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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主持人 艾奇

李尚龙套装(共7册) 李尚龙 52382 2021-04-19 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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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主持人 艾奇

  1.

  人在二十多岁时,容易愤青、容易愤怒、容易迷茫,更容易孤独。上大学那会儿,我不想活成别人眼中的样子,于是留了一头长发,抱着吉他逃课打游戏。长大后,才放下吉他剪了头发。但这时候更不想活成父母那样,结了婚又不爱对方,整天吵架又不离婚,工作了又天天抱怨,不爱现在的生活又不愿改变。

  我想,所有吵架的根本原因是孤独,所有的孤独归根结底是不爱,只有爱是孤独的解药,真正相爱的人是不会孤独的。至于婚姻,我还不确定它是爱情的泻药还是补药。

  刚上大学,我就知道了学校的男女比例是一比五——一个男生配备五个女孩子。于是那天晚上,我把自己想要找的女朋友标准写在了纸上:她必须是长发、南方人、大长腿、大胸、体贴、温柔、好学……我一口气在纸上写了十多个形容词,但后来才明白,当你遇到一个对的人时,所有的限制都是徒劳,因为爱能打破所有的枷锁,穿透一切限制。

  在上课的第一天,我就认识了这一生最爱的人——刘宇甜。

  我还记得第一次跟她说话时的场景:那是一个大教室,她坐在阶梯教室的第一排,我一进教室,就看到了她,就在那一瞬间,我卸下了所有铠甲,打乱了所有计划。她不仅短发,还戴个眼镜,其他的也都和自己曾经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和她对视的瞬间,我的心在怦怦跳。

  我刚准备往教室后面溜,但最后还是决定把人生中第一次主动坐在教室第一排的经历奉献给她。

  老师上课组织讨论时,我把头转向她,跟她聊起了天。

  趁着下课,我又跟她多讲了两句话,感觉我的世界被颠倒了。

  她的声音好听,笑起来像个孩子,话不多,我一讲话,她总能听得懂。

  和她聊天的那天我差点儿失眠,激动地给程逸打了一晚上电话,其实,只告诉了他一件事: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晚上回到宿舍,我把那张写满形容词的纸撕了个粉碎。

  我们是大二正式在一起的。

  那天我约她去图书馆,在路上,我拿出一本书,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啊?

  她好奇地问:“什么忙?”

  我从包里掏出本蓝皮的书,说,这本书能不能帮我保管一下?

  其实我在书上写满了表白的话。

  结果她直接装进了包里,看也没看,说:“好。”到了图书馆,我问宇甜,你不打开看看这本书吗?

  她拿出书直接翻到了中间,一边看一边说:“怎么了?你送我贺卡了,还是书签?”

  我走了过去,低下头,脸红成了猴屁股,小声地说,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好吗?

  她捂着嘴笑了,然后很爽快地说:“好。”

  后来我老跟她开玩笑说,早知道口头表达就可以,我就不在书里第一页写那么多情话了。我写了一晚上,差点儿把我累死,好在我文学素养高,要不然就得抄一晚上情话了。

  当然,这本书已经被她收藏了起来,她说等以后我们分手时,她再还给我。

  我说,那我一辈子都不要了。

  和她在一起的日子简单、幸福,重要的是,在这座城市里,我不再感到孤单。

  我一直觉得女孩子的成长比男孩子要快,所以最容易让女孩子生气的事情,是从自己爱的男孩子身上看不到未来。有些女孩子之所以喜欢大叔,不是因为大叔好看,是因为从大叔身上能感受到一种成熟男性的魅力。所以为了让她对我有信心,我戒掉了所有游戏,每天去图书馆看书。大学的后面几年,我过得很紧凑,白天我们一起上课,晚上我们一起去图书馆上自习,有时我们一起看电影,有时我们一起去图书馆,她看什么书,我也跟着看,看完再一起聊天。假期我们在一起实习,休息时我们在一起锻炼,一起参加社团,一起退出学生会……我们的大学四年过得很充实,因为我们的大学里,充满着“一起”。“一起”能打碎孤独,能让生活加速。

  一起进步的感情,真的让人心旷神怡。恋爱不仅没有让我们颓废,相反,几乎每一学期,我们的成绩都在年级前五。

  于是,毕业后,她跟我一样,决定留在北京。

  她去了一家电视台当编辑,而我决定不进体制内,寻找一下还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我想趁着年轻,多尝试一些没有见过、没有做过的事情。

  宇甜告诉我,只有共同进步的感情,才是长久的。我说,不对,只有一起赚钱的感情,才是长久的。

  她狠狠踢了我一脚。

  毕业后,学长们说,做婚庆主持赚的钱多。据说少的一场也能赚好几千,如果有了自己的“四大金刚”团队,一个团队一场婚礼能赚好几万。

  于是我在网上看完了所有能找到的婚庆主持视频,买了书和光盘,背诵了许多主持稿。第一场就被新郎新娘夸了。我拿到钱后还特别高兴地说了句:“下次结婚记得还找我。”说完我就后悔了,我在这儿瞎说什么呢。

  我进入婚庆这一行,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团队。我认识晓睿、郑直,又把程逸从山东请到了北京,我们虽然见证了无数婚礼,但就是办不起自己的。

  我算过,一个简单的婚礼,少说也要几万,如果想要奢华一些,要十多万。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办婚礼一定要让所有朋友都来的原因,因为大家一起凑的份子钱,能给自己减少很多压力。

  办一场婚礼需要的钱,对刚刚来北京的我们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我想过裸婚,想过找父母要钱,想过不办婚礼,但我很清楚,女孩子这一生都希望自己做一回公主,站在万众瞩目的台上,被人掀起盖头,戴上钻戒,红着眼睛,微笑地说:“我愿意。”

  我问过宇甜想要什么样的婚礼,她说:“我想要简单的、白色的就好。我就有一个要求,不准你来主持。”

  我说,那不是废话吗,我主持不就成你和别人的婚礼了吗?

  我们毕业后,没有像其他大学情侣一样分手,而是两个人租了一个很小的一居室,我们前几个月的工资几乎全拿来交了房租。我回家比她晚,她总是在我到家后给我做我最爱吃的荠菜饺子,还有一天不吃就馋得慌的酸汤面。

  我们过得清苦,但是踏实幸福。我曾经在书里看到过一段话:如果在错误的时间遇见了对的人,应该怎么办?答案很简单,那么,我去你妈的!我一定要和她在一起,因为我只有一次青春。

  既然选择了宇甜,爬,我也要为她爬出一条路。

  她很爱我,住在一起的第一年里,我吃了一年她给我包的荠菜饺子,差点儿把自己吃成荠菜色的脸。

  我们一直很努力,三年里,我起早贪黑,什么活儿都接,时常累到筋疲力尽,但只要回到家,吃上一顿她做的饭,疲惫就会烟消云散,心里也很踏实。

  每次看到银行卡里的存款多了一些,都会非常欣慰,那些数字就是我前进的动力。

  慢慢地,我们可以下得起馆子了,我也终于不用只吃荠菜饺子和酸汤面了。

  逐渐,我们的房子从一居室变成了两居室,我们开始有点儿闲钱去办健身卡、上外语课、去国外旅行。

  都说二人世界是甜蜜的,我们准备在两个人的世界里大展宏图,惊涛骇浪。宇甜在一个晚上,认真地跟我说:“老公,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开始快一个月了,我想告诉你,今天,终于结束了!”

  我说为什么,我们没钱了吗?

  她说:“不是。”她轻轻拍了拍肚子,“我怀孕了。”

  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2.

  怀孕是一个女孩变成女人最重要的转变时刻,也是一个男人最重要的转变时刻。

  我记得那天她看到验孕棒上是两杠时,严肃地问我,要不要当爸爸。

  我告诉她,我可以不当爸爸,但我要当你的丈夫,一辈子的那种。

  宇甜说:“那你还没有向我求婚呢。”

  于是我跪在了地上,向她求了婚。

  这个求婚,没有香槟、鲜花、灯光,没有感人的词语和华丽的句子,甚至戒指也是之后补上的,但当我问到“你愿意嫁给我吗”时,她依旧哭得稀里哗啦,说:“我愿意。”

  我终于等到了今天。但这一天来得猝不及防,措手不及。

  就这样,我们结束了七年的爱情长跑,进入了婚姻的殿堂。

  我们没有办婚礼,一是没有时间,二是没有钱。我对她说,等我有了点儿积蓄,再给你办一个大婚礼——比他们的都厉害的婚礼。她说,她就想要一场简单的婚礼,越简单的婚礼,感情越真。

  的确,做这个行业久了,见证了无数的婚礼,明白了过多的外在奢华,往往带来的是内在的崩塌。我见过太多不靠谱的婚礼,见过太多人情冷暖、虚情假意,看见了利益优先的炫耀,太明白许多海誓山盟前脚刚说,后脚就可以忘得一干二净。

  简单,才是婚姻的真相。

  我曾经在一本书里看到过:婚姻是从内到外的辐射,不是从外到内的炫耀。

  其实暂时不办婚礼压力是很大的,因为宇甜的父亲很希望办一场大型的,让全世界的人知道,自己的女儿嫁了出去。

  但宇甜同意,先度过生存期,再谈浪漫。她告诉我不用担心,她去和爸爸妈妈说。

  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里,她一直同意我的话,觉得我说什么都是对的,哪怕我说的明明是错的,她依然在我的身边,支持着我。

  娶她,是我的荣幸。

  我在年纪尚小的时候,也想过做一个不婚主义者,看看这座城市超高的离婚率和超低的结婚率,看看父母想离婚却因为社会、环境因素不敢离的样子,真。

  我心想,我永远不能活成这样。

  我也经常思考,自己到底要不要结婚。前几年,我还说过家乡那帮同学:你们就是太无聊,才想要结婚。

  但长大后懂了,因为爱情拥有的婚姻是美好的。

  很快,她的小腹开始隆起,我肩膀上的担子也开始重了起来。

  怀孕初期,宇甜总容易疲倦,书里说是因为怀孕时激素的改变,造成体力和精力的损失。书里还说,当女人生了孩子后,体内的某些激素会迅速下降,这种下降带来的后果,男生往往受不了。

  为此,我读了好多书,为她制订了许多计划。

  我肩负起买菜做饭的任务,计划按照书上写的食谱,无论多忙,每天至少给她做一顿饭。

  但事与愿违,回到家,我总能吃上她做的荠菜饺子和酸汤面。她说她自己也喜欢吃这些,尤其是这段日子,吃点儿酸的自己能舒服些。她说,也不是给我做的,说完就把饭端给了我。

  工作压力大时,每天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和宇甜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着饭,我摸着她的肚子,听着宝贝的声音,感受着宝贝在肚子里,一天天地长大。

  我的父亲告诉我,只有自己当了父亲,一个男孩才真正变成了男人。因为我明白了什么是成长,也学会了担当。

  父亲和母亲都是大学老师,他们时常告诉我要多读书,书中有很多前人总结的智慧;他们还告诉我要多赚钱,只有赚够了钱,才能谈理想,才能让家人感到平安。

  父亲说,无论自己跟妈妈关系怎么样,至少从来没让妈妈担心过家里没钱花。

  我能懂父亲的用心良苦,毕竟他是过来人。

  我和母亲能有今天物质上的幸福生活,全靠的是他。

  但为精神生活的付出,我一定要超过他,至少我是这么要求自己的。

  我开始接更多的活儿,赚奶粉钱,成了我的第一要务。

  原来公司给我派活儿的时候,我是会看新郎新娘的,没有感觉、没有素质、二婚什么的我都不接。做这一行久了,三分钟就能看出这对新人可以走多远,走不远的,我不接,我怕自己打自己的脸。但现在不一样,我着急用钱,我知道孩子出生后,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男人必须抗住这样的压力,宇甜已经跟着我吃了好几年的苦了,孩子不能再这样过自己的一生,于是,我不再挑挑拣拣了,什么活儿都接。

  这一下子,我的体力开始透支,精力开始到达极限。

  其实做婚庆这一行,如果你决定打开自己,能力又不太差的话,一定会累到体无完肤。

  不仅没有周末,可能连周一到周五都会被占满。

  每个周末,都有人在结婚,最有趣的是,近几年许多工作竟然是周末上班,周一到周五休息,比如玩儿乐队的,比如培训学校的员工,所以周一到周五,我也能接到活儿。虽然这些年在年轻人群体里单身成了一种风潮,但总有人要结婚,只要有人结婚,就有新娘想要一场不一样的婚礼。虽然她们并不知道,每个人的婚礼都大同小异,每个人都是普通人。

  我和宇甜看过一部电影名叫《血钻》,讲的是每一颗钻石的背后不是爱情,而是那些穷人流的血。看完后的几天,我俩久久不能平静,她告诉我,我们结婚不要买钻石好吗?但结婚后,她还是跟我说,就要一颗小的,应该没事儿吧。我也跟着说,是啊,没事儿的。

  我们都是普通人,人到一定年纪,都容易被世俗化,都容易意识到自己的软弱,都容易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无能为力。

  做这一行久了,逐渐学会了丢掉脾气,慢慢懂得了客户是上帝,跟谁作对,也别跟钱为敌。他们要什么,我们就尽量满足什么。

  那是一个周五,我们已经为这对新人准备了许多方案和物料,我甚至为他们量身定制了主持稿。他们的要求很多,好在,我们终于在婚礼前两天准备完毕。

  谁也没想到新郎来到公司,说要退费。所有退费都是从一方颓废开始,不是我们颓废,那就必然是他了。

  顾问是在另一间办公室接待他的,聊了两句,新郎大发雷霆,说起了脏话,直接把顾问骂哭了。

  我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在房间里,新郎依旧大骂着,他情绪完全失控,不知道在抱怨着什么。一个大男人,把女孩子骂哭了,有理也没理了。

  顾问很委屈,说:“这哥们儿疯了。”

  新郎喊:“这婚结了才疯了。”

  我把顾问拉到身旁,小声问为什么要退费。结果,新郎大喊:“你管得着吗?退费是我的基本权利,结婚也是!”

  我说,是的,但我们没有义务给你免费干活儿。您退可以,不能退全部,因为我们物料都买了,场地费用也交了,时间也花了,新娘要求的细节,我们都是完全按照要求做的,成本必须您付。

  新郎炸了:“实话告诉你,我们不准备结婚了,所以这个钱不能光我出。我们没关系了,女方也要出。”

  我拿出合同,说我们不管女生有什么事,我们是跟你签的合同,所以这个钱要从你的押金里扣,你和她的钱,你们自己分。

  “所以就是不能退了呗?”

  不能全退,我说。

  新郎想了想,说了一句差点儿炸死我的话:“那我问你,可不可以换新娘?”

  我愣住了,但我还是本着赚钱为上的原则,说,可以,但时间不能变,场地不能变,要求也来不及改……“四大金刚”也不能换。

  新郎看了眼手机,说:“好,不退,但我换新娘。你们把请柬给我改了。”

  我看了顾问一眼,顾问点点头。

  我说,好。

  新郎拿上包和西装上衣,转身离开,说:“后天中午,按原计划进行。”

  我也转身离开,走之前拍了拍顾问的肩膀,说,记得给我加工资。

  3.

  郑直曾说他入行这些年,发现了一个规律:办室外婚礼的人,但凡对“四大金刚”不好,婚礼当天一定会下雨。当然,这话要是被程逸听到,又要被他批评迷信了。

  不过那天,果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我一边回想他们怎么对我们不好了,一边赶紧跟新郎家人确认婚礼是否要改成室内进行。

  新郎很自信,说:“不用。”

  时间到了中午,婚礼开始,十桌客人的席位零零散散来了三十来人,分别坐在不同的桌子上。有一桌只有一个人,好像想一个人吃完那一桌菜。

  新郎把所有人赶到前三桌密集地坐好,示意我开始。我跟晓睿说,让他把麦克风里的电池拿出来,我声音大一点儿就好,因为我害怕在下雨的时候用话筒被电死。

  新娘穿着一身不合身的婚纱出现在了我面前,程逸刚给她化完了妆,就被雨水打湿了。她带着满脸的晕妆走到我面前,问:“老师,这样可以吗?”

  我说,你美极了。心里不由得感叹,好一出狸猫换太子,婚前换爱妻。

  我顺口问了问新娘的名字,把新娘的名字写在我的主持卡片上。

  婚礼开始,所有工作人员都看着我。他们知道,每次遇到这种荒谬的情况,只有我能顺利找到突破口。

  当然,也只有我能做到,我去掉了所有为前任量身定制的主持稿,用最简单庄重的语言,完成了这次复杂戏谑的婚礼。虽然现场只来了三桌客人,但在优美的音乐背景下和我抒情的讲述中,还是有人流下了眼泪。入行这么久,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要在婚礼上哭,尤其是一些连份子钱都不随的人,这是在哭给谁看呢?

  大雨中,没有双方父母的参与仪式,没有迎亲抢新娘、敬茶改口这些环节,也没有双方的发言,只有简单地交换戒指和新郎新娘向宾客们敬酒,一场婚礼顺利结束。新郎说,他很满意,这是他结过的最好的一次婚。

  新郎最终支付了尾款,我们拿到了我们该拿的费用,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婚礼后,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是我明白了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新郎同时谈了两个女朋友,据说他对两个人都求了婚,甚至跟两个女孩子都说过对方的存在,并承诺,谁对他好,就把这个婚礼送给谁。

  显然,他选中的,是我们最开始见过的女孩。

  但在这两人的婚礼前,另一位姑娘告诉他,自己怀孕了,如果不娶她,就去把这事告诉他们单位的领导。

  新郎是一家国企单位的中层干部,最近正好又有升职压力,好几个同级的同事对这个职位虎视眈眈,而生活作风不检的结果必然会让他败下阵来,于是他选择了这个女孩子,抛弃了他一开始选择的那位。

  据说几周后,被他抛弃的女孩子给他单位领导送了封举报信,说他生活作风不检点,最后他没有得到升迁,反而被开除了。

  好一出黑色幽默、人间喜剧。

  事后,晓睿问程逸,那场大雨是不是上天在告诉那笨蛋没有爱情的婚姻注定是悲剧。

  程逸说《圣经》里没这么说过,他只知道下雨是云彩的聚集变成了雨滴。

  但我就是在那天明白,再奢华的婚姻,没有爱情做内核,最终都是一场悲剧。好在我们拿到了我们该拿的钱,这点就够了。

  第二件事情,是我终于严重透支了我的身体,在大雨之后,发了高烧。

  宇甜送我去医院时,还在调侃我,说:“这种婚礼你都接,还说那么浪漫的话,这都是上天对你的惩罚。”

  我笑了笑,捏了捏她的手。医生说我是急性肺炎,至少要休息两周。我连忙问医生,如果我休息得好,周末可不可以继续上班,周末的活儿多。

  医生说我疯了,如果想快点儿参加自己的葬礼,就抓紧赚钱。

  宇甜也狠狠地踢了我一脚,让我别再想加班的事情。她把我接回家,悉心照料,她说我太累了,要好好休息。

  她陪在我身边,承担起了做饭和做家务的事情。她终于不再给我做荠菜饺子和酸汤面了,她开始给我炖鸡汤、煮鱼,喂我吃药、喝水。

  睡觉前,她还告诉我:“如果太累,等你好点儿了,就找个地方休息、度假。”

  她还说:“家里的钱够花就好。再不行我来养你,我厉害。”

  我说,好的,就这么定了,你来养我,我混吃等死。

  生病期间,她把我照顾得很好,她一直这样,把所有的热血都放在了别人身上。

  一周后,我的病好了。

  宇甜却发起了高烧。

  医生把我的病诊断得非常详细,却唯独没告诉我,这个病会传染。我气得准备打电话投诉这家医院,宇甜告诉我,医生跟她说了会传染,但她自己想离我近些,这样能给我力量。

  我跟她讲,这次换我照顾她,就算病了,我也不怕。她笑了笑说:“你不会再病了,因为你有抗体了,学过生物吗?”

  我说,我学的是文科,文科里有地理,这医生无论跑到哪儿,我都把他抓回来传染给他。

  宇甜笑了,但我一摸,她身体发烫得厉害。

  我的心一下子悬在了半空,因为孕妇生病是最要命的。孕妇没法儿吃药,药物虽能治病,但药物同时会影响肚子里面孩子的成长。

  我脑子里忽然多了一句“保大还是保小”的台词,于是我坚持让她吃药,但她坚持不肯,我就吼出来了,我要保大。

  她说:“你有病吗?”她怕吃药影响到孩子,于是只肯喝热水,她说:“我坚持喝三天水,如果烧不退,我就吃药。”

  我点头赞同,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给她炖鸡汤、做鱼,但我真的不会做饭,炖鸡汤时把汤烧干了,做鱼时把皮煎煳了,倒了半瓶酱油发现菜的颜色都没变,结果一看,放的是醋。

  于是,我一边学,一边给她准备每一顿饭。

  她每次都是咬着后槽牙说:“真好吃。”

  我后来忍不住了,问她,你说实话,到底怎么样。她说:“吃不死就行。”

  在她休息前我给她讲故事,讲着讲着,我自己先睡着了。

  人到中年,最怕的就是生病,因为每次生病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无助和无能,感觉到岁月的穿梭和穿越。

  她生病的时候很嗜睡,有时候也叫不醒。

  我起了床,时常站在阳台上,俯瞰这座城市:城市里人来车往,川流不息。多少人都在这座城市里,孤单着,想起我们俩从默默无闻,到有所成绩,现在又组建了属于自己的家庭。

  一晃,不知不觉,自己都要当爸爸了,真是期待又恐惧。

  郑直说孩子在头两年的时候最可怕,因为不知道怎么跟他交流,不知道如何照顾好他。女人有产后抑郁症,男人有收入焦虑症。他们说上幼儿园要一大笔钱,上学从私立小学就开始竞争,许多小学还要考父母,看父母是不是在国外留过学。就算赢了小学,还有中考和高考。人们说,一个中学生有五千词汇量在美国生活是够了,但在海淀是不够的。何况,海淀的学区房一平方米要十多万元,生活成本也高得吓人,每次想到这儿,再看看这座城市,我就开始犯困了,告诉自己要不多睡一会儿。

  但我很期待当爸爸的感觉,每次只要感受到新生命的来临,都会想要从被窝里爬起来,多去赚点儿钱。

  宇甜总希望我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于是那天,我跟宇甜说,等孩子出生,我来亲自策划一场只属于我们的婚礼。婚礼会在悬崖边举办,悬崖下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天空中飞翔着鸟儿,悬崖边有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我牵着你的手缓缓地走在通往幸福的路上,孩子来托住你的婚纱,陪你走到我的身边。

  宇甜笑了笑说:“记得,简单、白色就好。”

  宇甜的病好得很快,可能是由于她免疫力好,也可能是因为我照顾得好,但她告诉我,是因为我的黑暗料理实现了以毒攻毒。

  无论如何,宇甜没吃药,她的力气和精力都回来了,她康复了。

  我继续回到了工作岗位,为孩子的诞生做金钱上的准备。

  但这次生病后,她发生了一些变化。

  我记得之前,我们也会吵架、拌嘴,但从来没有这么频繁,可是这一回,她跟我吵架的频率很高,高到我无法招架。

  我一回到家,就遭到不停的攻击——

  “你怎么不洗碗?”

  “前些日子我病了,你洗个碗会怎么样?”

  “衣服也不洗吗?”

  “我是欠你的吗?”

  “生病也要给你洗衣服啊?”

  “谢谢你给我做的鸡汤,但是不是要把锅处理一下啊?”

  “我知道你洗了,但你看看这锅里的油,都可以拿来做肥皂了。”

  “今天我来做饭吧,病刚好我就来做饭,我是欠你的吧……”

  我当然不会还嘴,因为我从书里读到过,女人在怀孕的时候会分泌大量与妊娠相关的激素,书里说,这些激素会让准妈妈产生各种紧张、焦虑、愤怒的表现。

  这些都是正常的。

  所以,但凡她愤怒,我都不说话,只是蹭过去,搂住她,冲她笑笑。

  能拥抱就别吵架,生命短暂,要去爱,要去依偎。

  她很可爱,无论生多大的气,只要我拥抱她、吻她就能高兴起来。

  有一次她说:“我觉得我们没必要相爱了,我们分开也挺好。”

  我认真地跟她说,没有人能单独生存,我们必须相爱,否则我们就会死亡。说完这句话我很惊讶,我竟然说出这么厉害的句子,得赶紧拿笔记下来。

  我想起,跟她刚刚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喜欢耍点儿小脾气。当时,每次她脾气变得很糟糕时,我就知道她生理期了,于是我要么不说话,要么说点儿笑话,最好的方法,就是拥抱和亲吻。等她好了,都会笑着来跟我道歉,说:“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她本意,女人是情绪动物,男人却讲究理性,最可怕的是女人跟你说理,男人跟你讲情,女人在这个时代的压力,一点儿不比男人小,她们不跟自己最爱的人发发脾气,难道要跟老板耍赖吗?

  那天我回到家,她又因为一件什么事情生气了,噘着嘴,在厨房给我下荠菜饺子。

  我走了过去,从后面抱住了正在喋喋不休的她,她推了我几下,我抱得更紧了。她撒不开我,忽然哭了,她关了火,转过身,也抱着我,说:“我知道,怀孕会变丑的,皮肤也会变差的,到时候,你还会爱我吗?”

  我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最爱的女人,还说,当然你美一点儿更好。

  她打了我一下,继续问:“那我是最美的吗?”

  我说,那哪儿止最美的,谁敢比你美,那都得去死。

  她揉了揉眼睛,说:“那你发誓。”

  我说,我发誓。刚发完,她把我赶出了厨房。

  那天晚上,我们吃的是猪肉白菜的饺子,她说这是犒劳我会说话。

  吃完饭,她又问我是不是最美的,我说我考虑考虑。

  她把我从客厅追到卧室,然后骑在我身上掐我肚子上的肉。我赶紧求饶,说你是最美的,我是最丑的。

  我们闹累了,便一起躺在了床上,她瞪着大眼睛,问我:“艾奇,你说,我们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我想都没想,说,当然是女孩。

  她问:“为什么啊?”

  我说,女孩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是爸爸的小棉袄,我要把她捧在手心里。

  她有些不开心,说:“如果是女孩,那你不准只爱她,我不喜欢爱被夺走的感觉。”

  我说,那我就不爱女儿了,女儿嘛,哼,附属品而已,能比得上老婆吗?

  她说:“那也不行,要都爱。”

  说完,她躺在我的怀里,把下巴顶在我的肚子上,说:“老公,我不希望你太累。”

  我摸了摸她的头,说,我不会太累的,有你在,我很幸福,今天的饺子好好吃。

  她躺在我身上,很快睡着了。其实,我真的很幸福。

  我不觉得累,因为我的累是为了宇甜,是有意义的。因为有了她,我的努力,有了一个持久的意义。

  我时常会在结束工作回家的路上,累到不想说话,但只要想起和宇甜从认识到结婚的时光,总会觉得这世界不像是真的,那白云和蓝天,像是在身边围绕着我们,像一幅画。而我像在做梦那样,在梦里,有各种各样的宠物围绕在我们身旁。

  程逸说,这是因为上帝爱我。

  但我想说,我也要爱这个世界,爱这个家,爱宇甜,爱这个愿意奋斗的自己。

  就这样,我继续接各种活儿,我看到卡里的钱越来越多,我看到宇甜的肚子越来越大,那一天离我越来越近。

  但我也看到了,宇甜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

  4.

  书里说,自然界中有好多动物都是先冲突再相爱,比如有一种蜘蛛,它们交配的时候,雌性蜘蛛先用双腭插进雄性蜘蛛的身体,固定住它,再做爱繁殖;再比如一种叫蠓的飞虫,它们在相爱前,雌性先要杀死雄性,并吃掉,只留下生殖器,才能完成交配和生殖;还有犀牛,它们在相爱前,先野蛮冲撞,厮杀一番,充分搏斗后,才会相爱;据说同样先相杀后相爱的,还有一种叫陆龟的乌龟,还有螳螂,还有……还有宇甜。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宇甜对我的攻击开始变本加厉,让我有些无法容忍,我甚至觉得,她说的每句话都是在攻击我。

  我时常因为加班而饥肠辘辘地回到家,她也没给我做饭。

  我理解她没有给我做饭的原因,越到怀孕后期情绪越糟糕,她走路越吃力,身体越重,行动越不方便,于是我自己走进厨房做饭。

  她抱怨我回来没有跟她打招呼,吵了起来。

  我在吃饭时处理工作,她抱怨我为什么吃饭时看手机,吵了起来。

  我晚上有应酬,回到家她抱怨我为什么这么晚回来,吵了起来。

  我不记得那天我是怎么跟她吵起来的,许多看起来顶破天的夫妻矛盾,其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引发的。

  总之,那天我觉得自己钻心地累,一受到她的攻击,我的情绪忽然爆炸了。

  我喊了出来:能少说两句吗?我这么累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你有什么好指责的?

  她一看我发脾气了,也立刻进入了备战状态。

  那天,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也发飙了。

  我记得那是一个很黑的晚上,天黑到看不见路灯,黑暗吞噬了整个世界,我们吵到把桌子上的杯子、瓶子和碗都摔到了地上。

  我问她想怎么样。

  她一边摔,一边冲着我喊:“我要跟你离婚!”

  她正在气头上,显然口不择言,她说:“你根本不爱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说,不想跟我过,你就回你自己的家。

  说完,我夺门而出,把门重重地关上了。一阵巨响从三楼散播到了小区里,弹到了马路上,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闷着头走了多远,我只知道,我走了很长时间,走到走不动时,我依旧没有看表,没有看路,只是抬头看了眼月光,看了看那昏黄的路灯,看了会儿无人的街头。

  我知道我要抽上一根烟才能平静。我走到小卖部,买了一包中南海。我撕开烟盒,拿出一根烟,点燃后,对着月光,吐出一个烟圈。

  我看见烟圈冲着月亮飞了过去,烟圈越来越大,直到散去,直到谁也看不见,直到无影无踪。

  我看见月光有一些模糊,像是被乌云挡住,像是没有了光。

  我连续吐了好几个烟圈,直到抽完这根烟,仿佛清醒了很多。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一面镜子边,看到了自己颓废的样子,突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震耳欲聋,跟我说:天哪,艾奇,你竟然被情绪控制成这样!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知道她现在挺着大肚子吗?你知道她现在行动不便吗?你怎么能忍心让她一个人回家呢?你这个男人怎么当的?这是男人说的话吗?

  我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蒙了,如梦方醒,瞬间想明白了好多事。

  我从镜子前折返,冲刺跑回家,在路上,我的心怦怦跳着,一个声音一直在心里徘徊:老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是累着了,才说了这么重的话。

  你千万不要回家,这里才是你的家,有我在的地方,才是你的家,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我马上到家。

  5.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奇怪,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忽圆忽缺。

  好在,我及时赶回了家,我用钥匙扭开了门,打开门的瞬间,叹了口气。

  宇甜这家伙还在噘着嘴收拾着行李。

  我笑了笑,走了过去,抱住了她。

  她一边推我,一边生着气:“你不要跟我说话,不要碰我。我要回家!”

  我不停地给她道歉,抚摸她的臂膀,拍着她的后背,亲吻着她的额头,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生气地坐在沙发上,我刚准备坐在一旁,她说:“你不准坐,你犯错了,罚你站在那儿。”

  我屁颠屁颠地站了过去,笔直。许久,她问我刚才干吗去了。我说,在楼下抽了根烟。

  她让我把烟交出来,说谁让你学会抽烟的,我掏了半天,却找不到那包烟。可能是刚刚跑得太快,丢在了路上。

  她哭了,说:“你再也不能这样了,我会伤心的。”

  那天我拥着她,很快就睡着了。我隐约记得天快亮时接了几通电话,在梦里我好像去了趟医院。医院里人山人海,要么是眼泪,要么是伤病,要么是绝望,要么是死亡。我从梦里惊醒,宇甜翻了个身,她背对着我,我从后面抱紧了她,心想,活着真好,只要彼此还有生命,就应该好好相爱,就应该拥抱,就应该亲吻。

  她踢了我一脚,并没有什么感觉,说:“别碰我,睡着呢。”

  记得医生说,我们的孩子预产期是7月31日,算上今天,还剩下整整两个月。这两个月,我还能多接几场婚礼,多接一些配音,多给孩子赚一些奶粉钱。

  我记得,那一天,是5月31日,离我媳妇儿预产期剩下整整两个月。

  那天,下了场雨,我有些记不清新娘和新郎的面孔,这几个月来主持了太多婚礼,每对夫妻要的东西都一样,说的话也差不多,谁能记得每个人呢?

  这个面目模糊的世界,每个人看似都有着独特的个性,实际上一模一样。

  主持结束后,他们说我卡壳了,要求退费,可能是因为头天晚上和宇甜吵架太伤精力的缘故,我是有些恍惚,但绝对没有卡壳。

  我把那天的收入退了回去,还额外匀了一份给郑直,因为他有孩子要养,有生活要谋,中年男人不易,有孩子有家庭,没事业没梦想。后来我干脆把所有人的钱都打了过去,谁叫我们是“四大金刚”呢?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家,看见宇甜的肚子又大了一些,桌子上还是我喜欢吃的荠菜馅饺子和一碗酸汤面。灯光把她照得很亮,我看着她头上的汗珠,心疼得直掉眼泪。她说:“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我说,老婆,你才是那个太累的人,我希望你幸福,只要你幸福我就开心。

  我把面一口一口塞进嘴里,我看见她在笑,好像在说:“跟你在一起,就很幸福啊。”

  其实直到今天,我都很后悔那天晚上跟宇甜吵架差点儿把她气走,好男人就不应该让亲爱的女人流眼泪,好在我及时回来,弥补了错误。

  书里说,很多夫妻经常吵架,还有些当着孩子的面吵架,吵到丈夫泪流满面,吵到妻离子散,但吵完架,彼此都不太记得为什么吵成了这样。有些只是因为马桶盖没放下,家务活谁做得多,谁出门又慢了,谁回家又晚了。其实这些都可以通过很简单的沟通和拥抱解决,但我们总喜欢用最激烈的情绪表达,伤害最亲的人,到头来却后悔莫及。

  书里说得很对,如果只是为了吵架,我们为什么要结婚呢?我经常跟郑直分享这些话,现在也要跟自己说了。

  郑直总是说,年纪越大,经历越多,活得越明白,越后悔结婚。所以他比我更过分,在家里,连架都不吵,遇到矛盾就逃离家庭,天天出差不回家,还跟我说适当地离开家,有利于夫妻之间的感情。

  这个理论,真的是让我哑口无言,但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但他出差次数太多,走着走着,老婆竟然差点儿跟他离婚。好在我跟他聊完后,他的生活有了很大变化。

  据说现在准备要二胎了,这家伙。

  前些日子他给我发微信,说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踏实过,有个家做靠山,他能更好地飞翔。我记得一本书上说过:好的婚姻能提高人的幸福感,甚至能增加人的寿命,这是有科学依据的。

  这些日子,只要在一起工作,他就经常给我分享养娃的心得,应该买什么,不应该买什么,孩子需要什么,孩子哭意味着什么。每次听完他的分享,我都会顺便在楼下买一堆婴儿用品,我越来越期待这个小生命的到来。

  孩子是未来的希望,是我和宇甜生命的延续,是我们基因的传承,如果这个孩子出生,我希望她的名字叫作艾甜,我们俩的名字中各取一个字,象征着男女平等,象征着我和她的爱有了结果,还有这个谐音是爱甜,爱我家宇甜,我真是太聪明了。

  我朝思暮想的艾甜啊,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见上一面?

  7月31日那天,我起了个大早,我要迎接艾甜的到来。

  我很早到了医院,在产房门口,我听到了孩子的啼哭,我听到了医生说母女平安;我看见了一丝阳光,我看见了新生命的到来;我看见了产房里宇甜喘着粗气,疲倦地冲着我笑了笑;我看见宇甜身旁,有一个小生命,在啼哭着。

  那天,我发了条朋友圈:7月31日,艾甜出生,女孩子,七斤,母女平安。

  他们疯狂地给我点赞,一瞬间,我的电话快炸了。

  他们不停地给我打电话,说什么时候能见见这个小生命。

  我说,孩子太小,容易染上细菌,等她稍微大一些吧。

  他们不停地追问,什么时候能看到啊。

  我说,再等等,别着急。

  我比他们更想看到这个孩子长大,听到她叫我爸爸,看到她亭亭玉立,看到她长大成人,看到她结婚生子。她要在我的保护下,成为最幸福的女孩儿、最美丽的女孩儿。

  但现在,我更想看到的,是我最爱的宇甜能尽快地恢复。

  医生说她胎位不正,不能顺产,于是挨了一刀,剖宫产生下了艾甜。宇甜很勇敢、很坚强,她是个伟大的母亲、伟大的妻子,我爱她。

  我很开心,开心到不能自已。

  医生让我回家休息一下,说我过于兴奋,让我不要太劳累,明天一早用更饱满的精神见到她们母女。可是我不想这么快睡觉,两个人才叫睡觉,一个人只能叫休息。

  医生说你别臭贫了,赶紧回去休息吧,你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

  好吧,我要理智一些,我回家睡一觉,明天一早我就过来。医生,拜托你照顾了。

  那天,我梦到了好多事情,无数的好梦、噩梦交织在脑海里。我梦到了我的宠物,变成了一条水蛇,紧紧缠住了我,它张开血盆大口,把我吞进了它的肚子中。我在它的肚子里,拼命地爬啊爬,直到看到了一丝光亮。我顺着光亮走了出来,阳光照在了我的眼睛上,我抬头直视着阳光,阳光里面,竟然一片黑暗。忽然,我醒了。我下了床,一个人去了月子中心,看到了宇甜和孩子,孩子睡得正香。

  宇甜看我来了,露出了微笑,我走了过去,亲吻了一下宇甜的额头。她躺在床上抓住了我的胳膊,我觉得世界是那么明亮,阳光照着我的脸庞,我再也看不到梦中的那片黑暗了。

  有了艾甜后,日子变得更不一样了,除了工作需要更加努力,生活也有了更多意义。

  每次在劳累到不行的时候,只要看到、想到她的眼睛,就觉得世界都是单纯的,明天都是美好的。孩子的目光里,总有那个单纯美好的世界,那个我们再也回不去的世界。

  我多么希望她赶紧长大,能跟我一起玩耍。但我又多希望她不要长大,因为一旦她长大,我就老了。

  谁也没有办法打败时光,但孩子能把我们的基因和故事带进时光里,带到更远的地方。我还没跟宇甜说,我想让她给艾甜生个弟弟,这样如果有一天我们都不在了,他们可以相互照应,相互依偎。我们这一代没有兄弟姐妹,他们这一代,一定要比我们幸福,我可不想看见她这么孤单。

  我都能想象,如果我跟宇甜这么说,她一定会说:“要生你去生,老娘生不动。”

  我也想生,这不是功能不齐全嘛。

  在好的婚姻里,人会成长得很快,起初有些不懂的事情,慢慢也明白了。我时常把我懂得的这些事情分享给身边的人。

  比如晓睿,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也能结婚。

  他曾经告诉过我,这辈子最怕的三件事:怕自己跟父亲一样,怕自己找一个跟母亲一样的女人,怕孩子过得像自己小时候那样。

  我们都以为他是个浪子,一生不会跟别人结婚,但世界就是这么有趣,他和玛丽领证的那天,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差点儿哭了。

  他说我对他影响很大,我说,你才是那个让我感动的人。

  我记得他们结婚那年,每一天都是晴天,每一天都没有雾霾,北京的天,晴空万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我还记得那个暑假,晓睿跟我一起接了一个活儿,他把我叫到一旁,说:“奇哥,我给你讲个事,你不要惊讶。”

  我说,好的,我不惊讶。

  他看了看周围,小声地跟我说:“我要当爸爸了。”

  我刚准备恭喜,但一想这家伙不会又乱搞了吧,我惊讶地问,妈妈是谁?

  他说:“废话,还能是谁?”

  我呼出了一口长气,说,好,该多少份子钱,一分都不少。

  他笑了笑说:“不会少,放心。”

  6.

  每个孩子的出生,都代表着希望,个人的希望、家族的希望、人类的希望。

  虽然我从晓睿眼睛里,看不见一丝希望,我看到的,更多的是一个男人的焦虑。我知道他没有存款,没有准备,甚至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当爸爸。

  所以,我们在医院等玛丽生产时,晓睿尴尬地笑了笑,挠着头说:“保护措施做得挺好的,我也没想到。”又说:“现在,假冒伪劣产品特别多。”

  我说,是的,原来我们院子里还有人喝农药自杀,最后活下来了。

  他说:“今天迎接新生命到来,你能不能不要说死啊死的。”

  我说,那你能不能不要说假啊假的。孩子来了,就要做好爸爸的准备,这是上天给你的恩赐。

  他瞪了我一眼,说:“是程逸影响你了吗?你也开始上天、上天的了……”

  我们继续等着,孩子如期落入了这个世界,他在医院的床上哇哇啼哭,是个男孩。三个小时的努力,玛丽顺产。她疲倦地躺在床上,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

  我们见到她时,她还有力气跟我开玩笑,说:“哥,咱们定个娃娃亲不?”

  晓睿“扑哧”一声笑了,说:“哥,你要不同意,我就让我儿子追你家艾甜。”

  我笑了笑,说,那咱俩这关系不得变复杂了?

  他学着电影里的台词说:“没关系,咱们单说,我叫你哥,你叫我亲家爹。”

  合着我还得多叫你声爹。

  “哎!”他赶紧答应了一声。

  孩子在一旁哇哇哭,我们在一边哈哈笑。

  忽然电话响了,是郑直打来的,他问我情况,我说一切都好。

  郑直问可不可以来看看,晓睿接过电话,说:“再等等,现在孩子太小,容易细菌感染,等他长大一些再来。”

  说完挂了电话,冲着我笑了笑,说:“跟你学的。”

  我也笑了笑,看着这小生命,我忽然想到很多完全没有关系的事情,像是梦,像是现实,像是太阳,像是黑暗,像是宠物,又像是野兽。

  我被晓睿的声音打断,“哥,什么时候让我这未来的公公见见艾甜啊。”又说:“这都一年了,也不给见见,干吗呢,藏着自己玩儿?”

  玛丽在一旁,说:“是啊,也好久没嫂子的消息了。”

  晓睿又说:“我作为你未来的亲家爹,正式警告你,不要再金屋藏娇了啊。别拖了,就下周,我们啊,一起去看看,也交流一下带娃心得。”

  我笑了笑,说,好,你说啥就是啥,今天你最大。

  玛丽说:“我也想见见我未来的儿媳妇儿。”

  “你就歇息着吧。”我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句话。玛丽噘着嘴,说:“好吧,那我要吃好的。”

  那天的阳光很暖,回家的路上,我想起刚刚落地的生命,阳光从车窗折射到我的脸上,进入我的眼睛。我吹着口哨慢慢地行驶在三环路上,很有趣,那天竟然没有堵车,我忽然想去郊外转转,好久没有让导航开个小差。难得高兴,于是,我开着车上了京承高速。我狠狠踩了下油门,车飞驰在高速上,我看见了不远处的山和天上的云,我听见了一些片段的音乐和风声,我看见路两旁的柳树朝着我招手,我看见路的前方有好多娃娃般的笑脸。

  我记得那天晚上,程逸来找我诉说心事,他告诉我自己以后都不准备结婚了。我们喝了点儿酒,说话声音也不大,怕影响房间里正在睡觉的艾甜。

  那天喝完酒,我们聊了好多,程逸笑得很开心,我没说太多话,都是他在讲,他终于找到了自己。他说他以后多半会收养孩子,会把基督精神传播得更远,会让更多人相信耶稣。我虽然不懂他说的具体是什么,但我知道他很幸福,这个强迫自己合群的家伙,终于决定这一生只为自己而活。

  送走他后,我感到很心安,这么多年的兄弟,他终于成了最好的自己、最真实的自己,我为他高兴。

  那天,我记得艾甜睡在我身旁,没哭没闹,她睡得很乖,像一个天使宝宝。

  我给宇甜发了条信息,说,孩子睡了。

  宇甜这家伙又不理我,每次回到老家就忙着陪爸妈打牌了。我翻了翻她的朋友圈,好久没更新了,真是,一玩儿起来什么都不顾,算了,她开心就好。我闭上眼,睡了。

  这些天,我的梦特别多,不知道是累了,还是闲的。在梦里总是有那些奇怪的野兽向我扑来,我总能看到那太阳里有黑暗,我又梦见一条蛇,把我吞进它的身体,我再一点点找到光明。好在,醒来后,能看见艾甜的脸,看见她吃着奶嘴的样子,看见她笑嘻嘻地喊着我听不懂的话,总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踏实。

  他们说,我周末的婚礼又出了些状况,说我最近总是卡在台上,不知道说什么。我跟他们讲,这些日子,我总是在做一些奇怪的梦,他们都说我可能是累着了,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晓睿说看我累成这个样子一是心疼,二是心慌,心疼我的状态,心慌自己的未来。他说自己不想成为下一个我,当个爸爸把自己当傻了,所以一定要在这周见一见他未来的儿媳妇儿,并看看我是怎么疯的。

  我说赶紧滚蛋,谁答应跟你定亲了,你全家都疯了。

  他笑嘻嘻地说:“不管你疯了还是没疯,娃娃亲是定了。”

  程逸和郑直也起哄,说着什么“周一见、周一见……”

  我说好,那就一起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让太多人看到我的闺女。

  像是最珍贵的宝物,总是不想让人知道那样。

  艾甜,她是我生命中的月亮,我愿用一生的火光,照耀她前行的路。如果可以,我甚至可以付出我的生命,让她茁壮成长。

  第二天一大早,我跟宇甜和孩子告别,去了公司开晨会。

  开完会,他们问我:“甜姐在家做饭没?去你们家吃中午饭。”

  我说别让她做了,她做来做去,就是荠菜饺子和酸汤面,我们在外面吃完再去吧。

  吃完饭,他们又闹着说:“赶紧赶紧的!见一见!”

  我说,中午孩子要午休,别那么早打扰她,我们晚上再去吧。

  终于,到了晚上,郑直问我,说:“我们是不是要吃完晚餐才能去啊?”

  我笑了笑,说,挺聪明,是这么回事。

  “宠妻狂魔!”郑直抱怨着。

  是啊,我就宠了,怎么了?我就这一个老婆,还不让我宠吗?等女儿长大了,我还要宠两个呢。

  我们吃了顿拉面,他们一边吃,一边让我给他们看艾甜的照片,我说一会儿你们见面不就看到了,着什么急。我们说着、笑着,天很快黑了,我看了看窗外,宇甜跟孩子应该吃完晚餐在家休息了吧,她们是在看电视,还是在玩iPad呢?

  晓睿问:“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我笑了笑说,走吧。

  他们跟在我后面,期待着见到我家的天使宝宝。我也很期待,看看他们见面会是什么样。

  走在路上,我抬起头,看见满天的星星,它们朝着我眨巴着眼睛。我好像又看见了那个太阳,太阳里有一片黑暗,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难道我出现幻觉了?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一定要去医院看看。

  我们上了楼,敲了敲门,没人应答。

  晓睿说:“嫂子是不是睡着了?”

  郑直说:“别瞎说,肯定是遇到歹徒了。”

  倒是程逸急了:“你能别瞎说话吗,阿门。”

  我踢了郑直一脚,他捂着屁股跳到了一旁。我掏出钥匙,一系列问题浮现在脑海里:宇甜睡着了吗?孩子睡了吗?今天看的是什么电视?晚上吃的是什么东西?

  忐忑中,我插入钥匙,转动了门锁。

  我迫不及待地推开门,高声喊着:“老婆,我回来了!”

  欸,怎么没人回答,孩子也没说话?睡着了吗?

  他们跟随着我,进了门,像一群淘气的小孩子一样,翻着我的家。他们看见了琳琅满目的婴儿用品:婴儿椅、婴儿床、婴儿玩具、婴儿奶粉、婴儿地板……可是,就是没有看到孩子。

  晓睿先跳进卧室,“哇啦哇啦”地一番乱叫,忽然掀起被子,空的。他转头问我:“我儿媳妇儿呢?”

  他抬起头,看见了一屋子宇甜的照片,看见了一屋子娃娃,看见了一张婴儿床,看见了婴儿床上都是崭新的尿布。他看见角落里堆满了孩子的日用品,他看见我的袜子、内裤、衣服堆在桌子的下面,他愣在那里,瞬间像是明白了什么。

  他往后退了一步,直到郑直、程逸也走了过去,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地问我,孩子呢?是不是藏起来了?甜姐呢?嫂子呢?别逗啦,快出来,不好玩。

  他们问着我,我却没有答案。

  对啊,她们人呢,她们是不是在躲猫猫啊?孩子呢?宇甜呢?

  忽然,我看见晓睿捂住了嘴巴,他退到了墙边。

  我的头一阵剧痛,像刀绞一样。许多碎片回忆刹那间戳入现实的世界。我看见太阳里那片黑暗,忽然变大,各种猛兽冲了过来,撕扯着我的身体,有人拿着一把尖刀扎入我的脑海中。我看见梦里的那些野兽,变成一把把锋利的匕首,戳进不远处宇甜的身体,撕裂着她的灵魂。瞬间,我的腿软了,我的膝盖重重地砸在地上,地板被我撞出一声巨响。我不知道是地板在晃,还是我在晃,好像万物都在摇摇欲坠,世界正在毫无保留地坍塌。

  我捂着头,闭上眼睛,任凭疼痛钻入我的心脏和大脑,好多画面浮现在脑海中:

  我记得那天我们吵完架,我冲出了门,走了好远,我在一个路灯下抽了根烟……不,不……我抽完了整包烟。我记得那天,天已经很黑了,我回到家,家里没有人,宇甜已经拖着箱子走了。

  我记得天快亮的时候,我接到一通电话,不,好几通电话,警察让我来医院认人。

  我记得我掀开白布的瞬间,我记得警察告诉我,那个货车司机因为酒驾已经被抓了,我记得医生告诉我什么没有保住,我记得我拿回了宇甜所有的衣服和带血的钱包,我记得她包里还有我大学时送她的那本蓝皮书,我记得我给她写的情书上有血迹……我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想不起她的脸,想不起孩子艾甜的模样,想不起她们的微笑,我想不起一切,我想不起所有,我想不起……我想起来了……是我害死宇甜的,我想起来了……是我的无能没有保住孩子,我想起来该死的是我,我想起来我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想起来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又想不起来了,我是谁,我在干什么,我在哪儿?

  忽然,我好像听到了一个西瓜砸在地上,“砰”的一声,接着,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不知道,这西瓜碎了没有。我听到大家喊我的名字,但我也不确定,喊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

  7.

  如果有来世,人还会不会受到那么多痛苦;如果有天堂,人在那里是不是可以更幸福一些。

  我很清醒地知道,在我的梦里,那些野兽一次次扑向我时,我站立不动,它们准能扑个空。

  那些带着黑暗的太阳,我只要不抬头看,它们就不存在。

  在现实里,我摔断了双腿,所以在梦里,我学会了飞。我飞往很高的地方,但又不敢飞得太高,因为太阳的黑暗令人恐惧;看着地上一片泥泞,行尸走肉猛虎野兽咬牙切齿地盯着我,我扑棱着翅膀,冷笑地看着它们。忽然,我听见有人叫我,我猛地抬起了头,云彩里,浮现出宇甜的笑脸,她在说:“回来了,快来吃荠菜饺子和你最爱的酸汤面。”她的身旁,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婴儿,没有脸,我甚至看不出他的性别,他用扭曲的声音喊着“爸爸”,我飞上云端,想去抱抱他。忽然,翅膀在空中消失,我开始向下坠落。我看见一层层云彩从我身边经过,每层云彩上,都有宇甜的笑容。她的微笑变成了大笑,大笑又变得扭曲,我翻了个身,看着地面离我越来越近,在贴近地面的时候,我猛地一惊,醒了。

  一觉醒来,我躺在病床上,身上穿着灰白条纹的衣服,程逸、郑直、小玉和晓睿站在我的病床前,我是刚刚遇到车祸了吗,还是刚从楼上摔了下来?我动了动手脚,没有残废,晃了晃身体,没有瘫痪,我坐了起来,准备下床,他们拦着我,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说我很好,我怎么在这儿。

  他们说我昏了过去,医生说我长期失眠,现在需要休息。

  我说,放屁,刚刚我就睡着了,我还做梦了呢。

  郑直说什么我没有睡着,只是潜意识昏迷了,说什么我精神分裂,说我现在在精神科。

  放你妈的狗屁,我好着呢,不信你随便出一道算术题,你问我中国的首都在哪儿,你问我你们叫什么名字,你问我怎么认识你的。

  你看,小玉也急了,不让你乱说话吧,郑直你简直是疯了,你他妈才应该穿着这身衣服在这里躺着。

  我看了看周围的环境,陌生又封闭,我站了起来,说,我要走。

  他们拦着我,说要吃什么药,一听见“吃”,忽然,肚子就叫了声,我对他们说我饿了。

  程逸端来一碗面,我拿起筷子就吃。我想起了酸汤面,那些面在我嘴里化成了气,面汤进入我的胃,酸味和辣味融合在一起刺激着我的味觉,汗和眼泪啪嗒啪嗒向下掉。我的意识慢慢苏醒了过来,我问他们:“你们在这儿干吗?回去吧,我一个人可以。”

  他们没说话,我就一直吃着,直到我喝完最后一口面汤。

  程逸递来一瓶水,打开盖子,我把水重重地扔在地上。

  我看见水花溅在了他们身上,也溅在了我的身上,它们像一群调皮的小孩,哭着、笑着,嘻嘻哈哈地把他们的衣服打湿,喊着“爸爸,妈妈”。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头又开始疼了起来,我不相信自己精神上有了问题,我大声喊了起来。

  晓睿,还记得你告诉过我你不幸福吗?你要结婚,要有自己的孩子,你要走出原生家庭的阴影,你不是你爸爸,你是你自己,你要学会自爱,学会爱别人,你要放下过去,你要学会跟过去和解,去拥抱未来。

  郑直,还记得你告诉我你压力大吗?告诉我你不开心吗?是因为你总在逃避现实。你要去爱自己的家人啊,你不要逃避,你要面对他们,你要肩负起父亲和丈夫的责任。做任何事情,都不要让自己后悔,因为我们没有后悔药。你要坚强,要勇敢,你要爱自己的家人,更要爱自己。

  小玉,你要接受他,他很单纯,也很胆小,他可能开了小差,但他是爱你的。

  小玉你别哭啊,我知道你也爱他,但你要告诉他。郑直,你也要告诉小玉你对她的爱。爱要说,哪怕每天就说一句,也要说,永远不要等到来不及。

  我转向程逸,他低着头,像是在为谁祷告。

  我用双手搭住他的肩膀,摇摆着,声嘶力竭地朝着他喊:还有你程逸,你要去做自己啊,不要怕不合群,你的与众不同就是你最好的那一面。你要爱自己,才能有幸福。爱情只是生命中很小的一部分,没有爱情,人并不会不完整。不要怕别人怎么说你,只有你自己爱自己,世界才会爱你。别管别人结婚没结婚,无论你结不结婚,你都是完整的。

  喂!你们为什么要哭啊!有什么好哭的,你们都很幸福了,应该笑啊,应该像我这样,哈哈哈,跟着我笑啊。

  我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我的头又疼起来,眼前一阵眩晕,我看见天上的星星在朝着我眨眼,我又看见宇宙深处的那个太阳里,一片黑暗。我不怕你,我要盯着你,我看看你这黑暗里到底是什么。

  我……看见我回到了家,家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会这样啊?

  忽然,我仿佛听到郑直在说:“你这王八蛋,你所有安慰我们的话,都是在安慰自己的吗?”

  郑直,你在说什么呢,你疯了是不是?我怎么听不懂呢?

  我从宇宙里被郑直的声音拉了回来,我睁开眼睛,问他们:“宇甜呢?我想见宇甜。”

  我要给她做酸汤面,我要给她做荠菜饺子,我要带她出去旅游,我要给她买她最喜欢的包和鞋子,我还要给她一场期待已久的白色婚礼。

  我答应她了,我不能食言啊。宇甜呢?她在哪儿?宇甜,你在哪儿?你也不能食言啊。

  你们能不能不要再哭了啊,你们这群疯子在这儿哭什么啊,你们哭得我心里烦、心里乱、心里疼,哭得我也想哭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要住在这儿,我不要吃药,我不要穿这身衣服,丑死了!我不要跟你们这群爱哭鬼在一起。

  你们是不是疯了?你们这群疯子,你们才应该待在这儿,我要走。我要找宇甜,我要见我的孩子,我要回家,你们放开我。

  我拉着他们的胳膊,撕扯着他们的衣服,想要冲出病房。他们按住我,说什么“不要这样”。他们越按着我,我越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大,越觉得自己可以飞到天涯海角。

  我使劲儿往外走,离门越来越近,忽然,不知怎么了,感觉屁股一凉。

  我转过头,一个护士拿着一根刚刚打完的针站在我的后面。

  我问她,你在干吗,话音未落,我的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

  在梦里,我回家了。宇甜在打扫卫生,桌子上又是熟悉的饭菜,一边是蹦蹦跳跳的艾甜,她玩着我给她买的玩具,我走上去想要触碰她,可我越往前走,她离我越远。

  宇甜抬起头,说:“艾奇,你要好好活下去。”又说:“亲爱的艾奇,放手吧。”

  我冲上去想要拥抱她,她却像空气一样散落在了梦境中。我哭喊着、撕裂着、崩溃着、绝望着,但就是碰不到她,摸不着她。我坐在地上,看着满天繁星,哭了。

  我听到了她的最后一句话:“我还在,你看到的每粒沙子、每滴水、每寸土地、每栋大楼、每块草坪,都有我的影子,它们,都是我。艾奇,往前走吧,你要幸福,要微笑,我从未离开,一直在。”

  我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但我知道,我蹲在地上,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8.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存在,什么是消失,什么是阳光,什么是黑暗,什么是生命,什么是死亡……

  两个月以来,我一直在问自己这些问题,这些问题在我脑海里,不停地盘旋。

  我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旅行。这两个月,我去过沙漠戈壁,到过海角天涯,见过大海蓝天,听过鸟语虫鸣,我走了很远的路,就是不知道家在何方。

  我逐渐想起了和宇甜在一起的点滴,想起了曾经在校园的种种,想起了我们一无所有时在北京打拼的场景,想起了她陪在我身边不离不弃的样子,想起了她告诉过我,有她的地方,就是家。现在,我找不到家了,我也没有家了。

  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我昏昏沉沉、迷迷糊糊,有时候醒了,有时候睡去,有时候能分清楚现实和虚幻,有时候又发现所有的东西都凝结在了一起。他们三个轮流来陪我,给我送饭,喂我吃药。我有了些意识,感觉到自己好像是病了,因为每次醒来,总有些头疼。

  医生说,当我意识到自己病了的时候,病就快好了。

  我慢慢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我想起了那天我在医院里见了宇甜最后一面,我知道她已经离我而去,随之而去的还有我的孩子。从那以后内疚一直伴随着我,心疼一直折磨着我,因为我一直放不下她,所以,病痛和幻觉才折磨着我。

  在后来的梦里,我终于敢凝视太阳里的黑暗了,黑暗里其实什么也没有,当我凝视黑暗时,黑暗竟然也消失了。

  我懂自己犯了错,我不应该因为这么点儿小事跟她吵架,我不应该把生活的主控权交给情绪,我不应该惹她生气,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所以,我需要面对,而不是逃避。

  医生告诉我,有些模糊和头疼是好事,因为我开始理性地看待问题了。

  我说我记不起宇甜的样子了,医生说,遗忘也是好事,说明病正在康复。

  是吗?是好事吗?她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在梦里,宇甜告诉我,我好好活着,她才会幸福,这真的是她的想法吗?

  我开始配合医生的治疗,按时吃药。我开始主动思考,不让情绪左右我的大脑。慢慢地,我可以正常思考了。

  我出院那天,下了场雨,程逸陪我回了家,我说我不用打伞,他坚持站在我身后,把伞撑在我的头上。

  他去开车的时候,我还是站在了雨中,我感觉到雨水打在我身上,冰冷、痛快,像是老天爷在流眼泪。我抬头看了看天,乌泱泱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那像是我的未来。雨水滴进了我的眼睛,我分不清是雨滴还是泪水模糊了视线,总之,我有些看不清了。

  程逸开着车,拉我回家。我开了门,看见满地的婴儿用品。这陌生又熟悉的环境,让我有些害怕,我问程逸,这些东西都是谁的?

  程逸没说话,低着头收拾着这些婴儿用品,他收拾了挂在墙上和摆在桌子上的宇甜的照片,搬来一个大箱子,把那些东西都放了进去,一件件的,像是在收拾着我的过去。

  我站在那里,心脏怦怦地跳。

  程逸一边收拾,一边告诉我,说:“你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了一年。”

  我坐在沙发上,一种熟悉的感觉回来了,我好像闻到了酸汤面,吃到了荠菜饺子,我好像看见了宇甜在对我说:“回来了,快洗手去,准备吃饭。”我好像听到了她看电视时的傻笑声、她睡觉时的呼噜声,那些声音,亲切美好,像梦一般。

  “这些东西怎么处理?”程逸指着装满的大箱子,问我。

  我转过头,看着那些箱子,时间像是被凝固了一样,往事一幕幕,像轰炸机把炸弹炸到我的眼前,我艰难地说了句:丢了吧。

  说完这句话,我的头忽然不疼了。

  我起身,走到窗台边,看了看窗外,雨停了。

  我朝着远方的天边看去,一道彩虹露出了微笑,接着,太阳从云彩里走了出来,照亮了这片大地。

  程逸把箱子拖出了门,看着我说:“我走了。”

  我点点头。

  他又问我:“他们问,明天你能上班吗?”

  我说,能。

  他说:“嗯……明天有工作,你能来吗?”

  我说,能。

  我知道,程逸正在用我教他的方法,帮助我走出来。工作是最能帮人走出伤痛的方式。

  他说:“明天我开车来接你。”

  我说,不用,我又不是废人。

  他说:“但是医生说你不能开车。”

  行吧。那就听他的,我还是别跟医生犟了,保不齐又被拖回去了。

  我说,好,对了。

  谢谢你,兄弟。我说。

  程逸停在了家门口。

  他笑了笑,对我说:“上帝保佑你。阿门。”

  说完离开了家。

  9.

  那一晚,我睡得很香。

  什么也没有梦到,对我来讲,没有梦的夜晚,就是好梦。

  一大早,我听到了敲门的声音,我看了看表,才六点。是谁这么早叫我起床,我揉了揉眼睛,打开了门,看见程逸这家伙,穿着西装,背着工作包站在我家门口。

  看见他笑嘻嘻地站在那儿,我问,干吗来这么早?

  他说:“原来都是你给我们接活儿,现在我们也给你接个活儿,你快把西服穿上,我给你化妆。”

  我揉了揉眼睛,让他进来,问他,干吗要给我化妆?

  他说:“客户要求的,主持人必须化妆。”

  我洗了把脸,穿上了久违的西装。心想,终于,我要回归工作岗位了。我坐在镜子前,程逸一边帮我化妆,一边对着我微笑。

  我知道,他们等这一天也很久了。

  我对他说,放心吧,我这次一定不会卡。

  程逸微笑着,继续帮我弄着头发。

  我努力地想着主持稿——那是我曾经引以为傲的技能、曾经风云天下的武器,今天,终于又要和大家相见了。

  程逸化好了妆,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走吧,见证新人去。”

  我起了身,走出了家,习惯性地回了下头,像是听见宇甜跟我说了声“再见”。

  这是我重生后的第一天,从现在起,我要好好珍惜每一天。

  我上了程逸的车,他的车擦得很干净,他说昨天下了雨,要不然能更干净。我学着他的口气说了句“阿门”。他笑了,说:“不是这样说的。”

  车辆驶过还在沉睡的东三环,顺利地上了机场高速公路,直奔顺义的一家酒庄。我看着这座城市里的花草树木、高楼大厦,感叹了句,活着真好。

  车辆一路行驶,半小时后,到了酒庄。酒庄的大门敞开,里面是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坪,一棵松树屹立在酒庄的中央。我问程逸,是不是又是户外婚礼?

  程逸点点头。

  我看了看天,灰蒙蒙的,自言自语道,可别又下雨了。

  程逸把车速降慢,像往常一样,好让我看到婚礼现场的装潢,给我时间思考用什么样的语言去主持。我看着周围的白色,看着远处的台子,看着现场的照片摆设,简单低调,大方美丽,不由自主地跟程逸说,这场婚礼装配得好。

  程逸笑了笑,说:“你喜欢就好。”

  我们到了现场,程逸一脚刹车,我有些警觉,看着他问,你要干吗?

  他说:“我在找车钥匙。”

  我说你还没熄火,找什么车钥匙?

  他一看我好像知道了什么,立刻冲下了车,帮我把副驾驶的门打开,说了声:“请。”

  我刚清醒的脑子忽然又一片混沌,下了车,才走两步,婚礼的音乐就响起了。

  我莫名其妙地走进会场,许多白色的装饰映入眼帘,瞬间,我惊呆了。

  程逸跟在我身旁,微笑着,不远处郑直和小玉一人拿着一台摄像机对着我。父亲扶着母亲来到了现场,台下都是多年的好朋友,他们微笑地看着我,为我鼓掌。晓睿把相机调整好,递给一旁的玛丽,自己冲上台拿起了麦克风,那声音清脆地回荡在耳边。

  “各位上午好,在茫茫人海中,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相遇了。他们有些成了彼此的过客,有些相识相恋了。今天这对新人,是上天选来让他们命中注定在一起的,这个婚礼他们计划了很久,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在今天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我宣布,新郎艾奇、新娘刘宇甜的婚礼正式开始。请全场来宾起立,请新郎上台。”

  我被程逸推上了台,台上都是昨天程逸从我家拿走的相片。我站在台上,抬头看了看来的朋友,又抬头看了看天,天空乌云密布,像是要下一场雨。

  晓睿在台上,红着眼睛,拿着一张字条,蹩脚地念着上面的台词。

  “恭喜新郎新娘来到属于你们幸福的彼岸,一生中能有一份永远的幸福是我们不懈的追求,当一个美丽的约定许下,就有了这甜蜜的一刻,一对伴侣,将要约定成为一生的伴侣……”

  他有些哽咽,说不出话。

  但很快,他调整了状态,咽了口唾沫,捏了捏鼻子,擦了擦眼泪,又继续念了起来:“接下来,有请新娘上台。”

  我看见不远处,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他的头发斑白,弯着腰,微笑着,朝着我走来。那是我的岳父——那是我好久没有见到的岳父,我的岳父也来了。岳父捧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彩色的、大笑的、开心的宇甜,那是她笑得最美的一张照片,仿佛她就在现场,就在这场婚礼中,就在父亲的怀里和父亲一起漫步走来。

  音乐还在响,晓睿还在念:“看,新娘刘宇甜在父亲的陪伴下入场了,她端庄典雅,美丽大方。在这一天,新娘的父亲,要亲手把自己的女儿交给他的乘龙快婿。从今天开始,他们的喜悦会变成两个家庭共同的幸福。请新郎走向新娘和岳父。”

  我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快去啊!”晓睿拿下麦克风,小声地对我说。

  我缓慢地走到岳父的面前,深深地向他鞠了个躬。我听见晓睿继续按照流程在念他的词,我听见音乐在耳边飘着,我听见天上响了一声雷,我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岳父把手上的照片递了过来,顺势拥抱了我。他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孩子,放下吧。我们都希望你幸福,宇甜,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岳父拍了拍我的肩膀,伸出一只手,示意我上台。我看着岳父的笑脸,眼睛瞬间红了。

  可我不能哭,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我为什么会想哭呢?我不是最受不了别人哭的吗?我要笑,我要幸福,我要放声大笑,哈哈哈。

  晓睿继续念着词:“请新娘挽着新郎的手,走上舞台。”

  万众瞩目下,我捧着她的照片,我看见周围的人们都在笑着、流着泪,我仿佛看见宇甜在我的身边,她挽着我的手,笑得像朵花,灿烂明媚,幸福可人。我听见婚礼现场的音乐声音变大了,我听见晓睿的声音在哽咽,接着,我又听见一声响雷,下起了雨,小雨慢慢变成了大雨,最后变成了暴雨。郑直和小玉用衣服包裹好了摄像机,大家抬起头看着天,又看了看我,没有人抱怨,没有人离开,他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微笑着。

  宇甜,你看见了,对吗?你感受到了,对吗?这是你要的婚礼,对吗?

  我上了台,用手擦了擦被雨打湿的照片。

  我清楚地听见,晓睿问我:“艾奇,你是否愿意,和刘宇甜结为夫妻,无论贫穷或者富有,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她的容颜是否老去,你都始终与她相亲相爱,相依相伴,相濡以沫,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我看了眼台下,他们高声为我呼喊着:“愿意!愿意!愿意!”

  我没有多想,大声地说出了我这辈子最想跟她说的话,我愿意。

  晓睿继续。

  “刘宇甜,你是否愿意和艾奇结为夫妻……”他哽咽了,迅速调整了一下后,在大雨中继续念,“无论贫穷或者富有,无论健康还是疾病……”他有些说不下去了,眼泪从他的双目中流了出来。

  我听见音乐还在响,我感到雨还在下,我听见郑直对小玉说:“原来下着雨的婚礼,也很美。”

  我努力地抬起头,强努着嘴微笑了起来。我看着天空,想起梦里宇甜对我说的话,她让我记住,她并没有走,我看到的每粒沙子、每滴水、每寸土地、每栋大楼、每块草坪,都是她。她说她一直在我身边,她没说谎。

  我忽然想起她还在我身边的日子,就像今天一样,我想起她的微笑、她的调皮,我想起了所有和她有关的一切。

  宇甜,我爱你。

  宇甜,再见。

  谢谢你来到我的生命中,陪伴我走过那段最美好的岁月。

  谢谢你在我的生命里,给过我的力量和温暖。

  谢谢你存在过,活过,爱过,离开过。

  谢谢你,一直在。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会照顾好自己,会给自己下酸汤面,会给自己做荠菜饺子。

  我会按时吃饭,按时锻炼,我会按时休息,不让自己太累。

  希望你,在天堂好好的,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还有,请你记得:

  我,永远爱你。

  10.

  人越老,越容易回忆起过去,越不爱谈论未来。因为过去的美好容易记住,未来却不一定来。

  人越老,越喜欢一个人独处,越不容易感到孤独。因为知道独处是一生的常态,孤独是人生的必修课。

  人老了,头发白了,奋斗的劲儿也没有以前那么大了,于是留下的,只有曾经奋斗的回忆。

  现在我就喜欢待在家里,看看书,看看天,想想过去。

  今年,我五十岁了。

  《淮南子·原道训》里说:“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可我五十岁,也还有很多不知道的。比如,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日子可以活,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样,五十岁就知了天命,但我知道,一个人只靠回忆过去,也可以活得很幸福。

  现在的科技已经很发达了,只要一个屏幕就能知道所有人的动态,看他们发自己的工作、生活、孩子和家人,就算我人在国外,也觉得他们都像在身边一样。

  我是在三十五岁那年决定来到加拿大的。虽然有时候触景不一定会生情,但相同的景象里生活着不一样的人,总容易放大内心的伤痛,换个地方生活,只是为了好好活着。年轻的时候,心里只有伤痛,是没有办法好好生活的。

  现在,我来加拿大已经十多年了,其实,我确实没有放下过宇甜,这就是至今我没有办法再结婚的原因。

  十多年前,我在温哥华的这个小镇定居了下来。这里的华人多,我也不用有太多的英语技能就可以生活,这里没人知道我,我可以重新开始。但我发现,时光虽然能帮人洗涤伤口,可有些人,是一辈子也忘不掉的。

  我收养了一个女孩子,是个ABC(美籍华人)。我给她起名,叫Ante,艾甜。

  今年,艾甜要去读大学了,她的成绩很好,如果不出意外,她能去美国读书。我问她为什么想去美国,她说,纽约有她的男朋友,她喜欢他。

  我问她,你们会结婚吗?

  她说:“那谁知道。”

  看来每一代都有自己的想法,都会跟一些传统说再见,跟一些新鲜事物说你好。我们老了,也不太能跟上时代的脚步了。孩子出去转转也好,这个时代已经不再是我们那个年代了。

  这个时代的离婚率还是很高,结婚率依旧很低,现在的年轻人还是把王尔德的那个段子放在嘴边:什么是离婚的主要原因?结婚。

  她愿意找男朋友,我是举双手赞成的。艾甜经常问我,为什么不回国看看?

  其实,我并不是不愿回国,只是我还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面对过去犯的错误。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再找伴侣,也一直不太敢细想那段痛苦的日子。

  书里说,时光是最好的良药,它能洗涤伤口,忘掉疼痛。只是我不知道这药量是否够治愈我曾经的致命伤。

  艾甜怕我孤独,总让我去老年人俱乐部玩,还说说不定能给她找个妈。

  我说你别给我瞎捣乱,我干吗去老年人俱乐部,第一,我根本不会说英语;第二,五十岁,也没多少日子了。

  我还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情。

  人越老,越容易把“孤独”两个字放在嘴边。我想,以后我会买一个小房子,养一只小狗、一只小猫,孤独但满足地度过余生。

  但事与愿违,艾甜在我完全不知情的状态下,给我买了回北京的机票。

  她说,她也一直想看看这个逐渐在变强的国家——这个她本应该出生的地方,她也想见见我一直挂在嘴边的“四大金刚”。

  她说希望在自己的summer time(暑假)里,完成这个愿望。

  我问她,那你和你的男朋友怎么办?

  她说:“两个人在一起也得有自己的生活啊,他管我干吗?”

  于是在一个清晨,我们从温哥华飞回了北京。

  没想到我一把年纪了,也能有说走就走的旅行,都因为这孩子,年轻真好。

  坐在飞机上,透过窗户,我看到一朵朵白云,看到碧蓝的天空,看到远处的山河与大海,想起了我们的青春。

  亲爱的朋友们,你们还好吗?

  我们虽然联系得不多了,但据我所知,每个人还是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

  晓睿最终还是离了婚,他跟玛丽分别抚养两个孩子。他们是和平离婚的,他们说他们因为爱而在一起了,也因为爱消失了,所以他们要去寻找新的爱,他们不后悔。

  到今天,他和玛丽还是会经常聚聚,分享大家拍的好照片,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晓睿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总是担心婚姻制度会消亡,他还说,如果消亡了,自己的小女儿以后就嫁不出去了,那她的生活就没保障了。我总跟他开玩笑,不嫁也比嫁你这样的渣男好。

  他笑笑,说:“也是。”

  现在的他,一个人过得很幸福。他说,他和玛丽已经是亲人了,玛丽比他更吓人,现在动不动就换男朋友,一个个丑得要死,还说要找什么谈恋爱的感觉。

  他说他可以理解,毕竟年纪大了,再不疯狂就老了。

  郑直和小玉到今天还在一起,他们有三个孩子。

  我经常能看到他们在一起时拍的照片,也能看到他们分开时各自的动态。用郑直的话说,老夫老妻了,两人之间也没什么话,只要身体健康,能多活两年就好,也不用天天腻歪在一起了,想干什么别等,赶紧出发,但无论走多远,都别忘了回家。

  我总告诉他,这才哪儿到哪儿,虽然我认为,五十岁,人也没多少日子了。

  程逸像他自己当初说的那样,一直没有结婚,他去台湾一所大学的神学院当了老师。

  这次,他也是因为我,回到北京跟我们相聚。

  “四大金刚”再聚首时,是在一家西餐厅,我们都变成了老头儿。

  晓睿提议,要不要喝一杯。

  郑直说他老婆也不在,喝就喝,谁怕谁。

  程逸说自己“OK”,但坚持吃饭前和喝酒前还是要祷告。

  我说就别喝了,因为艾甜不让我喝。但我看了眼艾甜,问,我能不能喝一口?

  艾甜很生气,说:“爸,你身体这么差自己不知道吗?还喝酒!”

  我赶忙说不喝了,但趁着她去厕所的空当儿,还是会赶紧喝上两口。如果她的小男朋友找她视频聊天,我还能有时间抽口烟。

  几杯酒下了肚,我又想起我们青春时的样子,那时无忧无虑,看不起婚姻,瞧不上被束缚的生活,觉得这一辈子我们只会为自己而活,现在,如果穿越回那时,我们会说点儿什么、做些什么呢?

  虽然没有时光机,但至少我们现在都很满足,因为这就是生活,一定会有遗憾,好在,我们还活着。

  年轻时,我们经历的那些婚礼、那些事情、那些人,是最美的回忆。那时我们是“四大金刚”,现在,我们成了“四老金刚”。

  时代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只是,我们都老了,只是,我们都被生活驯服了。

  那场酒局后,我们又回归了自己原本的生活,回归了自己的家庭。

  我在北京待了几天,带艾甜去了趟原来住的地方。那里已经改成了无人驾驶汽车的停车场,时代变得真快。

  我们在停车场门口站了一会儿,艾甜又听我讲了遍过去的故事。

  她问我:“我能见见宇甜阿姨吗?”

  我点了点头,说,可以。

  那天下午,我带着她去了趟墓地,找到了宇甜的墓碑。刘宇甜的名字旁,还有我当年刻上的痕迹,上面写着:“爱妻刘宇甜之墓”。

  我对着墓碑三鞠躬,我抚摸着那冷冷的墓碑,感到风吹到了我的脸颊,我把那本保存已久的蓝皮书放在了她的墓前,上面还有我曾经工工整整写过的情书。那些字,像是一群顽皮的小孩,嘻嘻哈哈、叽叽喳喳、蹦蹦跳跳。

  宇甜,你还好吗?

  我带艾甜来看你了。

  艾甜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她很努力,也很善良。这些年,我听你的,过得很幸福。

  我时常会想到你,我知道你一直在保佑我。

  艾甜今年就要读大学了,我在温哥华,一切都好,你也要保佑她好好的啊。

  我转向艾甜,对她说,这是你宇甜阿姨,就是我一直跟你说的那个人。

  艾甜的眼睛里透着晶莹的泪珠,她走了过去,学我鞠了躬,她说:“谢谢你。没有你,我也不会遇到这么善良的爸爸。”

  我看着艾甜,就像看到当年的宇甜一样,她年轻、可爱、善良、美好,看着她站在墓碑前,就像看见我们未出生的孩子长大了那般。风吹在我的脸颊上,我的眼睛进了沙子,湿润了。

  宇甜,不说了,你也要好好的。

  艾甜搂着我的胳膊,我们一步步,离开了那段属于我的过去。

  几天后,我要一个人从北京回温哥华。

  艾甜这姑娘,早就被男朋友一个电话叫走了,说是什么参加社会实践,迫不及待飞了回去。

  女儿大了,都有自己的世界,也就不由父亲了。

  我背着包,推着箱子,一个人在机场办理了登机牌。

  安检前,我忽然口渴了,想去外面的小卖部买一瓶水,我拿着水走向安检区。

  我看见一个老太婆拄着拐棍盯着机场大屏幕看,她看着这琳琅满目的指示牌,像是什么也看不懂,我是不是可以帮帮她。

  于是,我走了过去,恰好,她也感觉到我来了,转头问我:“你好,请问T3航站楼是这里吗?”

  我说,是的,需要帮忙吗?

  她又问:“请问35登机口怎么走呢?”

  我看了看自己的票,笑了,说,跟我一起走吧。

  在路上,我们聊起了天。

  你也去温哥华啊?

  “是啊,我儿子住在那边啊。”

  怎么老伴儿没来送你啊。

  “嗨,我都离婚三十年了。”

  哦,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啊。

  “是啊,你呢?”

  我也是一个人,习惯了。

  “巧了,有机会来串门啊。孩子一忙,我们老人都挺孤单的。”

  是啊。

  “对了,怎么称呼?”

  哦,我叫艾奇,您呢?

  “好名字,我叫Timmy,他们都叫我老甜,甜美的甜。”

  巧了,我笑了。

  “哪里巧了?”

  “你怎么不说话?哪里巧了啊?”

  2019年7月28日 星期日

  于米洛斯岛定稿 李尚龙套装(共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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