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严学初、胡伯远俱供张修河前后指唆,并被诛戮,修河下于天牢,朝野咸称快活。修河之子张善,眼看他奸党一门屠戮,根抵尽露,父下死囚狱,慌怯惨,不知所措。
忽然卢镇、王古颉访来,慰过道:“兄长啊,贵门祸将不测,将若之河?”张善垂泪道:“惟有死呢。只俟朝廷明辨,皇天垂怜。”卢镇道:“兄长何不自为身谋?”张善道:“有何身谋?”王古颉接口道:“严、胡三人,俱供尊大人,已死于东市,合家诛灭。窃想尊大人,亦被同律。兄长独能保免乎?”张善听来,嚎啕大哭,泪如雨下。
卢镇道:“为今之计,莫如朝廷处分未下之前,急取家中细软财宝逃命。我们平日与兄长情同骨肉,不忍坐视。今来告兄,一同乘舟浮海。四海之广,何处不居?手中有财,又何处不快活?见机而作,圣贤之所为。况今祸在呼吸,兄且熟思罢。”张善道:“兄长爱我之言,虽然感激,父亲在狱,独自逃命,得不惹人之讥么?”卢镇、王古颉齐声道:“祸网弥天,曷如同时受戮于市曹让。张氏一脉,兄长不为自谋,付之于何?”
张善于是大喜道:“二兄之言很是。”即时起身道:“兄长且坐,弟当收拾收拾。”古颉道:“惟命。子先兄善为之,无用迟久,事有未知呢。”张善遂搜家中所在金银、珠玉、宝贝,四五百万大财。
原来张修河职居吏部,黜陟用人,惟以贿赂为之。四方赂遗,不啻屡百万,家财山积。且张善先前必欲取天下绝艳之貌为妻,严学初欲为谄附于修河,闻知胡伯远侄女菖珠,有绝世之容貌,嫁于都佥事贾洪基之子贾复,不满半载,贾复遘厉而死,菖珠来居于叔叔伯远之家,严学初半夜劫夺菖珠,再嫁张善为副室。
张善爱其貌美,作为正妻。今日收拾金宝,拴缚作为几十担,与菖珠同丫鬟有颜色的五六人,乘夜二更时辰,与卢镇、王古颉雇了脚夫,数三十人,一时装束,乘着月色,各各担负出门。大路上怕有官人看着,打着傍边小路只顾走了。真是饥不择食,慌不择路。一夜赶走,走到河边,停走,解下担子。王、卢二人,雇了一大船,移担上船。措置毕,张善又解一担金银,包优出脚贳,分与放还。
且说那脚夫中,有一称名赵三者,便是长安有名之贝戎,党与不啻,杀百人布在闾里,日以穿逾窃拨为业。今见张善半夜潜逃,知其必有财宝,故作贳脚担夫,同到河边睇视,解担给贳,无非是黄白珠宝,心中暗喜,姑且不提。
再说张善与王、卢两人,候了一日风,离了河口,挂帆前进。张善道:“卢兄,今也我们从那方去了,可以安身?”卢镇呵呵大笑道:“既脱虎口,又有的是金银,那处非是好地方?但京师近地,追捕必紧,不如远远去的呢。”王古颉道:“河南开封府,即吾辈之乡,去得好么?”卢镇道:“使不得。追捕逋亡,必先本乡。子先兄为国大犯人之子。知了我们同去,我们亦在捕中。开封府多是我们知面者,那里去得?今日之计,生处为吉,熟处不利。王兄何不谅是呢?”张善道:“卢兄之言,是了,是了。”
古颉道:“然则何处去向?”卢镇道:“河南不徒我们本乡,距京不满数千里。两京之地,冠盖相连,消息朝暮相从。扬州、扬子江,吴越通货都会之地。我们只往扬州,通货于南京应天府,不但货泉折变之便易。南地土沃民富,水路甚广。脱有缓急,藏身胜于旱路。安可以饶富,危可以躲避。据吾愚见,扬子江良吉了。”
张善素无见识,只从他人说话的,今闻卢镇便于藏躲之言,只曰:“卢兄所言,正合吾意,宜向苏州去了。”于是乘着风力挂帆,向苏州去。
原来卢、王两人,各怀不良之心,暗唆张善怀着鬼胎之时,盗财远逃,保命脱祸之说,中路乘机结果了他性命,并胡氏夺取了。又王古颉初言开封府,便是自己惯熟地,或者途中逢着知面会心的,合力除他张、卢二口儿,独专其利的意。卢镇之欲往苏州,亦是扬子江素多水中响马,欲与同伙,劫张善以取财色之后,又杀王古颉灭口,仍与胡氏浮海远逃之计。原来小人徒为趋利,没有良心,大聿如是,可不戒哉!
再说张善三人,行了几天。卢、王二人,一路上孝顺情爱,尽忠伏侍,倒似奴仆一般。张善一面欢喜,一面感激。及至乌江,夜泊芦岸,茂密芦苇,一望无际,月色微明,时正五月天气,南方早热。卢镇道:“今日水上多热,终日劳苦,夜月且明,暑气渐退。我们今对月色,开怀畅饮酒杯,以遣羁怀。岂不是好么?”张善道:“兄言正是。”遂升坐船舱,轮流自烫酒饮来。
卢镇每以大杯劝王古颉,王古颉不知其意,放心饮下。酒至半酣,古颉为先大醉。卢镇道:“吾辈不胜酒力,出了船头,迎风洒面,以醒醺热,岂不是好?”王古颉应声道:“我之酒量狭小,过饮热酒,喉中多饫,若能一呕,可以舒服。”因俯于船头,“哇”的一声,呕了酒水,并晚饭吐出来,酸臭动座。卢镇近前道:“王兄醉了。”忽一举手,顺势推于船下“扑通”一声,倒了水中。
张善大惊道:“古颉兄醉倒落水么?此将奈何?”卢镇佯惊道:“王兄多饮了几杯,今已倒水。待明天报了尸,葬于岸上罢。”张善道:“兄言差矣。王兄一时失足,趁今搅了水手,未及多饮水,捞将起来,以救其命。岂可直到明天,白白地将尸葬他呢?”
卢镇睁着怪眼道:“王兄命该落死水中。今夜半三更,何以捞水中鬼呢?莫非古颉那厮,命数该是今也。子先兄,安知又不如王家那厮。”因瞥然拔出明晃晃的大剑来,把在手中,大喝道:“子先兄听我:兄是覆巢之卵,该死于刀剑之下。我为子先特地逃命,多活几天,今到善地。想是尊大人已在东市上割下头来,悬于三木之下。兄长保首领,以至于今天,是我之智略。漏网之鱼,不能久延。明年此日,我为兄设一素斋,以保生时同心交游之情曲。兄不须怨我了。胡氏已与我眉来眼去,情又缱绻,今不可恋恋。”因举匕首,迎面将打。
张善欲救古颉之落水,万不意卢镇如此恶意,魂飞九天,魂散千里,泪如雨下,跪道:“兄长,百万之财,尽纳于兄。胡氏之艳,惟兄取之,但活我一面罢。”卢镇笑道:“这使不得。我与兄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但兄之财色,我尽取之。如不斩草除根,兄当一溜烟具了失单,叫冤于地方,路中遇贼。那地方不有官长?那官长不有捕快、端公?兄又作眼,看票四处,我那里脱得出?无奈白白地送了我性命。此时我为贼边犯人,拶夹之下,作为不明不白的鬼,曷若当下一剑,断你之一颗头,推下水去了,我自安安稳稳的,享了快乐于江湖之上。你勿多言,只尝我剑头之滋味罢。”张善哑口,不敢出一言,只泪落如豆。卢镇挥剑直前,喝声:“速死!”
忽然芦苇丛中,一声胡哨,突出一窠人,许多光头秃鬓,一齐跃上船头,叫声:“我们在此听的多时了。”登时剑光闪铄,卢镇之头颅落在面前。说时迟,那时快。无头之尸,蹶在船头,那人一足踢去水中。
张善才定飞魂,喜出望外,大叫:“贼人已杀,恩爷救我罢!”跪下船舱磕头。个中一人道:“你且认我么?”张善道:“小的那里知大王?只感救我残命呢。”那人呵呵大笑道:“我非大王,即是赵老爷。我自作脚夫,担尔之金珠担,已知你之该死。我非欲杀无辜之你,你是奸贼犯人之子,严、胡两犯,已受一门诛戮。你父张贼,方在天牢死囚狱,朝久悬首于菜市之下。你本是该死的。又刚才的卢光棍,数了你的罪,举剑逼杀,亦是该死于光棍之手。今为我们借刀而杀,有何不可?”手起刀落,将张善作为两端,踢去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