的支持理念和支持方式,从而直接导致了购买力的迅速下降和楼市成交量的急速萎缩。房地产的冬天突然降临。

  随着宏观经济的骤然趋冷,一个几乎没有悬念的伴生事实就是股票市场的雪崩。4月3日,就在风雨飘摇之中,号称“中国最大民营企业”的德隆集团召开最后一次高管会议,总裁唐万新感到“末日”真的要降临了。这一天正是他40岁的生日。

  在过去的几年里,德隆一直是中国商业界里最高调,也是最神秘的民营企业。为了维持德隆系的高价股形象,唐万新选择了冒险而激进的扩张策略。他提出了一个又一个规模惊人的投资项目,其中包括投资100亿元的农村超市集团、投资60亿~100亿元的中国最大重型汽车集团、投资55亿元的畜牧业和旅游项目,这些重量级的项目如一颗颗能量惊人的照明弹,让人们眼前大亮,不敢逼视。2002年11月,唐家兄弟的老大唐万里当选中华全国工商业联合会副主席。他对媒体宣布,“德隆将在三年内,进入‘世界500强’。此时的德隆看上去处在辉煌的巅峰,它宣称控制了1200亿元的资产,拥有500多家企业和30万名员工,涉足二十多个领域,俨然中国民营企业中的“航空母舰”。外界对德隆的实际状况一直不甚了解,一直到2004年1月,在胡润公布的“2003年资本控制50强”中,德隆唐氏仍以控制217亿元的上市公司市值赫然位列诸强之首。

  而事实上,德隆早已病入膏肓。后来,唐万新承认,早在“2001年之后,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处理危机”。为了不让德隆系的股价高台跳水,他陷入苦战。资金的调度成为德隆生存的头等大事,公司形成了一个“头寸会”制度,每天下午3点准时召开,风雨无阻。唐万新是“头寸会”的总调度人,他每天亲自主持会议,旗下各金融机构把当天的危机程度和数据以及“头寸”写在黑板上,然后唐万新根据风险程度逐笔拍板,决定哪一笔头寸解决哪一笔危机,精确至每1元钱。唐万新拍板的过程一般10分钟就结束,然后把当天“头寸会”的统计报表用碎纸机碎掉,防止流失到外面及留下记录。

  唐万新做的最后一次挣扎是试图直接进入地方城市的商业银行。德隆从大型商业银行中获得贷款的可能性已经越来越小,而国内城市商业银行则有百余家之多,资产总额5500亿元,存款4500亿元。如果能够进入,德隆将真正形成实业投资与金融紧密结合的财团模式,并有可能彻底地将自己洗白。2002年6月,德隆通过6家影子公司控股昆明市商业银行,成为总计持股近30%的大股东。9月,它又通过湘火炬出资,购得株洲市商业银行增扩后总股本的11.73%,同时,它还染指长沙市商业银行和南昌市商业银行。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德隆先后与至少6个城市的商业银行达成了控股或参股的协议。在民营企业高歌猛进的2003年,德隆对金融业的渗透被认为是民营资本进入垄断领域的尝试。对唐万新来说,他的目的其实就是三个。其一,进入银行董事会后,可以用各种项目及关联公司之名,从中获取资金。后来的事实也正是如此,德隆从山东一个城市商业银行获得的贷款量就达到了40亿元之巨。其二,在股市上炒作参股金融的概念,支撑及刺激已显疲态的德隆系股票。其三,如果参股成功,甚至城市商业银行获准上市,那么,德隆的“产融结合”战略将毕其功于一役。

  然而到2004年初,德隆的资金困境仍然没有得到改善,唐万新将德隆系内几块质量较好的资产都相继质押给了银行却仍旧无法缓解积重难返的断血之虞。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宏观调控大闸陡然落下,与此同时,德隆试图进入城市商业银行的报告被银监会驳回。局势终于恶化到无法自控的地步。4月2日,德隆史上最后一次全体高层会议在沉闷的气氛中召开,会议决定了最后的一次“自救行动”,发动德隆机构的所有员工都去购买“老三股”,部门经理1万股,普通员工1千股。站在“不惑之年”门槛上的唐万新伤感地说,“这道坎过去了,德隆还会有更美好的未来,若过不去,大家再也没有机会坐在一起开会了。”

  真正意义上的灾难从10天后正式开始了。先是合金投资率先跌停,接着“老三股”全线下挫,数周之内,股市就将德隆过去5年所创造的奇迹和纸上财富全数抹去,流通市值从最高峰时的206.8亿元下降到2004年5月25日的50.06亿元,旦夕间蒸发将近160亿元之巨。①这年7月,中央政府决定由华融资产管理公司全权托管德隆的所有债权债务事宜,德隆被肢解出售。12月,武汉市检察院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为由逮捕唐万新。2006年4月,唐万新因“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及“操纵证券交易价格罪”两项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8年和40万元罚款。

  德隆系如同一只跛脚的巨兽,它的可怕崩塌,很快连累噤若寒蝉的股市。年初,沪深两市曾经开出过一个小阳春,沪市股指从2003年11月的1307点升到这年4月7日的1783点,然而,随着宏观调控的来临,股市应声下挫,在德隆系的狂跌效应下,市场哀鸿遍野,股指屡屡破位下行,轻破1300点等历史关口和心理关口,到年末,上证综合指数和深证综合指数分别收于1266.5点和315.81点,比年初分别下降15.4%和16.6%。创下2000年以来的新低点。

  在30年企业史上,2004年是继1997年之后的第二个“崩溃之年”,昂然进军上游垄断行业的民营企业几乎全军覆没,而那些对宏观风险缺乏防范经验的企业也付出了惨重的学费。除了铁本和德隆之外,相继爆发重大危机的大型民营企业还有IT业的托普、房地产业的顺驰,以及顾雏军接手的科龙和张海收购的健力宝等。①相关案例见《大败局2》,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在本轮宏观调控中,行政手段的威严出乎绝大多数观察者的预料。在1月份的一次年会上,吴敬琏认为“中国经济将处在一个重要的关口上”,面对过热的投资,必须实施调控手段,不过,“应该主要采取市场经济的办法,而不是依靠政府对微观经济的直接干预。因为政府对微观经济进行干预,采用行政手段配置资源,常常是劳而无功,甚至会对经济效益造成很大的损害”。

  8月份的《商务周刊》在一篇评论中颇为矛盾地写道:这是一个难以判断的市场。一方面,国务院就投资体制改革发出号召:“加快建立和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充分发挥市场配置资源的基础性作用,实行政企分开,减少行政干预,合理界定政府职能”;另一方面,中央政府在此次暴风骤雨般的宏观调控中,却饱受市场各界和多位经济学家“行政干预”的指责。

  然而,对于中央政府来说,采用如此强硬的直接干预手段似乎也是别无选择。种种迹象表明,在一开始,决策层曾试图采用较温和的金融杠杆的方式,但是,企业和地方政府对此置若罔闻。就在中央政府数次明令缓行“投资拉动”之际,这年一季度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增长仍然创下新纪录。国家统计局的判断是:相当部分原因就是当国家紧缩投资的信号发出后,地方政府出于本地区利益的考虑,抓紧时间上项目、抢进度,要赶在中央关门之前挤进门去。国务院调查组的一位官员曾经对媒体透露过一个细节:他们上午刚踏上回京的归程,下午当地主要领导就在会议上公开指示下属,该咋干咋干,“还能因为盖几个电厂、钢厂就把我的帽子撸喽?”4月25日,中国人民银行副行长吴晓灵在参加海南博鳌亚洲论坛时公开喊话,“各界不要与央行博弈。不要因为央行现在出手还比较温和,就想趁这个机会赶快‘干一把’……希望各有关部门自觉控制,以免矛盾激化,导致央行采取大家不愿看到的更强硬措施,对大家都不好。”经济学家赵晓对吴晓灵这种做法的成效表示怀疑,“宏观调控从来都是一种利益分配。当前宏观调控反映出来的深层矛盾是中央与地方利益之间的博弈:一方面,中央害怕地方、企业和银行联合起来骗中央,害怕物价全面上涨,害怕承担可能过热的后果;另一方面,地方和民间却希望搭上本轮经济增长的快车,特别是要赶在中央关门之前挤进门去,这大大加剧了目前的投资扩张态势,至于投资过后所导致的过剩与经济下滑的威胁,并不在地方和企业考虑之内。”显然,在这样一种博弈格局下,中央不搞宏观调控,则最终的呆坏账要由中央银行来买单,中央搞调控,所带来的损失和成本则几乎完全由地方来承担。在利益关系错综复杂的博弈过程中,中国经济发展的深层次矛盾一览无余,庞大的国有资本集团以及相关联的地方政府利益已经形成了一股惊人的“挟持力量”。中央政府终于在犹豫一段时间后重拳出击。

  发生在春夏之交的这场猛烈的宏观调控风暴,让国际观察者也有点不知所措。就在紧缩政策接连出台的5月初,《纽约时报》发表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的文章,称“这些日子,美国、欧盟、日本和亚洲主要国家领导人在睡前都要对中国经济祈祷,世界逐渐被中国借助廉价劳动力、原材料需求以及外资投资而确保的巨大的资本力量套牢了,一旦中国泡沫破裂,世界上的所有泡沫就会一齐爆裂”。5月27日、28日,韩国政府连续召开紧急会议,分析中国计划对过热经济踩“刹车”可能对韩国造成的影响。韩国学者判断,中国占据了韩国总出口额的18%和贸易收支顺差的88%,如果中国政府为避免过热情况采取严厉措施,预计韩国的出口将锐减。就连一向出言谨慎的美联储主席格林斯潘也公开表示担忧,他在联邦参议院的演讲中说:“如果中国出现问题,对于东南亚经济体和日本,间接地对于我们,都会造成很大影响。”

  然而,中国经济的走势再次让全球的学者跌破眼镜。这年三季度,亚洲开发银行曾预测全年中国国内生产总值增长将下降为8.3%,而商务部的数据更保守为7.5%。可是,最终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显示,2004年的国内生产总值增长仍然高达10.1%,为1996年之后增长最快的年份,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7万亿元,比上年增长25.8%,全国进出口贸易总额超过了1万亿美元。①2004年的国内生产总值增长率一开始公布为9.5%,与2003年持平。2006年1月,国家统计局根据新的经济普查数据对国内生产总值历史数据进行了修订,2003年和2004年的数据分别修订为10%和10.1%。这表明,中国经济仍然处在一个高速发展的通道里。在中央电视台的《中国经济年度报告》节目中,清华大学中国国情研究中心主任胡鞍钢教授对此的解读是,“中国作为一个快速的列车,它的行驶不是急刹车,是点刹车。”谁被点住,谁没有被点住,一目了然。

  发生在钢铁领域中的故事就很有寓意。就当民营资本被严令叫停的时候,国有及国际资本则纷纷大踏步挺进。在铁本事件发生的同时,宝钢与当时世界最大的钢铁公司阿塞勒、第二大公司新日本制铁三方合资,开建1800毫米冷轧工程。此外,宝钢还与澳大利亚哈默斯利公司签署了每年购买700万吨铁矿石的长期订购协议。总裁兼董事长谢企华宣布,宝钢打算在2010年前斥资500~亿600亿元,将产量从2000万吨扩大到3000万吨,增加50%的产能。这一新闻震惊全球钢铁界。随即,中国第四大钢铁企业武汉钢铁集团表示,武钢的几个大规模项目,已经通过国家发改委审批,总投资将超过200亿元。其他的国有大型钢铁企业也纷纷启动新项:本溪钢铁集团与浦项合作,启动了冷轧板项目,鞍山钢铁集团与欧洲第二大钢铁公司德国蒂森克虏伯共同投资1.8亿美元,建设年产40万吨的热镀锌板项目;唐山钢铁集团、马鞍山钢铁集团则与世界最大的矿产资源企业必何必拓公司分别签署了300万吨铁矿石的订购协议。

  跨国钢铁公司在中国的投资步伐似乎也没有停滞。这年4月22日,就在戴国芳被拘押的三天后,在距常州仅105公里的苏州工业园区,澳大利亚博思格钢铁公司投资2.8亿澳元(约17亿元人民币)的钢铁项目举办了热热闹闹的奠基仪式。公司总裁毛思民说,“一切顺利得出乎意料,不到一个月我们就拿到了营业执照。”苏州工业园区则透露,博思格的项目从递交申请材料到颁发营业执照,前后只用了7个工作日。有媒体评论说,一个17亿元的项目,7天之内就搞定营业执照,这对于国内绝大多数地区的投资者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因为按照国家现行规定,投资在5000万元到2亿元的项目须由国家发改委审批,2亿元以上的项目报国务院审批,整个程序烦琐,没有一年半载不可能批得下来——这也是铁本被查处的原因之一。况且,钢铁投资正是整顿调控的重中之重,铁本事件又近在眼前,博思格项目的神速实在让人惊叹。新华社记者徐寿松在《铁本调查》一书中十分感慨地写道,“同一产业,同一时间,同一省份,铁本和博思格,一土、一洋两家钢铁公司的命运何以相隔生死两重门?!有人在门里轻歌曼舞,有人在门外长歌当哭。”

  从全年度的行业数据来说,人们也能看到真实的一面。在铁本被严处之后的几个月里,全国的钢铁产量似乎得到了短暂的控制,可是从6月份起就逐月加速回升,7月份开始日产水平连创历史纪录,至10月份更是突破日产80万吨,达到80.44万吨。前10个月,全国累计生产钢材2.72亿吨,比上年同期增产24.12%。?005年,产量继续在高速增长的轨道上前行,全国生产钢材3.71亿吨,同比增长又达到24.1%。更引人注意的是,在2004年,全国只有两家钢铁厂的钢材产量超过1000万吨,而到2005年一下子猛增到了8家,其中除了沙钢,均为国有大型企业。

  即便被调控的民企,命运也各不相同。与铁本同时被勒令停产的宁波建龙就有另一番生死情景。2004年2月,国家发改委、银监会等组成联合调查组进驻建龙。5月,在铁本事件后的一个月,中央电视台曝光建龙事件,其违规行为主要有三项:一,违规审批,将本应由国务院主管部门批准的项目变成了地方审批;二,未获环保部门批准,擅自开工;三,短贷长投,将银行7亿元流动资金贷款转成固定资产投资。从这些情况看,建龙违规性质与铁本非常相似,因此,被称为“铁本第二”。建龙被停的时候,其建设进度也与铁本差不多,炼铁高炉、热轧车间、码头等都基本建成,实际投入资金已达48亿元。项目停建消息传出后,复星的股价应声下挫,当时,唐万新的“德隆系”刚刚开始崩塌,同样为民营资本运作高手的郭广昌颇受关注。7月,有媒体披露“复星系”被有关银行列为“慎贷”黑名单,资金链随时面临断裂风险,复星一时间黑云压城。

  与铁本不同的是,在事件发生后,尽管宁波市计委、国土资源局等6名干部受到了处分,但是建龙和宁波方面均没有人员被拘押,项目的实际控制人郭广昌更是没有受到限制,他仍有自救空间。郭广昌首先想要撇清建龙的民资成分,在被查处后的第一时间,复星股份发布公告称,公司和宁波建龙及股东没有任何关联。9月,郭广昌在杭州的一次长三角论坛上又突然暗示,建龙还隐藏着一家“影子股东”,那就是著名民营企业家、全国工商联副主席刘永好的新希望集团。郭广昌的撇清与暗示,都无非为了不断测试上层对建龙事件的处理底线。从后来的事态发展看,真正让建龙项目峰回路转的是浙江一家大型国有钢铁企业的参与。

  就在建龙项目开建的同时,杭州钢铁公司在宁波大榭岛也开始筹建一个占地5400亩的钢铁项目。由于拆迁等问题上的纠缠和效率低下,当建龙工程已经建设过半的时候,杭钢的大榭项目还没有正式动工。建龙搁浅后,浙江省政府当即提出了整合建龙和杭钢的意向。对此,处于有利位置的杭钢董事长童云芳放言,“要么控股,要么不参与。”郭广昌当然也不甘心被吃掉,他在杭州的那次论坛上便明确表示,政府综合考虑杭钢与建龙的发展是对的,但整合必须要以改革的方式,而不是以老套套,必须以最优化、最有竞争力的市场方式来解决以谁为核心的问题。他对记者说,“国企参股可以,控股得让民企来。不要借宏观调控之名,让国有企业来控制民营企业。”《财经》在关于此事的评论中问道:“在这场民营企业与国有企业和政府的谈判中,已被判定违规的前者显然居于弱势地位。但问题是,是否一定要让国有企业控股才可以放行?”

  郭广昌的挣扎和传媒的质疑被证明是无效的。2004年8月,一个消息已经传遍财经圈:杭钢与建龙初步达成重组协议,杭钢持股51%,郭广昌方面持股49%。关于建龙事件的处理意见也如期下达,国务院将宁波建龙钢铁违规项目的处理权限下放到浙江省政府,这意味着重组后的建龙项目将获得“合法准生”。2006年初,国家发改委以“发改工业[2006]434号”文核准了宁波建龙钢铁项目。根据批文,国家发改委同意杭州钢铁集团公司结合自身结构调整,对宁波建龙钢铁有限公司进行重组,由杭钢集团作为控股大股东,联合其他股东,将其重组为“宁波钢铁有限公司”。郭广昌以牺牲控股权为代价,死里逃生。

  在本轮宏观调控中陷落的大型民营企业项目,日后大多被国有企业和跨国公司所猎获,铁本项目在三年后被南京钢铁集团和法国安赛乐公司共同重组,分崩离析后的德隆系被瓜分:中粮集团购得新疆屯河,辽宁机械集团入主合金投资,湘火炬遭到一汽、上海德国大众等二十多家汽车公司的争抢,最后山东的潍柴动力得手。唯一侥幸独存的是东方希望集团的电解铝项目,由于刘永行十分谨慎,其投资均为自有资金,所以避开了金融上的制裁。此后三年,一向开朗的刘永行变得极度低调,几乎不在公开场合露面。他后来透露说,中铝集团曾经多次试图控股该项目,均被婉拒。

  民营资本的惨败,令人印象深刻。其后两三年中,反思不断,全国政协副主席、全国工商联主席黄孟复用“玻璃门”来形容民营企业所面临的尴尬局面。他描述说,“一些行业和领域在准入政策上虽无公开限制,但实际进入条件限制颇多,主要是对进入资格设置过高门槛。人们将这种⒈‘名义开放、实际限制’现象称为‘玻璃门’,看着是敞开的,实际是进不去的,一进就碰壁。”西安海星集团董事长荣海的反省则更为直接,他说,“宏观调控的教训再一次证明,民营企业家一定要低估自己的能力。”

  宏观调控对中国公司格局的影响十分深远,在相当长时期内甚至有“定局”的效果。

  经济政策的莫测变幻,同样反射在商业思潮的波动与反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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