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阿瑟·克拉克科幻短篇全集(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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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遥远的地球之歌

  1958年6月首次发表于《假如》(If)

  收录于《天空的另一面》

  许多年后,这成了我最喜欢的小说的基础,也成了迈克·“管状钟”·奥尔德菲尔德的一首美丽的套曲。

  罗拉在棕榈树下等待着,看着大海。克莱德的船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缺口——这是海天一线中的唯一缺口。它一分一秒地变大,直到它已经脱离了包裹世界的毫无特色的蓝色球体。现在,她可以看到克莱德站在船头,一只手缠绕在索具上,雕像般静止,他的眼睛在阴影中寻找她。

  “你在哪里,罗拉?”他的声音从他们订婚时给她的无线电手镯里朴实地问道,“快来帮我——我们有一大批鱼要带回家。”

  原来如此!罗拉告诉自己,这就是你让我赶紧到海边去的原因。她对他的呼唤置之不理,直到他重复了六七次,她这样做只是为了惩罚克莱德,让他退回到合适的焦虑状态。即使这样,她也没有按下镶嵌在“传送”按钮上的那颗美丽的金色珍珠,而是慢慢地从大树的树荫下出来,沿着海滩往下走。

  克莱德责备地看着她,但当他束手上岸,固定好船后,就给了她一个满意的吻。然后他们开始一起卸下渔获,从双体船的两个船体里舀出大大小小的鱼。罗拉皱起了鼻子,但还是坚决地当着帮手,直到等在一旁的沙橇上堆满了克莱德捕鱼技巧的受害者。

  这次捕鱼收获不错;当她嫁给克莱德时,罗拉自豪地告诉自己,她永远不会挨饿。这颗年轻星球的海里有笨拙的、有铠甲的生物,它们并不是真正的鱼,要过一亿年自然中才能出现鳞片。但它们已经够吃了,第一批殖民者给它们起了地球上的名字,他们从未被遗忘的地球还带来了许多其他传统。

  “可真是不少!”克莱德哼了一声,把一条很像鲑鱼的动物扔到闪闪发光的鱼堆上,“我待会儿再修网——我们走吧!”

  罗拉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立足点,跳上了他身后的沙橇。灵活的滚轮在沙地上空转了一会儿,然后就抓住了地面。克莱德、罗拉和一百磅重的各种鱼开始在浪花飞溅的海滩上奔跑。当他们年轻时所熟知的简单、无忧无虑的世界突然走到了尽头时,他们走了一半的路程。

  它逝去的预兆就写在那里的天空上,仿佛一只巨手在蓝色的天穹上画了一道粉笔印。即使在克莱德和罗拉的注视下,那条闪闪发光的蒸汽痕迹边缘也开始磨损,碎裂成丝丝缕缕的云雾。

  现在他们能听到一种从他们头顶上的几英里处落下的声音,他们的世界已经有好几代人没听过这种声音了。他们本能地抓住了对方的手,盯着天空中那条雪白的沟壑,听着来自空间边界的细微尖叫。下降的飞船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之外,他们才转过身来,几乎是带着崇敬的心情,呼吸之间吐出同一个神奇的字眼“地球”!

  在沉寂了三百年之后,母世界再一次伸出了手,触摸到了塔拉萨……

  为什么会这样?当漫长的启示时刻过去,天空中不再回荡着撕裂空气的尖叫声时,罗拉这样问自己。这么多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一艘飞船从强大的地球来到这个宁静而满足的世界?这个多水的星球上的唯一岛屿已经容不下更多的殖民者了,地球很清楚这一点。五个世纪前,在星际探索的早期,地球机器人测量船就已经从太空中绘制并探测过塔拉萨。早在人类亲自冒险进入群星之间的海湾前,他的电子仆人就已经走在了他的前面,环绕着陌生的恒星系,带着他们的知识储备返航,就像蜜蜂把蜂蜜带回母巢一样。

  其中一位这样的侦察员发现了塔拉萨,它是世界中的怪胎,无边无际的海面上只有一个大岛。总有一天,这里会诞生大陆,但这是一个新的星球,它的历史还在等待书写。

  机器人花了一百年才完成返航,而它所获得的知识则在储存地球智慧的伟大计算机的电子记忆中又沉睡了一百多年。殖民的第一波浪潮并没有触及塔拉萨,还有更有利可图的世界——那些不是九成水的世界——有待开发。然而开拓者终于来了;距离她现在所站的地方只有十几英里处,罗拉的祖先们第一次踏上了这颗星球,宣称它被人类占有。

  他们平整了山丘,种植了庄稼,改变了河流的流向,建造了城镇和工厂,繁衍生息,直到达到这片土地的自然极限。这里土壤肥沃、海洋物产丰富、天气温和且完全可以预测,对于塔拉萨的养子们来说,塔拉萨并不是一个条件严苛的世界。开拓精神或许延续了两代人;此后,殖民者们满足于完成一切所需的工作(但不能再多了),怀旧地做着地球梦,今朝有酒今朝醉。

  当克莱德和罗拉回到村子时,人们的猜测已经沸沸扬扬。岛的北端已经传来消息,飞船已经停止了快速飞行,正在低空返航,显然是在寻找落脚点。“他们还会用旧地图,”有人说,“十有八九他们会在第一次探险队降落的地方,在山上降落。”

  这是一个精明的猜测,几分钟之内,所有可用的交通工具都离开了村子,沿着很少使用的道路向西进发。作为棕榈湾(人口:572人;职业:捕鱼、水耕;工业:无)这样一个重要的文化中心的市长,罗拉的父亲开着他的公务车带路。事实上,这辆车马上要进行一年一度的重新油漆,这也许有点遗憾;人们只能希望游客们能忽略偶尔出现的裸露金属的斑点。毕竟,这辆车本身是相当新的;罗拉清楚地记得它的到来所引起的兴奋,不过那是十三年前发生的事。

  由各种汽车、卡车,甚至是几辆吃力的沙橇组成的小车队翻过山峰,在那块已经褪色的牌子旁停了下来,牌子上写着简单但令人印象深刻的字:

  第一次塔拉萨探险着陆点

  元年1月1日

  (公元2626年5月28日)

  第一次探险,罗拉默默地重复着。从来没有过第二次——但现在它来了……

  这艘船落得如此之低,如此之悄无声息,以至于在他们意识到之前,它几乎已经到他们身边了。没有发动机的声音——只有因扰动的空气在树间搅动而产生的短暂的树叶沙沙声。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但在罗拉看来,停在草皮上的那个闪闪发光的卵形物体像一颗巨大的银色蛋,正等待着孵化,给塔拉萨这个和平的世界带来一些新奇的东西。

  “它太小了,”有人在她身后低声说,“他们不可能开着那东西从地球来!”

  “当然不可能,”那位在所难免自封为专家的人立刻回答,“那只是一艘救生艇——真正的飞船还在太空中。你不记得第一次探险——”

  “嘘!”又有人提醒道,“他们要出来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前一秒,无缝的船体是如此的光滑无损,以至用眼睛寻找任何开口的迹象都是徒劳。然后,一瞬间它就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门洞,从里面伸出一个通往地面的短坡道。一切都纹丝不动,但却发生了一些事情。罗拉无法想象它是如何做到的,但她毫不惊讶地接受了这个奇迹。只有来自地球的飞船才会发生这种事。

  被阴影笼罩的入口内有一些人影在移动;当来访者慢慢出现,站在陌生的太阳的强光下眨眼时,等待的人群中没有一点声音。他们一共有七个人——都是男人,他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她预想中的那种超级生物。的确,他们的身高都比一般人高一些,五官瘦削清晰,但他们的脸色苍白,皮肤几乎是白色的。而且,他们看起来忧心忡忡,神情不定,这让罗拉非常不解。她第一次想到,这次降落到塔拉萨可能是无意的,访客们和迎接他们的岛民们一样惊讶。

  棕榈湾的市长面对自己职业生涯中最崇高的时刻,站出来发表了他从汽车离开村子后就一直在疯狂准备的演讲。在他开口的前一秒,他突然产生了一个疑惑,让他把讲话忘了个一干二净。大家都自动认为这艘飞船来自地球,但这纯属猜测。它也很可能只是其他殖民地派来的,至少有十几个殖民地离这里都比母世界近得多。罗拉的父亲对于迎接礼节过于慌乱,只能说出一句:“我们欢迎你来到塔拉萨。你们来自地球——我想是吧?”这句“我想是吧”让福代斯市长成为永垂不朽的伟人,过了一个世纪才会有人发现这句话不完全是原创的。

  在所有等待的人群中,罗拉是唯一一个从来没有听到以英语说出的确认答案的人,相互分离的漫长岁月让英语的速度变快了一些。因为在那一刻,她第一次看到了莱昂。

  他从船上走出来,尽量不显眼地走到坡道底部与同伴们会合。也许他最后一个走出来是因为要对控制装置进行一些调整;也许——这似乎更有可能——他一直在向巨大的母舰报告会面的进展情况,而母舰一定悬在大气层最边缘外面的太空中。不管是什么原因,从那时起,罗拉的眼睛就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了。

  即使在那一个瞬间,她也知道自己的生活再也不可能和以前一样了。这是一种全新的、超越她以往经历的东西,同时让她充满了好奇和恐惧。她的恐惧是出于她对克莱德的爱,她的惊奇是因为她生命中出现了未知的新事物。

  莱昂没有他的同伴们那么高大,但身材却要健壮得多,给人一种充满力量和能力的印象。他的眼睛颜色很深,充满了活力,深陷在粗糙的五官中,没有人会觉得这种长相英俊,但罗拉从中发现了令人不安的吸引力。这是一个见过她无法想象的景象的人——一个也许走过地球的大街小巷、看过传说中的城市的人。他在这孤独的塔拉萨做什么呢,为什么他不断寻找的目光中会有紧张和担心呢?

  他已经看了她一眼,但他的目光却毫不犹豫地扫了过去。现在它又回来了,仿佛是由记忆促使的,他第一次意识到了罗拉的存在,而一直以来她都能意识到他的存在。他们四目相对,跨越了时间、空间和经历的鸿沟。莱昂眉头上焦急的皱纹渐渐消失,紧绷的线条慢慢放松,突然微笑起来。

  当演讲、宴会、酒会、采访结束时,已是黄昏。莱昂非常疲惫,但他的头脑太活跃了,让他睡不着。过去几周他一直精神紧张,他被刺耳的警报声吵醒后,一直和同事们一起奋力抢救受损的飞船,很难意识到他们终于到达了安全地带。这颗有人居住的星球竟然离他们这么近,运气好得真是不可思议。即使他们无法修复飞船,无法进行他们需要继续完成的长达两个世纪的飞行,但至少他们可以留在这里,和朋友们在一起。无论是海上还是太空,遇难的船员都无法奢望更多。

  夜晚凉爽而平静,陌生的群星闪烁着光芒。然而,它们当中还是有一些老面孔,尽管古老的星座图案已经无可挽回地消失了。那里有明亮的参宿七,它发出的光要经过更多时间才能传到他的眼睛里,这并没有让它变得更暗淡。那颗一定是巨大的老人星,几乎与他们的目的地是同一个方向,但遥远得多,即使他们到达新家,它也不会比在地球的天空中更明亮。

  莱昂摇了摇头,仿佛是为了清除脑海中那令人发昏、陷入催眠状态的巨大形象。忘掉星星吧,他告诉自己,你很快就会再次面对它们。当你在这个小世界上的时候,要紧紧抓住它,即使它可能只是那个你永远不会再看到的地球和两百年后的旅程终点之间路上的一粒灰尘。

  他的朋友们已经睡着了,带着应有的疲惫和满足。很快他就会加入他们的行列——当他躁动的精神允许的时候。但首先他要看看这个偶然间遇到的世界,这个在太空沙漠中自己的远亲居住的绿洲。

  他离开了那间明显为他们匆忙准备的、长条形的单层宾馆,走到了棕榈湾的单行道上。虽然有几间房子里传来了让人睡意蒙眬的音乐,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看来,村民们都信奉早睡——或者他们也因为一天的兴奋和好客而疲惫不堪。这对莱昂来说刚好,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直到他那飞速运转的思绪缓过神来。

  在周围宁静的夜色中,他听到了淙淙的海声,这声音把他的脚步从空荡荡的街道上引开。棕榈树间一片漆黑,村庄的灯光消失在他的身后,塔拉萨的两颗月亮中较小的一颗高悬在南边,它那奇异的黄色光芒给了他所需的一切指引。此刻,他已经穿过了狭窄的树木带,到达了陡峭的搁浅海滩的尽头,眼前是一片几乎覆盖了整个世界的海洋。

  水边停泊着一排渔船,莱昂慢慢地朝它们走去,他很想看看塔拉萨的工匠们是如何解决人类最古老的问题之一的。他赞许地看着修长的塑料船体、狭窄的悬臂浮梁、用于拉起渔网的电动绞盘、袖珍小马达、带方向探测环的无线电。这种近乎原始但又完全够用的简洁感对他有很强的吸引力;很难想象有什么会比悬在头顶的、如迷宫般复杂的巨大飞船反差感更强。有那么一瞬间,他沉浸在幻想当中:抛弃多年的训练和学习,用星舰推进工程师的生活来换取渔民的安宁、不求回报的生活,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他们一定需要有人把船打理得井井有条,也许他能想到一些改进的办法……

  他耸耸肩,把美梦抛在一边,没有费心揪出其中所有明显的谬误。海浪用尽最后的力气拍击陆地形成了一道泡沫组成的、来回移动的线,他开始沿着这条线散步。脚下是这片年轻的海洋新生的残骸——可能在十亿年前就已经遍布地球海岸的空壳和躯壳。比如说,这里有一个紧密缠绕的石灰石螺旋,他肯定在某个博物馆里见过。很有可能大自然会不断地在一个又一个世界中重复任何曾经达到它目的的设计。

  一道微弱的黄色光芒正迅速地在东边的天空中蔓延,甚至在莱昂注视着它的时候,更靠近这颗星球的月亮塞勒涅,在地平线上渐渐露出来。整个月盘以惊人的速度爬出海面,突如其来的光芒洒满了海滩。

  而在那阵阵的光亮中,莱昂发现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

  那个女孩正坐在其中一艘船上,就在海滩前面大约五十码。她背对着他,望着大海,显然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莱昂犹豫了一下,他不想打扰她独处,也不确定当地关于这种事的风俗。这样的时间和地点,她极有可能在等人。最安全也可能最老练的做法是悄悄地转身回村子。

  他决定得太晚了。姑娘仿佛被海滩上刚刚涌出的月光吓了一跳,抬起头来,一下子就看到了他。她从容优雅地站起来,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或恼怒的迹象。事实上,如果莱昂能在月光下清楚地看到她的脸,他一定会惊讶于那宁静满足的表情。

  就在十二个小时前,如果有人说当整个世界都在沉睡时,她将在这片孤独的海滩上遇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罗拉会感到气愤。即使是现在,她也可能会试图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辩解说自己感到不安,睡不着,所以决定出去走走。但她心里清楚,事实并非如此;一整天她都因为那个年轻工程师的形象而心神不宁,她设法在不引起朋友们太多好奇的前提下,了解他的名字和职位。

  她看到他离开宾馆,甚至都不是运气的功劳,她晚上大部分时间都在街道另一侧她父亲住所的门廊里观察。当她确定莱昂去往的方向后,她便走到了海滩的这个位置,靠的当然也不是运气,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精心策划。

  他停在离她十几英尺远的地方。(他认出她来了吗?他猜到这不是意外吗?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勇气几乎都不见了,但现在打退堂鼓已经太迟了。)然后他露出了一个奇怪的、扭曲的笑容,似乎照亮了他的整张脸,使他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你好,”他说,“我没想到会在晚上这个时候见到任何人。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

  “当然没有。”罗拉回答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不流露出任何感情。

  “我是船上的人,你知道的。我想趁着我在这里的时候,我应该在塔拉萨四处看看。”

  他在说这最后一句话时,罗拉脸上的表情突然发生了变化;他从她脸上读出的悲伤让莱昂感到困惑,因为它来得毫无原因。然后,他吃惊地认出她了,他知道自己以前见过这个女孩,也明白她在这里做什么。这就是那个在他出船时对他笑的女孩——不,不对,笑的那个人是他……

  他们二人沉默不语。他们隔着起皱的沙滩凝视着对方,每个人都在想,是什么奇迹让他们在浩瀚的时空中走到了一起。然后,仿佛有一种无意识的默契,他们面对面坐在船的桅杆上,仍然一言不发。

  这太荒唐了,莱昂告诉自己。我在这里做什么?我,一个路过这个世界的流浪者,有什么权利去干扰生活在这里的人的生活?我应该向她道歉,把海滩和大海留给这个女孩,生来就享有这里的是她,而不是我。

  然而他并没有离开。塞勒涅已经升到海面以上一掌宽了,他终于开口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罗拉。”她用岛民们柔和、悠扬的口音回答道,这种口音是那么吸引人,但并不总是容易听懂。

  “我是莱昂А卡雷尔,星舰‘麦哲伦号’的助理推进工程师。”

  在他自我介绍的时候,她露出了一点笑容,那一刻莱昂确定她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了。同时,他突然萌生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奇思妙想,直到几分钟前,他还筋疲力尽,正准备转身回去补觉。然而现在他已经完全清醒和警觉——差不多就像即将迎接新的、不可预知的冒险。

  但罗拉的下一句话很容易猜到:“你喜欢塔拉萨吗?”

  “我需要时间,”莱昂回答说,“我只见过棕榈湾,而且了解也不多。”

  “你会在这里——待很久吗?”

  中间的停顿几乎察觉不到,但他的耳朵听到了。这才是真正重要的问题。

  “我不确定,”他如实回答,“这要看修理需要多长时间。”

  “出了什么问题?”

  “哦,我们遇到了一个太大的流星,我们的流星挡板处理不了。然后——砰!——那挡板就碎了。所以我们得做一个新的。”

  “你觉得你们能在这里做吗?”

  “我们希望如此。主要的问题是得把大约一百万吨的水提到麦哲伦号上。幸运的是,我想塔拉萨上有这么多水。”

  “水?我不明白。”

  “嗯,你知道星舰几乎是以光速行驶的,即使这样,也需要数年时间才能到达目的地,所以我们必须进入休眠状态,让自动控制装置来驾驶飞船。”

  罗拉点了点头。“当然——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来到这里的。”

  “嗯,如果太空里真的什么都没有,速度就不成问题——但事实并非如此。一艘星舰在飞行中每一秒都会扫过成千上万的氢原子、尘埃粒子,有时还有更大的碎片。在接近光速的情况下,这些宇宙垃圾的碎片能量巨大,可能很快就会烧毁飞船。所以我们在前方一英里处装了一个护盾,让它代替飞船吸收热量。你们这个世界上有雨伞吗?”

  “为什么这么问——有。”罗拉回答说,显然被这个不搭边的问题弄得一头雾水。

  “那么你可以把一艘星舰看成是一个在雨伞的掩护下、在暴雨中低头移动的人。雨是星际间的宇宙尘埃,而我们的飞船很不幸地失去了雨伞。

  “你能用水做一个新的?”

  “对,它是宇宙中最便宜的建筑材料。我们把它冻成一座冰山,冰山在我们前面行驶。还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呢?”

  罗拉没有回答,她的思路似乎已经转向了另一边。不一会儿,她开始说话,她的声音是如此低沉和怀念,以至于莱昂不得不向前弯腰,才能在海浪的滚动中听到:“而你是在一百年前离开地球的。”

  “一百零四年。当然,感觉只有几个星期,因为我们一直在沉睡,直到自动驾驶装置把我们唤醒。所有的殖民者都还处于休眠状态,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而不久以后你就会再次加入他们的行列,然后在去往星际的路上沉睡。”

  莱昂点了点头,避开她的眼睛。“是这样。星星降落会晚几个月,但对于耗时三百年的旅行来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罗拉指了指他们身后的岛屿,又指了指他们所站的边缘的无岸海。

  “想到你在上面睡觉的朋友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切,真是奇怪。我为他们感到遗憾。”

  “是的,只有我们五十多个工程师会记得塔拉萨。对飞船上的其他人来说,我们在这里的停留将不过是航海日志上的一条一百年前的记录。”

  他看了看罗拉的脸,又看到她眼中的那种悲伤。

  “为什么这会让你不高兴呢?”

  她摇摇头,无法回答。怎样才能表达莱昂的话带给她的孤独感呢?人的生命,以及他们所有的希望和恐惧,在他们敢于挑战的难以想象的无垠宇宙面前,是那么渺小。一想到那三百多年的旅程还没有完成一半,她的心中就惊恐万分。然而——她自己的血管里却流淌着几百年前那些早期的开拓者的血液,他们沿着同样的道路前往塔拉萨。

  夜色不再宜人,她突然感到对家和家人的渴望,对那间小小的房间的渴望,那间房间里有她拥有的一切,那是她所知道或想要的全部世界。太空带来的寒冷冻住了她的心,她现在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次疯狂的冒险。是时候——也是机会——离开了。

  当她站起来的时候,注意到他们一直坐在克莱德的船上,不知道是怎样的下意识,让她在海滩上一字排开的所有小舰队中,选择来到了这艘船上。一想到克莱德,就有一种不安的感觉,甚至一种罪恶感向她袭来。在她的一生中,除了最短暂的时刻,她从来没有想过除了他以外的其他男人。现在她再也不能假装这是真的了。

  “怎么了?”莱昂问道,“你冷吗?”他向她伸出手,她下意识地回应他,他们的手指第一次接触到彼此。但在接触的那一瞬间,她像受惊的动物一样,猛地躲开了。

  “我没事,”她几乎是愤怒地回答,“很晚了——我必须回家了。再见。”

  她的反应如此突然,让莱昂出乎意料。他想知道,他是不是说了什么冒犯的话。他在她身后叫她时,她已经快步离开了。“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即便她回答,海浪声也会把她的声音盖住。他看着她走了,疑惑又有点伤感,同时他又一次开始思考要明白一个女人的心思是多么困难。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跟在她身后,把问题重复一遍,但他深知没有必要。就像明天的太阳一定会升起一样,他们会再次相遇。

  ***

  而现在,岛上的生活被太空中千里之外的跛脚巨人所主宰。在黎明前和日落后,当世界处于黑暗之中,但太阳的光辉仍在头顶上流淌时,麦哲伦号就像一颗明亮的星星,除了两颗卫星之外,它是整个天空中最明亮的物体。但即使在看不到它的时候——当它消失在白昼的阳光中或被塔拉萨的阴影所淹没时,它也从未消失在人们的脑海中。

  很难相信,星舰上只有五十名船员被唤醒,而且任何时候都不会有超过一半的人同时待在塔拉萨上。他们似乎无处不在,通常是两三人的小团体,迅速地走着去办神秘的差事,或者骑着飘浮在离地面几英尺地方的小型反重力摩托车,它们跑起来无声无息,给村子里的生活带来了一点刺激。尽管村民发出了最恳切的邀请,但这些外来者仍然没有参加岛上的文化和社会活动。他们礼貌而坚定地解释说,在他们飞船的安全得到保障之前,他们将没有时间参与任何其他活动。他们以后肯定会参加,但不是现在……

  所以塔拉萨人不得不耐心等待,而地球人则安装仪器,进行勘测,在岛上的岩石上钻洞,并进行了大量的跟他们的问题毫不相关的实验。有时,他们会与塔拉萨本土的科学家进行简短的咨询,但总体上他们还是保持独来独往。这并不是说他们不友好或冷漠,而是他们的工作强度非常大,非常专注,几乎没有意识到周围的任何人。

  在他们第一次见面后,罗拉过了两天才再次和莱昂说话。当他在村子里匆匆忙忙地走动时,她不时会看到他,通常他带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但他们只是短暂地对彼此笑一下。然而即使是这样,也足以让她的情绪一直处于混乱之中,让她心神不宁,让她与克莱德的关系越来越差。

  从她记事起,他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他们有过争吵,有过分歧,但从来没有人威胁到他在她心中的地位。再过几个月,他们就要结婚了——然而现在她对此产生了犹豫,或者说对一切都犹疑不定。

  “迷恋”是个丑陋的词,人们只把它用在别人身上。但是,她还能用什么别的词来解释这种与一个不知从哪里突然闯进她生活、必须在几天或几周后再次离开的男人在一起的渴望呢?毫无疑问,他出身的魅力和浪漫是部分原因,但仅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解释。还有其他地球人比莱昂长相出众,然而她只看上了他一个人,除非他在周围,不然她现在的生活就是空虚的。

  第一天过去时,只有她的家人知道她的感情;第二天过去时,路过的每一个人都会给她一个会心的微笑。在棕榈湾这样一个紧密而又话多的社区里,要想保守秘密是不可能的,她知道最好不要去尝试。

  她与莱昂的第二次见面完全出于偶然——不过这种事能不能算偶然可不好说。她正在帮助父亲处理一些信件和询问,自从地球人到来后,这些信件和询问便像潮水一样涌入了村子,她正试图从她的笔记中理出一些头绪,这时候办公室的门开了。这几天门开得太频繁了,以至于她已经不再抬头看了;她的妹妹担任接待员,接待所有的访客。然后,她听到了莱昂的声音;纸上的内容在她眼里变得模糊了,仿佛笔记是用一种她不通晓的语言写成的。

  “请问我可以见市长吗?”

  “当然可以,请问您叫——?”

  “助理工程师卡雷尔。”

  “我去把他叫来。您坐下来等一下吧?”

  莱昂疲惫地躺在古老的扶手椅上,那是接待室能提供给稀少的来访者最好的椅子,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罗拉正在房间的另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疲倦立刻一扫而空,站起身来。

  “你好——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工作。”

  “我住在这里,我父亲是市长。”

  这个令人惊讶的消息似乎并没有让莱昂很在意。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罗拉在秘书工作间隙浏览的那本厚厚的书卷。

  “《地球简史:从文明黎明到星际飞行开始》,”他读道,“这一切都囊括在一千页的内容里!可惜它在三百年前就结束了。”

  “希望你们很快能给我们讲点新的内容。自从那本书写完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吗?”

  “我想,足够填满大约五十个图书馆了。不过在走之前,我们会把我们所有的记录都留给你们,这样你们的历史书就只留下一百年的空白了。”

  他们顾左右而言他,却避开最重要的那个问题。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罗拉脑子里不断蹦出这个念头,却无法宣之于口。而他到底是真的喜欢我,还是仅仅在跟我寒暄?

  内门打开,市长从办公室里带着歉意走出来。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卡雷尔先生,但刚才我正在跟总统通话——他今天下午就会过来。您有什么事吗?”

  罗拉假装工作,但在莱昂转达麦哲伦号船长的信息时,她把同一句话打了八遍。当他说完后,她也还没有明白过来,星舰的工程师希望在离村子一英里的海岬上建造一些设备,想确保不会有人反对。

  “当然!”福代斯市长用“客人至上”的语气、大大咧咧地说道,“去建吧——这块地不属于任何人,也没有人住在那里。你们想用它来做什么?”

  “我们要建造一个反重力装置,发电机必须固定在坚实的基岩上。它开始运行时可能会有些噪声,但我想它不会打扰到你们在村子里的生活。当然,我们完成后会把设备拆除。”

  罗拉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父亲。她很清楚莱昂的请求对他来说和对她一样一头雾水,但人们永远也猜不到这一点。

  “完全没问题——很高兴我们能帮上忙。还有,你能不能告诉戈德上尉,总统今天下午五点来?我派车去接他,招待会五点半在村里的会堂举行。”

  当莱昂道谢离开后,福代斯市长走到女儿身边,拿起她打得不太准确的一叠薄薄的信件。

  “他看起来是个令人愉快的年轻人,”他说,“但太喜欢他是个好主意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听我说,罗拉!毕竟,我是你的父亲,我也不是一点观察力也没有。”

  “他对我,”她鼻子抽动了一下,“一点兴趣也没有。”

  “你对他有兴趣吗?”

  “不知道。哦,爸爸,我太难过了!”

  福代斯市长不是个勇敢的人,所以他只能做一件事。他捐出手帕,逃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是克莱德一生中面临的最困难的问题,根本没有任何先例可以参考。罗拉是属于他的——大家都知道。如果他的竞争对手是其他村民,或者是来自塔拉萨其他地方的人,他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但他们必须遵守好客的规矩,以及最重要的是,他对地球上任何事物都有天然的敬畏,这使他没办法礼貌地要求莱昂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这种事并非第一次发生,但在此之前的类似场合,从来没有发生过丝毫的麻烦。这可能是因为克莱德身高超过六英尺,身材匀称宽大,一百九十磅的身躯上没有多余的脂肪。

  在海上漫长的时间里,当他除了沉思之外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的时候,克莱德就在脑子里模拟与莱昂进行一场短促而敏捷的较量的场景。这场较量不会持续很久;虽然莱昂不像大多数地球人那样瘦弱,但他和他们一样,脸色苍白,神情憔悴,显然不是任何以体力活动为生的人的对手。这就是麻烦所在——这就不公平了。克莱德知道,如果他和莱昂打起来,不管他理由多么充分,众人都会感到愤怒。

  而他又有多么充分的理由呢?这才是让克莱德担心的大问题,因为在他之前,无数人都担心过这个问题。莱昂现在几乎已经成了家里的一员;每次他到市长家打电话,地球人似乎都会以某种借口出现在那里。克莱德以前从未感受过嫉妒这种情绪,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还在为舞会的事感到不满。它是几年来最盛大的社交活动,事实上,在整个棕榈湾的历史上,没有什么事情能与之相提并论。让塔萨拉的总统、一半的议会和五十名来自地球的游客同时出现在村子里,这种事情以后都不会再发生了。

  虽然他的体形和力气都很大,但克莱德舞跳得也不错——尤其是和罗拉在一起的时候。但那天晚上他几乎没有机会证明这一点,莱昂一直忙着展示地球上最新的舞步(最新,也就是说,如果你忽略了它们一定在一百年前就已经过时的事实——除非它们又回潮了,成了现在最时髦的舞步)。在克莱德看来,莱昂的技巧很差,舞蹈也很丑陋,罗拉对这些舞蹈表现出的兴趣简直太可笑了。

  当机会来临时,他傻乎乎地把这番话告诉了她,那也成为了当天晚上他和罗拉跳的最后一支舞。从那时起,她开始对他视而不见。克莱德一直忍到了自己的极限,然后去往酒吧买醉。他很快就达到了目的,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不情愿地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错过了什么。

  舞会很早就结束了,总统发表了简短的讲话——这是他当晚的第三次讲话,他介绍了星舰的指挥官,并承诺给他一个小小的惊喜。戈德船长的讲话同样简短,他显然是一个更习惯于命令而不是演说的人。

  “朋友们,”他开始说道,“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我不必说我们多么感激你们的盛情和善意。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们,唯一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时间多看看你们美丽的岛屿和岛上的人民。如果我们的行为中有任何不妥或冒犯,希望你们能够原谅,但我们心中不得不把飞船的修理和同伴的安全放在首位。

  “从长远来看,也许对我们双方来说,那场让我们来到这里的事故都是一件幸事。它给了我们快乐的回忆,也给了我们启示。我们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都给我们上了一课。希望我们能把在旅程终点等待的世界,建设成像你们的塔拉萨一样公正美丽的人类家园。

  “在我们继续航行之前,我们有责任也很高兴地把所有的记录留给你们,以弥补你们与地球上次接触以来留下的空白。明天我们将邀请你们的科学家和历史学家到我们的船上来,这样他们就可以复制他们想要的任何信息磁带。因此,我们希望给你们留下一份遗产,这将丰富你们的世界,让你们的子孙后代受益。这是我们最起码能为你们做的。

  “但今晚,我们可以把科学和历史放在一边,因为我们船上还有其他宝藏。自从你们的祖先离开后的几个世纪里,地球一直没有闲着。现在,听着,我们一起分享一些地球的遗产,在我们走之前,我们将把它们留在塔拉萨。”

  灯光暗了下来,音乐响起。在场的人都不会忘记那一刻;在惊奇的恍惚中,罗拉听着人们在几个世纪的分离中用声音创造的东西。时间已经毫无意义,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莱昂站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而音乐就在他们周围起伏流动。

  这些都是她从未了解过的东西,属于且只属于地球的东西。节奏缓慢的洪大钟声,像看不见的烟雾一样从古老的大教堂尖顶越升越高;耐心的船夫以早已失传的千百种语言吟唱,在白天最后的光亮中逆流而上划船回家;军队朝着战场进发的歌声,时间夺去了他们所有的痛苦和邪恶;当人类最伟大的城市醒来迎接黎明时,千万人的声音合并在一起;极光在一望无际的冰海上跳着冰冷的舞蹈;强大的引擎在通往群星的高速公路上轰鸣着爬升。所有这些她都在这个夜晚传出的音乐和歌声中听到了——遥远的地球之歌,跨越以光年计的距离来到她的耳畔……

  清澈的女高音,像鸟儿一样在听觉的边缘俯冲翱翔,唱出了无声的哀歌,撕心裂肺。这是一首挽歌,唱给所有在孤独的太空中失去的爱情,唱给再也见不到的、最后终将消失在记忆中的朋友和家园。那是唱给所有流亡者的歌,对于那些与地球隔绝了十几代和似乎才离开自己的田野城市几周的旅行者来说,都无比清楚。

  音乐消失在黑暗中,塔拉萨的人们眼神迷离,避免彼此交谈,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但罗拉没有回自己家,对于那种刺穿她灵魂的孤独,只有一种方法可以抵挡,而目前她已经找到了。在森林的暖夜里,莱昂的手臂紧紧地搂着她,他们的灵魂和身体融为一体。就像迷失在充满敌意的荒野中的旅人一样,他们在爱的火旁寻求温暖和安慰。当那团火燃烧的时候,他们就不会被在夜色中徘徊的阴影所伤,宇宙当中所有的星辰都缩小成了他们可以握在手中的玩具。

  对莱昂来说,这份爱情从来都不是完全真实的。尽管所有的紧迫性和危险性使他们来到这里,但他有时会想,在旅程结束时,很难说服自己,塔拉萨不是在他漫长的睡眠中出现的一个梦。比如说,他并不想要这种热烈而注定失败的爱情——它是被强加给他的。然而,他告诉自己,对于经过几个星期的磨炼焦虑之后,降落在这个和平、愉快的世界上,没有几个人会拒绝它。

  当他能从工作中逃出来的时候,他就会和罗拉在远离村庄的田野里散步,那里很少有人来,只有耕种机器人会打扰他们的单独相处。在几个小时里,罗拉会问他有关地球的事情——但她绝不会问麦哲伦号的目的地。他很理解她的理由,并尽力满足她对那个世界的无休止的好奇心,对很多人来说,他们还没亲眼见过就已经把它认定为“家园”了。

  听到城市的时代已经过去,她感到非常失望。尽管莱昂告诉她,现在地球上两极之间到处都是去中心化的文明,但当她想到地球时,仍然会想起昌迪加尔、伦敦、阿斯特罗格拉德 、纽约这些已经消失的巨大城市,她很难意识到它们已经永远消失了,它们所代表的生活方式也随之消失。

  “当我们离开地球时,”莱昂解释说,“最大的人口中心是牛津、安阿伯或堪培拉这样的大学城;其中一些城市有五万名学生和教授。其他城市连它们一半的规模都没有了。”

  “可是它们发生了什么?”

  “哦,这并不是单一原因导致的,不过它的开始是因为通信的发展。一旦地球上的任何人都可以通过按下按钮看到并与其他任何人交谈,对城市的大部分需求就消失了。然后人类发明了反重力,你可以在天空中移动货物或房屋或其他任何东西而不用担心地理问题。于是距离也不再是问题了,而在几个世纪前,飞机就已经开始让人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在那之后,人们开始在自己喜欢的地方生活,城市也逐渐消失了。”

  有一会儿,罗拉没有说话。她正躺在草地上,观察着一只蜜蜂的行为,它和它的祖先一样,都是地球的公民。它正徒劳地试图从塔拉萨的一种原生花中提取花蜜;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出现昆虫生命,为数不多的原生花也还没有发明出针对这些空中访客的引诱物。

  沮丧的蜜蜂放弃了这个无望的任务,愤怒地嗡嗡飞走了。罗拉希望它能有足够的理智回到果园,在那里它能找到更多愿意配合的花朵。当她再次开口说话时,说出了现在已经困扰人类近千年的梦想。

  “你觉得,”她不满足地说,“我们会不会突破光速?”

  莱昂笑了,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以比光更快的速度旅行——回到地球老家,却又能在朋友们还活着的时候返回自己的故乡——每个殖民者都在某一刻梦想过这个。在整个人类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问题,曾让人付出了如此多的努力却至今束手无策。

  “我觉得不会,”他说,“如果能做到,现在肯定已经有人发现突破光速的方法了。不——我们只能缓慢航行,因为没有别的办法。宇宙规则就是这样,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但我们肯定还能保持联系!”

  莱昂点了点头。“没错,”他说,“我们会尽力。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但你们应该早就收到地球的消息了。我们一直在向所有的殖民地发送信使机器人,它们携带着直到出发前发生的所有事情的完整地球历史,并请求对方反馈。当消息传回地球时,会被转录下来,然后由下一个信使再次发送出去。所以我们有某种星际新闻服务,地球就是中央信息交换中心。这种信息交换当然很慢,但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如果最后一个去塔拉萨的信使失踪了,那么一定还有另一个信使在路上——它们也许相隔几年或二三十年。”

  罗拉试图设想这个由信使构成的庞大的、跨越星际的网络,信使在地球和它分散的孩子们之间来回穿梭,她好奇为什么塔拉萨会被忽略。但有莱昂在她身边,这似乎并不重要。他就在这里;地球和群星却遥不可及。正因如此,无论它可能带来任何不快,那都是明天的事……

  到这一周结束时,外来者们在俯瞰大海的岩石岬角上,建造了一个屋子,以及一座由金属梁构成的坚固的金字塔,里面有一些神秘的装置。罗拉和棕榈湾的其他五百七十一名居民以及来到村庄的几千名观光客一样,在第一次测试时,都在一边观看。没有人可以进入机器周围四分之一英里以内的区域——这一预防措施在比较紧张的岛民中引起了很大的惊慌。地球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假设出了什么问题。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呢?

  莱昂和他的朋友们在那座金属金字塔里,做着最后的调整——“粗调对焦”,他告诉过罗拉,但是她并没有因此明白更多。她和所有岛上的同胞一样焦急不解地看着,直到远处的人影从机器里出来,走到建在上面的平顶岩石的边缘。他们站在那里,海面上有一群小小的人形剪影,凝视着大海。

  在离岸边一英里的地方,水面上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似乎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但这场风暴只保持在一个直径只有几百码的区域内。山一般的波浪慢慢形成,互相撞击,然后又迅速平息。几分钟内,扰动的涟漪已经到达岸边,但小小的风暴中心却没有任何移动的迹象。罗拉告诉自己,仿佛有一根无形的手指从天而降,正在搅动大海。

  突然,整个模式都变了。现在,海浪不再是互相撞击,而是步调整齐,在一个紧密的圆圈里越走越快。一个水锥正从海面上升起,每一秒钟变得更高更细。它已经有一百英尺高了,它出现时伴随着一种愤怒的咆哮声,这个声音弥漫在空气中,使所有听到它的人心中感到恐惧。但其中不包括从深海中召唤出这个怪物的那一小队人,他们仍旧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看着它,无视几乎是贴着他们脚面的破碎的波涛。

  现在,那座旋转的水塔正迅速向着天空爬升,它像箭一样穿透云层,向着太空前进。它那被泡沫覆盖的山顶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外,从天空中开始不断地落下雨滴,雨滴异常大,就像是雷雨的前奏。并不是每一滴从塔拉萨这片唯一的海洋中升起的水都能抵达遥远的目的地,有些水逃脱了控制它的力量,从空间的边缘落回。

  观望的人群渐渐远去,惊讶和恐惧已经让他们无法平静地接受眼前的景象。五百多年前人类就能够控制引力了,这种把戏虽然很壮观,却无法与将一艘巨大的星际飞船以接近光速的速度,从一颗恒星抛向另一颗恒星的奇迹相提并论。

  地球人现在正向他们的机器走去,他们显然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很满意。即使在这个距离上,也能看出他们很高兴,很放松——也许是他们到达塔拉萨后第一次这样放松。重建麦哲伦号护盾的水正在被送往太空的路上,将被这些人利用其他奇怪的力量塑造和冻结成形。再过几天,他们就可以出发了,他们的伟大星际方舟会完好如初。

  甚至直到这一分钟,罗拉都希望他们失败。现在这种希望已经荡然无存了,她看着人造水柱从海里竖起来。有时它微微晃动,它的底部来回晃动,仿佛在巨大的无形的力量之间寻找平衡点。但它已经完全被控制住了,它将完成自己的使命。这对她来说只意味着一件事,很快她就得和莱昂说再见了。

  她慢慢地走向远处的一群地球人,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莱昂马上甩下了他的朋友们,来到她面前;他的脸上写满了欣慰和幸福,但当他看到罗拉的表情时,这些欣慰和幸福迅速消失了。

  “嗯,”他磕磕绊绊地说,几乎就像一个犯罪的小学生被抓了现行一样,“我们已经成功了。”

  “这样的话——你还会在这里待多久?”

  他紧张地蹭着沙子,无法与她的眼睛对视。

  “哦,大约三天——也许四天。”

  她试着平静地接受这句话,毕竟,她已经预料到了——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她完全失败了,她根本不能接受这几个字。

  “你不能离开!”她绝望地喊道,“留在塔拉萨!”

  莱昂轻轻地握住她的手,然后喃喃地说:“不,罗拉——这不是我的世界,我永远也无法融入其中。我的半生都在为现在的工作而接受训练,我在这里永远都不会快乐,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尖端科学。一个月后,我应该会无聊地死去。”

  “那就带我一起去吧!”

  “你不是认真的。”

  “可我是认真的!”

  “你只是这么认为。你在我的世界里会比我在你的世界里更不合时宜。”

  “我可以学习——我会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只要我们能在一起!”

  他把手臂搭在她的肩上,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满是悲伤,但也充满了真诚。她真的相信自己所说的话,莱昂告诉自己。他的良心第一次击溃了他。他忘了——或者说选择不记得——这些事情对一个女人来说可能比对一个男人来说要严重得多。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罗拉;他非常喜欢她,此生都会把她铭记在心。现在他发现,就像他之前的许多男人一样,说再见并不总是那么容易。

  只有一件事要做。长痛不如短痛。

  “跟我来,罗拉,”他说,“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他们没有说话,莱昂带着她来到地球人用作降落地点的空地。这里到处都是一些神秘的设备,有些被重新包装,而有些则被留下来供岛民们随意使用。有几辆反重力摩托车停在棕榈树的树荫下;即使不用的时候,它们也不会与地面接触,悬停在离草地几英尺的地方。

  但莱昂感兴趣的并不是这些;他特意走向那块占据空地的闪闪发光的椭圆形,对站在旁边的工程师说了几句话。他们简短地争论了一下,然后对方相当优雅地认输了。

  “它还没有装满呢,”莱昂一边扶着罗拉上坡道,一边解释道,“但我们还是一样要去。反正另一架穿梭机半小时后就会下来。”

  罗拉已经置身于一个她从未了解过的世界——一个科技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塔拉萨最杰出的工程师或科学家都会迷茫。岛上拥有维持塔拉萨人生活和幸福所需的所有机器,而眼前的机器完全超出它的见识。罗拉曾经见过那台伟大的计算机,那是她的人民的虚拟统治者,整整一代人都不曾质疑过它的决策。那个巨大的大脑庞大而复杂,但这台机器有一种令人敬畏的简洁感,即使是她那不懂技术的头脑也被打动了。莱昂坐在那块小得离谱的控制板前时,他的手除了轻放在上面,似乎什么也没做。

  然而墙壁却突然变得透明了——缩小版的塔拉萨出现在他们下方。她没有任何运动的感觉,周围也没有任何低声的响动,然而在她的注视下,这座岛屿也在逐渐缩小。世界的迷蒙边缘,一张巨大的弓将大海的蓝色和太空的天鹅绒般的黑色分割开来,每过一秒就变得更加弯曲。

  “看。”莱昂指着星星说。

  她已经可以看到飞船了,罗拉突然感到失望,因为它竟然如此之小。她能看到中心部分周围有一簇舷窗,但无论是底座还是棱角分明的船身,似乎都没有其他缝隙。

  这种错觉只持续了一秒钟。然后,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使她的感官晕眩,她几乎要晕倒了,她发现自己的眼睛是多么无望地被欺骗了。那些不是舷窗;船还在几英里之外。她看到的是打开的舱门,渡运飞船可以通过它们在星舰和塔拉萨之间穿梭。

  太空中没有透视感,所有的物体无论距离多远,依然清晰锐利。即便是船体在他们身边若隐若现,一堵无尽弯曲的金属墙挡住了群星,依然无法真正判断它的大小。她只能猜测,它至少得有两英里长。

  据罗拉判断,莱昂没有任何干预,渡运飞船便停靠在这里了。她跟着他走出小控制室,当气闸打开时,她惊讶地发现他们可以直接走进星舰的一条通道里。

  他们正站在一条长长的管状走廊里,这条走廊向各个方向延伸,目之所及都是如此。地板在他们脚下移动,带着他们迅速而轻松地向前走——然而奇怪的是,当罗拉踏上传送带时,她并没有感觉到突然的拉动感,现在传送带正带她穿过飞船。又多了一个她永远无法解释的谜团;在莱昂向她展示完麦哲伦号之前,还会出现许多其他的谜团。

  过了一个小时,他们才遇到另一个人类。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一定走了好几英里,有时被移动的走廊带着走,有时沿着内部没有重力的长长的管道上升。莱昂想做什么很明显,他试图让她对这个人工世界的规模和复杂性有一些模糊的印象,这个人工世界的使命是把新文明的种子带到星际。

  光是引擎室,连同其沉睡的、被遮盖住的、用金属和水晶制作的怪物,一定有半英里长。当他们站在高高在上的阳台上,身下是潜藏力量的巨大舞台,莱昂骄傲地说(也许并不完全准确):“这些都是我的。”罗拉低头看着那些带着莱昂穿越许多光年来到她身边的巨大而毫无意义的东西,不知道是该因它们带来的东西而感恩,还是要为它们可能很快就会带走的东西而诅咒。

  他们迅速地穿过洞穴式的船舱,里面装满了塑造一颗处女行星并使其成为人类合适的家园所需的所有机器、工具和物品。那里有数英里长的储存架,用磁带或微缩胶卷或更紧凑的形式保存着人类的文化遗产。在这里,他们遇到了一群来自塔拉萨的专家,他们显得相当茫然,试图决定在留给他们的几个小时内,能洗劫其中多少财富。

  罗拉好奇自己的祖先在穿越空间时,是否有这么好的装备?她对此表示怀疑。他们的飞船要小得多,自从塔拉萨被开辟出来后的几个世纪里,地球一定掌握了很多星际殖民的技术。当麦哲伦号上沉睡的旅行者到达新家时,如果他们的精神与物质资源相匹配,他们无疑会获得成功。

  现在,他们来到了一扇巨大的白色门前,随着他们的走近,这扇门悄悄地滑开了,露出了——在飞船里发现的最不协调的东西——一个衣帽间,里面的钉子上挂着一排排厚重的毛皮。莱昂帮助罗拉爬进其中的一个,然后为自己选择了另一个。她不解地跟在他身后,他走向镶嵌在地板上的一圈磨砂玻璃,然后他转身对她说:“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没有重力,所以跟紧我,完全按照我说的做。”

  水晶陷阱门像表面皿一样向上转着打开,一阵冷气从深处旋转着喷出来,这是罗拉从未想象过、更没有经历过的。薄薄的水汽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像幽灵一样在她身边跳舞。她看着莱昂,好像在说:“你肯定不是指望我下去吧!”

  他安慰地挽着她的胳膊说:“别担心——几分钟后你就不会注意到寒冷了。我先下去。”

  他消失在陷阱门下面;罗拉犹豫了一下,然后跟在他身后降了下去。降?不,这么说不对,这里已经不存在上下。重力已经消失了——她在这个寒冷的雪白宇宙中完全失重地飘浮着。她的周围都是闪闪发光的玻璃蜂窝,形成了成千上万个六边形的小房间。它们被一簇簇的管道和一捆捆的电线交错在一起,每一个房间都大得足以容纳一个人。

  而每个房间里也确实有一个人。他们就在那里,睡在她的周围,成千上万的殖民者,毫不夸张,地球对他们来说,仍然是昨天的记忆。这场长达三百年的睡眠才过去不到一半,他们在做着什么梦呢?在这生与死之间的昏暗无人之地里,大脑是否会做梦呢?

  狭长无尽的传送带上,每隔几尺就装上手扶,横在蜂窝的表面。莱昂抓住其中的一条,让它牵引着他们迅速地穿过六边形的大马赛克。他们换了两次方向,从一条带子换到另一条带子,直到最后,他们来到了离出发点整整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

  莱昂松开手,他们飘到一个与其他无数房间并无不同的房间旁休息。但当罗拉看到莱昂脸上的表情时,她知道他为什么带她来这里,也知道她的抗争已经失败了。

  飘浮在水晶棺材里的女孩有着一张并不美丽的脸,但充满了个性和智慧,即使是在这长达数百年的休眠中,也表现出了坚定和机智。那是一张开拓者的脸,一张可以站在她的伴侣身边,帮助他挥舞任何可能需要的神话般的科学工具,在星际之外建立一个新的地球的女边民的脸。

  很长一段时间,罗拉没有意识到寒冷,她低头凝视着沉睡的对手,她永远不会知道她的存在。她好奇,在整个世界历史上,是否也有一段爱情曾经在如此怪异的地方结束?

  最后,她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低沉,好像怕惊醒这些沉睡的军团。

  “她是你的妻子吗?”

  莱昂点了点头。

  “我很抱歉,罗拉。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

  “现在无所谓了。我也有错。”她顿了顿,更仔细地看着熟睡的女人,“她肚子里的也是你的孩子吗?”

  “是的,我们登陆三个月后,他就会出生。”

  想到一个孕期会持续三百年零九个月,多么奇怪啊!然而这一切属于同一个模式;而她现在知道,在那个模式里没有她的位置。

  这些耐心的人群将萦绕在她余生的梦境中;当水晶陷阱门在她身后关上,温暖重新爬上她的身体时,她希望进入她心底的寒意也能如此轻易地被驱散。也许有一天会这样的;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她要熬过许多白天和许多孤独的夜晚。

  她对穿越迷宫般的走廊和有回音的房间的返程之路一点印象也没有,当她发现自己再次出现在把他们从塔拉萨带上来的那艘渡运飞船的船舱里时,她感到很意外。莱昂走到控制室,做了一些调整,但没有坐下来。

  “再见,罗拉,”他说,“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我留在这里会更好。”他握住她的手;现在,在他们在一起的最后时刻,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甚至看不清他的脸,因为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他的手又紧握了一下,然后松开了。他发出了一阵努力控制的抽泣声,当她又能看清时,船舱里已经空无一人。

  很久以后,控制板上传出一个平稳的合成声音:“我们已经降落,请从前部气闸离开。”一扇一扇打开的门指引着她的脚步,此刻她正望着她先前离开的那片繁忙的空地,而中间似乎相隔了一生。

  一小群人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这艘船,哪怕这艘船已经降落过上百次。她一时不明白原因,然后克莱德的声音吼道:“他在哪里?我受够了!”

  几步之间,他就上了坡道,并已粗暴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叫他像个男人一样出来!”

  罗拉无力地摇摇头。

  “他不在这里,”她回答道,“我已经和他告别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克莱德怀疑地盯着她,然后发现她说的是事实。这时候,她倒在他的怀里,哭泣着,仿佛心都要碎了。在她倒下的同时,他的怒气,也在他的心里消散了,他原本打算对她说的话,都从脑海中消失了。她又属于他了,现在其他事已经都不重要了。

  在将近五十个小时的时间里,塔拉萨沿海的喷泉一直在咆哮,直到它的工作完成。全岛的人都通过摄像机的镜头,目睹了冰山的成形,它将在麦哲伦号的前面驶向星空。所有观看的人都在祈祷,希望新的护盾能比它从地球带来的更有用。在靠近塔拉萨太阳的这几个小时里,巨大的冰锥本身被一层薄如纸片的抛光金属屏风保护着,使它始终处于阴影之中。他们一启程就会留下这块遮阳板;在星际的荒原中,它没有用武之地。

  最后一天来临又结束;当太阳落山,来自地球的人向他们永远不会忘记的世界——也是他们沉睡的伙伴们永远不会记得的世界——做最后的告别,罗拉并不是唯一感到内心悲伤的人。和第一次降落时一样迅速而悄无声息,闪闪发光的蛋形飞船从空地上升起,在村子上方停滞了片刻以示敬意,爬回它的本来的世界中。然后,塔拉萨等待着。

  夜幕被无声的爆炸产生的光亮打破了。那片脉动的光辉不如一颗星星大,却让所有其他天体黯然失色,占据了天空,它的亮度远远超过了塞勒涅的苍白月盘,在地面上投下了边界分明的阴影——即使在人们注视的时候,这些阴影也在移动。在太空的边界上,为太阳本身提供动力的火焰现在正在燃烧,准备在它中断的最后一段旅程中推动星舰进入无边无际的宇宙。

  罗拉没有流一滴泪,她看着那无声的荣耀,她的半颗心被它带着一并向着星空飞去。她的感情已经干涸了,如果她还有眼泪的话,以后会流出来的。

  莱昂是已经睡着了,还是在回望着塔拉萨,想着可能发生的事情?睡着还是醒着,现在又有什么关系……

  她感觉到克莱德的双臂紧紧地包围着她,欢迎它们带来的安慰驱赶空间的孤独感。这是她的归宿,她的心不会再飘走了。再见了,莱昂——愿你在那遥远的世界上幸福,祝你和你的孩子们代表人类征服太空。但偶尔想想我,在你身后两百年的地球之路上。

  她背对着炽热的天空,把脸埋在克莱德双臂的庇护里。他笨拙而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希望能用语言来安慰她,却知道沉默是最好的。他没有感到胜利的感觉,虽然罗拉又是他的了,但他们以前纯真的伴侣关系已经不复存在了。关于莱昂的记忆会褪色,但永远不会完全消失。克莱德知道,在他余生中,莱昂的幽灵会存在于他和罗拉之间——当他们躺在坟墓里的时候,这个幽灵也不会有一丝衰老。

  光线从天空中渐渐消失了,星际引擎的怒火在孤独而不归的路上渐渐熄灭。只有一次,罗拉从克莱德身上转过身来,再次看向那艘离去的船。它的旅程几乎还没有开始,然而它已经比任何一颗流星更迅速地飞过天际;再过一会儿,它就会落到地平线的边缘以下,因为它越过了塔拉萨的轨道,越过了荒芜的外行星,继续驶向深渊。

  她紧紧地抱住了包围她的强壮臂膀,感受着脸颊上克莱德心脏的跳动——那颗属于她的心脏,她再也不会冷落它了。寂静的夜色中,突然传来了观望的数千人长长的叹息声,她知道,麦哲伦号已经沉入了世界边缘之下。一切都结束了。

  她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天空,现在星辰又回来了——从此只要看到这些群星,她就会想起莱昂。但他是对的,那条路不适合她。她现在知道了,凭借一种超越年龄的智慧,麦哲伦号星舰是要去创造历史的;而这是塔拉萨不会参与其中的事情。她的世界的故事始于三百年前的先驱者,也结束于三百年前的先驱者,但麦哲伦号的殖民者将继续取得胜利和成就,其伟大程度不亚于人类传奇中已经记载的任何一个。莱昂和他的同伴们将会移海平山,征服未知的危险,而八代人以后,她的后人还在阳光下的棕榈树下做梦。

  而哪个更好,谁又能说得清呢?

  (译者:丁将) 阿瑟·克拉克科幻短篇全集(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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