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族中频传,司掌日月更迭的常羲上神放出风声,要撂挑子不干了。
此事闹得人心惶惶,族中老小每日都担忧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但这传言就常羲本人来说,其实不过随口一句气话。
她这年纪,换作凡人的寿数,是正正当的豆蔻年华,可瞧瞧她每日做的事,掰着指头数时辰,要不就是在荒泽洗月亮。
那月亮都快被刷秃噜皮了,也不知道到底脏在哪里?
洗烦了,就嘟囔了一句。
但族里人怕她真不想做这上神了,便来劝她暂且搁下手里的事儿,出去透透气。
她自打降生就没离开过九嶷山,透口气,也只是沿着山道走远些。
说到底,同饭后散步差不离。
只是这一回,她乐得走远些。
天光朗朗,苍梧崖上的玉鸣花开得比往年都要好,烟霞一般簇着,随风轻曳,站在崖下,似乎就能闻到醉人的花香。
四海都道,九嶷苍梧,钟灵毓秀,虽不似昆仑巍峨壮丽,但峰峦叠嶂,幽邃清奇,立于高崖之上,可观苍梧之野,峰秀溪明,罗岩之下,岫壑负阻,崇山峻岭间,山花欲燃,传闻乃父神诞世,分海开天之处。
神族还未分封之时,便随上神常羲,久居朱明山。
九嶷山脉绵延千里,须得翻过两座山头,才能望见最南边的苍梧崖。
常羲既为上神,又是神族之长,无事极少离开朱明山,多年前曾途径苍梧崖,望见崖下一道深渊,狭壑贯穿南北,今日故地重游,竟又宽了不少。
赤水北接昆仑,南至苍梧,从崖下滚滚而过,听闻江水最深处,可抵深海。
出来前,常羲觉着是有几分雀跃欢喜的,但当真漫无目的地走到赤水畔,又不知能做些什么。
世人羡艳的风景,也都看厌了,寻思有没有点新鲜的……
她坐在山石上,从赤水这头望到那头,冷不丁瞧见对岸站着一人。
朱明山的神族是断然不会到苍梧崖来的,九嶷山之南,无事不经,早已是不成文的规矩,她起初吃了一惊,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往这边来,细看却又觉面生。
赤水岸劲风猎猎,那道人影似荒烟蔓草间一抹洇开的墨,是瘦削的,挺拔高挑,她庆幸自己眼神儿还算不错,隔得这样远还能看到那人衣摆上绣着的栩栩流云。
一头乌发斜束在肩头,天青的长绫如河岸长柳,轻盈地翻飞着。
只可惜戴着一张玄青的面具,整张脸都给遮住了,看不清面容。
天地间,只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那,瞧着竟有几分凄楚苍凉的意味。
常羲不觉看出了神,那人在河边站了一会儿,突然径直朝水中走去。
赤水如黄泉,不浮寸羽,从前就淹死过不少仙灵。
她顿然色变,霍然跃起,朝着对岸掠去。
“别跳!!”
半空一声疾呼,已经一脚埋进水中的男子似是被吓了一跳,茫然地抬起头。
天光明亮,照见面具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瞳,粼粼波光里,似万海星夜。
常羲怔愣了一瞬,灵气走岔,脚下骤风忽起,她猝不及防地跌了下去。
只听得噗通一声,水花溅起丈高,冰冷的赤水糊在脸上。
水声喧嚣,这阵沉默却显得尤为尴尬。
常羲私以为,一个上神从天上掉下来这件事,已经足够丢脸,然更为丢脸的是——她现在屁股底下还坐着一个人。
“咳咳咳!……”男子猛呛了一口水,错愕地从水中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显然还没从僵硬中回过神来的人,“那个……姑娘你能不能先起来,我喘不上气了……”
“啊,哦哦哦!……”常羲忙不迭地起身,顺势把他也从水里拉起来,“……你没事吧?我看你刚刚想跳河,有什么想不开的说出来我一起开……啊不是,一起解决。”
男子看着自己湿透的衣衫,几度欲言又止。
“……我没想跳河。”
“……”
他指了指衣摆上一块泥巴,“就想清洗一下。”
“……”常羲打成神以来,今日头一回想就地凿个缝儿钻进去。
男子看向她,又忽然避开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姑娘……你衣裳都湿了,还是赶紧回去换一身吧,这样……不妥。”
常羲低头瞧了眼自己,确然都湿透了,春衫轻薄,透出了一点里衣,但也不至于有什么不该看的。
但眼前的人已经非常自觉地背过身去,好像方才那一眼,跟被火燎着了似的,仔细看看,耳根都红得快滴血了。
神族不拘小节,常羲平日里刚睡醒,袍子都不披一件就敢在朱明山各处晃悠,自是不甚在意的,这人居然比她着急,反倒觉得怪有意思的。
其实一个净水咒就能解决的事,她想了想,还是散去了指尖的法术,盈盈一笑:“我家离得远,回去得翻两座山呢。”
男子一愣,仍不敢回头,为难地挠了挠头:“两座山啊……”
“是啊,一路春寒料峭,会冻着的。”常羲眉头紧锁,嘴角却在抽搐。
他权衡良久,磕磕巴巴道:“我……我住的地方离这不远,有几件没穿过的衣裳,姑娘若是不弃……”
“好啊!”毫不犹豫的答复。
“……”
两个人都是湿漉漉的,男子想了一会儿,解下发带来,将一头递到身后。
“山路不好走,牵着这个吧。”
碎玉般的声音,很是温柔。
常羲看着眼前的天青色发带,忍着笑抓住这头。
“嗯,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岸,沿着赤水下游走,此处的路常羲确实不熟,山间拐了几个弯儿,便到了峡谷里。
“这是什么地方?”她望着沿途盛放的白色荼蘼花,蹙了蹙眉。
荼蘼花,花香是醉人的,但修为若是不足,极容易被拉入幻境中。
走在前头的人有意放慢脚步,好让她湿了鞋也不至于太难走。
常羲其实觉着无所谓,但偶尔被人体贴一回,好像也不错的样子。
“苍梧渊……听说过吗?”他似有些不安。
常羲暗自讶异,苍梧渊这个地方,在九嶷山算是禁地了,虽不知为何而禁,但神族一律不得擅入。
她望见抓着发带另一头的手,捏得很紧,于是沉默几许,笑了笑:“……没听说过。”
闻言,那手稍稍松开了些。
“我住在这,好些年了。”他道。
穿过最狭隘的谷颈,谷中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逼仄,芳草青碧,花树葳蕤,成片的玉鸣花,像云霞般开了一路。
路的尽头,是一座小石屋,较之她的在朱明山的宫殿,可能也就耳房大小。
但墙壁上爬满了紫藤,篱笆上的朝颜花也开得热闹。
传闻中阴诡多变的苍梧渊,倒像是座人间小瑶池。
鸟鸣虫声,泉眼清澈,几个小泥偶在墙头争执打闹,扑面而来的,是人间随处可见的喜怒哀乐。
常羲看呆了眼:“我以为苍梧崖上那株,就是世间最后的琅玕树了……”
男子停下来,微微侧目,望向这熙攘的景象:“我试着种了几株,没想到活了,过了几年,就在这长成了一片。”
他仍礼貌地侧着视线,天光照下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如珠玉一般莹莹生辉,让人不由得去好奇,那张玄青的面具下到底是怎样一张脸。
“你喜欢玉鸣花?”
常羲唔了一唔:“挺喜欢的。”
“那你以后若有闲暇,可以到这里来看,我闲着……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一直在这,随时可以招待。”他将她带进屋,屋中陈设也简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里屋搁着一张石床,还有两个柜子,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了。
他去里头翻出一套干净衣裳来,给她放在桌上。
“我这没什么衣裳,这身是新的,可能有些大,用腰带束一下吧。”
常羲提起外裳看了看,竟是上好的丝料,做工也精细,九嶷山养不出桑蚕,连朱明山都找不出这样好的衣裳。
她默然几许,没有追问太多,脱下淌水的外袍。
“哎哎哎!姑娘!……”男子手忙脚乱地捂住眼睛,温柔中带一丝羞赧的声音,配上这张阴森的鬼面,说不出的滑稽,“我我我先出去了!……”
他几乎是仓皇而逃,临走又转回来,给她带上门。
常羲噗地笑出了声:“傻子似的……”
她一手捧着他找来的衣裳,一手掐诀,眨眼间便换好了。
拉门出去,风中的玉鸣花迎面而来,馨香怡人。
她望见那人站在花树下,正在给自己束发,烟霞色的花瓣落在他披散的发上,肩头,落在那流云朵朵的衣摆上,再滑进脚边潺潺而过的小溪流里,湍急的岁月仿佛也在那双眼里慢下来。
他留意到动静,抬眸望向她,眼底是有笑意的。
“姑娘这就换好了?”
衣摆宽大,她须得提着步出,天青色的罩纱走进阳光下,像是在发光。
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两个石凳子,他坐一个,给她留了一个。
她的头发还是湿的,湿漉漉地滴着水,将簪发的玉钗一摘,便都披散下来。
“你这样会受寒的……”他忍不住提醒。
“不碍事,我不太生病的。”她不是很在意这种细节,散着发,在太阳底下晒。
但身旁的人已经拿出棉布来,走到她身后,帮她擦头发。
“不行,姑娘家不能这样。”
他的手指修长,梅骨一般好看,抚过她发丝的时候,轻轻柔柔的,比朱明山伺候她的几个小仙灵还要细致。
弄得怪舒服,她也就不推拒了。
“你在这谷里住多久了?”常羲随手拂去肩上一片花瓣。
他想了想,笑着摇了摇头:“很多年了,我也数不清……你呢?”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是从朱明山来的。”
“朱明山……”他愣地望向她,“神族之地?”
“嗯,你去过那儿吗?”
他摇了摇头:“我一直住在苍梧渊,最远便是赤水下游了。”
常羲环顾四周,景色美则美矣:“不会呆腻吗?”
朱明山那么大,她住得久了,有时也觉生厌。
苍梧渊即便狭长,但想这样的山谷其实很少,数月就能把角角落落都走遍了。
他沉思了好一会儿,有些尴尬地低笑了声:“倒也还好,以前也不是我一人的,不知从何时开始,只有我住在这了,可能还要住上很久,可能过些时日就能出去了吧。”
“你不能自己出去么?世间天地广袤,八荒四海,哪儿都能去。”常羲说。
又不像她,担着上神的责任。
男子无奈地抿了抿唇:“我不能出去的,有人同我说过,暂且不可离开苍梧渊附近。”
“谁?”
“……算是兄长吧。”
常羲呵了一声,不以为意:“这兄长也太古板了,无趣得很。”
他讶异地眨了眨眼:“同我比起来,其实很多人敬重他的。”
常羲越听越来气:“明日——明日我带你上苍梧崖,看看能少你一块肉不!”
握着她头发的那双手忽地僵了僵,身后静了须臾,传来一声轻笑。
“好呀。”
翌日天不亮,一夜未眠的常羲随口糊弄了几句,便出了朱明山,乘奔御风到了苍梧渊中,推开门,石榻上的人还在安睡,她还想着这回能见着真容了,可他便是睡着了,也不肯摘下面具,睡得也浅,她刚走近,他就睁开了眼。
“姑娘……起得挺早。”醒得急,他眼神儿还有些犯迷糊。
常羲一把掀了他的被子,将他从榻上拉下来:“走走走!我带你看日出去!”
他稀里糊涂地抓上外袍,几乎是被她拖着出了谷,登上苍梧崖。
天色尚暗,只一抹品蓝色从东面的山顶微微透出。
整座九嶷山浸在缥缈浓雾中,幻梦一般流淌着。
梢头花苞仍在沉眠,霜华化露,风寒刺骨,呵出的团团白气在空中洇散,仿佛也融入了这雾气里。
“这儿能望见整座九嶷山脉,最是适合看日出东升!”常羲兴致勃勃地同他说。
他此时却看向被她牵着的手,那么温暖,像是一团火在烤着他,把他从阴雨绵绵的小径,拉到万里晴空下。
他猝不及防地,心慌意乱地望着眼前的人,长夜未尽前,仿佛已经看到了万道曦光。
“你为何要戴着鬼面具啊?”常羲仔细打量着他,似要透过这张面具,看穿他的真容。
他愣了愣,微微垂下头:“我……长得丑,怕吓着别人,一个人待久了,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其他人,和其他人说话……其实我和你们都不一样。”
常羲听着怪好笑:“你怎么如此多愁善感?想笑就笑,想说便说,有什么不一样?朱明山那些个……长得丑的我见得多了去了,你能有多丑?”
他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我的七情六欲比较……比较丰富,平日里其实一直在克制,想得可能比旁人多一些,至于这张脸……我觉得丑,便一直遮着了。”
山头那缕微光逐渐亮了起来,朝晖如潮,汹涌着漫过晦暗夜空,光辉似刃,辟云散烟,而后月宫黯淡,银河湮没,枝头花蕊盛露而斩,徐然温软,风随之暖和了起来。
眼前山海壮丽,千峰飞鸟,层云如浪,滚滚赤水奔流向海。
面具下的那双眼,已然呆住,似大梦一场,不敢置信地望着延绵千里外的峰峦叠嶂。
常羲站在那耀耀天光下,眼底是明亮的笑意:“别总是听旁人的,只要你愿意,可以走得更远些,四海山川,没什么挡得住你的!”
“四海山川,只要我愿……”他嗫喏,似云开月明,忽地笑了起来,“我要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就好了……”
后半句他说得很轻,她还未听清,便散在风里了。
常羲望着那轮东升之日,恣意肆然地唱。
“我走过很远很远的路,想看一花,花开在黎明的山崖上,那朵花旁,坐着爱笑的少年郎……
我走过很远很远的路,想看一棵树,树长在南边的风里,和花儿一样,爱笑的少年郎今日换了白裳……”
调子轻快悠扬,在这朗朗清晨,仿佛能传遍千山万水。
“我走过很远很远的路,想看一轮月亮,月亮挂在树梢上,爱笑的少年郎却不在花旁……
啊,我不是想看花儿开在山崖上,树木长在花身旁,我想见的只是爱笑的少年郎。
可月儿沉入了海中央,花儿凋零在山崖上,树木枯萎在花身旁,啊,我已经等不到爱笑的少年郎。
我走过很远很远的路,等不到我心爱的少年郎……”
“这是什么曲子?”他好奇地问。
她说:“前些日子从一个小仙灵那儿听来的。”
“唱的……是什么意思?”他似是对很多事都不大明白,但又格外有兴致。
常羲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情歌。”
“……”
“是不是脸红了?”她坏心眼儿地凑过去。
他慌忙退后一步:“没……没有……”
这话听着就心虚,她自是不信的,扑过去摁住他,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摘了那张又黑又丑的鬼面!
“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她举着面具,回头望去的那一瞬就愣住了。
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似蜜玉流光莹润,闪动着猝然的慌乱,仿佛两帘璀璨星河,又似那江海凝光,温柔明亮,远山墨眉,鼻梁英挺,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微微颤着。
樱色的唇边有着一双浅浅的梨涡,随即而至的羞赧令这张俊美得有些不真实的脸猝然染上了胭脂般的红,这个人就连急切的样子,都是动人心弦的。
这哪里是丑,便是那传诸笔端的画中人,都不见得有如此好看。
可他却赶忙地从她手里拿回了那张丑不拉几的面具,挡住了脸,生怕把她吓着了似的。
常羲赶紧抓着他的手拦住。
“挡什么呀你!”
他低着头,像是不敢抬眼看她:“很……很丑吧,见了这张脸的人,都是这个反应。”
她简直要疯了:“这丑——?谁同你说丑的?报上名来,看我不揍得他满地找牙!”
“……”
他怔了怔:“……不丑?”
常羲都给气笑了:“你信我,很好看,我见过的人里,你最好看了!”
她说得坦荡,他才刚平复下去的心绪,却又因这句话激起千层波澜,死死摁住了脸上的面具,不愿让她看到已经红得像是要烧起来的脸。
常羲却不依不饶:“再让我看一眼,就一眼……你别躲呀!我又不吃了你!”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慌张中踩到自己的衣摆,却不敢看她。
折腾到最后,终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被她夺了面具,一脸幽怨地坐在树下。
“别生气了嘛。”常羲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嘴里赔着不是,面上却是笑得开怀又欠揍,“你这么好看,遮着多暴殄天物啊,出去转一圈,好些个姑娘都要被迷得神魂颠倒了。”
他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索性破罐子破摔:“你不也是个姑娘家么,被迷住了吗?”
常羲一愣,旋即笑出了声,托着腮,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迷住了呀。”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灼灼目光似要将天地点燃,像是深渊中,从未见过的灿烂天光,分不清这话几分真几分假。
“说起来,咱们都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
她伸出手,捏了下他的脸。
“我叫常羲,你呢?”
朝晖花影里,真诚而美好,仿佛遥不可及的希望。
他望着那张温暖的面庞,犹豫了好久好久,浅浅地弯了弯嘴角,倘若她再仔细些看,会发现那笑容是苦的。
“我叫无——”
到了嘴边的话戛然而止,他平静地合了合眼。
“……我叫帝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