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贼人一齐动手,尽杀舟中之人。惟胡氏与四、五个丫鬟,见此光景,慌做一块,战抖抖的,伏在船舱里。众贼人各各奔攫金银担,赵三独来抱胡氏道:“心肝儿,我来押惊了。”胡氏泣道:“大王先杀我一命罢。”赵三道:“夫人何发此言?我与诸位朋友已约:金银珠宝,任他秤分,惟夫人许我,已有成约。夫人同我百年快乐,曷如张善那厮同戮于东市上。夫人放心,为我烫了两杯酒,一为押惊,一为合卺罢。我看历日,今天便是黄道吉日呢。”胡氏听着,只自流泪。按下不题。
话分两头。却说扬州虽然沿海,通货有异于苏州之大都会,海路又多溢港。乌江、扬子江之间,芦苇从密,海匪强盗自古称多于此间。扬州刺史吴良、督抚徐公,俱为严明治绩,吏民不敢售奸,海匪逃息。
此时,徐督抚领着三百军健捕快,巡察奸匪余党,是夜泊舟于乌江芦苇岸下。夜深月明,邻船俱寝。徐督抚只对月饮酒,忽闻邻船上“扑通”的一声,徐公惊疑,有人误踏船板落下水中。侧耳听之,又闻人语,始也问答,终又吆喝。又有乞怜活命等语,心中讶惑。急命伶州捕快数人,暗暗侦探。更有许多人语,聒聒噪噪。又闻“扑通”之声连连,有似踢人落水。明知强盗劫杀人命,投水探听的捕快还告道:“老爷坐在大船,隔一船上,海匪三五十人,方才的拔剑杀人,劫财夺女,事在呼吸呢。”
徐督抚大骇,即发暗令,三百军健一时掩杀,挥枪举刀,拥上船来,动手动脚,大喝厮杀。四面海水汹涌,奸匪无望躲避,没一个遗漏。强盗三十余人,火光之下,恰似瓮中捉鳖,网缚致于督抚麾下。又缚拿胡氏,与几个丫鬟,前来听侯。
督抚坐在船头,先拿胡氏跟前,看他面貌,娇妖淫鄙,决非良家妇,先问他道:“这伙奸匪响马,杀人劫财,不须动问。你妇人是甚么人家眷?倘不幸支应强盗,欲为远逃的么?”胡氏涕泣道:“小妇人是胡刑部伯远之侄女。吏部尚书张修河之子张善,便是小的之丈夫。
今被这贼伙劫杀,水中投下。伏愿青天宪治,报丈夫之仇,活妾身之命。”督抚听罢,道:“原来你是胡贼之侄、张奸之媳妇么?”胡氏低头,不敢仰对。
督抚复道:“奸党支属,姑且不问。这众贼徒,你是那里之冲挡,敢来此境上行凶也?不动刑,何以直招党与?左右的,坐另拶夹罢。”众捕快一齐答应,一时动手,夹棍起来,登时众贼皮开肉绽,血流脂凝,同时死去活来。
赵三不能欺瞒,便将当初张善半夜盗财,与王、卢二人逃躲河上之时,作为贳脚担夫,见金宝动欲,又见胡氏之美,一心起挂,抬党引类,追至乌江,潜伏伺衅,见他卢镇推王古颉于水中,复欲劫杀张善,登时发作,刺杀张、卢两人,劫财劫女之事,一一供将起来。
督抚叹道:“奸党之恶已贯盈。逃命之孽畜,借贼之手,并死于刀剑之下。岂非天道!”遂命兵壮,一并缚紧贼徒,拿到本州阶狱,囚在死囚中,没有一个松宽。没人脏物,待天明,令孔目筹明,照单查清细断罢。此时左右邻船,莫不惊动,环视吐舌。
再说徐督抚次日还衙,把来赃单看时:
枷楠寿佛一尊枷楠观音像三尊玉佛三尊枷楠金珠十五串金佛五堂并佛座寿星八仙一堂白玉盘十五件玛瑙盘二十五件金碗十五对金枪碗五十个金匙八十对银大碗二百三十个银盘六十五个三镶金牙箸八十把银碟、银杯三百件银杯二百三十坐五寸大夜明珠五斗三寸圆明珠五斗黑狐皮三千张貂皮三千八百张黄白狐皮各五百张猞猁狲皮七百八十二张獭子皮五百张海龙皮八十六张海豹皮七十八张倭缎五百七十二度妆蟒缎三百四十卷羽纱、羽缎各八十二卷线绉七十二卷姑绒八十五度哔叽八十二度洋泥五十五度缎纱男女套衣共三百八十八件皮衣备二百十件赤金首饰共三十八箱珠宝俱全上用黄缎五卷宫妆衣裙十二套黄缎十七卷潮银九千八千两淡金三百五十二两钱五百三十串
孔明审明登帐毕,督抚一一览过,道:“这都是贪官污吏泼民之膏,纳媚于奸党的。”及至枷楠寿佛、上用黄缎、宫妆衣裳等件,大惊道:“这贼头私藏僭物,内怀不臣之心。不可但以贼脏论,当为表奏朝廷,并呈僭物,以俟处置。”于是裹束僭件,标封其余物件,回了官藏。按下不题。
且说张修河,囚下天牢之后,张居正、狄弼琦、杨少琏、郑云镐等日日上表,请亟下诛戮之典。天子犹以修河年老,久在朝廷,欲恕一命,屏诸四裔。
一日,天子登殿。都御史狄弼琦复请:“张修河为严学初、胡伯远之窝魁,不可容贷一日之命,伏愿亟为裁处,以惩奸党。”天子谕道:“朕非谓修河之罪可恕。彼年已逾七十,法当除刑,特贷一命,贬谪雷州,以示朝廷不与同中国之意。”张居正奏道:“陛下好生之德,实配天地。奸党虽贷一命,臣闻修河之子张善,知其父之必在诛殛,法当坐死,窃取财产,预先逃亡。人理蔑绝,臣分亏扫。臣请修河家产宜没入,命锦衣卫查其家产之僭物,以为为人臣之戒。张善图形追捕,复为蔑伦之惩。”天子准其奏。
于是夏太监即同锦衣府堂官,一溜烟走到张修河家里。修河只有一子张善,已为逃躲。只有许多庄客,眼见他严、胡大小家眷,戮于东市,十中七八,俱各散去,惟久留无家的几人。又仆夫媳妇几十人,守着空家,见在。修河初妻已丧,只有再婚之夫人宣氏,姬妾五、六人。
锦衣府堂官一径走上厅来,命带领府役把守前后门,众役答应着去了。夏太监招了老庄客,说道:“奉旨办事,搜产没人。”众家人吓得魂不附体,面如土色,满身发颤,知事不好,只欲脱身逃避。堂官道:“本家上下人等,一步不可乱走。”
只见夏太监道:“堂官带领锦衣卫,来查家产,就好动手。”这些番役,都撩衣伸臂,麾起撑掌,往各处俱按封锁。且叫:“内眷回避,才好查抄,不宜一物移动私藏。”又喝命:“不许罗唣,待本监自行查者。”说着,便慢慢的站起来,吩咐跟来的:“一个不许动,都给我站在这里候着,回来一齐瞧着。”又管数锦衣司说道:“在内查出御用衣裙,并多少禁用之物,有不敢擅动,切不可再有隐匿,自干罪上添罪戾了。”就吩咐番役复翻箱倒笼,拿东拿西,登记物件,录单:
镀金观音佛像三尊镀金光镜十八件枷楠金、玉如意各二十柄古磁瓶炉二十八件古玩软片共十四箱玉缸十五口小玉缸九件玻璃大屏六架炕屏十二件玻璃盘十七件镀金执囊十八把折盂八对茶托十三件虎皮三百五十张麻紫皮八十二张獭子皮一千二百八十张绛色羊皮三千五十二张黑羊皮九百八十五张各色布八十二捆香鼠筒子三十六件豆鼠皮二十八方天鹅绒四卷灰鼠皮八千二百六十三张氆毡一百七十卷皮衣一百八十六件锦夹纱绢衣八百七件带头儿十九件铜锡等物五千三百余件钟表二十九件朝珠十挂珍珠五十挂脂玉圈带十六件各色圆扇折纸三百余箱外国各色纸二百二十箱各色笺纸、笔墨、砚石并匣各八十二箱一切动用家伙不计其数
收录毕,锦衣堂官道:“怪底无一金银器皿、饰贮置的些儿了。”夏太监道:“不徒金银,细软、宝贝,尽是其子窃取远逃呢。”
正欲查明覆奏,堂官道:“这南边大炕子傍后,又有封锁两库,一同搜看,审明则个。”便开了前库看时,尽是大人的木柜大槛函,俱有封锁。开了观时,尽是金银钱串,又不可计数,人皆吐舌。东边又一库,次第欲开视,乃是熔铸铜汁灌锁的,遂取铁锹、铜锥打破看时,便是黄金,积聚几万两。复有几个箱笼,熔锁铜汁,用椎打开看时,俱是上用僭物,龙袍玉笏,日月云屏,无所不备。
夏太监大惊,依旧封置,使锦衣堂官守着等候,急上骑马,加鞭疾驰,到了阙门前,下了马,走入大内,上禀裁处。天子取览录单,大怒道:“有如此贼心贼肝,家藏这等僭物,行将不轨呢!”张居正诸臣,齐声奏道:“奸贼贮藏,方诸内帑还多,正谓不夺不厌者也。又是许多僭物,不可容贷了。”天子道:“卿言是矣。”
未及诏下,又黄门官奏道:“扬州督抚徐公表奏:张修河子张善,窃取家产,乘舟逃亡,乌江上遇贼被死。海匪见捉,贼赃尽数账付。其中御用僭物,不敢留置,裹标上览。”殿前打开看时,便是寿佛、黄缎及宫妆衣裳。
天子大骇道:“贼父贼子,恶已贯盈。其子已死于贼手,张修河缚出东市腰斩。大小家眷尽为斩戮,家产没入,僭物一并烧火。”
此时奸党尽戮,朝著清净,一国无不称快。于是天子下诏,封拜朝臣有次。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