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谢栖迟回过神来时,谢凤还已然收拾好了情绪,只推着轮椅的手仍旧止不住发颤,谢栖迟反手握了握:“冷吗?”
谢凤还摇头:“只是觉得此番见面,怕是并不会很愉快。”
谢栖迟嗤笑一声:“自祖父去后,每每见他,何尝痛快过。”
谢凤还便不再说话,只手上用了力,反手握住谢栖迟的手,轻轻捏了捏。
这条巷子已经能看见尽头,待前面一转,便看见了天牢。
狱卒早就得了吩咐,瞧见来人连忙点头哈腰的引路:“人昨夜就过来了,嚎了一晚上,一会说要见谢大人,一会说要见谢君候,还骂人,小的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斯文人骂人这么狠得。”
说话间狱卒带着几个人进了天牢的大门,阴暗潮湿的走廊出现在眼前,谢栖迟眼神一暗,谢凤还却是一哆嗦,只觉得阴风阵阵,很有些阴森。
他弯腰替谢栖迟扯了扯盖在腿上的毯子,彭化侧头看了一眼,命狱卒多添两个火盆。
谢孟被关在最里面,狱卒指了路,便在彭化的命令下退了下去。
谢凤还推着谢栖迟上前,彭化却在几步远的时候便停了下来,一副要给父子三人说私密话机会的架势。
谢栖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么短的距离,彭化又不是聋子,怎么会听不见,这幅姿态摆出来给谁看。
他回头瞪了一眼彭化,对方竟然看明白了,又往后面退了几步,拉开了合适距离。
谢栖迟有些惊讶,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识趣,不由低低赞了一声:“彭化倒是懂事。”
谢凤还没有反应,谢栖迟回头看他一眼,谢凤还不知在想什么,满脸空洞。
谢栖迟蹙眉:“你莫不是还想为他求情?”
谢凤还回过神来,连忙摇头:“什么?”
谢栖迟蹙眉看着他:“你到底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若是不想见他,避开也是好的,只是我与他还有些私怨未了,这一面是无论如何都要见的。”
谢凤还摇头:“兄长未入宫前,咱们形影不离,兄长哪来的私怨?既然是兄弟间的事情,没有兄长独立面对的道理,何况……你做的实在是够了多了。”
谢栖迟还是看着谢凤还不怎么安心,总觉得他眼下十分不对。
谢凤还却是推了他往深处去,最后一间牢房格外的阴暗,即便是牢房里天窗透进来的阳光,也半分到不了这里。
里面的人正扒着牢房的木栅栏,将头靠在上面,直直看着外头。
待听见动静看过来时,许是周围太暗,他眯起眼睛看了许久也没看出来,直到听见轮椅转动的声响才像是被雷击中了似的,猛地一哆嗦,自地上站起来:“谢停!”
他声音已然嘶哑,此时强自发声,音色十分不堪入耳。
谢栖迟距离他三尺远便让谢凤还停下了:“许久不见,谢大人。”
谢孟双眼凸起,死死抓着木栅栏,试图将另一只手伸出去抓住谢栖迟的衣角:“你救救我,救救我,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谢栖迟歪头,失笑:“祖父死的,母亲死的,怎么你就死不得?”
谢孟一愣,脸色骤变,即便周围昏暗,他骤白的脸色却还是被看得十分清楚。
谢凤还也是一愣:“兄长?”
谢孟这时才发现谢凤还也在,他立刻转移目标:“仅儿,仅儿你救救爹,我要是死了,你就是罪臣之后,你以后在朝堂上也走不远的,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谢凤还却不管他,只看着谢栖迟:“兄长,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知母亲是被他气死的,怎么连祖父也……”
他明明记得祖父是病死的!
谢栖迟看着谢孟:“谢大人不想解释一下吗?祖父为何会病死,你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谢凤还对谢辅的印象并不算深,毕竟他当时实在是年幼,可也清楚的知道,自谢辅去后,他们便没了好日子。
“到底怎么回事?!”
谢凤还脑袋发胀,完全没办法相信谢辅的死会和谢孟有关,他上前一步,紧紧盯着谢孟:“你说实话!”
谢孟摇头:“他偏你,他恨毒了我,故意诬陷我,我没做过!”
谢栖迟嗤笑:“隆宣十年,你靠舞弊中了进士,随后在祖父扶持下一路平步青云,隆宣二十年,你不过而立,已然做到了三品刑部侍中,然而也是这一年,当时还是刑部小吏的陆维安查出十年前的春闱有蹊跷,随后不久,他被调离凉京,任扬州知府,同月祖父称病,次月病逝,你守孝三年,恰逢新帝登基,朝局不稳,你与崔氏合谋,献长子入宫,以表忠心,得新帝青眼,随后调任礼部侍郎。”
谢凤还听得脸色煞白,他已然听明白了,当年谢孟的科考舞弊便被查了出来,只是谢辅以命换命保下了。
尽管谢辅盛威名望都远远高于谢孟,可他这般选择却是多方考虑之后的结果,毕竟孙子都还小,谢辅年岁又大了,未必能照料二人长大成人。
他怕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谢孟竟会卖子求荣,且将其视为毕生污点,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纵容崔氏三番五次加害。
谢栖迟冷笑:“你或许还想听听别的,比如你结党营私,克扣索贿,买卖官职……”
谢孟不可置信的往后退去:“你,你怎么知道?!”
买卖官职之事他素来做的隐蔽,就连大理寺也未能查出——乃是因为查出来的罪证足以判死刑,而念着谢氏兄弟,谢家人也不好被牵连,故而才未将罪行披露,谢孟却是不知这些,只以为对方并未查出——谢栖迟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他神色变换,最终定格成愤恨与不可置信掺杂的表情来,他失声道:“是你!是你怂恿那老太婆将罪证交出去的,是你陷害我,你弑父,天理难容!”
谢栖迟冷冷看着他:“祖父何尝不是因你而死?可你这十几年,可曾有一日悔恨?”
谢孟死死盯着他:“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谢凤还怒道:“你只一味指责兄长,可有反省过自己,何曾尽过一日为父之责?”
谢孟满脸狰狞:“我如今只后悔,当初你们生下来的时候,我怎么没一个个掐死你们!”
谢凤还不想他竟说出这种话来,顿时脸色如土,谢栖迟却是早便听惯了,闻言语气反倒越发嘲讽:“若没我这个儿子,你要如何想新帝表忠心?如何坐上侍郎之位?”
谢孟一时被稳住,没了言语。
谢栖迟问他:“你可知皇上判了你秋后问斩?”
谢孟一抖,他显然是知道了的,先前的凶狠瞬间被死亡的恐惧代替,他眼里又漫上来哀求,那些痛恨厌恶,仿佛错觉一般,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了。
他几步走过来,伸手抓住谢凤还的衣袖:“仅儿,你救救我,救救我,我糟了这么多的罪,你们兄弟也该消气了是不是?咱们到底是父子,再怎么闹都不能伤筋动骨……”
谢栖迟忍不住鼓掌:“你这般能屈能伸,可惜了,若是脑子再好些,未尝不是个人物。”
谢孟已然被死亡吓破了胆,即便被谢栖迟讥讽,却没了半丝脾气,他知晓谢栖迟素来嘴硬心狠,自己与他与其说是父子,倒不如说是仇人,对说服他已经完全不抱希望了,只能死死抓着谢凤还的衣袖,试图能在他这里取得一线生机。
却不想对方竟始终脸色不变,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谢孟崩溃:“你们兄弟到底要我怎么样?!非要杀了我才甘心吗?”
谢栖迟惋惜的摇摇头:“你怎么还没明白呢?是你自己找死,我们只是不想救你。”
谢孟抬头,愣愣的看着谢栖迟,眼里的神采慢慢暗淡下去,他瘫软在地上,满心茫然。
谢凤还推了谢栖迟的轮椅,正要回转,忽的听见谢孟又开了口:“若是我死了,母亲他怎么办?府里还新添了一个丫头,常安断了腿,还下落不明……”
谢栖迟神情渐冷:“谢老夫人自有凤还供养,至于其他人……与我们何干?”
谢孟不自觉的撞着面前的木栅栏,徒劳的伸手去抓谢凤还:“仅儿,仅儿,是爹对不起你们,你们看在咱们父子一场的份上,好歹替我收尸,让我能安安稳稳的下葬……”
“安稳下葬又如何?你还有脸面去见祖父,去见母亲吗?”
这话却是谢凤还说的,他说话从未如此毒辣,眼里竟也满是寒冰,谢孟茫然怔住。
“人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你至死,都未曾替我二人想过一丝一毫,你且放心,我们自会替你收尸,只是荒郊野岭,永无供奉,即便是到了阴曹地府,你也只能做个穷鬼。”
谢栖迟语调淡淡,神情淡淡,谢孟身上一寒,猛地一缩:“你,你要是真敢,我,我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谢栖迟忽的回头一笑,身子仿佛被这天牢里的阴暗侵染了般,笑容平白多了几分阴森可怖的味道,看得谢孟一颤。
“我入地狱时,你尚在人间,若当真因果报应,我等你来索命!咱们再一同上刀山,下油锅,清一清身上的十八重罪孽!” 谢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