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摄影师 晓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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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摄影师 晓睿
1.
我这人最讨厌的,就是说话时总把“永远”挂在嘴边,哪儿有那么多永远,永远就是用永生的时间,渐行渐远。
知道永远是多远吗?知道人是多么善变吗?知道自己是多么脆弱吗?知道人们多孤独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为什么要说永远?
我喜欢当下,当下是全部,此时此刻就是永远。只有关注当下,人才不容易感到孤独,因为关注当下的人,孤独就是自己的整个世界。
我也不知道那场婚礼是怎么回事,奇哥这么冷静淡定、饱读诗书的人,忽然情绪就崩溃了,站在台上胡言乱语。
当时我根本没注意到他有什么不对,因为每次婚礼,除了工作,我更在乎的是能不能加得上伴娘的微信。
那天的伴娘很难看,但来的几位嘉宾还不错。其实我在跟其中一位伴娘说能不能帮我要嘉宾的微信,伴娘说那位嘉宾已经结婚了。我说,那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要个微信,瞧你把我想得那么肮脏,结婚了就不能跟男生聊天了?什么世道。
他卡壳的时候,我有点儿震惊,我以为是新娘的妈妈把火撒到他身上了。
不过回想起来又觉得怎么可能,奇哥什么事没见过,那么多书白读了——当然郑直肯定不会这么说,这家伙开口闭口都是书,却还是把自己搭进了爱情的坟墓。
这书读的,还不如我读的呢。当然,我从不读书,我读姑娘,姑娘们就是一本本书,姑娘和姑娘是不一样的,有些姑娘是言情小说——只能谈恋爱不能结婚,有些姑娘是工具类的书——我看都不想看。
但因为工作的关系,不看也不行,这些年都是奇哥读完告诉我这本书讲的是什么,可让我讨厌的,就是他每次讲完最后都加一句:赶紧结婚吧。
催婚是传染的,自己进入了牢笼,也想让别人进去。这个跟生孩子一样,都说生孩子多幸福,但谁也没说过自己有多么后悔生小孩。
郑直结婚后,也开始教育我,让我赶紧结婚。
生了孩子后,也天天给我讲有孩子多么好。
我就纳闷了,郑直还教育我呢,没结婚前自己身边的漂亮姑娘什么时候数清楚过?这哥们儿比我小,还比我先结婚,现在竟然来教育我,我觉得我受到了侮辱。
郑直在结婚前有个习惯,只要遇到比自己小的女孩子又不可能在一起的,就叫她妹妹。这个习惯是绝不能跟小玉说的。他结婚后,这个习惯越发严重,因为结了婚,这些姑娘就真的只能是妹妹了。
我记得这家伙婚后有段日子特别喜欢出差,他手下的几个小助理被弄得疲惫不堪,辞职的辞职,请假的请假,实在没人用了,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冒充他的助理——拜托,摄影跟摄像能一样吗?摄像讲究的是记录,我们摄影拍摄出来要修图,还要调色,我们是艺术家,我怎么能给他当助理呢?当然,他每次都跟我说,给钱。低俗,艺术家是谈钱的吗?我不喜欢跟他谈钱。但我要跟他谈个事儿,我的事儿很简单:你的那些妹妹到底来不来?
我承认我是外貌协会的,但这有错吗?我们的基因就是这么设计的,好看意味着有更多可能生存下来,喜欢漂亮的有什么问题?都是为了活着,有什么问题?有时候,有个漂亮点儿的女孩子在身边一起吃饭、干活儿、喝咖啡,心情都能好很多。
谁能想到,玛丽也知道郑直的妹妹多,我就跟着他出差了几次,玛丽回到家翻我手机,看我又加了几个姑娘后,十分生气,非要跟着一起来,还美其名曰:“我在家也挺无聊,我陪你们一起拍东西吧,我也会拍。”
我女朋友叫玛丽,很难听的名字,她自己起的。她的审美在我眼中一直是审丑。
我们在一起一年多了,准确来说,累积起来一年多了。在一起后分分合合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至于什么时候分什么时候合,取决于我们的心情。用奇哥的话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分合合,合合分分。”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我们四个在一家日料店里的“演出”。我之所以把它形容成演出,是因为那天充满着戏剧化,充斥着幽默和搞笑,充盈着泪和血,是的,还有血。
那天我们拍完活儿,我问郑直,你要不要带个妹妹,要不然看我俩秀恩爱很尴尬。郑直打开手机,开始寻觅,他寻觅的方式很有趣,早年间,他有无数个用于交友的APP,搜索附近的人、微博定位……现在他结婚了,这些库存自己留着也没用,我就鼓励他多拿出来给我们没结婚的人分享。
他搜了下手机里的联系人,问:“你想要哪种类型的?”
我说,你随便带个人吧,但只有一个要求,漂亮。
郑直说:“懂了。要比玛丽还漂亮。”
我说,你真不愧是我兄弟。
那天,他带了他的妹妹一起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洋洋。他的妹妹就在当地,是一个自由职业者。洋洋很漂亮,但说实话,我对她,真的没有什么感觉,我对天发誓。
因为那天,我是带着女朋友玛丽一起来的。
郑直说:“这个日料包间是洋洋订的,她非要尽地主之谊。”
我笑了笑说,好的,我不会跟嫂子说。
郑直说:“滚。”
记忆总是会模糊,但很多人的第一印象总是令人无法忘怀。我记得那是一个夏天,洋洋穿着热裤,格外吸引我的目光。我不认为多看女孩子两眼能怎么样,这是男人的本能,喜欢好看的人怎么了,基因就是这么决定的啊。
但我没想到,女人的敏感确实令人恐怖。
洋洋带了两瓶红酒,我们一边吃着青花鱼和寿司,一边碰着杯。
那家店的青花鱼很好吃,外焦里嫩,鱼肉入口即化,寿司新鲜,三文鱼蘸着芥末,令人垂涎欲滴。
一开始彼此不太熟悉,所以只能通过吃饭来缓解尴尬,吃着吃着,菜没了。
洋洋立刻起身,加了几个菜。我心想,好大气的姑娘。
我只敢想,不敢多说话,因为我无论说什么,当天晚上都可能成为我上不了床的呈堂证供。可是玛丽什么都不说,弄得郑直几乎是崩溃的。
咱们吃饭总不能光吃饭吧,不能发展点儿其他事吗?
于是郑直开始讲一些不好笑的段子,还时不时给大家倒酒。我知道他现在一定后悔死了,为什么要组这个局,还不如回家刷一集电视剧。
他示意我也讲两句话,我示意他我要少说两句。
我能怎么办,我也想多说两句话啊,但玛丽一直在斜眼看着我,我能做点儿啥呢?于是我埋头吃饭,时不时端起酒杯喝上一口。
就这样,时间慢慢地走,时针慢慢地转,喝着喝着,就到了晚上九点,一瓶红酒见了底。我夹了一块三文鱼刺身,放进嘴里,忽然,沉默一晚的洋洋开了口,她脸红扑扑的,显然喝得有些多,她看着郑直说:“郑直,你一晚上怎么这么多话啊?说累了吗?”
我俩笑了笑,郑直也急了:“我还没开始说呢!”
洋洋说:“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讨人喜欢吗?就是因为你话太多!女人都喜欢话少的男生,深沉才是美,懂吗?”
说完,她看了看我,我看了看玛丽,玛丽看了眼郑直,郑直看了眼大家,我赶紧低下了头。
郑直最怕尴尬,于是他反击道:“你什么意思?你是想当二嫂吗?”
这个玩笑开得真是有水平,玛丽正玩儿着手机,忽然目光从手机里抽离出来,拿着手机,笑容尴尬地挂在了嘴边。
房间里的笑声此起彼伏,桌子上的菜似乎也开始舞动着自己的身躯。我倒上一杯酒,想看洋洋怎么接这番难解的话。
谁也没想到,洋洋也豁出去了:“我就是想当二嫂怎么了?你吃醋了吗?”
郑直立刻端起酒杯,起身:“那恭喜你们。祝你们白头到老。”然后转身跟玛丽说:“嫂子对不起啊,我错了。”
我的微笑浮现在脸庞,尴尬因为一个段子化解了,我端起酒杯,给郑直和洋洋敬酒。三个杯子碰出清脆的声音,像山顶的风铃,像远方的太阳,点亮了夏日的夜空。忽然,一个更加清脆的声音撞到了三个杯子上,这个声音,像一声雷,在夏日的夜空里点炸了刚才的梦。
玛丽也端起了杯子。这一下,空气好像凝固了,四个人都举起了杯子,端着干掉了杯中的酒。郑直擦了把嘴巴,笑了:“看来吃醋的不是我啊!”
房间里就这么热闹起来。
看吧,男人和女人有时候确实需要几个两性的段子才能让气氛更欢快。果然,时间开始变得飞快,我们聊了好多刚才不敢聊的话题,另一瓶红酒也很快见了底。
我们说说笑笑,我们聊到过去,聊到未来,聊到对彼此的印象,聊到生活的烦恼。这个时候,玛丽又开始扫兴,她偷偷给我发了条信息:“走吧。”
真扫兴,出来玩儿何必呢?我假装没看到,瞟了眼郑直。这家伙显然也喝多了,但他看懂了我的眼神,跟洋洋说:“我觉得,我们可以再要一瓶,最后一瓶,喝完咱们就走。”
洋洋也喝多了:“一瓶不够,要两瓶吧!”
我们几乎是一起说,够了够了。
洋洋端起酒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好,就要一瓶,但,我要喝清酒!”
“最好别掺酒,容易多。”玛丽终于说话了。
我不知道怎么接,看了看郑直。郑直这笨蛋,就知道笑,不知道是不是喝傻了。
我鼓起勇气,又看了眼洋洋。
洋洋没看我,她站起来,看着天花板,转着圈,大声地说:“我喝酒就是为了——醉啊!服务员,我要点一瓶——一滴入魂!”
说完,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转头看了看玛丽,她满脸写着低落,像内心压抑着怒火,却又不知所措。
2.
语言是最大的祝福,也是最大的诅咒。
有人说口乃心之门户,也有人说喝了酒口是心非,有人说酒后吐真言,也有人说酒后说的话都不能算。
这就是我一直不喜欢这些读书人的原因,他们说的话,放在一起都是矛盾的。
一会儿男儿膝下有黄金,一会儿大丈夫能屈能伸。
一会儿宰相肚里能撑船,一会儿有仇不报非君子。
一会儿喝酒有害身体健康,一会儿高兴了就应该喝上两杯。
人啊,高兴就好,哪儿那么多条条框框。
好在那天,大家都很高兴。郑直一直开着“二嫂”的玩笑,每个段子都离不开“二嫂”,他一边开玩笑,一边跟玛丽说:“没关系大嫂,您先玩儿手机。”
玛丽一边跟着笑,一边也喝起了酒。
那天晚上,我们又喝了两瓶清酒。
喝到兴奋处,大家哼着歌,说说笑笑,飘飘欲仙。酒是个好东西,能让人开心。
那天洋洋很激动,把酒打翻了好几次,有些泼在桌子上,有些洒在她的大白腿上。如果玛丽不在,我肯定递过去一张纸巾,帮她擦擦,顺便……唉,我这么想好猥琐,不能表现出猥琐的样子,虽然喝了酒,但还是要保证自己只爱玛丽。
好累。
他们结了婚的是多么想不开。
郑直倒好,不给洋洋递纸也就算了,还一个劲儿说:“哎呀!注意点儿啊,别洒啊,这酒挺贵的。”引来洋洋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地打过去。
我抬头看了看时钟,已经十一点了,我扭头看了眼玛丽,她的笑容也渐渐浮现在了脸上。唉,不容易,她终于知道,这一切都是在开玩笑的。
女人啊,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开玩笑,什么时候是认真的。能说出来的话,往往做不出来;能做的事情,往往也就不会说了。玛丽你想,我要能跟别人有什么,怎么可能带你一起出来呢?好在你也想通了。我们继续在饭桌上说说笑笑,我把手放在玛丽的手上,直到洋洋讲了个什么,一巴掌把红酒杯打倒在桌子上,我撒开了手。
忽然,酒杯碎了,玻璃碎了一桌,一块坚硬的玻璃碎片划过了她的手指,一丝红色的东西崩裂了出来。我分不清是血还是剩余的红酒,直到那红色开始变多,我才忽然意识到,坏了,是血。
我和郑直同时站了起来,把手上拿着的餐巾纸递了过去。
真不小心,喝个酒还能见红。
就在这时,玛丽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严肃地看着我,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她冲着我摇摇头,我看了眼郑直,他已经把餐巾纸递给了洋洋。洋洋擦着手上的血,哈哈大笑。我安静地坐了下来,等待着这一场局的结束。
我再次把手放回玛丽的手上,不知道是不是空调过低的缘故,我感到她的手十分冰凉。
那一晚,我忘记是怎么收场的了,只记得,北方的夏天温差很大,刚刚还是炽热的夏天,到了深夜一切又显得特别冷清。
我隐隐约约记得好像去唱了歌,还吃了夜宵。我记得看到了那座小城夜空中的霓虹灯,看到了酒吧街上的男男女女。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这座城市的地面。我的脸好像贴在了地面上,我的胸膛似乎和地面融合了,被地面融化了,我的精神好像被地面融解了。我的脑袋似乎和地面有着深刻的撞击,以至于我第二天早上起床时,脑袋上顶着一个巨大的包。
嗯,我确实喝多了。
第二天一早,我努力地睁开了眼。没想到,我是在床上的,玛丽竟然没有让我睡沙发,玛丽还在睡觉,我一个鲤鱼打挺,急急忙忙到了片场。我不记得昨天晚上自己怎么脱掉的衣服,但一觉醒来,觉得自己焕然一新。
到了现场,郑直已经架上了机器,看我来了,笑着丢来一节电池,说:“昨天你喝大了。”
废话,还用你说?
我拿了块新电池给他递了过去。
他一边检查着设备,一边小声地说:“忘了告诉你啊,今天早上,洋洋起床让我代她向嫂子道歉,说昨天喝大了,开玩笑过头了。”
我说开了什么玩笑,我都忘了。
他说:“就大嫂、二嫂那个。”
我笑了,说,放心吧,早上起来看玛丽睡得比谁都香,我走了她都没起来。
“真没生气啊?”郑直小心地问我。
真的没有生气,女人我还不懂啊。如果生气了,我昨天肯定就睡沙发了,她还能帮我把衣服脱掉放我上床上睡啊。再说了,要是跟姑娘发生点儿啥关系,那还不得偷偷发生啊,谁还能在饭局里当着媳妇儿的面就开始了?还大嫂二嫂的,有病吗,这都不符合常识和逻辑好吗?
郑直看着我说:“那你觉得有必要当面道歉吗?”
我说当然没必要了,让她俩别见面了。但说实话,我挺喜欢那姑娘的。昨天要不是玛丽硬拦着,我早去加微信了。当然,那是你妹妹,加了也没别的意思啊,就是多交个朋友。
郑直打断我:“我把嫂子微信推给她了,她们应该加上了,你要想要,你自己找她去。”
我一下子着急了,你什么意思啊,郑直,你这是扰乱我家庭生活啊!你把她俩放在一起,这能聊出点儿啥?万一她俩为了我打起来怎么办?你还让我找玛丽要别的姑娘微信,你太孙子了,我不给你拍了,钱不要了,我很生气!
“你别生气啊!”郑直说,“其实你心里也在偷着乐吧。”
我说,不生气也行,你赶紧把洋洋的微信推给我。
“好,那请我吃火锅。”郑直说。
就这样,我用一顿火锅,要到了洋洋的微信。
其实我也不准备跟她说点儿什么,更不知道应该说点儿什么,这些年我追女孩子的经验是这样的,无论对方说什么,我都讲一番跟这个事儿有关,其实也没关的话语。女人啊,才不管什么逻辑、真假、过去、未来,女人就关心情绪和当下。比如她说好喜欢这件衣服。我的回答往往是,哇,是吗?你穿起来一定特别好看。我是把妹大神,前些日子,我在街上搭讪女孩子,女生说,她在等男朋友。这么复杂的情形我都能接:你男朋友真有福气,能让你这么漂亮的姑娘等。结果还是加上微信了。
加了洋洋,我也没主动发过信息,谁叫我家那位盯得紧呢。
结果我刚一加上她不久,她给我回了这么一条:“大叔你好。”
我差点儿一口水喷出来,叫谁大叔呢?
她继续发:“我刚给姐姐发了条信息,原话是这样的:姐姐好,昨天我喝大了,玩笑开过了,向您道歉。我有两张水族馆的票,请您跟大叔一起看。还加了一句:我就不去啦。我也没买我自己的啊。笑脸。”又发了一句:“姐姐过了很久,回了我四个字:谢谢,不了。”
接下来给我发了截图,我仔细一看,几乎一个字也不差。
我刚准备说点儿啥,她继续回:“大叔,你能让姐姐别生我气了吗?我最怕漂亮姐姐生气了,我没想当二嫂,跟郑直哥开玩笑的,你帮我说说,我不喜欢大叔。我都叫你大叔了,我真不喜欢你。”
这姑娘,咋这么可爱。
我说,好,那……你那两张票也别浪费了啊,要不咱俩去看?
她回:“大叔,千万别,姐姐看到了会杀我的。我明天给你们寄过去,你们在哪个酒店?”又回:“不用了不用了,我直接寄给郑直哥。”
我拿着手机,笑了。这孩子,像个傻子一样,纯真直白、简单纯粹,怕惹事、怕得罪人。她还喋喋不休,又发了条:“拜拜,大叔。”加了个调皮的表情。
第二天,我把留言给郑直看。郑直也笑了,说:“单纯吧,可爱吧,你要单身绝对会喜欢上她。”
我不服气,说,什么意思啊?我不单身就不能喜欢她了?何况,我本来就单身啊,今天,我们都单身。不,明天也是。
郑直瞪了我一眼,举起左手的无名指,一枚明晃晃的戒指,差点儿晃瞎我的眼睛,他说:“谢谢,哥们儿我结婚了。”说完走了。
嘚瑟啥,戴着枚戒指,还以为多占便宜,殊不知,一枚戒指,锁住了自己的一生。这家伙还不清楚戒指多贵呢,这戒指,买下的是你这一生的自由,傻了吧唧的,都不知道,一颗钻石,限制自己半辈子,划得来吗?
我可不能活成他这个模样。
我吹着口哨,回到酒店。
我打开房间门,把机器放在门后,拍了拍身上的土,看见玛丽正坐在床上,看着言情剧。我走进房间,她还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我也看了眼电视上那滥情的台词,赶紧脱掉衣服,走进浴室。我洗了个澡,擦干净身体,出了浴室,见她还是趴在床上,活在电视里。我穿上睡衣,爬上了床,风驰电掣般爬到她的身上,被她孔武有力地一脚踢下了床。接着,她面不改色地说了声:“滚,睡沙发。”
我呆若木鸡地坐在了地上。
她看了我一眼,说:“你要不睡沙发,我睡。”
我站了起来,抱着被子,朝沙发走去。
3.
比语言更可怕的,是女人的嫉妒心。
这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小的时候,我记得因为爸爸回到家,身上多了一根黄色的长头发,妈妈盘根问底追本溯源,最后,什么也没问出来。于是妈妈费尽心思去调查爸爸,还找了私人侦探。
结果,查出来两件事:第一件,爸爸在外面确实有人;第二件,这根黄色的头发其实是她自己的。
小时候我特别痛恨我爸爸,没事在外面找什么女人。我学着妈妈的语气,在日记本上写着:他作为一个男人,根本没有尽到对家庭的责任!
随着我长大,从男孩变成男人,我越来越懂我爸爸了。他隐瞒得这么好,不就是为了家庭稳定吗?他都这么努力了,还怪他干吗?他们互相都不爱彼此了,为什么非要在一起呢?
后来爸爸提出离婚时,妈妈后悔了。她哭着说真不应该找私人侦探,谁也经不住查。我知道,妈妈离婚后更寂寞了。
我长大后,隐约能感觉到妈妈在外面应该也有一个人,但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在乎了,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有我的日子。
“日子”这个词对我来说是可怕的,不过最可怕的,还是女人的嫉妒心。我在沙发上睡了一夜,听到房间里的她也在翻来覆去,我知道今天晚上的她辗转反侧,但她就是不跟我说话。
每次我走进房间,她都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我知道,这不是聊天的好时机。
就这样,我在沙发上睡到了天亮。
过了几天,我们拍完了戏,郑直要留在这儿收尾,我和玛丽先回。从这个小城到北京的高铁很方便,有些车次只要三个多小时,但在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说,那时间漫长得像过了三天。
我看着窗外匆匆而过的建筑,看着转瞬即逝的大树,像看见了我曾告别过的那些人,像看见我即将要说再见的玛丽。总之,心情怪怪的。
我也不知道再见的意思是不是再也不见,但下了火车,我还是跟她说了句再见。
她愣在原地,眼睛里写着一些吃惊,说:“晓睿,你不觉得,你欠我一句话吗?”
正常情况,这句话,应该是“我爱你”,于是我张口就来。
“不是这句。”她说。
那是哪一句?我摸了摸头,有些不知所措。
“你欠我一句道歉。”她一个字一个字,从嘴巴里蹦出。
人群继续游走着晃动着,高铁广播继续播放着。我当然知道,在女人面前,无论你多有理,都是你没理。就算你什么逻辑都对,女人还有最后一招:“你为什么吼我?”还有那句万能的话:“你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是怎么回事?”
所以,我没有反驳,走了过去,一把搂住她,说,好,我错了。
虽然我并不知道错在了哪儿。
她用力甩开我的手,说:“你!你还真的跟她有点儿啥是吧?”
我跟谁啊?有点儿什么啊?我又迷糊了。
她像一挺机关枪,突突着我:“我是说,你们还都跟我道歉,怎么,她道歉完你道歉,你们商量好的吧?你还跟她成一伙了,你们……在我眼皮底下调情,把我当成什么了?我还成电灯泡了?我算什么啊?你别忘了我跟你在一起多久了,你忘了你在老家的时候我就陪在你身边吗?你现在出息了,来北京了,当了个破摄影师,认识几个姑娘,你就嘚瑟是吧?你不就瞧不起我吗?那我回老家总可以了吧?你有什么了不起啊……”
又来了,这女人,只要发飙、生气了,每次失控,就各种事情放在一起联想,过去、未来在她的脑海里都变成了现在。
她一会儿讲的是事实,一会儿讲的是情绪,当然,我也分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只能先让她把情绪发泄完,再解释。结果这一回,她刚发泄完,我还没来得及解释,她就转身跑出了火车站。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追还是不追。
算了,不追了,毕竟,女人不能惯。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和她的种种,我刚认识她时,我还在读高中。
我们不在一个班,她是我学妹。
我那个时候长得帅啊,现在当然也帅,学习成绩又好,她就像个小迷妹一样疯狂地追在我屁股后面,一会儿送花,一会儿看我打篮球。后来我来北京读书,跟她也就一个学期能见一面,她还是像个痴货,整天发短信问我大城市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我一直把她当妹妹,从未有过什么想法。
再后来我们大学毕业,她在家乡找了个男人结婚了,没生孩子。可结婚才几个月,那男的喝酒喝大了,掉到井里淹死了,但在此之前,她刚刚和他吵了一架,所以他死之后,她一直觉得跟自己有关,自责了好长时间。
后来她来到北京找我,我开导她,我说这些都不怪她,这些都是命。
她才逐渐走出了自己的悲剧,甚至自己也可以喝上两杯了,也越来越喜欢跟我在一起了。
我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发生关系是什么时候了,只是记得,她完事儿后给我听了首歌,挺好听的,后来才知道,是周杰伦的《我不配》。
我瞬间保护欲就上来了,我说,你就当我女朋友吧,我来帮你彻底走出来。
她羞羞涩涩地说好。就这样,我们确定了男女朋友关系。我倒是无所谓,我可以同时拥有好多个女朋友,做好事嘛,我从来不留姓名。
每次她见到我身边的这些好朋友,总是只言片语、沉默寡言。如果见到谁带来个漂亮点儿的女孩子,她总是悄悄地跟我说:“她们好美啊。”然后回到家,就冲着我声嘶力竭地喊:“你以后不准多看她们。”
我感受到了她的自卑,这种自卑总会变成对我的控制,这一点令我很不爽。
于是,我决定改变她。我告诉她,你可以来北京,跟我一起,在北京开一个摄影工作室,把家乡的事儿往北京挪。
她说她不敢,因为她什么也没有,害怕来到我身边给我压力。
我说,我也什么都没有,买不起房,车也是二手的,但你来北京,我能多一些自信。
我的保护欲总是在不该来的时候来。
结果第二天,她竟然把家乡的房子卖了,在北京的郊区付了套房子的首付,她还安慰我说:“不用担心,等我们结了婚,一起还。”
她一方面让我很感动,另一方面让我备感压力。
我压根儿没想过要跟谁过一辈子,这世界还有大把美女等着我呢,玛丽这是要干吗?何况,谁要跟她一起还房贷?
有时候我也会同情自己,安慰病人把自己弄生病了,炒房把自己炒成了房东,追女生把自己追成了老公。
后来,我花了很长时间,帮助她走出阴影,但最终,我也走进了阴影。
她一生气,我就立刻安慰她;她一嫉妒,我就立刻贬低别人;但我也有受不了的时候,比如这次,累好几天了,我和那个叫洋洋的姑娘,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她这火发的,简直莫名其妙。
算了,我先学郑直,睡个一天一夜,再管她怎么回事吧。
那天我回到家,打开了热水器,洗了个澡,煮上了一碗面。我把西红柿切成两半,放进热水中,又打了一个鸡蛋扔进了面汤里,我放上作料,滴了两滴香油,盖上盖子,打开电视,把声音开到最大。
五分钟后,我“吸溜吸溜”地吃上了最喜欢的西红柿鸡蛋面,我吃得满脸大汗,于是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镇啤酒,一边吃一边喝。
你说,郑直那些结了婚的人,谁能有我这么爽的日子?我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陶醉在一个个有趣的节目中,我想看球看球,想听相声听相声,谁也不跟我抢电视。就这样,我忘了睡觉,也忘了太阳已经落山,时间已经到了凌晨。
我终于有了一丝困意,睡觉前,我还是习惯性地想跟玛丽发条晚安,但忽然想起,我们今天好像吵架了,别看了,她不会发消息给我的。
可万一她给我发信息了呢?万一她说她错了呢?
于是我看了眼手机。果然,多想了,她没有理我,女人的嫉妒心真可怕。
我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忽然,手机响了,我有些窃喜,小样儿,你还是忍不住要给我发信息了吧。
我打开微信,一条信息吓了我一跳。
“大叔,你睡了吗?”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忽然,我想起我妈说的另一句话:比女人的嫉妒心更可怕的,是女人的直觉。
4.
我们“四大金刚”里最木讷寡言的人,非程逸莫属,他就是冬天的知了——一言不发。倒不是因为他长得不好看没女生喜欢,而是因为这个人胆子小、不爱说话,最可怕的是,没有能读懂女孩的直觉。所以他离婚后,一直一个人,我问他为什么不追女孩子,他说他不知道女孩在想些什么。
我甚至问过他为什么离婚,他说,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结婚了。
他最近喜欢上一个姑娘,姑娘晚上给他发信息说:“我迷路了。”
他竟然这样回:“你能分得清东南西北吗?”
我差点儿被他气死。
我对他说,如果那个女的能分得清东南西北,还用你干吗?如果那个女的真的分不清东南西北,又怎么会问你呢?他摸摸自己的脑袋。显然,他没懂我在说什么。
我继续说,一个女的半夜不睡觉给你发信息说她迷路了,到底想说什么。
他依旧摸着他的脑袋,说:“我是不是告诉她上下左右更好?”
我说,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他继续摸着头,忽然,他说:“我明白了,我应该送她一张地图。”
我气得差点儿一头撞死。
他看我崩溃的样子,问:“那你说应该怎么回答?”
我说,不是说该怎么回答。一个女生,半夜给你发信息,无论发的是什么,都代表着:她对你有意思。
程逸摸摸头,还是没懂。
于是我就把这几天晚上,洋洋发给我的信息给他看。
昨天晚上,洋洋又给我发信息了:“大叔,我有点儿分不清路。”
我特别自豪地给程逸看:宝贝,你站在那儿等我,我现在飞过去给你指路。
她回了两个捂嘴笑的表情:“你真贴心。”
我回:我只贴你的心。
二十分钟后,我问,你到了吗?
她回:“到了!”
我回:到了不跟我说啊?我担心了好久呢。
她回:“嘻嘻,大叔,下次不这样了。”
我只给程逸看到这儿,程逸满脸写着佩服,问我还有什么高招。
我说,这个不能再说了,再说就要知识付费了。
他瞪了我一眼,说:“你就乱搞吧,希望你快乐,阿门。”
这家伙永远这样,但凡遇到女孩,就变得三缄其口。
其实也并不完全是遇到女孩不会说话,他遇到男生,有时候也说不出话,就像他的朋友圈一样:即使没有“三天可见”,也见不到他的几句话。
跟别人说话是很重要的,想到这儿,我忽然想到,我和玛丽很久没有说话了,我知道她肯定在生闷气,我也知道,只要不回复她,按照她的低自尊性格肯定不会主动找我,我们这样冷战下去,结果多半就是分手。
我之所以不在意跟玛丽分手,是因为我的备胎多着呢,我一点儿也不寂寞。
其实我挺受不了那些分了手要死不活的人,我更受不了那些整天说什么时间是治愈伤痛的良药,狗屁,治愈伤痛的良药只有一个,叫备胎。
想想吧,如果后面的女朋友比前一个年轻、漂亮、懂事,人哪里还有时间悲伤?
这世界就是这么现实。
所以只要不结婚,我就总能遇到更好的。
又是一个周末,又有一对新人进入了婚姻殿堂,又是一个活儿,又是奇哥带我们去了郊区。
那天我很疲倦,因为整个现场最漂亮的只有新娘。那些伴娘无法入目。
不知道新娘怎么想的,也不为劳苦大众着想一下,光把自己弄美了。
没有美女,我怎么工作,所以疲倦感很快就占据了上风。
好在,我们顺利完成了工作,助理给我们送来了工作餐。我赌气似的吃了两碗米饭,躺在门口的沙发上犯困。我眯着眼,好像看着郑直笑嘻嘻地走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什么意思啊?追我妹妹啊?”
我眼睛都不想睁开,就知道他在说什么事,我说,我什么时候追你妹妹了?
“那洋洋怎么老问我你的事儿啊?”郑直说。
我睁开了眼,阳光照射到我的心房,我的疲倦感忽然没了,我说,什么?她问你什么了?
郑直说:“她把你所有朋友圈都看了一遍——你转发的歌曲、看的文章、发骚的时候抄别人的语录,她还把你之前的微博找到了,每一条都读了一遍……”
然后呢?我问。
“然后?然后疯了似的问我,你是不是一个深沉的人,是不是一个爱读书的人,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会不会对小一点儿的女孩感兴趣……”郑直又说,“我警告你啊,你有女朋友,别蹬鼻子上脸啊,你要蹬鼻子上脸,我跟艾奇哥说去。”
我坐了起来,说,别啊,还不是当时你蹬鼻子上脸,非要叫什么二嫂二嫂的。
郑直很不服气:“我那是开玩笑,你们之间真的没什么事儿吧?”
我站了起来,说,管好你家媳妇儿,管我们单身青年干吗?说完,我出了门,点了根烟。我狠狠地抽了一口,抬头看了看天,心里忽然高兴起来。
这姑娘,还真的喜欢上我了。
郑直这臭嘴,跟开了光似的,活生生给自己说出了个二嫂,给我说出了个选择。
没办法,谁叫我帅呢,这是我的人格魅力。想到这儿,我又抽了一口烟。窗外的鸟儿飞上树梢,中午的猫儿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我无所事事,忽然一个念头冲上头脑,欸,玛丽那家伙最近在干吗,我看一眼她的朋友圈。
我拿出手机,打开她的朋友圈,愣住了,怎么看不到她朋友圈了?这家伙,是不是把我拉黑了,我得测试一下。
当然,我不会像别的笨蛋那样发个什么表情,或者发个“在吗”,这种低端的方式,只会丢了我们男人的脸。
上次我把我刚发明的不打扰别人,就知道人家有没有删除你微信的办法告诉了程逸——给她转账。
记住,不是发红包,是转账。
随便输入个金额,点击“转账”,如果你被删除了,页面就会显示“你不是收款方的好友”;如果你没有被删除,下一步就该输入密码了,不输入就行,钱也不会打过去,对方当然也不知道。
程逸知道这件事后,欣喜若狂,一连转出去好几笔钱,后来我才知道,这笨蛋用的是指纹解锁。
我小心翼翼地发起了转账,果然,她还是没拉黑我,看来她心里还有我,看来她还是无法忘怀。
但想让我看不到你的朋友圈,门儿都没有。我走进房间,一把抢过郑直的手机,趁他没注意,立刻打开了玛丽的朋友圈。
欸,怪了,她什么也没发。
郑直推了我一把,说:“你干吗抢我手机?”
我说,没什么。
郑直笑了笑,说:“行吧,既然你看到了,我就告诉你吧。”
我说,告诉我什么?
他说:“下周三,洋洋来北京。”
我忽然变得很高兴,说,真的吗?为什么啊。
他瞪了我一眼,说:“真的。因为下周三是我生日。”
他背着摄像机走了,走前还不忘记跟我开玩笑:“你要没什么事儿,就别来了。你不是挺忙的吗?”
我大喊着,我不忙啊,又小声嘀咕着,我真的不忙。
5.
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特别讨厌参加别人的生日聚会,更讨厌过自己的生日。他们都说是庆祝生日,可我就不懂了,明明又老了一岁,有什么好庆祝的?庆祝自己离死亡更近了,还是庆祝又过了一年啥也没干的日子?
这就跟婚礼一样,一群人庆祝一个男人戴上了镣铐,庆祝一个女人将要受生育之苦,真讽刺。
但郑直的生日,我一直都是愿意参加的。尤其是在他结婚前,他的局里,漂亮的姑娘多到……仅次于我的局。
自从他结了婚,我也明显感觉到一切都变了,叫来叫去,就那么几个姑娘,还要跟小玉关系好,还不好看。
男人走进婚姻,就是跟基因为敌。基因告诉你要播撒种子,婚姻告诉你要老老实实。
所以,我是肯定不会结婚的,我也想过,如果实在不幸要结婚,也不能要孩子。
你说弄出孩子多可怕,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万一还是个女孩儿,我这铁骨铮铮的汉子瞬间就要化成一汪水,要我怎么做人。
那天不知怎么了,忽然下起了雨,大家姗姗来迟。
我好久没见到洋洋了,她还是那样,穿了条热裤,露着大白腿就来了。
她看到我,像是看到个久违的朋友,跟我说说笑笑,有时候还会脸红。
我们在一个农家院里,点了几个菜,买了个蛋糕,插上了几根蜡烛,给郑直庆祝生日。我不记得那天喝了多少酒,只记得洋洋一个劲儿地喊着:“开、开、开。”
我看了眼地上的瓶子,散落了一地,有红的、黄的、白的、蓝的、绿的……玛丽说过,酒最忌讳喝杂,喝杂容易死人。
但也不知怎么了,洋洋不停地重复着:“喝酒啊,就是要醉!”
奇哥喝了两瓶,就跟宇甜姐走了。她一直不喜欢奇哥喝酒,可每次喝起来,也从来不输于他。那天宇甜姐也很高兴,但八点左右叫了个代驾就走了。
郑直在一旁喊着:“别走了啊,就住在这儿吧,我弄了好几个房间。”
奇哥笑了笑,说:“给你们住吧,我要叫代驾回家了。不叫代驾,就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我还跟奇哥开玩笑,说,我给你开,我有酒后驾驶证。
说完这个段子,全桌一个人也没笑,只有洋洋笑成了一朵花。
我记得那天,酒越喝越多,但人越来越少。
喝到最后,寿星都多了,他拉着小玉进了房间,我们又呼又喊,尖叫着、捣乱着,像是把两人送入洞房一般。
那天洋洋很有心,她还带来了一位闺密,我知道她的意思,都是一对儿一对儿的,就程逸单着,尴尬。结果谁也没想到,这姑娘的出现,反而让程逸更尴尬。程逸跟姑娘强行聊了两句,就在那儿傻了吧唧地笑。姑娘一看这人这么无聊,就知道笑,反而对我感兴趣了。
到后面喝多后,我随便讲个什么,那姑娘就跟洋洋一样,眉开眼笑,前仰后合,却什么话也不说。女人的直觉都是可怕的,洋洋显然也感觉到了什么,索性坐在了我的身旁。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里,还时不时地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又喝了一会儿,程逸和那个姑娘分别进了两个房间,睡了。整个农家乐的大堂里,就只剩下我和洋洋了。
一阵风吹来,我忽然有些酒醒,我看着洋洋,寻找着下句话应该说点儿什么,刚转过头,洋洋一下就吻了过来,我闭上眼睛,嘴里弥漫着各种味道。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鼻子充满了她的体香味、香水味、她呼出的二氧化碳,还有我们刚刚喝过的酒味……
我的血压上升,差点儿晕了过去。
她把我推到墙角,一边亲吻,一边说着:“你知道我喜欢你很久了吧?”
我摇摇头,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说:“从刚遇到你开始。”说完就从嘴巴亲吻到了我的脖子。
我闭上眼睛,想起了我的父亲,在这个时候我想起我的父亲不是因为我跟父亲曾经如此地亲吻过,而是我忽然想起父亲在我年少时的一天下午,在我第一次被一个姑娘伤害到痛不欲生时,对我说的那番话:“孩子,年轻时跟姑娘在一起一定记住,要有‘三不原则’: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这“三不原则”和父亲在跟妈妈离婚后的处事逻辑一模一样。
他们离婚后,每次我去他家,总能看到那些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人,不知道该叫这些女人后妈、阿姨还是姐姐。但他就是这样,没出过事,没惹过麻烦,反而喜欢他的人更多。
我想成为他。
我闭着眼,任凭她的那股力量在身上肆意地发泄,疯狂地攒动。
我想起了小的时候,妈妈和爸爸总吵架。那时候刚有小灵通,妈妈一回到家就查爸爸的短信,然后一条条分析,一条条发问。有一次爸爸急了,直接把手机扔在了地上,摔了个稀巴烂。直到我长大后才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谁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全部公之于众,就算是夫妻之间也会有不能说的秘密和不能碰的界限。
小时候听妈妈抱怨多了,总觉得是爸爸不好,越长大越觉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自己不得已的选择。
我依旧闭着眼睛,喘着粗气,洋洋拉着我的手,放在了她的胸前。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双眼,看得我心口火辣辣的。
她拉着我,走向一个房间,我忽然懂了,今天晚上,要出事了。
她努力地扭着门上的扭锁,想要打开这个房间,扭锁纹丝不动,显然,这是刚才郑直和小玉走进的房间,他们已经睡熟了。
她没有放弃,径直走向另一间房。她走路带着风,风里飘荡着她身上的香味。
可是,她刚刚走进这间房,就捂着眼睛跑了出来。我走近一看,程逸四仰八叉地横在床上,上身裸露,穿着条内裤,摆了个大字。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一个声音叫住了我们,洋洋的闺密在房间里说:“都几点了?你还不过来跟我睡!”
显然,这句话不是冲着我的,要是冲我,我也不介意。
洋洋不舍地看了看我,走到我身旁,闭上眼睛,等待着我最后一吻。
我不知道此时是不是应该主动,如果我主动,是不是就不符合父亲告诉我的“三不原则”。但我情不自禁地把头探了过去。
算了,反正也没结婚。
结婚前,什么相爱都是试探,什么相处都是磨合。
吻到她时,她笑了,说了声“晚安”。
她依依不舍地走进了房间,我一个人在大厅,环顾着四周,发现没有空的房间了,于是只好走进了程逸的房间。
那一晚,我失眠了。
失眠的原因很复杂,第一个是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玛丽,不知道我应该怎么把这个二嫂变成大嫂的玩笑讲给她听,她会笑吗?我也是在那时忽然明白,喜剧的内核是悲剧,所有的悲剧拉远了看都是喜剧。这回,我该怎么收场?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第二个失眠的原因是程逸的呼噜声太大,此起彼伏、震耳欲聋、惊天动地、响彻云霄,令我无法入眠。一开始我试着丢袜子和衣服到他的身上,丢了几次,他都是侧个身然后继续进入梦乡,不到一分钟,呼噜声继续响起。
再之后,手头实在没东西扔了,我连枕头、矿泉水瓶都甩了过去,他都只是侧个身,继续打呼噜。
最后,我干脆放弃了睡觉,我看了看表,已经凌晨四点。我想,现在打辆车走,还能回去补一觉,于是我穿上了衣服、裤子、袜子、鞋子,走到门口。
刚开门,程逸醒了,他迷迷糊糊地问我:“晓睿,这么晚你干吗去啊?”
我说,你那么大呼噜声,我实在睡不着,你说你平时话也没一句,怎么睡着后有这么强的倾诉欲。
程逸有些不好意思,说:“对不起啊,你别走了,我醒了,不打了。”
我看了看手机,确实这个点儿也叫不到车,于是我又脱掉了鞋子、衣服、裤子、袜子,钻进了被窝,刚准备入睡,程逸那边又响起了呼噜。
那声音有时像女子在跑调地唱歌,有时像男人在玩儿命地吼叫,有时像小溪的流水声,有时又像滚滚天雷,把我的世界劈成了两半。
我拿起手机,揉了揉蒙眬的双眼,既然睡不着,就玩会儿微信吧。
我看见洋洋发了条朋友圈,上面写着:“记得谁说过,只要那个人疼你、保护你就足够了。而你,是那个疼我、保护我的人吗?”文字下面是这个农家院的配图。
我知道这是写给我看的。
于是,我本能地点了个赞。
我继续滑着屏幕,无聊地期待着黑夜快些过去,希望着黎明早点儿到来。程逸的呼噜声依旧响亮,与远处的蟋蟀声、知了声叠在一起,像是音乐,也像是噪声。
我继续等着,等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出现,等着酒精散去,等着清醒到来,等待旧的生活过去,等待新的一天到来。
但我等到的,只有一条微信,这条微信简单、平静,上面只有几个字:“我们分手吧。”
我知道,玛丽屏蔽了我,但一直在关注并观察着我。
就连我给谁点赞,她都一清二楚。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翻阅着手机里和她的聊天记录,翻着翻着,我的心忽然有些痛。
又要分别了,又要说再见了,生命就是由一个个“再见”和一个个“你好”组成的。
我把手机放在床上,脑子里都是曾经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正在热泪即将涌出时,我收到了洋洋给我发的“早安”。
在黑夜即将过去、黎明就要到来之时,我发了两条信息:
一条是给洋洋发的“早安”。
一条是给玛丽发的,这条信息里,只有一个字:“嗯。”
我发完那个字后,天亮了。
6.
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告诉我,离别是人生的主题,孤独是生命的所有。
她信佛后,天天读佛经。佛经里说:人生有三苦,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憎恶的人总会相见,所求之事总不能得,相爱之人常常别离。
母亲说,她最能理解最后一条,她讲这番话时,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像是父亲的离开早就注定了一样。
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很痛恨父亲,因为他的离开,我们不得不频繁搬家,而我不得不和那个时候的朋友们说再见。
每当分别的时候,母亲那句话就在脑海中回荡着,一开始我还嗷嗷大哭,后来就明白了,“爱别离”如果是常态,相聚就意味着分离。其实,相聚没有意义,分离才是主题。
许多人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说一声“再见”。
他们离婚后,每次见到父亲,我都很高兴。但我从来都是高兴不到一秒,然后又把情绪拉回到稳定的样子,淡然地挥挥手,因为我知道,很快他又要走了。
那些相聚的兴奋,往往是徒劳,长大了才懂得,分离和孤独是人生的常态。
我不记得我懂事之后谈过多少恋爱,做我们这一行,见过的漂亮女孩很多。每个漂亮女孩都喜欢把自己的最美时刻记录在相机里,而我们就是那群负责记录的人,就像许多夫妻也都希望把婚礼最美的样子留在相机中,但却忘了,人是会变的。
时光是把雕刻刀,把每个人都刻画成意想不到的模样。
奇哥曾经批评我,说我不会拍人物关系。我想,这是我童年的阴影吧。我拍单人时,总能拍得特别好看,一旦涉及构图中的人物关系,我就会瞬间麻木,不知所措,创造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我正在改,我知道,所谓成熟就是慢慢懂得了人际关系的复杂,所谓长大就是渐渐和熟悉的人割裂开。
玛丽跟我分手后,我并不难受,我才没时间难受。
因为当天,洋洋就搬到了北京。
准确来说,搬到了我的家。
她刚到我家,就把我的房间打扫了个底朝天,害得我半天找不到我的钱包和钥匙。
她还笑嘻嘻地跟我说:“以后,我来养你。”
她真是电影看多了。
她像个小孩,住在我家后,整天跟我玩儿过家家。每次我回到家,她就给我做上一桌饭菜,有时候还倒上两杯酒,一边喝酒一边跟我聊今天的工作,聊见到了谁,聊未来的憧憬,聊这座城市,聊我和她的过去。
说实话,一开始我是吓着了,我妈妈都没这么对过我,自从来了北京,从来没有这种过家家的感觉。
其实北京这座城市经常给人冷漠的感觉,你忙碌了一天,回到家冰锅冷灶,谁也受不了。但有了她,就温暖了很多,早上睁开眼看到自己不是一个人,也多了不少美好。
我们先过了一段翻云覆雨的日子,热情散退之后,又过了一段老夫老妻的生活,日子从激情转为平淡。
我不愿意用“日子”两个字来形容我的生活,日子在我眼中就跟月子一样恐怖。
我有些记不清一家三口在一起过日子的样子了,说不上来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但就记得那个时候,我的脸上都是笑,爸妈抢着把好吃的菜往我碗里夹,我可以挑所有我喜欢的菜,不吃我不爱吃的菜。
可随着记忆的延续,我逐渐有些忘记一家三口的时光,只记得母亲不停地抱怨和在饭桌上跟我讲的那些话。再之后,我开始饥一顿饱一顿,父亲一个月给我丢一笔钱,让我在外面自己解决生活。
日子?不存在的。
从我懂事以来,就没有过。在我的世界里,一个人才叫日子,一群人只是集体的孤独。
后来我跟很多女孩子谈过恋爱,才知道,谁不是这么长大的呢?谁的成长还不是场“凶杀案”啊?谁不是一直孤独地成长啊?
所以我们拼命寻找另一半,想要重塑我们的生活,当然,也是不存在的。
自己都不完整,想通过对方来完成一个完整的自己,殊不知,对方也是这么想的。
让自己变得完整这件事,到头来还是只能靠自己。我是还没有完整自己的,所以,我从不奢求有什么日子,不奢求找其他人完整我,更不想去完整别人。
女人们可以说男人渣,但谁又关心过一个男人在成长时的无奈呢?
我记得奇哥讲过一个故事,说“二战”时的美军飞行员是最乱的一批人,去哪儿都要有一夜情,那是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当时我一听就感动了,这不就是我吗?
说实话,我一点儿都不在意明天有没有太阳,我在意的是今天我过得是不是后悔了。所以,我没有日子,我只有白天和黑夜。
别跟我提日子,我不想跟任何人过所谓的日子。
于是,我们过着过着就出问题了。
当男女之间热情退去,就只剩下柴米油盐了,我最先忍不了这样的生活。
一个月后,我逐渐发现她不像以前那么好看了,她的毛病在我眼中逐渐被放大,比如早上睡懒觉,东西乱收乱扔,喜欢乱花钱,衣服多到衣柜都塞不进去,竟然还说自己总是差一套明天穿的。
好在,爸爸教给我太多这样防身的办法,这一招,我屡试不爽——不回家。
好在,我在外面朋友多,每天晚上总能有事儿,就算没事儿,我也能找点事儿,有事儿,我更能晚点儿回家甚至不回家。
在外面久了,看着外面这些姑娘,我心里又痒了起来,又恢复了青春。
我发誓,我跟她们肯定没关系,可爱美之心谁都有啊,虽然洋洋也很漂亮,但再漂亮的姑娘也会有让人看腻的时候。
当然,这也是我爸爸告诉我的。
我看过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也很好看。我也见过爸爸后面那几个女朋友,说实话也很不错,那是不一样的美。唉,男人嘛,都是基因驱使的动物。虽然奇哥说过,高手都是反基因的,可我不是高手啊。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喜欢长得好看的姑娘,怎么了?
我们这样的生活终于出现了问题。
那天,洋洋借着自己来“大姨妈”,跟我发了脾气,抱怨我每天回家太晚,完全没有尽到男朋友的责任。
我吓得赶紧到厨房给她热了一杯红糖水,恭敬地递了过去。我当然知道女人在“大姨妈”的时候说什么都是对的,准确来说,女人在什么时候说得都对。这个不能反驳。
所以在那天,洋洋问我:“你晚上能不能带着我一起去工作?”
我吓得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继续说:“喝酒我也会啊!”还说:“我想多了解你一些。”
看我不回答,她又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就是不爱我。”
我还能说什么。
于是,我答应了她。
她问我:“什么时候?”
刚好几天之后,是奇哥的局。奇哥的局都是素局,一群爷们儿喝酒聊天,他最多带着嫂子。于是我跟她说,下次的局,就带你去。
她扑进我的怀抱,开心得像个孩子。
不知怎么了,我总觉得爱情和生活隔着十万八千里。
她扑在我身上的刹那,我很确定,我对她已经没有了刚开始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奇妙,我没有办法用语言表达,但我一直在不同的姑娘身上有着相同的感觉,但又在相同的时间里消逝了。
我承认我喜欢的可能是新鲜感,那是不是爱情,我不知道。可什么是爱情,谁来定义呢?
如果有机会,我真的很想问问我的父亲,你找了这么多姑娘,总有一个是爱吧,那么哪一个才是爱呢?
几天后,一位导演请我和奇哥吃饭。当天我给奇哥发了条信息:我能带女朋友去吗?
奇哥回我:“哪个女朋友?”
我赶紧回他:那个洋洋,你见过,农家院里,郑直的生日。千万别说岔啊!
奇哥好像有些生气,但他的回复依旧礼貌:“弟,你要是不确定,就不要乱带给我们认识。”又回:“我这儿已经好几个你的前女友了,你删了可以,但我删不删?现在还有好几个给我点赞,我的微信里已经快成为你的后花园了!”
我忽然觉得挺不好意思,是啊,再这样下去,奇哥是不是要编号了,我回:哥,帮个忙,最后一次,求你了。
过了很久,奇哥回了我一条语音:“晓睿,我希望你的生活自己处理好,下次谈够半年再往圈子里带!”
我像个孙子一样,回着,好的好的。
这些年我们几个都很怕奇哥,不是因为他凶神恶煞,而是因为他永远点出我们内心深处最不愿见光的那一面。
我总想通过隐瞒、更换让这些尴尬不存在,但奇哥总是用直白的语言把这件事放在明面上。
他总可以把很多事情说得很清楚、想得很明白,然后毫不留情地给我们点出来,重要的是,这个人还没什么缺点,不好女色,跟他吃饭,就真的是吃饭;跟他喝酒,就是除了喝酒什么也不做。
上次我跟奇哥说,你吃饭永远只是吃饭啊?
奇哥怼我:“说吃饭不吃饭,说喝酒不喝酒,想干吗?”
我也不甘示弱,那洗头房也不仅仅洗头啊!按摩房也不仅仅在按摩啊!
奇哥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所以,弟,你永远不会幸福,因为你从来学不会专注。”
好一大碗鸡汤啊。
那天晚上,导演给每个人都点了份鸡汤。洋洋穿了一身很正式的衣服,还穿了一条我从来没见过的长裤,她说:“既然是谈事情,就要正式点儿。”
这个天真的姑娘。
导演是奇哥的师弟,听上去有部戏想请奇哥配音,而我和洋洋,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到这儿——我经常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赴一个局,这次,更不知道为什么带着洋洋就来了。
不管了,吃吧。
师弟一直讲着自己的戏有多好,自己多么努力。那碗鸡汤真好喝。
奇哥和他谈着话,洋洋在认真听着。我看着鸡腿被炖成了金黄色,一层油漂浮在汤上,我用勺子把油荡在锅的一旁,几颗红枣和枸杞不听话地浮了起来;那盘蹄花真美味,油把猪皮炸得脆红,猪肉的香味跟蒜香和辣椒糅合在一起,直击人的味蕾;那小龙虾的味道令人着迷,每一只都安静地躺在盘子里,红色的壳跟辣椒油融在了一起,让人垂涎欲滴,欲罢不能……
我疯狂地往嘴里塞着吃的,以为这样可以逃避复杂的人物关系,我根本没有听见导演说的是什么,他说得很激动,我吃得很入神。
他一边说,一边频频举杯,很快,他的脸上就露出了红晕。
奇哥一直没说话,只是微笑着,思考着。于是,导演就不停地说着,情深处,导演站了起来,倒上了满满的一杯酒,把酒杯举得老高。我抬起头,从酒里看到头顶上的灯,竟折射出彩虹的颜色。
导演说:“我是真心希望奇哥您来配音,这是个好项目,也是我毕生的心血。这一杯我敬您。”又看了我一眼:“晓睿哥,也敬您。”
我赶紧端起杯子,站了起来,说,不敢当不敢当。
他似乎觉得什么不对劲儿,少了谁,对一旁的宇甜姐说:“大嫂,对不起啊,这一杯差点儿把您忘了。”又看着洋洋,说:“还有您,二嫂。敬你们。”
说完,他干了满满一杯。
我用余光看了眼洋洋,她的脸上写着若隐若现的尴尬,“二嫂”两个字,像是发芽一样,在心里长出了仙人掌。
7.
我是从16岁时开始喝酒的。我一直说酒是个好东西,是真的。
因为喝多之后,可以用“昨天喝多了”把所有事情强行画上一个句号。虽然彼此都知道,大家都记得,酒不过是壮了胆,并不能把白变成黑,但有了酒,讲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都可以当作不算话。
可怕的是,当所有人都喝大了,只有一个人保持清醒,把每一句醉话当成实话时,不算话的话也就变成了真话。
那天晚上,我们都喝多了,洋洋送我回家。我很快进入了梦乡,但很快又被她的辗转反侧吵醒。酒精的力量让我再一次进入刚刚那个梦,她一个翻身,我又醒了。那一晚,我就这么昏昏沉沉、睡睡醒醒,直到早上,我被她的哭声彻底拉回到现实。
我努力睁开双眼,看到了正在哭泣的她。不用说,我也知道怎么了,她那么热情激烈,又那么脆弱敏感,昨天那句“二嫂”一定触碰到了某根神经。
我没说话,只是起了床,走进厨房,把冰箱里的面包抽出两片扔进烤箱。我把火打着,把油烧热,往锅里打了一个鸡蛋,鸡蛋在油锅里噼啪作响。
我做好了一个人的早餐,才忽然想起,是不是也应该问问她吃不吃饭,哪怕是普通朋友住在家里,也应该出于礼貌问一问。
我走进卧室,她依旧在哭,像个孩子在床上抽泣,我问她,你要吃早饭吗?
她抽泣了一下,用手擦了把鼻子,说:“嗯。”
我有些惊讶,但还是走进厨房,把刚才的动作不情愿地重复了一遍。
我端着两盘早餐,走进卧室,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故意问她,为什么哭啊?
她说她做梦梦到我离开她了,不理她了。我摸摸她的头,找不到一句可以说出口的话。
她吃着我做的早饭,我却在一旁胡思乱想着,如果她成了我的太太,我的生活会是怎样的。
想到这里,我有些不敢继续,想起来都有些害怕。
我明白洋洋纠结的地方在哪儿。因为一个二嫂的玩笑,我们擦出了爱的火花,她从二嫂变成了大嫂,但总还有二嫂,总还有下一个洋洋,总还有她的替代品,所以她焦虑,所以她忌讳别人说她是二嫂。如果做个不恰当的比方,就是小三被扶正后,永远都会害怕,有另一个小三。
我想起父亲的二婚妻子。她和父亲结婚后的第二天,就把父亲的银行卡收走,每天回到家都要里三层、外三层地检查,结果不到一年,两个人就离婚了。可是,父亲之所以跟她结婚,就是因为她跟我母亲不一样,她给他自由,但结了婚后,一切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父亲第三次结婚的那个女人,我记忆犹新,因为她真的从来不管父亲,她对父亲说:“你爱多晚回来就多晚回来,想几点出门就几点出门。”父亲反而受不了,被她拿得死死的。
后来,两个人硬是在一起好多年。
洋洋吃完早餐,满足地擦了擦嘴巴,盘子里的鸡蛋黄都被她舔干净了,她说这是第一次吃到我做的饭。
说完,她笑眯眯地拿着盘子走进了厨房。
我听到了她打开水龙头的声音,我听到了盘子碰撞的声音,我想起了小时候爸妈都在的日子,他们总是在抱怨着谁应该洗碗,谁应该做家务,然后就这样吵吵闹闹、碰碰撞撞,直到我度过了青春期,直到父亲离开了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连话都不说了,我开始怀念他们的斗嘴和吵架。可惜,家里只有默默洗碗的声音,不管是谁洗碗,都会在洗完后,“砰”的一声,把门重重地关上,留下一片死寂,让我噤若寒蝉。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家里连洗碗的声音都没了,只留下空荡荡的房间和母亲的唉声叹气。
他们离婚那天,我开始明白什么叫孤独。孤独就是你不需要依赖任何人,因为到头来,影子也会离开你;孤独,就是抬头时你看见千万颗星星,却没有一颗属于你。
我不敢想象和洋洋结婚的日子,那日子太恐怖,于是,我冲出了家门,到了一家咖啡厅。我点了美式咖啡,没加糖没加奶,连续喝了两杯,我品尝着咖啡的苦,一口口咽下,像回到了童年,像到了远方,像到达了昨天。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坚定了不要结婚的想法,但可以肯定的是,父母对我的影响很大。
如果在一起就注定要分开,那何必在一起呢?
所以,我本能地害怕一个冲着跟我结婚去的姑娘废寝忘食地爱我,大家都是玩一玩,何必当真。
我在咖啡厅里一直胡思乱想着,直到太阳爬到了头顶,直到太阳下山,我等着今天有没有哪个哥们儿或者姐们儿叫我出去玩儿或者喝酒,有没有哪个寂寞的灵魂又需要我来挽救。我一直等,直到月亮到了头顶,咖啡厅关了门,我终于决定,还是回家吧。
我到了楼下,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家,心想,洋洋这小姑娘,怎么也不开灯。
我想起高中时候,每天回到家,也要抬头先看看家里是不是有光,如果有,就冲上去吃一碗妈妈做的面;如果没有,扭头就跟朋友在外面胡吃海塞。
我硬着头皮走上了楼,家里没有光,我开了门,打开了灯,竟也没有人。我喊了几句,没人回应。我给洋洋发了条信息,问她在哪儿。她说:“我在外面跟同学玩儿。”
简单的一句,没有情绪,就像此时的我一样。
我知道她的计划是希望我抓狂,希望我绝望,希望我明白她也有自己的魅力和圈子,希望我能更加珍惜她,但我只回了一句话:你晚上几点回来?
我说这话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是我胡思乱想一天,有些困了,如果洋洋不回来,我就早点儿锁门睡觉了。
洋洋显然喝大了,她用语音回我:“你真的觉得我这么重要吗?你觉得……我不回家对你有影响吗?”
我回了个“嗯”字,就躺进了被窝。
那天晚上,她喝得醉醺醺地敲门,送她回来的是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男生,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哥,我和她没什么,她喝多了。”
现在的孩子,真,喝这么大还不送到自己家?
我扶着洋洋,她早就没了意识,嘴巴里絮絮叨叨着什么,我一听,是一组数字,我刚把耳朵蹭过去仔细听,她忽然吐了。
吐了我一身,把我恶心坏了。
我刚准备去洗洗,忽然想到,如果我洗干净了再帮她洗,那我不是白洗了吗?我走到她身边,一把拉起她,她还在小声哼着什么。我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听到了她嘴巴里的那串数字,忽然惊呆了。那串数字,是我的电话号码。
8.
每个人都有青春年少的时光,都有无知的时光,我是在高中的时候,第一次记住了一个姑娘的电话。
那是我的初恋,一个少年的情窦初开,谁也别鄙视。在洋洋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青春。
她是学校的学生会主席,叱咤风云、气势磅礴,当年谁不穿校服、不剪头发,都是她站在校门口负责抓住。但只要她认识的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走。
我就是在这种崇拜中,疯狂地喜欢上了她。
那年,她刚买了部手机,她把她的电话写在了我的语文书的封面上,而我还没有任何通信工具,只有每天回到家,用座机对着号码拨通她的电话。
后来,她变了。她总是嫌弃我学习不好、表现不行,只要在一起,就对我意见很大。
爱情是有魔力的,为了她,我每天都上自习,把不会的题目一遍遍地重复着做,在老师办公室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后来,在我的努力下,她终于,跟学长在一起了。
别看我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在乎,当年我是很失落的,哭了好几天。因为那时我为她买了第一部手机,里面存的第一个号就是她的,和她分手后,我把她的手机号删除了,但也不知道该给谁打电话。
有些事,不是点击删除就能忘记;有些人,不是删了电话就不存在。
过了几天,我听说她被学长甩了,忽然觉得机会又来了,我翻开了语文书,找到了那个电话,问她还好吗。
就这样,我们又聊了好几个晚上,特别高兴。有一天,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她挽着另一个男生的胳膊,我差点儿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天哪,她怎么能这么快找到男朋友呢,怎么能不跟我说呢,找男朋友了,怎么还能每天晚上跟我聊那么久呢?
我再次删掉了她的电话,这一回,我连语文书的封面也撕了,但我惊奇地发现,这个号码,我已经背下来了。
过了许久,我明白了什么叫备胎。
我把这个号码当成了我的QQ密码,提醒着我永远不要忘记江湖险恶、世间无情、人心叵测、我本邪恶。
有时候我挺羡慕洋洋,还愿意把喜欢放在嘴边。对于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只会问合不合适,从不问喜不喜欢。小孩子才纠结爱或喜欢,大人只说门当户对。
那天我把她放进房间,自己睡在了沙发上,这回,换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了。
我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情,想起那段能记下别人电话号码的时光。
我的第二个女朋友是在大学认识的,每天我都蹲在她楼下,给她送早餐,发起疯来,我还在她的宿舍楼下弹吉他唱歌。
我也有不懂事的时候,为了她,我一个月能饿上好几顿,这样能省出几张电影票,只为在电影院能碰一下她的小手。
后来,我们聊到了结婚,我说毕业后我们都留在北京吧。她特别感动,毕业后留在北京,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大二十五岁的大叔。
一开始我见到这位大叔时,一直以为那是她爸爸,直到我在宿舍楼下看到她和她爸爸接吻,哦不,和她老公接吻。
这种感觉令我难忘,有点儿像你把喜欢的转笔刀握在手上,你爸爸走过来说“我也喜欢”,然后你眼巴巴地看着他把你的东西抢走了。
好像就是从这个女生开始,我彻底放开了,谈过的恋爱数不清楚,不太能记清楚跟谁在一起过,更不太能记得发生什么了。我只知道女孩子跟女孩子不同,但并没有什么难忘的。
就算是玛丽,随着时间流逝,我也只能记得住她的名字和一些简单的事情。我知道一定有一天,我连她的名字也会忘掉。
我翻腾着,直到天亮,我分不清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我只是觉得,等洋洋起来,我想跟她说“你赶紧搬走吧,我从来没喜欢过你”这类话。可这些话是实话吗?我真的没喜欢过她吗?我怎么也沦落到说“喜欢”了?
洋洋起床时的样子很难看,她走出卧室,走到了我面前,穿着我的衣服,显得尤其不合身。她摸摸脑袋,对我说:“不好意思啊,昨天喝大了,你怎么睡沙发了?是不是我影响到你了?”
我说,没关系。
她说:“对不起啊,昨天就是心情不太好,我给你做早饭。”
说着,她就跑向厨房。
我叫住她,说,我有话跟你说。
她立在那里,颤抖着身体,好像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我说,不用做早饭,我叫了外卖。她转身走过来,坐在了沙发上。
我还是没办法讲出那句话,尤其是当着她的面,尤其是当她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时。她问我,今天晚上有什么安排。
我说,可能有点儿事吧。
她问她能去吗。
我说不太方便。
她点了点头,说:“你能帮我倒杯水吗?”
我说,好。
我走进厨房,给她倒了一杯水。
她拿着水,并不喝,吧嗒吧嗒掉着眼泪,她说:“我刚来的时候,你都会记得,这一天是我的月经期。你会给我倒红糖水,你会给我倒热水……”
我想起了我的母亲第一次让我帮她倒杯红糖水的样子,她缩在床上,疼得直抽抽。我递过一杯红糖水,她一边喝一边骂我,说:“龟儿子,红糖水要热的,你给我拿冷水冲,你他妈是想死还是想让你妈死。”我说,我他妈想死和我妈死不都是你死吗?说那么难听干吗。说完,我就走出了家门。但那天我也学会了,特殊日子,要给女孩子倒红糖水,要热的。
我用这一招勾搭了好多女孩子,但永远都只是在热恋期,当感情趋于平淡,开始了所谓的日子,我统统会忘得一干二净,你爱喝什么喝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对洋洋说别哭了,晚上我带你去喝酒好吗?喝红酒,也是红色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有勇气说出这句话的,也不知道这句话的科学依据是什么,我只知道洋洋笑了,走进房间,换了身衣服,自己出了门。
那天天黑得很快,我们“四大金刚”在一起喝酒,我们聊下周的婚礼上客户要求我们怎么拍,忽然电话响了,一个男生在电话里惊慌失措地说:“请问……请问,请问你是晓睿吗?”
我说,我是。说完,我喝了一大口啤酒,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你能过来一下吗?洋洋出事了……出事了。”
我咽了那口酒,说,在哪儿?
那天晚上,我在路旁看到满脸血的洋洋,身边好几个跟她差不多的男生女生,拿着纸巾帮她擦身上的血。我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呼喊着,你们干什么了?
然后一把将她扛了过来,送往医院。
洋洋的嘴巴缝了四针,两颗门牙全部掉了,鼻子也被掉了的牙齿硌出血,好在骨头没事。
男生告诉我,她心情郁闷,喝了好多酒,喝完之后,跟一个男生说:“我是不是很丑?”
大家说怎么可能。
“那我是不是很胖?”
大家说:“是的,你就是很胖。”
于是她要求大家背她,没有人愿意,她就往别人身上跳,后来那个男生也喝多了,背着她下楼梯。男生腿一软,跪倒在地,双手惯性一甩,活生生把她甩了出去,她脸着地从楼梯上滑了出去,不,是飞了出去。
我送她去医院时,她满脸羞愧,我在门口等她缝完针,二话没说,交了费,带她回了家。
在路上,我看着头上的星星,忽然想起妈妈说的“爱别离”。
其实爱往往难别离,不爱才容易别离。回到家,我打开灯,问她,你酒醒了吗?
她说:“醒了。”
接着是很长时间的沉默,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下一句话,但下一句话一定是很严肃,或者是很有冲击力的语言。
我是应该跟她说分手,还是应该跟她说你从我家搬走。回想跟她一起的半年里,我甚至没有说过任何一句“我爱你、喜欢你、做我女朋友”这样的话。唉,其实自从我懂事以来,我就不再说这样的话了。不过不说怎么了,不是代表不想,说了也不代表是真话。
但现在,我应该怎么结束这场闹剧?
我看着她少了门牙的那张脸,那句话在嘴边,就是说不出口。
还是她比我胆子大,打破了僵局:“大叔,我想好了……明天,我就回家。”
我看了眼表,说,今天吧,已经过了十二点。
说完,我走出房间,她叫住我,说:“今天我睡沙发,你睡里面,可以吗?”又说:“自从我来到你家,每次闹矛盾都是你睡沙发。对不起啊,今天我睡沙发。醒了我就走。”
说完,她抱着枕头走向了沙发。
临走时,她帮我关上了门,微笑着说:“大叔,晚安。明天早上,我给你做一顿最后的早饭。”
我生怕她哭出来,更怕自己绷不住,我点点头说,好的,晚安。
那一晚,我估计我俩都失眠了。
我是到了早上,才隐隐约约感到困意,进入了梦乡。
直到太阳出来,我才艰难地爬起了床。我走出卧室,桌上放着她做好的一份早餐,还有一封信,上面写着:
大叔,我走了,不回来了。
你照顾好自己,这段时间,打扰了。
我知道我们不合适,但你还是在努力担待我的小任性,谢谢你。
我也知道,来北京跟你在一起的时光,是我青春里最疯狂的事情,再次谢谢你,陪我度过这最美好的一段时间。
我回家找工作了,你一定要少喝酒,少熬夜。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如果可以,我们还是朋友,好吗?有机会,还是要一起吃吃喝喝哦。
另外,玛丽姐一直很爱你,她好像拉黑了你,却经常跟我联系。
她比我更适合你。
希望你们都好好的,等着吃你们的喜酒哦。
洋洋
我认真读完了每个字,放下信,走进厨房。我把冰箱里的面包抽出两片扔进烤箱,又把火打着,等油烧热,我往锅里打了一个鸡蛋,鸡蛋在油锅里噼啪作响。
我看见那个鸡蛋,在火光中舞蹈。
9.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主动找奇哥。
他是良药,但是苦口;他是忠言,但是逆耳。
洋洋走后的那几天,我没有流过一滴泪,但我的日子变得索然无味。天哪,我竟然又开始说“日子”了。
我像以前一样,删除了洋洋所有的联系方式,拉黑了她的微信、电话,以为这样就能断绝我和她的所有联系。但这回,我错了,那种对她的想念占满了我的大脑,冲击着我的心脏。
我也曾经想过给玛丽打电话,但一个声音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你回不去的。这些情感的破碎把我撕成一条条的裂缝,我的灵魂从裂缝里被碾得四分五裂,我看不到完整的自己,只有那片脆弱陪伴我度过日日夜夜。
奇哥来见我的那个下午,我黑着眼眶,头已经三天没洗,他点了一壶普洱茶,把满满的一杯茶倒入我的杯子里。
他总是这样,找人谈话时,爱喝各种各样的茶。
我闻到了茶的清香,这清香让我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一个下午,爸爸教我品茶的时候,一边喝茶,一边对我说:“娶了你妈妈,是我这辈子做的最骄傲的事情。因为有了你,我觉得这茶更香了。”
那天奇哥问我:“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有一个家?”
我还没来得及摇头,他又说:“这个家温暖、温馨,跟你父母那个不一样。这个家是一辈子的,不会有人离开。”
我没有回答他。
他继续问:“你想一辈子活在你父母的阴影里吗?”
他永远知道,他就是知道,我最痛的点在哪儿,但他也会永远毫不同情地揭开我的伤疤。
我遮掩着说,我们能不聊我父母吗?我在聊我现在的状态。
奇哥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坚定地说:“你别再逃避了,你想一辈子都这样吗?”
我摇着头,说,这是不可能的,我要能走出来,早就走出来了。哥,请你不要跟我谈我父亲,谁也不能跟我谈他,我没有办法面对他。
奇哥拉住了我的手,我看不清他的脸,我感觉一股暖流从眼睛里流到了脸颊上,我感觉到他手上的温度在我的手里流淌:“弟弟,你父亲在天堂里,一定希望你幸福,他不希望你活成他的模样,他希望你能找到真爱,希望你能够有个家庭,希望你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努力擦干眼泪,抬起头,看着天,天上一片蔚蓝,天高云淡,我看着那遥远的宇宙,像看着我死去的父亲一样。
我记得有段日子,他的身体开始越来越差,我潜意识里觉得这是报应。
当他被确诊是艾滋病时,我越来越不愿意见他,我认为那就是报应——是抛弃我和妈妈的报应,是乱搞男女关系的报应。
直到他病重到没有办法讲话,我依旧不愿意见他。他家人说他最后的遗愿是想见我和我妈妈一面,说愧对我们,可是,他的这个愿望没有实现,我怎么能给他这个实现愿望的机会。
后来,在殡仪馆看到他的遗体时,我心里想,为什么你要变成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你要做这些事,从什么时候起我对你没有任何感情的?
我对他充满着仇恨,又充满着好奇。
后来我认识了爸爸的第三任妻子,她告诉我,爸爸是因为一次献血被染上的病毒。
妈的,他竟然是个英雄?而我,一直认为他是我的诅咒,是我的梦魇,我接受不了一个噩梦竟然是英雄。我更接受不了,他对我的阴影就是原生家庭对我的阴影,这些,一直都在我的头上萦绕。
于是从那天起,我决定,我要成为他。我要搞清楚他为什么离开妈妈,他为什么要离开我;我要弄明白,他这一生过得好不好,他拥有那么多女人到底开不开心;我要弄明白爱情是什么、婚姻是什么,我要弄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我恨你,我恨你为什么离开我,我恨你为什么不让我有个完整的家,我恨你为什么在我跟别人打架、跟别人冲突、学校开家长会时你从来不在,为什么每次同学在背后说我是没爸爸的野孩子时我都无言以对。
“我恨你,所以,我成了你。
“可是,爸爸,你后悔离开妈妈吗?你在离开世界前想念过我吗?你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吗?”
我把头埋在胸前,闭着眼,摇着头。
我想起那些年,自己一直将孤独提到嗓子眼儿,想要哭却害怕没有人安慰,活生生憋回去的感觉。我想起了那些有他没他的夏天,我看见那些蔚蓝的大海、湛蓝的天空,我看见那些鸟儿,海鸥、麻雀、老鹰、黄鹂在我的眼前飞翔,它们飞过黑暗,飞向光明。睁开双眼时,我看到了一片蓝色,那片蓝色,像是永恒那般。
奇哥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我感受到那股力量渗入了我的灵魂。
我没有哭,我就是没有,我要像父亲离开那天我告诉自己的那样:别哭,不准哭,不允许你哭。
马路上人来人往,大家都在焦急地赚钱,咖啡厅里的人聊着几个亿的项目,几个年轻人在谈着公司什么时候上市,几个女人说着什么阿玛尼的奢侈品。而我的眼前,一片蓝色,我的耳边,徘徊着爸爸对我说的一句话:“你幸福就好。”
可是,我幸福吗?时间带走了所有,却唯独留下了你给我的记忆。你为什么这么残忍?为什么?
父亲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立体起来,他的脸庞开始从我的回忆中解放出来。爸爸,我不幸福,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我想你了。
忽然,我听到他和奇哥同时在说:“我要是你,就给玛丽打电话。她在等你。”
我像是突然被什么触动了,从回忆中苏醒过来。
我看见奇哥的嘴巴在动,他说:“玛丽是真的爱你,几乎每天都在问我关于你的事情。”他把手机递给我,我看到那个熟悉的头像每天的慰问,全是关于我的信息,一直到昨天,她还在问,我好些没有。
我想她也一定在某个夜晚给洋洋发过类似的信息,所以洋洋的信里才说玛丽更爱我。
“去找找她吧。”说完,奇哥把单买了,离开了。
我一直在茶馆里坐到夜幕降临,我看着天色逐渐黑透了,星星和月亮在头顶露出了脸。我又想起自己与玛丽的种种,想起那些年我们青春岁月里最美好的时光,想起那些在乡村的、城市的、年少的、成年的、拥抱的、分别的、近处的、远方的画面,在眼前像过电影一样,一幕幕地浮现,它们最终,占据了父亲在我脑海中的样子。
我终于决定,给玛丽打一通电话,虽然不知道她会不会原谅我,但至少,我做够所有能做的,不后悔。
10.
她会原谅我吗?
自从和她分手后,我就删除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
那个晚上,我对着电话的拨号键发呆,胡乱地拨了几个键,电话通了。
电话接通,我没有过多地客套,我听见玛丽很淡然地说:“你终于记起来我的电话了?”
我说,我从没忘记过。
其实我早就记下了她的电话,这串数字,在我的潜意识里早已根深蒂固。
她说,她已经卖掉了北京的房子,回了老家。她说,自己还没有下一步生活的计划,想放松一段日子再计划。
她还说肯定不会回北京了,这是一座让她伤心的城市。
我说,没关系,如果是这样,我就去老家找你。
我买了当天晚上的飞机票,飞机起飞时,我从窗户看着飞机逐渐离地,我看到了天上的云彩,我看到了远方的山,我看到了我的未来,我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我看到父亲在天上对我说:“这才是我的儿子。”
一瞬间,我哭得像个孩子,来不及擦拭的眼泪一滴滴打在我的上衣和裤子上。
晚上十二点,飞机降落。玛丽在机场接我,她见我的第一句话说的是:“你怎么还活着?”
她笑着,像是在迎接一个暂时开了个小差离开了一阵子的小孩子。
我一把抱住她,我说,为了你,我也要好好活着。
我笑着,像是在回答一个久违朋友的问题。
她说:“我们结婚吧。”
我把她抱得很紧,嘴唇贴在她的脑袋上,说,好。
她的双手抚在我的背上,我感觉胸膛湿了一片。机场里人流涌动,门外灯光闪烁,我们紧紧相依。
11.
其实奇哥一直都知道,当我开始聊父亲的事情时,父亲给我的阴影就驱散了,而我的病也就好了。
人越害怕什么,就越回避什么,从而就更害怕什么,只有勇敢面对,世界才会更美。
我怎么也开始灌鸡汤了?
我是在那天早上起床后,决定给玛丽一个惊喜的。
我把昨天买的戒指藏在给她做的早饭里,用两片面包夹着它,想让她在吃早饭时咬到那颗钻石。为了买这颗钻石,我攒了一年的钱。
结果她吃饭的时候,却不按照套路出牌,把一片面包拿了起来,直接看到了那枚戒指。还说了句让我哭笑不得的话:“这么贵的东西,你放在面包里干吗?”
我有点儿记不起她当时哭的样子了,因为在我跟她结婚前的那段日子,感觉她总是在哭。
但我记得我单膝跪地时跟她说的那句话:嫁给我后,我不准你再哭,你只可以笑。
结婚后,我们一起搬回了北京。在路上她一直说:“我是因为一个人,拉黑一座城;又为了一个人,爱上一座城,而你就是那个人。城市越大,人越容易孤独;年纪越大,越容易感到孤单。好在,因为有你,我心温暖。”
我说,下次拉黑,请叫上我。
就这样,我们两个人一起成了北漂。我们在北京开了家摄影工作室,专门给别人拍婚纱照。
当然,我不可能像郑直一样,办个婚礼还用自己人,还不给钱,臭不要脸。
我压根儿不办婚礼。
我们领结婚证那天,平静得没有波澜,像往常的日子一样,简单平凡。
我终于敢说“日子”了。
那天,我们两个人牵着手,去了民政局,照了相,盖了章,拿了本,然后又牵着手走了出来。我们把结婚证放在客厅的柜子里就开始忙着做晚饭了,吃完饭,我们躺在沙发上,像往常一样,看了会儿电视,电视剧里不知道是群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说着一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话。
看完,我们依旧像往常一样,洗洗睡了。
很奇怪,这过程中,我们竟然没有太多话,我们像程逸那家伙一样。
新婚的那天晚上,我没有做梦,或者说,做了梦也忘记了。只是起夜上厕所时,我忽然发现,玛丽不在我身旁。
我看到卧室的门开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我下了床,小心翼翼地走出卧室。
我看到我的妻子玛丽,从柜子里拿出结婚证,她一只手拿着一张证书,看着那两张纸,笑得合不拢嘴。那一刻,我觉得她像山茶花一样,纯净洁白。
那一刻,我的眼眶红了,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我大声喊了出来,玛丽,我爱你。
几十年后,玛丽笑着跟我说,那一刻,她觉得无比温暖。我说,那一刻,我不再觉得孤独。
而奇哥,却从没提及过他的那段岁月。 李尚龙套装(共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