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化妆师 程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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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化妆师 程逸
1.
每次我遇到挫折的时候,都是艾奇陪在我身边,他是神派给我的天使。
我这人不爱说话,但内心世界还是很丰富的,不信你可以问问我炽热的内心。
我之所以不爱说话,是因为说出来感觉矫情,还不敢把期望寄托于人,不敢向他人倾诉,我想没人能懂我心里的苦。
话说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只能在心里说给自己听。
但艾奇不一样,他懂我,也愿意温暖我。
我从不叫他艾奇哥,我们俩是发小。准确来说,我比他还大一个月,只是我娃娃脸、他老人头。其他人怕艾奇是因为他总是滔滔不绝,我不怕,因为他无论说什么,我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保持微笑,他说着说着觉得没意思,自己就不继续说了。
我记得小的时候,他就很敏感,尤其对语言,他能很快明白谁说的话背后是什么意思,这点我确实不行,我一听到别人说话就头晕。
跟艾奇一定要少说话,因为你一说话,他就能把你背后的意思都听出来,很尴尬。
你可以解释说“我没有这么想过”,但还是别说了,越解释他说得越多。
他的语言天赋很占优势,高考后,他报考了播音主持专业,去了北京,而我去了外地一个三本学校学化妆。是的,一个男生,学了化妆,这还不是最悲催的,我的生活简直是拄着拐棍上煤堆——要么捣煤,要么倒霉,请听我慢慢道来。
高考结束后,我们分道扬镳,但他依旧会在深夜给我发信息,聊的大多数话题还是跟女生有关,跟我显摆和女朋友到了哪一步。
我之所以来北京,也是因为他告诉我,北京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还挺主动。
来了才知道,确实有很多漂亮姑娘,也很主动,但跟我也没啥关系,她们都主动找别人。
我一直不敢跟他说,他在我心目中,是那么优秀又独特。我怕他骄傲,更怕他习以为常。更何况我平时不说话,忽然夸他一句,他会不会一屁股坐在地上。
和他合作这么久,他从不出乱子,还经常能给人惊喜,所以那天他婚礼现场的卡壳简直令我震惊。
那之后,他又卡壳了很多次,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总让我感觉他活在另外一个世界。
我想,他是不是被魔鬼附体了。
这个可能性很大。你看,那天不就忽然下雨了吗?当然,我这样有点儿迷信了。我要区分一下我的信仰和迷信的区别,了解后相信,叫信仰;不了解就相信,是迷信。
所以我知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那天确实遇到了点儿什么,至于遇到了什么,我不知道。
他从不把自己的事情跟我讲,我也很少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都有难言之隐,很难开诚布公,有些话说了,就伤感情,不说,最多有遗憾。
就好比高中那年,他喜欢上一个女孩子,刚好那个女孩子也是我喜欢的。我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感情,但这货就是聪明,还是被他看出来了。
当天,他就跟我说,他发誓,一定不会追那个女生。
我说,我不会介意。
他坚持说不会追,追了死全家。
果然,他没有追那个姑娘,但很快,那个姑娘开始追他。这世界,奇怪得让人哭笑不得。
姑娘追求了艾奇一周,艾奇死活就是不答应,跟姑娘说不能在一起,在一起要死全家。后来那姑娘一气之下,答应了我的同桌——一个天然呆的猥琐男的追求。
这件事情已经很尴尬了,我觉得还是不要说的好,因为有时候你不说、他不说,大家就忘了,完全没必要重提,留点儿遗憾挺好。
但艾奇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他请我吃了顿烧烤,吃着吃着,他就开始说了,说着说着就直接骂了。他骂我是笨蛋,说那个姑娘很明显对我也是有些意思的。
我说,怎么可能?
他说:“怎么不可能?她能喜欢你同桌,说明审美和脑子都有问题,这种情况下,她就不能喜欢你吗?”
我心里想: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
但我啥也没说,只是笑了笑。
他继续骂:“你能不能用心听一下别人的话,用脑子思考一下女孩子的暗示,能不能主动一点儿?就知道笑,笑要有用,咱们为什么还要努力赚钱,努力追女生,整天对着人笑不就够了?”
我觉得很冤枉,不让我笑的话,我就只能是个笑话了,但我还是啥也没说,继续笑着。
他说:“行吧,你自己玩去吧。”
就这样,我们因为说话,差点儿闹僵。我还是那个意思,少说话,人们一说话就会产生误会,还是算了,别说了。
我也明白,不敢说是我最大的问题。
我并不是害怕,我是恐惧,是比害怕还要害怕。但我更害怕的,是我压根儿不知道说什么。
女孩子一讲话,每句话背后都有好几层意思,我怎么吃得透。
直到今天,我依旧不会在女生面前说话,但我发明了一招万能公式:微笑。
不管谁说什么,我不说话只微笑,总没错。
但这还是解决不了我的问题。上一段婚姻之所以终结,也是因为没话,前妻临走前就批评我只知道笑。婚姻失败后,我也觉得无所谓,上帝会有更好的安排,我不用太揪心,说实话,这些年生活把我磨得都不知道什么叫揪心了。
上一次让我揪心的时刻,还是高中时的那个暑假。那天我在去篮球场的路上,看到了喜欢的那个姑娘和我那猥琐男同桌手牵手地在球场边上走,一下子,我就觉得心里不好受。一开始以为是夏天太热,心浮气躁,后来回到家,我把空调开到最大,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结果难受的感觉更严重了。
挺后悔当时没下手,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这个姑娘跟艾奇在一起,我是不是会舒服很多?
答案是否定的,我会更难受。
那是我情窦初开的年华,一个问题浮现在脑海中,女孩子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生?不能理解。
我越不理解,就越不敢说话。
艾奇说女孩子喜欢爱说话的男孩子,这么看来,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有机会了。
在高中的那个夏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失恋了。虽然到今天那个女生可能都不知道我曾经喜欢过她,但我就是失恋了,怎么着。
人一失恋,就容易胡思乱想,就容易静不下心,于是那几个学期,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最后考了个三本,去了山东读书。
毕业前,我们喝了顿酒,我心想,要多跟艾奇说几句:艾奇,我们在一起六年了——初中三年、高中三年,你一直很照顾我。这一别可能是四年,或许更长,我有一肚子的话想跟你说,一肚子的泪水想要发泄,许多憧憬想要表达。于是,我对他说,加油啊!
唉,我就是说不出来。
好在艾奇一直很了解我,他知道我不善言辞,他也从来不强迫我说话。分别那天,我们喝了顿大酒,艾奇搂着我说:“北京的姑娘特别多,而且都很主动,这座城市特别适合你。”
他一边说一边搂着我流泪,我知道那是分别前最后的期待,我也知道,如果我毕业不去北京,大家的分别或许会变成永别。
但我嘴笨,我说不出来就只能喝,于是我干了手中的啤酒,在轻柔的风里,搂着他摇摆的身体,在城市的马路上绕着弯。我们扭扭捏捏地晃悠在路灯下,我看着远方一片雾蒙蒙,像是看着我们的未来。
离别前,他说了好多话,我只说了“加油”。说这话的时候,我没有微笑,但我觉得自己很舒服。
在那个夏天,我们暂时分别了。
我记得报到那天,接到了艾奇的电话,他特别兴奋地问我:“你们班有几个女生?”
我说,还不知道,你们呢?
他心潮澎湃地说:“我们班男女比例严重失调。我粗算了一下,大概是一比五,而且女孩子都特别漂亮。”
我问,有你喜欢的吗?
他说有,这个姑娘叫“刘宇甜”。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这个名字,我说,你加油。
他说:“好的,我一定会。”
谁也没想到,他们最后结了婚。
其实我很羡慕他,第一是羡慕他的班上男女比例这么悬殊,所谓一比五,恐怕就是大学四年至少可以换五个,如果一年一个,还有一年可以找两个女朋友,这是什么样的体验啊。第二是羡慕他竟然大学四年都没换女朋友,毕业后还结了婚,真好。
入学第一天接到他的电话后,我越来越期待自己的大学生活,于是第二天去班里报到时,我还特意洗了个头。
那是大学的第一天,我永生难忘。
我背着包,走在去教室的路上。教学楼两旁树木耸立,门口有书一样的雕像,雕像的一旁还有个足球,好像是在告诉我们,读书有个球用。我看见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他们跟我一样,背着背囊,走向前方。
我走进了一间很旧的教室,同学们已经拿到了军训时的迷彩服。班上一共二十个同学,来自五湖四海,操着不同口音,辅导员化着淡妆走了进来,看上去很年轻。
我是最后一个进教室的,那一瞬间,我才发现,加上辅导员,二十一个人里,加上我只有三个男生。
我们的男女比例,更吓人:一比六。
我心想,这大学四年要给我爽死了,我要怎么分配这个名额呢?想到这儿,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辅导员先介绍了下自己,再让我们进行自我介绍。每个人都站了起来,介绍自己的籍贯、姓名。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个人,直到一个叫墨涵的女孩子起身,她浓眉大眼,长头发,笑起来像一个明星。从这一刻开始,我牢牢地记住了她。
其实,我更期待的是班上另外两位男生的自我介绍,因为我们将会成立一个伟大的阵营——失恋阵线联盟,在失恋中度过大学四年。
他们不停地用手把头发捋到耳朵后面,还竖着兰花指跟周围的女孩子们说说笑笑。
那天,他们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分别说了这么两句话:
“姐妹们好,我叫巧巧,我是个gay啦,但你们不要歧视gay哦。很高兴认识大家。”
“姐姐们好,叫我乔儿就好,我也是gay啦,认识你们很高兴,希望大家可以一起努力,爱你们哦。”
女生们尖叫着,鼓掌着,激动着,仿佛她们找到了同类,也仿佛她们对他们的生活了如指掌。
那一刻,我的后背都是发麻的,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发现自己跟这个环境格格不入。我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自己是唯一可以谈恋爱的男生,还是应该沮丧我和他们竟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在他们的欢呼声中,该我进行自我介绍了。
惊讶的是,我的介绍里有三个字,至今,也无法忘怀,这三个字是:
“我也是。”
我还记得所有人都在鼓掌,所有姑娘都在笑,我看见墨涵也冲着我尖叫鼓掌,我很开心,至少,她记住了我。
这世界,好像也热闹了起来。
2.
还记得,那年高考我们考了一个词,叫peer pressure,中文翻译成“同龄人压力”,说通俗点儿叫“合群”。
这个词,伴随了我半辈子,可我进考场偏偏不认识。
我不讨厌这个词,因为人天生就是合群的动物,“合群”写在我们基因里,谁也不可能整天那样鹤立鸡群。更何况鹤虽然立在鸡群里不合群,但如果鹤遇到了鹤群,不还是合群的吗?
人也是,当我们还是原始人的时候,那些不合群、落单的人往往是最容易被野兽吃掉的,所以我们学会了群居,学会了合群。这是我们的天性,谁也躲不掉。
所以,这些年我学会了一个很重要的技能,当我看到别人都在干什么的时候,不容易出错的方式就是跟别人做同样的事情。我不喜欢像艾奇那样,那么与众不同,与众不同往往意味着更大的压力和更大的责任。何苦呢?跟别人一样就好。
何况,我一个人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人生地不熟,当然需要伙伴。
合群有错吗?
就这样,我们三个成了班上的一道风景线。
三个男生,一起吃饭,一起上厕所,一起逛街。这种事情,我到今天都无法相信。
我就这么度过了四年。
其实,他们的笑话糟透了,他们的聊天太无聊了,但我的脸上会永远挂着笑容。
我曾经问过他们会不会对我有意思,他们说,他们确定不喜欢我,我只会笑,谁都不会喜欢我的。他们这么一说,我也就放心了。
我也是在某一个夜晚才明白,合群是这辈子最难受的事情。因为合群,人必须放弃自我,适应别人的习惯,而坚持自我可能会孤独,但孤独中,能有更好的幸福。
我开始模仿他们的兰花指,模仿他们的笑声,甚至模仿他们的语态。我本来就不爱说话,这回好了,我连话都不说了,只剩下微笑。
我很羡慕艾奇有张能说会道的嘴,能表达出自己的喜怒哀乐,能告诉别人他喜欢的人叫刘宇甜。而我明明有喜欢的姑娘,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这四年里和一个个外校、外系、外班的男生恋爱。最痛苦的是,我只能在她身边,帮她拿包,帮她占座,帮她答到,听她给我讲哪个男生又欺负了她,她又爱上了哪个男生,哪个男生又甩掉了她。
我恋她如甜蜜,她拿我当闺密。
直到今天,我已经可以承认,我没有上大学,我是被大学上了。
艾奇说过,现在有些大学不像大学,像收容站,收容你四年,让你别闹事,老老实实待着,但什么也学不到。我是过了好久,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多么正确。
我的“好久”,指的就是毕业那天。
毕业那天,我穿着学士服,照完相,才发现啥也没干,就毕业了。大学四年的遗憾太多,而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想到这儿,我哆哆嗦嗦地找到墨涵,她正和班里那俩哥们儿谈笑风生,见我来了,一把搂住我的胳膊,三步并作两步,找摄影师拍照。
摄影师一边拍,她一边对我说:“程逸,我们永远是好闺密。”
她笑着,继续说:“有时间去北京看你。”
我告诉她,我喜欢你。
她愣在那儿,瞠目结舌。
我继续说,我从大一刚进校,就喜欢上你了。
她说:“这么巧,我也是。”
好吧,这都是我想象的,我什么也没说。我就在那里被她拉着拍了好多照片,摆了各种姿势,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的心一直在怦怦跳,脸上却只有微笑。
她拍了两张就要走,我鼓起勇气,问她能不能跟我去柳树下拍,她想都没想,说好。
柳树下人少,我好表白。
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表白,都毕业了我们肯定不会在一起,但不管了,谁管那么多。我拉着她往柳树下走,夏天的阳光火热地照着我的心,我的心里沸腾着热血,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眼看马上就要到柳树下了,我应该说点儿什么?应该怎么做?应该先迈哪只脚?马上就要到柳树下了,算了,我豁出去了。我一个箭步冲到她前面,转过头面对着她,我盯着她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我的脸发热,心快跳出嘴巴了,我决定告诉她,我开口了:墨涵……我……我不是gay,我喜欢女生。
墨涵笑了,说:“没想到,你还是双性恋。”
说完,她撒开了手。
我猝不及防,赶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双性恋,不是的,我一直不是的,我只喜欢女生。
天哪,我在说什么,太丢人了。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把话说完的,我只记得,我一说完,就跑了,留她一个人站在柳树下。
这句表白,我憋了四年才说出口,但放出来的,依旧是个哑炮。
3.
晓睿说我就是个孬种,我说不是的,我只是内向而已。
他教了我很多追女生的绝学,尤其是他结婚后,教了我更多。他说他一身绝学,要传授给我。
可我学来学去,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微笑还是我的必备语言。行吧,我承认,我就是孬种。
但我想勇敢地做自己,于是毕业后,我决定去北京。
因为艾奇告诉我,如果你是个怪胎,一定要来北京。
我二话没说,就从柳树下转战到了北京。
到北京后,我更孤独了。他们说北京有两千万人,而我只能拥抱那两千万分之一的孤独。
我租了个单间,刚好够放下我的化妆工具和一张床。跟我合租的,要么是晚上才上班的女人,要么是白天穿着裤衩拖鞋去上班的男人。果然,北京怪人真多。
我经人介绍,去给剧组的演员化妆。起早摸黑,还要跟女演员互动,有了这段经历我才知道,这一行,装成gay的样子更讨人喜欢。
于是,我习惯了用嗓子眼儿喊话:姐,您这头发真好看,是天然的吗?哥,您这皮肤真好,怎么保养的?姐,您这衣服真漂亮,质感真好,配您的气质……
说完这些就站在一边,微笑着。
一收工,我就想吐。
为了那么点儿钱,谁也不容易。谁不是一边跪着,一边梗着脖子坚持。被迫微笑的感觉,太令人恶心。
这世界并没有因为我被迫微笑而轻饶我,给剧组化妆的收入很快就让我开始入不敷出、寅吃卯粮,关键时刻,又是艾奇帮了我。他把我带到了他们的团队做婚庆化妆师,他说这一行简单稳定,只要是婚礼旺季,几乎每个周末都有活儿,我算了算,挣的钱至少交房租是够了。
有了他的帮助,我租了个更大的单间,日子也舒服了些。
北京这座城市,找回自己不容易,节奏越快,越容易脱离内心;变化越大,越容易迷失自我。
在一场婚礼上,我认识了牧师台老师。我被那场婚礼感动了,台老师告诉我,在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处有一个家庭教会,欢迎我去。
我问,谁都可以去吗?
台老师说:“当然。”
我继续问,像我这样,什么也没有的人都可以去吗?
台老师笑了笑,说:“上帝爱每个人。”
于是,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进了教会,没想到的是,大家都对我很好,像一家人一样,嘘寒问暖,有时候还一起吃晚餐。于是,我开始频繁地去教会,看见他们虔诚的样子,我忽然觉得,自己又有自己的群体了。于是,在去了几次后,就跟几个兄弟姐妹熟悉了。
我正式成了基督教徒。成了基督徒后,我的生活也发生了些变化,心安的同时,我的运气也开始变好了。在一天晚上,我竟然接到了墨涵的电话,她告诉我:“我要去北京了,在一个剧组上班。”
我回,好啊。
她问我:“你有推荐的地方可以住吗?”
我说,有。
她又问:“我能住你家吗?”
我回她,好。
其实,那天晚上,我欣喜若狂、额手称庆,差点儿把牙齿笑到地上。
但我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脸上只有一丝微笑,还有一丝红晕。她来了,我的生活会变得不再那么孤独吗?
4.
从小到大,我身边的朋友都知道我是一个很无聊的家伙。
我的脸上除了微笑,往往没有太多表情,他们都说我是个机器人。艾奇对我说,我说的每句话他都能猜出后面是什么。
我问,是什么。
他说:“你后面就没话,所以很容易猜得出来。”
我许久没见到墨涵了,还记得上大学的时候,她只要跟我在一起,都是她负责说,我就负责听着、笑着。
她到来的那个清晨,我特意去北京西站接回了拿着大包小包的她。
她看着我,一开始还有些陌生,但看到我的微笑,很快就熟悉起来了。她知道我不会说什么,就开始讲自己的事情,讲着讲着,我们又回归到了那种舒服的状态。
我们打了辆车,在车上,她讲述着自己在山东老家的事情,说着我们那些同学都在做什么,感叹着北京的高楼大厦,唯一不同的是,她没有再说自己的感情生活。
我们就这么一直聊着天,好吧,对不起,聊天是指两个人互相交谈,她就这么一直说着,车停到了我家楼下,她才想起来问我:“对了,你最近怎么样啊?”
我说,工作呗。
她听我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冒,就不再问我什么了,又继续说着自己的生活。
我打开大门,她看了眼房子,感叹着:“你家好大。”
我指了指我住的单间说,那间才是。
又开了道门,她看了眼我住的单间,忍不住地说:“你家好小。”
我点了点头,说,我给你倒杯水。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我的单人床上。她一边滔滔不绝,一边把我的床单被褥拿到了沙发上,铺上了自己的床单和被褥,我就微笑着,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对。
她继续说着话,我继续笑着,我不记得她到底说了点儿啥,我只知道,她住在了我的家里,她睡在床上,我睡到了地上。
可是,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我们仿佛回到了大学时期,像是闺密,像是朋友,就是不像情侣。我们聊天生活,吃饭睡觉,就是没上床。
我不知道这种关系是否正常,艾奇说了,这个城市里,都是怪人,或许她也变怪了而已,但至少,有了她在家,原来回家是自己开门,现在回家可以敲门了。
我不喜欢在地上睡觉,只要她不在家住的时候,我就偷偷爬到床上,闻着她的被单上女孩子的香味,用腿紧紧夹住她盖过的被子,然后浮想联翩。
有时我总感觉是自己寄人篱下,但在交房租的时候马上又意识到,别瞎想了,这个房间就是我的。
晓睿问我想过跟她表白吗?我说,也不是没想过,只不过我们太熟悉了,反而就不想了。
算了,我承认,我就是不敢,我就是孬种。
我不敢对她说“我爱你”,我甚至不敢说“我不敢”,我恨死自己了。
北京的冬天很冷,那个冬天,发生了两件有趣的事。第一件,我的父母认真地开始催婚了,他们给我介绍了一堆女孩子,对方几乎都没看上我,很有趣。
第二件更有趣,她跟我表白了。
那个夜晚,我睡在地上,感觉就像是七个人睡两头——颠三倒四,我不知为什么北京的供暖迟迟没有,我冷到睡不着,时不时地把腿缩起来,把手放在两腿之间,时不时又翻滚着身体,我更不知道这房间为什么冷得像个冰窖一样,风从皮肤钻到心房,从窗外荡进被窝。
我像是在做梦,又像是醒了过来。我梦见一道光,七彩的,我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事情,想起她在大学时的叽叽喳喳,想起她时常搂着我的胳膊说着男朋友的事,想起跟她的点点滴滴,忽然我的嘴角微笑起来,进入了梦乡。
忽然我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不知是梦里传来的声音,还是现实里的旋律:“上来睡吧!”
我从梦里醒来,看了看灰暗的房间,竖起耳朵,此时,我清楚地听到了这么一个声音,清脆悦耳:“程逸,你上来睡吧,地上太冷了。”
我揉了揉眼睛,说,床上太挤了,算了吧。
她说:“没关系,我们挨近点儿,能热乎些。”又说:“我也冷。”
我坐上了床,忽然觉得梦里的光照亮了这个房间,我的身体也开始热乎了。
她往床里面挪了挪,脸几乎贴在了墙上,墙上的寒冷让她缩了一下身体,屁股结实地撞在了我的身上。
她回头看我一眼,有些不耐烦,说:“快点儿睡吧,不早了。”
我看她着急了,就连忙上了床。她侧过身子,背对着我。我也侧了过去,背对着她。
我感觉我的背和她的背贴在了一起,那股暖流从我的背直击到我的胃,刚刚吃的食物开始翻滚,心里也开始颠三倒四,紧张到睡意全无。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同样的感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说点儿什么,是不是应该说声“谢谢”,但现在说话会不会打扰她睡觉……
我正想着,她换了个姿势,我赶紧抓住这个机会,问她,你好点儿了吗?
她有些迷惑,说:“什么?”
我说,觉得热些吗?
她“嗯”了一下。
我感觉心脏快跳到喉咙了,我的血液加速了循环,眼睛不敢往床的那边看,这句话却脱口而出,你知道我不是gay,对吗?
我不知道她听到没,也不知道她是真的睡着了还是一直在装睡,但我清楚地感觉到,屋里的空气像被冻住一般,时间像停止一样,血液像凝固了,心跳像被……编不出来了,我没有艾奇那么有文采。
漫长的沉默后,她说:“程逸,你不讨厌。”
什么,是真的吗?我有些激动,但我的表现依旧惶恐,我的呼吸开始急促,手心开始不争气地冒汗。不知怎的,冷风从被窝里吹到我的身上,感觉好冷,我才发觉后背早已汗湿。我摸了摸自己的肚皮,那里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我正犹豫着应该说点儿什么,忽然打了个喷嚏,把我震了起来。
她“扑哧”一声笑了,把腿放在了我的身上,压住我的被子,说:“早点儿睡,别着凉。”
说完,她转身朝向我,黑夜中,我斜眼看到了她的脸,她像个天使一样,很美。
她呼吸均匀,每一口呼出来的气,都像在抚摸我的侧脸,很快,我就有了反应,这太尴尬了,我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但那玩意儿就是不听话地顶着被子。
妈呀,尴尬死我算了。
墨涵睁开了眼,看了看,笑了笑,又闭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我是睡着了还是压根儿没睡——这种状态其实跟我在地上睡觉的感觉一模一样。早知道还不如不上来呢,不同的是,我觉得心里多了些温暖。那温暖,在寒冬中驱走了寂寞和孤独。
就这样,我们在一起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虽然我们之间还是没什么话,生活也没有太多变化,但我觉得这很正常,因为我本身就不太愿意多说话。
这世界,还是我和她,还是我和教会,还是我们和北京,还是我们和工作,还是她和我的微笑。
晓睿问我同居的感觉爽不爽。
我说还好,我不像你那么喜欢自由,我觉得有个人陪我就挺好。
他说没问我这个,问的是那方面。
我过了好久才知道他说的那方面是哪方面。
说实话,我跟墨涵没有那方面。虽然盖同一床被子,最多是肌肤之亲,至于那方面,真没有。不是我不想,哪个男人能不想这些事,那还是男人吗?只是因为《圣经》里说,婚前性行为跟其他不道德的性行为一样,是不会被神祝福的。《希伯来书》里写,只有丈夫和妻子间的性行为才是被神允许的。
无论是我的信仰还是从小接受的教育,似乎都在告诉我,这样是不对的。
何况我也不知道怎么弄啊,弄砸了多尴尬啊。
晓睿跟我说:“砸了就砸了,砸了能怎样,她还能到处说咋的?”
瞧他这话说的,也是。
于是,我决定要有所改变。那天我提前回到家,做好了一顿烛光晚餐,甚至买了一瓶红酒。据说酒壮人胆,据说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据说爱情如老酒,据说酒后乱……
没想到,那天墨涵哭着回到家,像已经喝过两杯一样。
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坐在餐桌边二话不说就开始吃,完全没看出来,盘子里的面包是爱心状的,鸡蛋也是爱心状的,桌子上有五百二十支牙签,牛排也是最象征爱情的西冷牛排……
她好像被什么事情气着了,但她不说,我也不敢问。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情绪波动,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要有情绪的波动,我就从来没有,我只有微笑。
我走到厨房,给她倒了杯水。
她把杯子捧在手上,猛地喝了一口,哭得更狠了。接着,她把杯子放到桌子上,一边拥抱着我一边哭。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然后她一边亲着我的嘴巴,一边解开我的衣服。我感觉自己燃烧起来,但还是推开了她,我说,对不起,我还是做不到。
她问:“为什么?”
我说,我是基督徒,婚前不可以这样。
她破涕为笑,说:“我们结婚吧。”
我说,好。
我的脸上还是那招牌一般的微笑,但我的心已经融化了。
5.
晨曦初露,鸟儿早起,那天,我们起了个大早。两个人手牵着手,坐着公交车去了民政局。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愿意嫁给我。
我没钱、没车又没房,她好看、年轻又有前途,是怎么想不开要跟我结婚的。
我问,我们要不要告诉身边的人啊。
她笑笑说:“我再想想。”
如果我没猜错,追她的男生也不少,上大学时,校外的男生都去宿舍给她送花。她工作室追她的那个男人,是个又有房又有车的本地人,可是,她怎么就选择我了?
从小到大,我总是处于一种莫名其妙的状态中,这件事情让我更加迷糊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但我知道,是上帝爱我,所以把她带到我身旁。人也别想太明白,想得太明白,累。
杯子寂寞,倒入热咖啡,就是爱的感觉。
我们走进了民政局,她轻轻地推开门,比画了一个“请”的动作。我微笑着,走进了大楼,她跟在我后面,像往常一样,挽住了我的胳膊,只是比往常又多了一丝亲昵。民政局里人来人往,有些是来结婚的,有些是来离婚的,而我们是来开始一段新生活的。
我们很快领了证,她小心翼翼地把证书放进背后的书包里,笑着说:“这就嫁了?”
我牵住她的手,说,我会对你好的。
我微笑着,笑到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好吧,我承认自己什么时候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既然不知道怎么说,索性就别说了。我甚至都没跟父母说。
我想,如果我告诉父母我跟墨涵结婚了,父亲多半会问,谁是墨涵;母亲一定会讲,拿下,你能娶上老婆已经是苍天有眼了。
这就是我的父母,亲生父母,他们才不在乎我怎么想。
小的时候,妈妈总说我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记得曾经有一个外国人问,放屁为什么要用棍子打。我想说,拿针扎我也“放”不出来。讲不出来话,有两个可能,要么是语言储备不够,要么是就不爱表达。我两样都占。
我爸爸也不爱说话,从小在我们家,都是妈妈在说话,爸爸在一个机械所当我梦寐以求的科学家,在外不说话,在家也没话说。
妈妈曾经想改变爸爸,但失败了。
艾奇说过,婚姻不是改变别人的,是改变自己的。
艾奇还说过,父亲的语言表达能力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孩子成长时期的词汇量,但在我家,父亲几乎没话。
母亲说的大多数的话都是抱怨和情绪的表达,抱怨的也都是父亲为什么不说话。久而久之,家里就只有母亲说话,但凡遇到强烈冲突,父亲要么找理由去所里加班,要么找理由关上房门打游戏。
父亲在前年查出了耳背,我一直怀疑是母亲长时间唠叨导致的。很多年纪比较大的夫妻,几乎都是男人耳背,这总能说明点儿什么吧。
我估计也不是因为老妈说话的分贝有多大,而是因为她长期唠唠叨叨,于是老头儿选择性地失聪了,闭上耳朵,最后假耳背变成了真聋。
想到这儿,我忽然有一丝悲凉,因为墨涵也是一个喜欢说话的女人,我以后会不会耳背不好说,变哑巴的可能性倒是很大。但这些都没关系,我们终于可以做那件事了。
婚后的第一天,我就问她想不想要孩子。
她说不想要,她还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我也笑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防护措施,她骂我流氓。我却激动了很久,因为终于,让我等到了今天。
不能再等了,我要立刻去做,很多事情,等着等着,就没了下文。
但,事情并不是很顺,我们的那件事做得很糟糕,糟糕到她没有一丝感觉,糟糕到我完全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她的无感让我也没有了感觉。
接下来几次,我们依旧很失望。
我一度怀疑,是自己有问题。后面的日子,我背着她去看了医生,去吃了药,但不知怎么,我就是不能让她有感觉,每次要不草草了事,要不甚至无法开始。
太大期望的背后,不是失望,而是绝望。
又尝试了几次后,我们彻底放弃了,接着,连肌肤的触碰都没了,我又睡回到冰冷的地上。
她说,我是个无趣的人,问我除了会在那里傻笑还会干什么。
每次说完这句话不到十分钟,她就走了,留我在原地继续傻笑。
我不知是因为没有性生活所以没话说,还是因为没话说所以性生活没感觉。
我也曾经向上帝祷告过,问他我该做点儿什么,但我依旧不知道该如何挽回我们的感情。
我和她吵过一次,她让我睡在地上,我说你为什么不睡在地上,她扭头就走了。
我很后悔自己讲出这样的话,因为在那次吵架之后,她开始不在家待,告诉我整晚整晚都有工作,发信息不回,打电话不接。我们之间越来越没话,但我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她的心思不在我身上了,我们完了。
终于,我把这件事讲给了艾奇听。
艾奇这些天有些神神道道的,说话语无伦次,听完我的故事,他给我讲了个他大学同学的故事,碎碎念念,断断续续,好在我听懂了。他说,他有个同学,是女生,跟我很像。
我说,女同学为什么跟我很像?他说:“你听我说完。”
他的那个同学跟我一样,也是坚持婚前不能睡在一起,但她并不是因为宗教信仰,而是因为处女情结。她谈一个分一个,每次都很受伤,晚上一遍遍地更改着自己的个性签名,从“我从来都是一个过客”到“明天还会越来越好”,再到“遇见你就是全世界”,最后又回到“我从来都是一个过客”。
大四毕业后,她遇到了现在的老公,她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这个男人都要跟自己走入婚姻的殿堂。于是两个人先登记,随后住在了一起。一开始男方希望先住在一起互相了解,结果姐们儿就是不愿意。
终于到了婚礼那天,姐们儿无比期待,因为等了二十多年,等的就是今天,还特意洗了澡在床上等他,结果经过了一天的婚礼,新郎筋疲力尽,求死不能,躺在床上弄了两下就睡着了。她也是失望到家,她想这可以理解,毕竟累了一天,等明天她再好好享受新婚的快乐。结果第二天,哥们儿精神抖擞地洗了澡,持续的时间还不如昨天。这下姐们儿着急了,这是怎么回事,后来他们又试了几次。
这么说吧,性生活一塌糊涂,可以用灾难来描述。
艾奇继续说:“说白了,就是阳痿,你懂吗?那玩意儿连直都直不起来。因为已经结婚了,实在是没办法,两人只能凑合。但你知道,如果男人的那方面不行,一定会在其他方面强势起来,要不然自信心就会被彻底摧残,男人的魅力也会一去不复返。结果,哥们儿在家的脾气,从确诊阳痿后变得无法控制,说话扯着嗓子、高声指责、大声咒骂,把男性气概从床上全部转移到了生活里。那我这同学能忍吗?很快就离婚了。”
我说,你讲这么多,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去医院检查过,我真的不阳痿。
他说:“你不阳痿没关系,但你脑子肯定是枯萎了。现在什么年代了?婚前还不同居试试,哪怕一起旅个游也能加强彼此的了解。你这才过了几个月的家家,就敢结婚了?”
我说,我认识她很久了,不是几个月的家家。
艾奇吃了口面,说:“那好,我问你,她最好的朋友是谁?”
我有些被问住,好像是她室友吧。
他继续问:“那她有没有男闺密,有没有备胎,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喜欢哪个明星?”
我试着回忆答案,但最后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艾奇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结婚?你真的以为没话说就是你们感情破裂的原因吗?你们压根儿就门不当、户不对。”
我有些不高兴,说,门当户对重要吗?
他用筷子把面悬在空中,看着我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精神上的门当户对,非常重要。”
他又说:“我再告诉你,婚前试婚,住在一起,更重要。尤其是对我家女儿艾甜这样的女孩子,等她长大了,我一定会让她在结婚前跟那个男孩子加速了解。
“你和墨涵,要么试着改变自己,要么看看能不能改变对方,要么抓紧结束关系,别给民政局的同志添麻烦。”
我听得云里雾里,问,所以我具体该怎么办?
艾奇又说:“你现在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的女儿肯定不能像你这样。你知道吗,婚姻意味着你们要一起生活好多年。你都不了解对方,还提什么天长地久啊?”
我还在思考艾奇的话,想怎么从他对女儿的要求中获得我想要的信息。他这段时间很奇怪,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开口就是女儿、老婆,谁的事情都能扯到这上面去,他这样的状态既让人羡慕,又让人讨厌。
正想着,我忽然收到一条短信,是墨涵发来的,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一句话:“程逸,我已经搬走了。咱们离婚吧。”
我愣在那儿了,把手机递给艾奇。艾奇看了看,说:“无论如何,别后悔就好。”
他说完,就“吸溜”地吃完了面前的那碗酸汤面。
我回到家时,家里几乎已经被搬空了,只留下我的东西,还有她不要的一些物件和家具。这房子,就像我刚来北京一样,每一个角落都冰冷了起来。
我打开灯,翻出了《圣经》,这是我在孤独的时候最愿意做的事。《申命记》里说,离婚是不好的,休妻是不行的。我又翻阅了《新约》,里面讲了法利赛人和耶稣关于休妻的对话。
可是,怎么没有休夫的文字呢?
时代变了,每个人都能休了自己不爱的另一半,像我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处理呢?
一阵风吹过门口,把窗户重重地撞到墙上。我想,不行,我不能离婚,离婚不被上帝祝福,我要想办法挽回她。
我拿起电话,想打给她,但她现在是不是在忙?是不是在上班?是不是不方便接电话?
还是发条微信吧,憋了半天,才写下这么一句:我们能不能不离婚?
消息如石投大海,不知去向。到了晚上,她才慢条斯理地回了我:“这是个通知。”
又回:“下周二上午十点半,海淀区民政局见。”
想想觉得很有趣,这段婚姻持续了不到三个月,在那个春天,我们在当地街道办事处办理完各种居住证明,在民政局再一次见了面。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想要跟她说,她却姗姗来迟。她在门口见到我时,直接塞给我一张离婚协议书,没有说一句话就往民政局里走。我跟在她后面一路小跑,她使劲儿推开门,径直奔向了工作人员。那扇门用力摔了回来,我忘记了她没有帮我撑着,那扇门撞到了我的门牙,我痛苦地捂住了嘴。我不知道究竟是哪里疼,眼泪不听话地从眼睛里钻了出来。我转过头,让眼泪风干了再转回去,冲着她,挤出一丝微笑。
民政局里人很多,有些人来结婚,有些人来离婚,而我们是来结束一段生活的。
我们很快办理完了离婚手续。工作人员没有问我们为什么要分开,头也没抬收了我们的离婚申请,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他递给我们离婚申请表,我们签了字,按了指纹,接着工作人员顺理成章地剪掉了我们的结婚证,抬起头,冷冷地说:“好的,二位,再见。”
我们就这样离开了民政局。她推开门,自己打了辆车。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一肚子的话,只剩下一句小声的“再见”。
我不知道是对她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再见的意思,可能就是再也不见。
婚姻是一个带着满身刺的人住进了你的心里,等她出来的时候,自己身上的刺都没了,而你的心却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天哪,我也变得如此文艺了。失恋时,我竟然也多了不少文艺。
我怎么了?
6.
我还是对这个世界充满着疑惑,不清楚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人和人之间到底怎么了。
晓睿说离婚很正常,这个时代,谁的身边没有几个离过婚的人。
从前郑直跟我说过大城市离婚率高,那时谁也想不到,我现在成了离婚率的分子。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我一直爱着的人,却一直爱着别人。
尼采说:“上帝死了。”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妄人,怎么能说上帝死了呢,但从离婚数据来看,似乎这句话又有了几分可信。
离婚给我带来的,更多的不是一种离别的伤痛,而是一种面对新生活时无助的感觉。
从前是两个人共同面对生活,现在只剩自己,孤零零地面对黑暗。
我从原来的西四环搬到了西五环的石景山,在那里租了个一居室。我想远离城市的喧嚣,以为只有换一个环境,才能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伤痛。我以为自己不会太难过,看来我高估自己了,我想起高中时第一次失恋的感觉,对比今天,那感觉不过是挠痒痒。
我在刚离婚的日子,甚至见不得走在街上的任何情侣。艾奇也多次问我,能不能参加别人婚礼的彩排,我说我需要缓缓。过了很久,我终于决定归队,回到“四大金刚”的阵容中,不是因为我忘记了伤痛,而是因为再这样颓废下去,我就没钱了。
曾经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孤魂野鬼不比进坟墓强到哪儿去。我不知道和她离婚这件事是怪我,还是怪她,我觉得怪我更多,谁叫我不会说话,谁叫我不去追求爱,谁叫我不懂什么叫作爱。
微笑真的没用,赔笑不会被人尊重,被人尊重的唯一原因,是你值得被尊重。
晓睿告诉我分了之后就不要再给她发信息,抓紧遗忘,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但我还是在某个晚上给墨涵发了个消息,我说,对不起。
她并没有回复我。她把我拉黑了,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事情:不做恋人,或许还能是朋友,做了恋人,分手后连朋友也不是了。
后来晓睿帮我问到,这件事情比我想的要复杂得多:她和他们工作室的那位本地人在一起了,他有房有车,是个很典型的中产阶级,也很喜欢她。两个人在逛街时被晓睿看到了,晓睿说,她至少看起来很幸福。晓睿还说,据说跟我离了婚没几天,两个人就结婚了。
也是晓睿告诉我,她住在我家的时候,就已经跟那个本地人在一起了。
我说我没懂。
晓睿说:“直白点儿说,你只是她的一个备胎。”
我还知道了,那天她哭得一塌糊涂跟我说要结婚,是因为她看到了那个本地人跟别的女的在一起,可笑的是,那两人也是在逛街。
无论跟谁逛街,都是孤独的开始,孤独的结束。
她得知那女的是他的妻子,自己莫名其妙成了小三,所以伤心欲绝,回到家找了我。
我听后感觉心里怪怪的。
晓睿让我别难过,说:“这年头,谁都有自己的备胎,谁都是别人的备胎。”
后来那个本地人为了她把婚离了,开始疯狂地追求她。她并没有告诉他自己已经结婚了,只是说自己很累,正逢我的那方面很糟,事业也不怎么样,所以她一面在家跟我保持着夫妻关系,一面和他继续约会,骑驴找马,踩着一根树干够更高的一根树枝。
艾奇说得对,我对对方一无所知,我太傻了。直到那个本地人向她求婚的那天,我让她去床下睡,她才意识到,每个男人都一样,都会发脾气,都会无理取闹,与其这样,还不如找个条件好的。于是,她决定结束我们的这段感情。所以,她告诉我,离婚是给我的一个通知。
这段感情连结束的时候,我都一句话也插不上,只配得到个通知。我们的离婚在意料之外,但在情理之中。
说实话,我可以理解她选择离开我,谁不想要更好的生活呢?可是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拉黑我呢,继续做朋友不好吗?
晓睿告诉我,她肯定不想让那个本地人知道自己曾经结过婚,男人离婚是加分,女人离婚会扣分。
我说,现在这个时代不是这么回事了吧。
他摇摇头,说:“没变。”还说:“还有一种可能,她对你还有点儿感情。”
我问,什么感情?
他说:“愧疚。”
我的后背一直在发凉,心里却很悲凉,他问我需不需要把这些事告诉那个本地人。
我说,算了,她幸福就好。
他还说要不要找人把这渣女打一顿。
我说,算了,我原谅她了。
我原谅她,其实也是放过了自己。在教会里,台牧师告诉我,所有不原谅别人的人,本质上都是没法放过自己。
我心里这个巨大无比的洞,只有信仰能帮我弥补,谢谢主,你一直在。
离婚后的日子,我不敢面对过去,不敢去和她一起走过的地方:那些咖啡厅、那些饭店、那些电影院、那些剧院、那些街道、那些楼房……我不敢奢求她再给我打一通电话,连面对面都没话说,我怎么可能奢求一通电话呢?
我走不出自己的痛,不知未来何去何从。
在一个下午,我在台老师的推荐下,申请了去台湾一所大学的神学院读书。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去那边读书,但我好像看到了远方。
晓睿告诉我,婚姻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其实不过是一种交换,你没错,或许你只是没有办法给她需要的一切。
郑直告诉我,每个人都有选择幸福的权利,她有,你也有,所以,抓紧找下一个。
台牧师告诉我,人的一生都在逃离。因为单身让人孤独,所以用恋爱的方式来逃离单身;因为恋爱不可靠,所以用婚姻的方式来逃离恋爱;因为婚姻让人喘不过气,让人缺乏新鲜感,所以用离婚来逃避婚姻;最后因为活着已经没有了激情和动力,所以以死亡来逃避生命。
台牧师还说,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天堂才是。
我问身边的朋友,应该怎么走出痛苦?
台牧师说,你需要跟神祷告。
郑直告诉我,去工作吧,让自己忙起来、累起来就不会想到感情了。
艾奇什么也没跟我说,这些天,他说话总是胡言乱语。
晓睿告诉我,再找一个吧,只有新的爱能弥补旧的伤。
萧伯纳说:“想结婚就结婚吧,要单身就单身吧,反正你们最后都会后悔的。”
但他们都没说离婚应该做什么,也没说被离婚应该怎么想,但我相信上帝,相信上帝是爱我的,相信他有更好的安排。
果然,在一个晚上的查经,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叫雪菲。在查经结束后,她没走,在我身边,帮我祷告:“敬爱的主,请你保守程逸兄弟的内心平安,希望无论他去哪儿,最后跟谁在一起,都能有你的指导。”
她闭上眼,我也闭上了眼睛。
我想起当我刚告诉母亲我信教时她的表情,她既没有反对,也没有支持,只是默默地说:“你啥时候找个女朋友啊?”
后来我把信仰当成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在我遇到所有麻烦的事情时都求助于信仰,久而久之,母亲开始一次次地攻击我的信仰,说我现在工作一塌糊涂,连个女朋友也没有,没房没车整天在北京浪费时间,这些都是信仰导致的。
我知道,这些跟我的信仰无关,不过是我自己懒惰,是我自己不爱学习,更是我自己不愿意改变;我也知道母亲说这些,只是希望我更好,但她的碎碎念,我早就在脑海中屏蔽了。
妈,我真的很想跟你说,我不是不想好好工作,是我的能力有限;我不是不想找女朋友,是她们真的看不上我。
不要再说我了,我不想像爸爸那样变得听不见声音。
想到这儿,我流出了眼泪,睁开眼,教会里一片明亮,随着一声“阿门”,我看到了雪菲。她很漂亮,眼睛大大的,鼻子挺挺的,脖子长长的,和她的睫毛一样。
她递给我一张纸,说:“都会过去的。”说完冲我笑了笑。
我感觉自己一下子酥了,我在那片黑暗里,忽然又遇到了光。
心里那个洞冒出的血,瞬间被止住了。
原来让自己不痛的方式这么简单:再爱上一个人就好,晓睿说得对。
我要抓紧告别过去,拥抱未来。
雪菲就是我的未来。
7.
人和人真的不一样,同样的一句话,我和巴菲特说,效果和力度也是不一样的。
其实,我和晓睿同时说,也不一样。
这就是为什么晓睿跟我分享过无数种追女孩的方式,在我这儿都无济于事,如画饼充饥。
但我没放弃,我开始不放过一切能够去教会的时间,只为能见到她,我听她的祷告,听她对《圣经》的解读,我甚至可以听到她的生活。可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话,我只会笑。
于是,在一个下午,我邀请晓睿跟我一起去教会,一起倾听上帝的声音。晓睿说:“我不去,我要陪玛丽逛街。”
无奈,我只能请他和玛丽吃晚饭,我说,你们逛完街饿了,晚餐我来管好吗?
他说:“那还行。”
我们这四个人,但凡谁遇到了追女生的问题,都会请教晓睿。用他的话说,他追过的女生比我吃过的螃蟹还多。我也承认,因为我海鲜过敏,从不吃螃蟹。
我请他和玛丽在一家上好的自助餐厅吃饭,逛完街后的玛丽满面红光,而晓睿累得双眼深陷在眼窝中——逛街果然对男人是一种折磨。
玛丽点了一瓶红酒,他俩拿了一桌子的菜,不知是跟这家餐厅有仇还是跟我有仇,他们像是三天没吃饭的饿鬼,一口一口的肉往嘴里塞,一杯一杯的酒往胃里送。
玛丽问我今天怎么有空约他们吃饭。
我心想,我一直都有空,只是不知道找什么理由请你们吃饭而已。
不过我还是像往常一样,什么也没说,微笑着。
我想晓睿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找他,但他只是吃着饭、喝着酒,像是等待着我说点儿什么。他把一大块比萨放进嘴里,又剥了一只大虾放在玛丽的盘子中。
我也剥了一只大虾,放在晓睿的盘子里,他说了句“谢谢”,又撬开了一个生蚝。
我想问他,你能不能教我怎么追女生,但看着玛丽幸福的微笑和狼吞虎咽的满足,这句话一直在喉咙里,卡着出不来。我怕这句话会伤害玛丽,伤害晓睿和她的关系,怕玛丽问我,你干吗不问别人,非要问晓睿?他追过很多女生吗?他平时不是都不近女色吗?他的前任还有几个他没有跟她交代的?他哪一任隐瞒了、歪曲了、删减了、夸大了?
每个人都有各种面具,在家一套,在外一套,在家好不容易隐瞒了下来,在外朋友一句话就可能泄露。
晓睿能走出父亲的阴影不容易,他们能在一起更不容易,他们不能再像我这样离婚了,上帝不会祝福这样的分离。
我继续低头吃饭,想找个玛丽不在的机会再把这个问题说出来。
可是,我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桌子上的菜一点点地变少,玛丽就是没有离开的迹象,她指挥着晓睿拿她想吃的东西、想喝的饮料,然后等着他回到餐桌,两人继续胡吃海塞。
我沉默着,脸上继续挂着微笑。后来,倒是玛丽有点儿坐不住了,吃饱了的她,摸着肚子打开了话匣子。
她分享着他们结婚后的蜜月期去了什么地方,分享他们暂时没有要孩子的想法,分享他们曾经的故事,分享晓睿是怎么跟她表白的。我依旧微笑着,这是我标志性的动作,我知道微笑是最好的表达,只要微笑着,就算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也能应付所有的语言。
我想起墨涵离开我的时候,说的那句话:“你除了会笑,还会什么?”
是啊,我除了会笑,好像什么也不会。
很快我们喝完了一瓶红酒,吃完了所有拿来的菜,玛丽站了起来,说:“我想去拿点儿甜点。”
晓睿说:“我帮你拿。”
玛丽摇摇头,看了看我,说:“我想自己走走,消消食。”
我看着她的背影走远,确保她听不见我说话后,敏捷地跟晓睿说:“晓睿,你能教我追女生吗?”
晓睿放下塞在嘴里的螃蟹腿,说:“你找我是为了这个?”
我点点头。
他说:“那你怎么不早说?”
我说我害怕玛丽问你过去的事。
晓睿说:“程逸你这个人内向就算了,还戏多,有什么事情只在自己脑子里面转个几百回合,就是不说出来,那他妈的,我们怎么猜得出来。”又说:“我和玛丽都很坦白,我们不在乎彼此过去的事情,我们在乎的是彼此的未来。”还说:“你要再有什么不说什么,再吃一顿饭一句话都不说,我告诉你,我以人格担保,没有人愿意跟你吃饭,更没有姑娘愿意跟你约会,你明白吗?”
我说,你别生气啊,我这不是在改吗,我也想跟人讲话,但我就是性格内向啊。
他还是没解气,吃了一口面包,又喝了一口冰水,看着我,看得我毛发都竖了起来。
“是谁?怎么认识的?什么星座?干什么的?”
我说,我们教会的,叫雪菲。
他说:“你最好可以依次回答我的问题。”
我说,你是在诊断我吗?
他说:“要不然呢?你就是有病,得治。你看过《生活大爆炸》吗?里面有个印度人,不能跟女人说话,后来被女人活活治好了。你比他还严重,你现在是遇见男人都不能讲话。”
我说,你别瞎说,我这不跟你讲话了嘛。
我们正说着,玛丽回来了。显然,她看到了晓睿对我剑拔弩张的态度,问怎么了,晓睿说这家伙问我怎么追女生。
玛丽跳了起来,满脸通红,说:“这个事儿啊,你怎么不早说,你告诉人家啊,你是专家啊。”
我一看傻了,问,没生气就算了,怎么还往枪口上擦油。玛丽说:“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我的男人被各种女人喜欢但还是我的,说明我的男人有魅力,说明我更有魅力啊。”
玛丽说着,一边拉着我,一边拉着晓睿说:“你去做个示范,给他做个示范。”
晓睿搪塞着,说自己很久没有做过这种事了。玛丽说:“我批准了,你就为了兄弟做一个示范,赶紧去。”
晓睿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玛丽。玛丽说:“我真批准了,不报复。”
晓睿像要上战场一样开始了准备,他对着手机整理了一下发型,大步走到一个女生的旁边,说:“您好,打扰一下。”
那个女生显然被吓了一跳,问:“怎么了?”
晓睿说:“我能加你个微信吗?”
姑娘笑了笑,说:“为什么啊?”
晓睿说:“我刚刚在那儿看到你走过来,心想如果不能加你微信,我一定会后悔,我脑子一热就走来了。”
姑娘捂着嘴笑了,她撩了一下秀发,说:“好,那我就说一遍电话,如果你能记住,我就通过你的微信。”说着,姑娘随口说出了她的电话号码,说完,姑娘像风一样飘走了。
晓睿走了回来,自言自语道:“宝刀未老。”又说:“你想学吗?”我拼命点头,像是要摇折自己的脖子。
“那咱们去喝点儿酒吧。”晓睿说,“当然,如果你实在经济困难,我们来请也未尝不可。”
玛丽在一旁,不知道是不是有些不高兴,说:“电话你记住了吗?”
晓睿说:“我记那玩意儿干吗?”
玛丽搂住了晓睿的胳膊,说:“走!喝酒去。”
说实话,我真分不清玛丽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女人真奇怪。
8.
我很少把手机给别人看,倒不是我害怕泄露隐私,是因为他们看到我这样的人的手机,一定会觉得很无聊。我的手机里除了广告就是父母的信息,偶尔有几条有用的信息,也都是艾奇他们告知我工作地点和客户要求的。
我对事业和爱情一样,没有太多的追求,我更在乎的是信仰。
艾奇曾经跟我说过,人总会在二十多岁忽然意识到父母是普通人,三十多岁意识到自己是普通人,四十岁意识到孩子是普通人。我不一样,我二十多岁就意识到自己和父母甚至以后的孩子都是普通人。
我之所以想让晓睿教我,是因为我虽然接受了自己就是普通人,但普通人也需要一个家,需要一段婚姻,需要给父母一个交代,需要完成社会的分工,需要结婚生子,需要有另一半,需要有下一代。
普通人想要这些,有问题吗?
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结婚,但看着同龄人都结婚了,这种同龄人压力也就来了。
不结婚难道要单身一辈子吗?难道到老了还孤苦伶仃吗?
所以,我要从今天开始改变,我要从发微信开始学习。
晓睿拿着我的手机,对我说:“开始教学了啊,每次聊天不要超过三个来回,连续三次勾搭后要有一次模糊邀约。所谓模糊邀约,就是不给具体时间、具体地点的邀约,比如,有空咱们一起喝咖啡,有空咱们一起吃饭。明白了吗?”
我点头,说,明白了。
晓睿喝了一口杯中的单一麦芽,龇牙咧嘴地说:“我负责帮你把她约出来,见面什么的你要自己来。”
我心想,废话,见面还能让你来,那不成你来追女孩了吗?但我还是微笑地说,好的,谢谢你。
他问我:“现在是晚上十点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给她发这条信息?”
我想了想,说,在吗?
这回是玛丽捂着脑袋了,她说:“你疯了吗?这样别说女孩子了,男孩子都不会回的。”
我问,那应该怎么发?
晓睿说:“这样。”说着,他在我的手机上打下了一行字,这些字活泼得像一群小姑娘,欢快地跳跃在屏幕上,它们叽叽喳喳地窃窃私语,像是在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今天在家里读《圣经》的时候,忽然想到你了,谢谢你给我的鼓励,好温暖。”
他问我:“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我说,完美,但不像是我说的。
他说:“可以就发。不像你说的就对了,啥也不发才像你说的。”
我颤抖着按了发送,发出了这条信息,没想到不到一分钟,她竟然回我了:“没关系,上帝保佑你。”
我问晓睿,接下来该怎么办?
晓睿摸了摸头,说:“在你们这个宗教里,‘上帝保佑你’是不是属于工作范围?”
我说,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他说:“这几个字应该算比较公事公办的语言体系吧?”
我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应该是。
他想了想,又编了一条:“你在干什么?”
他似乎也不太确定,又给身旁的玛丽看了看。玛丽点了点头,说:“可以。”
他又递给我,我也点了点头,说,就这样吧。
于是,这条信息又通过网络飞到了她的闺房。
这次她信息回得比刚才慢,只有四个字:“洗澡,你呢?”
晓睿拍了下大腿,高兴地说:“太好了!”
我说,怎么好了?
晓睿说:“一般问姑娘在干吗,她往往只会说洗澡,这是一种终结谈话的表达。但她加了‘你呢?’,这意思就很明确了,她希望谈话继续。甚至她还表达了不排斥你,愿意关心你在做什么的想法。”
我说,你能说人话吗?
他说:“也就是说,第一步成功了。”
我听得云里雾里,因为我实在弄不懂,四个字是怎么能分析出这么多道理和逻辑的,这太难了,他这是跟艾奇待久了学会的吗?
晓睿又编辑了一条信息,他把手机递给了玛丽。玛丽摇摇头,说:“会不会太快?”
晓睿说:“不快。”
玛丽说:“如果她拒绝呢?”
晓睿说:“那就说喝多了。”
玛丽看了眼杯中的酒,也喝了一口那浓烈的单一麦芽,说:“好。”她看着我,又说:“给你追姑娘,搞得我俩紧张死了。”
我的微笑还是挂在脸上,等他们把消息发出去,我才意识到还没看发的是什么。我说,你没给我看。
他把手机递过来,上面写着几个让我脸红的字:“我在想你。希望可以早日见到你。”
瞬间,我的血液冲向了大脑,我感觉一阵眩晕,身体出现强烈的不适。
天哪,这根本不是我的语言啊,我从来不会说想谁,多肉麻。
我对父母都没有说过“想”。我猛地喝了口烈酒,威士忌的浓烈呛入了我的食道,反刍到我的喉咙,瞬间,我开始剧烈地咳嗽。
晓睿告诉我:“如果让你不舒服了,是好事,因为你正在逐渐走出舒适区。”
我点点头,想要挤出一丝微笑,但我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现在的面部表情,讲真,我甚至感受不到我的脚在哪里。
我们一起盯着手机,我又感到了时光被拉长,灯红酒绿照射出每个人的影子,它们都像被拉长的橡皮泥,在我的眼睛里变成老虎、狮子、大象,还有各种各样奇怪的动物。我仿佛看到这座城市里,有些人在跳舞,有些人在歌唱,有些人在做爱,有些人在争吵,每个人都有事做。
唯独我等不到回应。
晓睿安慰我,说:“不着急,再等等。”
这一等,就到了十二点,十二点意味着一天的结束,意味着新的一天的开始。一瓶单一麦芽的力度很强,伴随着酒吧的音乐,我们都喝多了。
我拿起手机,对着晓睿摇摆了一下,告诉他还没有消息。
晓睿说:“估计她睡了。明天咱们再计划。”
说完,他站起身,跟玛丽一起晃晃悠悠地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酒吧里,许多过去的事情在酒精的作用下浮现在眼前。
如果每个人都是本书,我这本书会不会太薄了?为什么唯独我的内容少,故事那么短,却说也说不清呢?我抬头看了眼这座城市,高楼耸立在我的脑袋上,我看着那些大楼,心想,哪里才是我的家。
我走出酒吧,想打辆车,拦了两辆出租车,他们都说自己要下班了。
我钻进一辆摩的,四面漏风,但好在不用走回家。
在路上,风吹过我的头发,我清醒了一些,心想,我这是何苦,为什么要来北京受这个罪呢?回家不行吗?我当初来北京就是希望自己不要当一个普通人,但现在,我越来越普通了。
我看着这座城市,看着这周围的霓虹灯,生怕被人看穿这些年自己的孤独。我像只黑猫一样,穿越着这座城市,像一只老鼠那般,躲避着人群。梭罗说:“城市,是一个几百万人一起孤独生活的地方。”可是,总有人能在这座城市里甜蜜。
难道,我只适合一个人待着吗?我想了想,如果我养只猫,一个人过一生,有何不可呢?
不行,这样同伴们怎么看我,父母怎么说我,家里的亲人怎么评价我啊?
车继续开着,风继续吹着,我拿起手机想看看时间,突然一条微信闪现出来。我欣喜若狂地打开手机,竟然是雪菲,微信里工工整整地写着:
“一看你就是喝多了,晚安。”后面是一个月亮的表情。
我一下清醒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背后是什么意思啊?如果刚才四个字就能分析出这么多内容,现在这句话有十个字,还有表情,是不是可以分析出更多的信息?
晓睿啊,你在哪里?我立刻截屏发给了晓睿,问,我应该怎么回?
晓睿没有回我,这家伙估计是睡了。
可是我的问题却没解决,我应该怎么回?我应不应该说一声“晚安”?我应不应该加一个表情?车辆呼啸而过,我有些茫然,我想打电话把晓睿叫起来,但又怕打扰了玛丽,我凌乱地走在路上,纠结在风中。
回到家,已经一点多,我洗了把脸,睡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一觉起来,太阳已经照到了我的脸上。
我竟没有梦到墨涵,我像是终于从她给我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清晨,我拿起手机,看到了晓睿回我的信息:“说声‘晚安’。”
这家伙,怎么不早点儿说,现在已经是早上了,我问他,昨天忘说了,今天应该怎么补?
晓睿说:“晚上我想吃火锅。”
我咬咬牙,说,好!我请客。
他给我发了个地址,说七点在这里见。
我查了一下,这家火锅要人均三百多,这下子至少两场婚礼白接了,这家伙真狠。
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很高兴,我期待着夜幕降临。
夜晚能让人勇敢,也能让人伤感;能让人坚强,也能让人伪装。
9.
夜幕降临,月明星稀,万家灯火下,我们在火锅店吃起了饭,这次,玛丽没来。他显然得心应手了许多,沟通尺度也更大了。
很多时候,女人在确实影响了男人的发挥。
晚上,晓睿先发出了一条这样的信息:“晚上好啊,我昨天没有喝多,跟你说话的确会让我沉醉。”
她回得很快:“你嘴巴挺甜,谁教你的?”
晓睿一边帮我回复,一边跟我说:“这句话值一份黄喉,这段话至少一份百叶,这句话厉害了,少说也要一份滑蛋牛肉外加一盘撒尿牛丸……”
我一边忙着点菜,一边忙着给他下菜、调料,就差喂到他的嘴里了。
那一夜,我期待地看着晓睿,晓睿时而微笑,时而睿智,时而坚定,时而感叹,动不动还停留几分钟再回复,说让她等等。那天,我才真正认识了这位情场高手。
晓睿说:“国外有一种叫作PUA的课程,就是教你用姑娘喜欢的方式约姑娘出来吃饭。”他说:“我去上过这个课,上完之后才知道,自己比这些乱七八糟的套路厉害多了。”
他说:“最高级的套路是真诚。”
因为自己真诚,所以每次都能成功。
我心想,你是不是对真诚有误解?但我微笑着,说,你是很真诚。
他说:“必须的,现在自己用不上了,准备把这些东西传授给你。”
我说,那你要找个山洞。
他问:“为什么?”
我说绝世武功不都要在山洞里传授吗?
他说:“你要是跟姑娘们能用这样轻松的语言沟通,你早就不是单身了,喜欢你的姑娘会多得吓死你。”
他又说:“主要是你们这教派的语言体系我不太熟悉。”
我问他,那有没有什么好的语言体系可以让我学习?
他一边帮我回着,一边告诉我:“追女孩儿重要的不是语言体系,而是状态,有时候你都不用表白,只要跟她有那种状态就好。比如吃饭的时候,喂她一口饭,比如看电影帮她把票一起买了,走在路上顺带把手牵了,不用说什么话,直接做就好。”
他还说:“女孩不是用追的,一旦用追的,你自然而然就低了一个等级。你追别人跑,主动权不就在别人那边了吗?”
他继续说:“女孩子是追不上的,是吸引过来的。”
我点点头,说,虽然听不懂,但感觉你真是大师啊。
他继续发表着长篇大论,我努力地听着,果然,什么也听不懂,但还是礼貌地微笑着点着头。
他说着说着,忽然拍了一下大腿,高声叫道:“我×!成了!”
我赶紧问,什么成了?
他说:“再加两份羊肉和一份虾滑,我告诉你。”
我说,你怎么这么能吃?
他一边递给我手机,一边说:“我从早上就没吃饭,等你这顿。”
我赶紧看了看他们的聊天记录,他们聊了好多,不,我们聊了好多,最后一次对话是这么说的——
我:有一家特别好吃的牛排,符合你高贵的气质。明天下班我去接你,不见不散。
她:不见不散。(笑脸)
天哪,我们要见面了。
我问晓睿怎么做到的。
晓睿说:“这一招叫逐步升级理论。所谓逐步升级,就是聊天要逐步提高亲密度,你要不升级,女生会觉得你没有情调;你要胡乱升级,女生会觉得你耍流氓。我从你们共同的喜好开始,聊到共同的生活习惯,再聊到共同的饮食相似处,最后发起邀约,她能不答应吗?”
我看着密密麻麻的他帮我发的信息,天哪,这些信息是我一个月的信息量。
我问,可是,我并没有你说的这些和她共同的爱好啊?
晓睿横了我一眼,指了指桌子上的肥肠,我赶紧把这些都倒入了锅里。
他说:“爱好是可以培养的啊!你是不是傻?”
也对,我感觉我的嘴巴已经咧到了耳垂的下面,这回,我好像是真的在笑。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笑,一直笑到了买单前,我才差点儿哭了。
第二天,晓睿建议我穿上最帅的衣服,提前把菜都点了,最好再点一瓶红酒,有气氛一些。
他还给我出了很多点子,比如吃完牛排转场到甜品店,让她请第二场,因为女人喜欢自己付出过的男人,如果她不请客,可以试着上个厕所让她帮忙拿个包;比如可以不停转场,从甜品店还能转移到电影院或者酒吧,转场有个好处,雪菲容易把所有的安全感都放在唯一熟悉的人——“我”上面,这样可以时不时有一些肢体接触;比如……
太多了,我真的记不住了。
没想到,下午艾奇突然给我派了个活儿,去给一位新娘提前定妆。
我火急火燎地跑了过去,发现这位新娘的要求特别多,我活生生地修改了三四版妆容,新娘才定了妆。
下班后,我像匹野马奔驰在晚高峰的北京三环上,这次约会应该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和女孩子在一起的机会了吧。
可这匹野马像被砍断了四肢,在地图上留下一片紫红——在马路上一动不动。
终于,我最不想面对的事情发生了——雪菲竟然比我先到了,她问我在哪儿。
这回我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回了。
我纠结了半天,发现无论我跺脚、发飙甚至着急,都无法让这辆车开得比其他车快一点儿,于是我回了句:“对不起,堵上了,你先吃。”
回完微信,我背着化妆箱跳下了车,在路边开了辆共享单车,背着箱子飞快地骑了起来。
这晚的风很大,大到能吹掉我所有的坦荡和体面。
我不知道自己骑得有多快,我只知道,化妆箱子的角磕在腿上,很疼;磕在膝盖上,钻心地疼。但我没有停下,就这么继续骑着,我不知道为什么约个会让我有种想哭的感觉,这种委屈好像自从来北京后就如影随形,但这回似乎变得更严重,腿跟箱子就这么互相碰撞,疼痛中,我终于到了这家牛排馆。此时,身上的汗味已经盖过了我之前喷过的香水味,到了牛排馆的门口,我请服务员帮我把箱子收起来,自己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雪菲在玩手机,桌子上什么也没有。
服务员告诉我,她已经吃完两份面包了。
我快步走入餐厅,雪菲看到我进来,脸上浮现了微笑:“终于来了?”
我说,对不起,堵车。说着,汗从脸上滴了下来,我用尽全力,挤出一丝微笑。
她递来一张纸,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
她问我吃什么,我说,吃牛排。
她笑着说:“废话,来牛排馆不吃牛排吃什么。”
说着,她找服务员要了菜单,点了两份沙拉和两份牛排,对我说:“你应该会喜欢。”我笑着点点头。
我没有按照晓睿给我的脚本对待这次约会,因为我全都忘了,我从进了餐厅就开始胡言乱语,比如我问她,你最近怎么样?工作还好吗?祝你一切都好……
说完就不再说话了。
她笑着,要么盯着我的脸看,要么跟我一样也不说话。我觉得很难受,觉得自己没用,说完话连头也不敢抬,等了半天,终于上菜了,这牛排是刚从牛身上切下来吗?
吃饭前,她带着我一起祷告,她说:“谢谢敬爱的天父,请你保守我们这次晚餐,也希望我们能继续努力荣耀您。阿门。”
伴随着那声“阿门”,我的心忽然安静了。我抬起了头,看着她的眼睛,清澈见底,像湖水那样,洗净了我的焦虑。
我情不自禁地说了声,谢谢啊。
她笑了,说:“好吃吗?”
我说,特别好吃。
她说:“好吃就多吃点儿,吃牛肉不长胖的。”
这回换我笑了,嗯。
我不知道那次饭吃了多久,我们的确也没说几句话,但我们就是从天还有点儿亮吃到了天黑透,我们全程没有说什么话,但不尴尬,嫩嫩的牛排在我的眼前,正如我们那时的青春年少。
吃完饭,她趁着我上厕所的时候,把单买了,然后对我说:“希望你早日走出来。”
她说完就拿着包,走了。
我微笑着,那微笑,从心里散落了出来,像阳光那般,我忽然弄懂了好多事情,我知道了自己可能并不适合她,可能自己并不喜欢跟人相处。我明白了原来我可以跟别人不一样,我不一定非要结婚,我可以寻找一种让自己舒服的方式生活,瞬间,我终于可以跟自己和平相处了。
忽然,我的心变得很安静,安静得像夜晚的湖面,我脸上的笑没了,心里却多了一丝踏实。有些感情是一场天花,得过后终身免疫;有些感情是一场梦,梦醒后永生难忘。
此时,晓睿给我发了条信息,问我:“怎么样?”
我回了他两个字:挺好。
我手插着兜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一个篮球场,我忽然想艾奇了,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他最近的状态不太好,主持总出错,说话也语无伦次。他告诉我,老婆回老家了,现在他一个人在家带孩子。我们曾经都是那么无忧无虑,在篮球场上飞驰,而现在,我们都已经活成了自己想要或不想要的模样。
我给艾奇发了条信息,问他有没有空,到楼下打会儿篮球。
艾奇回我说:“孩子没人带,等过些天我爸妈来了再打吧。”
我知道这是他最难的时候,我也知道,我一直不愿主动联系他,这是改不掉的性格,但我想做些改变,哪怕只有一点点,于是,我继续给艾奇发了条信息:如果方便,我去你家,咱们聊聊。
没想到,艾奇回我:“好。来吧。”
我想起艾奇最近的状态,说实话我一直很为他担心,我怀念曾经在篮球场上飞驰的他,怀念为了准备一篇主持稿彻夜奋笔的他,怀念那个为了爱不顾一切的他。我坐在灯光球场上,看着那些比我们年轻很多的孩子飞驰在篮下,飞奔在球场上,他们不顾一切地争抢一个球,为了进一个球,宁可自己受伤。而现在的我们,如果还在场上,只会想尽一切办法不让自己受伤。
时代没有变,只是我们老了。
我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我收到了雪菲的信息:“程逸弟兄,你好。我相信这是神的旨意让我遇见你,并且帮助你渡过难关。你很可爱,甚至很有趣,你值得更好的生活,只是你需要想明白自己喜欢谁,需要想明白自己要不要结婚,但很明确,我不是你喜欢的那个人,就像你也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人一样。忘了告诉你,我结婚了,有自己很爱的老公,他跟你很像,也不爱说话,平时是个闷葫芦,但他是个宝藏男孩。你也是,你更需要一个挖掘你的宝藏的专属女孩,如果没有遇到这样的女孩,自己也可以养只猫,独处也可以很美的。神保佑你,阿门。”
我一字一句地读完了这段话,忽然,热泪满面。
接着,又一条信息扑面而来:“如果下次有机会一起吃饭,你可以试试不让别人帮你发微信,或许你自己发出的东西,能更有魅力。”
忽然,我“扑哧”一声笑了,路灯下,我伴着别人拍球的声音,飞速跑向了艾奇家。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月亮如此皎洁,那够不到的地方,其实是最美的天堂。
10.
人一旦打开了自己的内心,最容易看清楚世界的模样。
我记得我的一位高中同学,在高三那年知道了自己是同性恋,他很勇敢,告诉了父母。父母一开始很难过,甚至决定放弃这个孩子,但一年后,也就是在高考的前一天,母亲告诉他,只要你开心,我们都可以。
虽然那个同学高考还是考砸了,但他说,那是他十八岁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因为从那天起,他终于可以勇敢地做自己了。
我想,如果我告诉父母自己决定就这么单身下去,决定不结婚,是不是也会得到他们的尊重呢?
我想无论如何,至少应该试试。
月亮挂在了天上,乌云盖过了头顶,我走到艾奇家门口,我好久好久没有来了。他的房间里,一地的婴儿用品,乱七八糟,他说孩子刚刚入睡。里屋的门关着,他拖着疲惫的身躯给我倒了一杯酒,问:“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喝了一口酒,把我的想法告诉了艾奇。虽然我知道,现在的他可能很累,但我想告诉他我的想法,他应该第一个知道。
我告诉艾奇,我不想结婚了,我觉得一个人也挺好,我觉得这世界不仅仅有爱情,还有更多美好的事情。我可以一心一意做我真心喜欢的事情,一心一意做自己。我告诉他,我本来就不擅长交流,我尝试过改变,但我改变不了,我这人甚至不喜欢和别人相处,我现在觉得一个人的生活,挺好,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我告诉他,没有谁规定人一定要结婚,每个人其实都有自己的价值,都有自己前行的方向,我不觉得有应该结婚的年纪,但我觉得有应该结婚的爱情,传宗接代不是人生的终极目的。越长大,越能意识到。爱情只是人生命中很小的一部分。我尝试过和别人相处,但我真的改变不了,如果可以,我想养只猫,这样的感觉也很好。
不用担心我的状态,主会保佑我的。我告诉艾奇,我不再纠结了,也不再痛苦了,我想成为真正的自己。我知道会有很多人告诉我应该结婚生孩子,但我觉得,在世界上走一遭,我想成为真正的自己。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能说出那么多话,天哪,我怎么这么能说话啊,但艾奇没有烦我,我看到艾奇笑了。
艾奇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他说:“兄弟,你想明白就好,我为你高兴。”
他还说:“永远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永远不要。”
这回,我说了好多话,我没有笑,而是他一直在微笑。
我记得从我刚离婚起,艾奇就总是批评我,说我不主动,说所有的感情都是追求和努力得来的,说我整天期待上天有更好的安排,可是,就算上天给我安排中六合彩,我至少应该先买张彩票。
他也经常鼓励我,说我要去改变,要去尝试,不要只会讲什么,上帝有更好的安排。
我曾经问过他,你相信有上帝吗?
他说,他当然不信。
但他最近很奇怪,总问我这世上会不会有天堂。
那天晚上,艾奇拿出了一盘小吃,对我说他曾经试图改变身边的人。但是随着年纪的增长,他慢慢明白,自己谁也改变不了,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改变。
是啊,人成长的必经之路就是开始明白自己是弱小的、普通的、无能为力的。聪明的人,永远学会跟生活和解,原谅不完美的自己。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会一直幸福,说完,转身走到了门口。
艾奇叫住了我,说:“记得啊,永远别让自己后悔。”
他的眼睛里,透着光,好像在说着什么。
我怕影响到他女儿艾甜睡觉,提早离开了他的家。
直到今天,我依稀记得那个夜晚,月亮和星星照亮了我前方的路,我像看到了天使那般,它们朝着我招手,告诉我,路的前方,不用怕。那天,我走着走着,走到了一家宠物店。这家宠物店正准备关门,我问老板有没有比较好养活的猫,我之前没养过,没有经验。
老板指着一只黑白相间的猫,说:“只有它了。”
我看着这只可怜的小家伙,楚楚可人、千伶百俐,它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很快闭上眼,用尽全力打了个哈欠。我摸了摸它的头,说,叫你“哈欠”好吗?
它不情愿地摇了摇头,抖了抖身上的跳蚤。
我说,就叫你“哈欠”吧,后面的日子,让我来陪你喽。
它又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
我抱走它的那个晚上,“哈欠”有了自己的新家,我也有了自己的新生活。
它总喜欢跳上我的床,跑到我的被窝里来,跟我一起看电视。
只要我一到家,它就像个孩子一样,“喵”的一声跑过来。
11.
我今年五十岁了,没有结婚,没有孩子,现在在台湾一所大学的神学院教书。我也不知道我是如何从一个完全不会说话的人变成一个靠说话为生的老师的,但,我过得很开心。
人就是这么一步步改变的。
我的父母经常来看我,他们很为我高兴,因为他们看见我幸福了,所以他们也会觉得幸福。我虽孤单,但不孤独。人这一生,就是一种孤独的成长,我们总是在孤独成长,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因为我开始知道,不会有人一直陪着我,所以,早些为离别做好准备,挺好。
我的学生说我不爱笑,我说,可能是因为我的笑在年轻时都用完了吧。
现在我已经有两只猫、三只狗了,而“哈欠”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些年来它们陪着我,能让我少些孤单的感觉。我还是偶尔会想起那个夜晚,想念跟“哈欠”相遇的时刻,那是我生命的开始。
岁月不饶人,有时候,我想起之前那段纠结的日子,总会感觉到那个程逸是另一个人。
后来,在我教书的日子里,总有学生问我:“我可不可以不结婚啊?”
我说,当然可以啊。
学生说:“如果我是个女生呢?”
我说,那有什么问题呢?
我相信当然是可以的。
这个时代的女孩子不会比任何一个时代更容易生活,但有一个好处,她们始终是有选择权的,她们可以选择一个人过或者是两个人活,她们可以选择进入婚姻,也可以选择不婚到老。
在这个时代里,这是她们的权利,也是她们的便利。
这些年,我一直在感叹,我们群居了这么多年,努力合群了这么久,那些曾经无法控制的同龄人压力,终于在我们的世界里可以被丢弃了。我们终于可以勇敢地跟身边的人说,我就是我,是独一无二的我。
我很感谢那个夜晚,感谢上帝,感谢雪菲请我吃的那次牛排,感谢老艾,因为他们,在那天晚上,我终于勇敢地成为更真实的自己。
那天起,我忽然发现,我只需取悦自己,不用强颜欢笑,真好。
可能是人老了,总容易回忆起过去的事情,每次路过学校的篮球场,我还是会怀念过去的时光。
岁月如梭,我们慢慢变老了,但好在,都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雪菲过得很幸福,有了两个孩子。孩子都很争气,在很好的公司入职了。
前些日子大学同学聚会,我又见到了墨涵,她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可惜,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好,和那个本地人离了婚,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男人,有了两个孩子,后来又离了婚,成了单亲妈妈,离开北京回到山东老家继续生活。
我们见面的时候,她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知道,那是我们不懂事的日子里最美好的青春回忆。
她说,她从来没后悔过自己做的决定。
我说,我也是。
我对她说,需要我的时候,我都在。
她笑了,说:“你变化很大,真的,很大。”
前些日子,艾奇带孩子从温哥华回来,又把我们“四大金刚”聚在了一起。他们委任我为他们孩子的干爹,这几个人都没有逃脱做爹的命运。
艾奇从温哥华回来,带来了他的女儿艾甜。她把艾奇管得很严,那天我们在一起喝酒,只有艾甜去厕所或者别人给她打电话的时候,艾奇才能拿起酒杯,一边盯着厕所,一边小声说:“快,给我倒上。”
艾甜一回来,老艾就一本正经的模样说:“你们真的少喝点儿酒,喝太多对身体不好。”
不过那天我还是喝多了,鼻子酸酸的,回家的时候,眼泪一直在掉。
我们还会在各自不同的轨道上继续幸福,活出自己的模样。
阿门。 李尚龙套装(共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