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阿瑟·克拉克科幻短篇全集(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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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微中暑

  1958年9月首次发表于《银河系》(Galaxy),篇名《一道日光》

  收录于《十个世界的故事》

  应该由其他人来说这个故事,其他更了解南美足球个中趣味的人。在老家爱达荷州莫斯科,我们抓了球就跑。在我称之为秘利维亚 的繁荣共和制小国,足球是用脚踢着玩的。而这与他们对裁判的所作所为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秘利维亚的首都再会城是个精巧的现代都市,位于安第斯山中,海拔高达两英里。居民对他们辉煌的足球场非常骄傲。场内有十万观众席,不过,重要比赛时,仍难以容纳所有前来观战的球迷,例如与邻国巴拿古拉 的年度对战。

  在南美其他较不民主的地区几经磨难和冒险之后,我抵达秘利维亚,其后,我率先得知的事情之一,便是去年球赛因为裁判极为肮脏的欺瞒手段输掉了。据说,裁判判罚多个队员、宣判一次进球无效,基本上确保了表现最佳的球队绝对赢不了。如此激烈的指控言辞让我相当想家。不过,想起我所在是何等地方,我只说了句:“你们应该多给裁判点钱的。”“我们给了,”对方苦闷地答复,“可巴拿古拉人后来也找上他了。”“真不幸,”我说,“收贿便乖乖办事的好人难寻。”抽走我最后一张百元美钞的海关稽查员还有点羞耻心,挥手让我通过边境时,他藏在短髭后的那张脸红了。

  接下来几周很是辛苦,这并非我不愿多谈的唯一原因。总之,我暂且重回农耕机生意,虽然我进口的器械不曾接近任何农场;而现在要把它们往前线送,且不让好事之人刺探包装里头是什么,每次得花的钱都比一百块多上许多。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更多烦心事,尤其是足球。我知道,我进口的昂贵商品随时将派上用场,而我只想确保这次离开时我能顺利带走生意利润。

  尽管如此,随着第二场比赛的日期逼近,我也难以忽略周遭的兴奋之情。别的不提,连我的生意都受到影响:我费尽心力与财力,设法在安全的旅馆或可靠的自己人家里举办会议,与会人士好不容易到场,却花大半时间讨论足球。这简直令人抓狂,我不禁开始怀疑秘利维亚人是否把政治看得像足球那么重。“各位!”我会表达不满,“下一批旋转钻机明天就要卸货,除非我们拿得到农业部长核发的许可,要是某人打开箱子……”

  “别担心,小子,”席耶拉将军或佩德罗上校会这样轻描淡写地回答,“已经安排好了,就交给军方吧。”

  我还算识相,不至于反问“谁的军方”。然后,接下来的十分钟,我就得听他们争得面红耳赤,谈论足球战术及如何应付不守规章的裁判。我做梦也想不到(也确信没有其他人想得到),足球竟然与我们所面临的特定问题紧密相连。

  从那之后,我已有余裕理清所有来龙去脉;但在事发当时,一切都令人困惑。在这个几乎不可能的故事中,最关键的人物肯定就是厄南多·迪亚斯阁下了。他是百万富翁、花花公子、足球迷、业余科学爱好者,以及——我敢打赌——未来的秘利维亚总统。厄南多阁下对跑车与好莱坞美人的热爱,使他成为国际上最知名的秘利维亚人。多数人认为纨绔子弟是厄南多阁下唯一的身份,而这与事实天差地远。

  我已得知阁下是我们的人,但他同时也备受鲁伊斯总统器重。这让他处于权力极大又相当微妙的立场。当然了,我从未见过他本人。他必须慎选同伴,而我,除非有必要,大部分人对我可是唯恐避之不及。他对科学的喜好,我是隔了很久之后才听说的。厄南多阁下似乎有座私人天文台,夜色晴朗时常常造访;不过,谣传说这场地的功能远不止于观测天文星象。

  厄南多阁下一定用尽所有魅力与说服力,才说动总统同意此事,而若非因为总统也是足球迷,且和每个爱国的秘利维亚人一样,为去年的挫败痛苦不已,他绝不可能同意。总统想必颇为欣赏这个绝妙的主意。虽然,他可能不乐见整整半支军队一个下午的时间都无法出动,但厄南多阁下提醒总统:有什么比把年度盛事的五万个座位送给军方更能赢得忠诚呢?

  我在那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于球场座位坐下时,对这一切仍毫不知情。你觉得我并不想去?猜对了。可是佩德罗上校给了我一张票,辜负他的心意好像说不过去。所以,我坐在那儿,顶着艳阳,用节目表扇着风,用随身收音机听着转播,等待球赛开始。

  足球场人满为患,椭圆碗形的座席区密密麻麻都是人脸。观众入场有些延迟。警方已经尽力,但要一一检查十万名入场民众是否偷偷携带枪械实在需要时间。客场球队坚持要这么做,还引起本地民众群情愤慨,但随着入口检查哨堆的枪炮越来越多,抗议声浪也就迅速消散。

  只要观察群众嘘声的移动方向,就能明确得知裁判何时搭乘加装装甲的凯迪拉克进场。“如果对裁判有意见,”我向邻座同伴说道,那是一名中尉,官阶之低微,以至于与我一起出席公开场合不至造成危险,“不能把他换掉吗?”

  他无奈地耸耸肩。“客场球队有权决定裁判人选。我们无计可施。”

  “那至少你们应该赢得了在巴拿古拉的客场比赛呀?”

  “确实,”他同意,“但上次我们过于自信,踢得太差,连我们指派的裁判也救不了。”

  对于球赛双方,我都难以同情,便准备忍受接下来吵闹而沉闷的几小时。我的判断鲜少错得如此离谱。

  球赛还要一段时间才会正式开始:先由乐团挥汗演奏两国国歌,再向总统与总统夫人介绍两国球队,接着,枢机主教为众人赐福。然后,两队队长为了球的尺寸与形状莫名争论起来。等待时,我读起手上的节目表。那是中尉递给我的,节目表制作精美,看来造价不菲。四开尺寸,以美术用纸印制,插图华美,看来甚至镶了一层银箔。出版商似乎不太可能收回印制成本,但这份节目表显然重名大过利,再怎么说,以总统为首的各方重要人士,包括我的多数友人,都在读这份《胜利特别纪念专刊》。我也颇有兴趣地注意到,掏腰包将五万份节目表免费发送给英勇将士们的,正是厄南多阁下。在我看来,以如此手段争取军心未免过于天真,恐怕不敷成本。此外,过早宣告“胜利”似乎不甚必要,更别提手法相当粗糙。

  我的思绪被群众轰然巨响的呼喊打断,比赛开始了。足球以“之”字形剧烈移动,还未传过半场,一名身穿蓝色球衣的秘利维亚球员绊倒了身着黑色条纹球衣的巴拿古拉球员。他们真会把握时间,我暗想,裁判会怎么做呢?结果他什么也没做,令我感到惊讶,不禁琢磨这次我方是不是强迫他事成再收款。

  “刚刚那不算犯规吗?足球术语是怎么说的?”我问邻座同伴。

  “切!”他应道,眼睛仍紧盯着场上,“那根本不算什么,何况那土狼也没看见。”

  确实,裁判远在球场另一边,似乎难以跟上比赛。他的动作明显吃力,令人疑惑,但我猜到了原因。有谁看过穿着防弹背心奔跑的人呢?可怜的家伙,我心想。同为无赖,我对他的处境有种事不关己的同情:赚黑心钱还真辛苦。我可是光坐在这儿就快热死了。

  开赛前十分钟,双方你来我往,我记得肢体冲突不超过三次。秘利维亚队刚射失一球,球飞出场外的态势过于利落,巴拿古拉球迷(观众席特别为他们围出一区,由专属警力保护)的热烈掌声竟没有被嘘声压过。我开始觉得失望。毕竟,这与老家的球赛差不多“精彩”,把球的形状换换就行了。

  直到接近中场休息,才出现真正需要人道救援的时刻:三名秘利维亚球员与两名巴拿古拉球员(或者反过来)群起互殴,挤成一团,只有一名幸存者能自己起身。混乱中,伤员被推离战场,等候替补球员上场时,发生了重大事件:秘利维亚人抱怨敌队夸大球员伤势,让精神奕奕的候补球员上场。但裁判态度坚决。球员上场,球赛继续,而背景喧哗的噪声终于稍歇,不再让人那么头疼。

  巴拿古拉队迅速得分。虽然,我身边的观众没人自尽身亡,好几个人也相差不远了。注入新血显然让对方士气大振,主队看来不妙。巴拿古拉队传球技巧高超,秘利维亚队的防守相形之下漏洞百出。照这样下去,我心想,裁判不用出手也能胜利。而且,说句公道话,目前为止我看不出任何明显的偏袒。

  结果,我不用等太久。中场休息前,主队试图力挽狂澜,在球门前挡下对方进攻,后卫一记远射,球如火箭般朝客场球门直冲而去。而就在足球凌空的瞬间,裁判吹哨,比赛随之暂停。裁判与两队队长简短对谈,不欢而散。场上每个人都在激烈地比手画脚,场边观众不满地怒吼。“发生了什么事?”我可怜兮兮地问。

  “裁判说我们球员越位。”

  “怎么可能。他根本就站在自己队的球门边啊!”

  “嘘!”中尉说,不愿为无知的我浪费时间。通常我不会乖乖闭嘴的,但我暂且作罢,试着自己搞懂。看来,裁判判给巴拿古拉队一次禁区内的自由球,我渐渐理解观众的感受了。

  足球腾空飞起。尽管门将纵身扑救,球仍沿着美丽的拋物线,擦过门柱,直抵球门。观众发出痛苦的巨吼,再回归寂静——后者反而更令人印象深刻,就像受了伤的猛兽,静静等候复仇的时机。现在几乎日正当中,酷热笼罩,我却感觉好像冷风刮过,突然打了个冷战。再多印加帝国的财富也不可能说服我和场上那身穿防弹背心挥汗奔跑的男人互换身份。

  我们落后两分,但希望还在;上半场还没结束,且整场比赛结束前仍可能发生任何事。秘利维亚队正全力拼搏,锐不可当,仿佛是接下战帖意欲证明自己的勇士。

  崭新的气魄很快有所斩获,几分钟内,主队踢进无懈可击的一球,观众乐得发狂。这时,我已经和其他球迷一样,又喊又叫,还对裁判吼了不少话,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西班牙语这么溜。现在是一比二了,十万名观众祷告的祷告,诅咒的诅咒,希望再扳回一球。

  接下来的事刚好在中场休息前发生,带来了极为严重的后果。我想要尽可能中立地说明。球传向主队前锋,他带球前进了五十英尺左右,脚法利落地闪过几个防守球员,漂亮地进球。足球射门入网,还未落地裁判哨音又响起。

  现在可好了,我思忖,这样的进球,他总不可能判无效吧。

  但裁判确实这么做,说手球了。我的视力不错,却根本没看到。所以,我也无法为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怪罪秘利维亚人太多。

  虽然情况一度危急,警察仍设法阻止了群众冲入球场。两支队伍分别离去,场中央只剩下姿态顽强不屈的裁判。他大概在思量球赛结束后该如何逃离球场,可能还安慰自己说,球赛结束即可就此退休。

  尖锐的军号声让所有人措手不及——我指的是五万名士兵以外的所有人,训练有素的军士早就等得快不耐烦。全场瞬间陷入寂静,我甚至听得见足球场外嘈杂的交通。第二声军号响起,密密麻麻的人脸瞬间消失在刺眼的火海中。

  我哭喊出声,遮住双眼。一时,我还以为核弹被引爆了,试图躲避却徒劳无功。现场并无爆炸冲击,只有闪耀的火幕,我闭上眼睛都能隔着眼睑看见,好几秒才消失。火幕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三声号角(也是最后一次)响起就结束了。

  一切事物,除了一件小事,其余皆安然无恙。裁判原本站着的地方,剩下一小堆灰烬,微微冒着烟,飘散于无风的空气中。

  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转向邻座同伴,他受到的震撼看来与我差不多。“圣母啊,”我听见他嗫嚅道,“我从不知道那玩意儿有这种威力。”他直盯着——并非场中央那堆火葬的灰烬,而是摊在膝上的纪念专刊节目表——然后,尽管难以置信,我瞬间懂了。

  即使到了现在,已有人仔细将原理解释给我听,我还是很难相信自己眼见的一切是由此而生:如此明了,如此合逻辑,如此……离奇。

  各位是否曾用随身镜恶作剧,将阳光反射到别人眼睛里呢?我想每个孩子都曾这么做;我记得我对一个老师这样做过,讨了一顿打。然而,我从未想象五万名训练有素的军士,利用几平方英尺的锡箔,同时使出这个把戏。

  我一位数学特别好的朋友计算过了(倒也不是因为我需要更多证据,只是我生性喜欢追根究底)。在那之前,我从不知道阳光到底有多少能量。接收阳光的表面,每平方码所含的能量超过一匹马力 ,而庞大的球场中,大片面积接收的热能都集中反射到一小块面积,也就是已故的裁判身上了。就算假设不是所有的节目表都瞄得准,裁判还是接收了至少一千马力的热能,等同于被丢进鼓风炉里。他大概没有感觉太多痛苦。

  我确信,除了厄南多阁下,没有人预料到实际情形。反复演习的军士只被告知裁判可能会瞎掉,不能再对球赛搞破坏。不过,同时我也确信,没有人感到一丝丝懊悔。对秘利维亚人而言,足球是永恒的。

  政治也是。球赛继续,换上新裁判,眼神温和、言行温顺(可想而知),比赛渐渐走向可预知的结局。此时,我的友人们正积极动作。当胜利队伍光荣退场时(最终比数十四比二),一切皆已安排就绪。一枚子弹也未发,总统从足球场出现时,即被礼貌地告知,他们已经为他保留隔日早晨飞往墨西哥市的班机座位。

  席耶拉将军在我登上与他前老板同班班机时,对我说道:“我们让军方赢了足球赛,趁着忙碌我们赢了国家,皆大欢喜。”

  我过于礼貌没有反驳,不过忍不住心想,这真是短视的想法。几百万巴拿古拉人想必非常不高兴,总有一天会来算账的。

  我也怀疑,算总账的日子大概不远了。上周,我的一个朋友随口向我倾吐他的烦恼。他是某个领域世界顶尖的专家,偏好以假名自由接案。

  “乔,”他说,“为什么会有人要我打造一个能够装进足球里的导引火箭?”

  (译者:张芸慎) 阿瑟·克拉克科幻短篇全集(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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