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烧麦转眼便吃完了,她起身走了出去,到门边时忽然停住。
她回过头来的一瞬,重黎下意识地看了过去,本以为她有话要对他说,事实上在座的人也都如此觉得。
可云渺渺看的却另有其人。
“孟逢君。”她唤了声。
孟逢君愣了一下,应得有些仓促。
她道:“你吃完与我一同下去吧,端华长老醒了,住在余音阁不大方便,一同接到映华宫吧。”
说着,她又转而看了镜鸾一眼:“阿鸾,你今日不必跟着我,若得空,帮师兄守一下师父,还有三日便是头七,不可出差错。”
镜鸾点点头:“是,主上放心。”
看着她扬长而去的背影,众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从始至终,她当真没话要对他说。
司幽瞥了他一眼,一阵好笑:“你就是把那筷子掐成粉,她也不会回来的。”
他匪夷所思地看着重黎,像是在打量一尊雕得古怪的石像。
“本君就不明白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呢?”他好以整暇地拨弄着碗里的粥,这场面可真真有趣,他活了千儿八百年的,都没碰上过这么有意思的破事儿,“你当她是什么呢?你留下,又想要什么?什么都没想好,什么都没想过,跟着又有什么分别呢?你这是自讨苦吃。”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重黎的痛处,他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嚯地起身,横竖这饭也吃不下去了,他索性撂了碗筷走人。
一桌饭,走了两人,气氛突然陷入了僵局,饶是镜鸾都不由头疼,扭头嗔了他一眼。
“不嫌事儿大吧你?”
他耸了耸肩,不以为意:“本君就是觉得这混小子着实可气,吃几天亏没什么不好。”
镜鸾呵了一声:“你就作吧,别让他胡来就成,我眼下可没心思应付他。”
经此一事,她算是对重黎不作他想了,也懒得吵,这会儿大打出手对谁都没好处,主上整日忙于操持天虞山上下的琐事,添乱这等蠢事,她是断然不会干的。
至于这小子什么意思,她也有些糊涂,但心灰意冷之后,只要主上和天虞山没事,他做什么她都懒得管。
霓旌默然不语地喝着粥,不知想到什么,唇边扬起一抹无奈的笑。
另一边,重黎窝了一肚子无名火往前走,恰好看到云渺渺从廊下过,推门进了一间屋子。
他记得,那是安放长潋尸身的地方。
沉思了片刻,他还是跟了过去,门没有合紧,她应是一会儿便要出去。
庭院中的晨光随着被推开的门,缓缓地漫进屋内。
她坐在榻边,灯下的侧影素净而温淡,像镜花水月的幻影,静静地望着榻上仿若熟睡的人,用湿帕子耐心地给他擦手。
手上的血迹早就被擦干净了,留下的伤口却无法再愈合,泛白的皮肉皴裂开来,骨节青白,指甲发黑。
谁能想到呢,就是这双手,握着一柄剑,守着这沧海桑田,一守就是五千年。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撑过来的,又为了什么。
他如今静静地躺在那,像是终于卸下重担,能好好睡一觉。
“不是说好今日放过我吗?”她没有抬眼,专注地擦着他指缝间残留的血迹,却也不难察觉到有人进来了。
重黎陡然一僵,有些烦闷地收紧了拳。
“一会儿就不跟了。”
他看着榻上的人,心中不是滋味:“……他是怎么死的?”
四下静了静,云渺渺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帕子,葱白的指缓缓收紧,握住了长潋的手。
“一人迎战诸多妖邪,灵力耗竭,毒,重伤……哪一种都活不了。”
她想不到比这更恶毒,更绝望的死法了,给他清理伤口时,步清风当场就哭了出来。
“他说自己不是个好师父,至少要做个好掌门,可我觉得他已经做得很好了,他不欠任何人。”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重黎心头涌起一阵酸涩,忽然笑了一声:“是啊,他一直都是很好的,从前在昆仑,就被寄予厚望,其他弟子,都只是陪衬。”
“那又如何?”她突然道,目光暗含审度之意,还有一丝不平,在他看来,其实有些不可置信,“他就非得活得像个神吗?谁断言他就不能活得有血有肉,敢爱敢恨?他想说什么,有人听吗?他委屈的时候,有人哄吗?他就不会孤单吗……”
一声声的质问,从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不是长潋,而是另一张脸。
一张总是云淡风轻,仿佛万山崩裂在眼前也不改其色的脸。
重黎说不清为什么会如此,只是忽然间,就想到了她。
诚然她其实就在他面前,说出这番话,但那是不一样的。
那不一样。
像是擂鼓捶在心上,骇人的狂震汹涌起来,残忍戏谑地又问了他一遍。
非得活得像个神吗?
谁断言的,有人听过她想说的话吗?
她委屈的时候,可有人哄?
孤单的时候,可有人陪?
谁真的把她放心上了?
她会难受吗……
他的思绪瞬间便乱了,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初打在她身上的三鞭。
“再过三日,司幽会助我开启无相之地,人,我定要救回来。”她斩钉截铁地告知。
重黎看着她,面露犹疑:“无相之地……?你当真晓得那是什么地方吗?”
她抬眼看向他:“你清楚?”
重黎一噎:“……听说过,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眸光一暗:“既然如此,您不添乱就行。”
横竖她也没指望他能帮上忙。
重黎总觉得这话膈应得慌,心中郁郁,看了看长潋,道:“无尽的事你也晓得,拖久了,他也撑不住。”
“嗯。”她点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
“司幽已经同我说过了,要救师父,无尽便会逃出。”
“那你还——”他一直觉得她万事以苍生为先,怎会做出这等决断,可她的样子,可不像是在开玩笑,“……苍生与一人,你选了他?”
这个念头如惊雷般击中了他,阵阵寒气油然而生。
她没有作答,再度陷入了沉默。
重黎当她是默认,浑身的骨血像是刹那间被冻住,顿然涌起的不安与慌乱让他一时恍惚,回过神来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他就这么——就这么不同?”
虽说已然物是人非,但她居然肯为了长潋舍下苍生。
那他呢?
他又算什么?明明该是一样的,他就不是她的徒弟吗?
她当年怎么就舍得!舍得把他丢在苍梧渊等死!!
蓄积了数千年的不甘与委屈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他眼中的赤色忽明忽暗,像暗夜中吐信的毒蛇,下意识地绞紧了她。
“嘶——”耳边突然传来吃痛声,将他从理智的边缘拽了回来。
低头一看,她腕上的伤居然被他捏裂了。
像是被烫到了似的,他立即松开手。
云渺渺咬牙看着他,忽然起身,从他身旁越了过去,走到门边停了停,目光凌厉地看了他一眼。
“如今我好歹是天虞山掌门,虽不如师父神通,但您若想趁人之危,休怪我不客气。”
说罢,她便跨出了屋子,大步而去。
只留重黎错愕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许久都回不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