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出天牢时,外头已经快到正午了,彭化许是听见了些不该听的,人已经远远躲了开来,此时正守在出口边上,瞧见二人出来,脸上的笑很有些僵硬。
“君候,谢大人。”
“彭统领久等了。”
彭化连道应该,这才小心翼翼的看向谢栖迟:“那君候,咱们这就回宫吧?脚程快些,刚好能赶上午膳。”
谢栖迟看着他笑了笑:“不急,侍郎府落成,孤还没去瞧过,趁此机会,刚好去见一见,祖母也在?”
谢凤还点头:“判决一出,谢家就被抄了,今日兴许还未抄完,祖母得了皇上恩典,允准将私物带出,如今便安置在府中东院。”
还有家中那些下人姬妾,也都跟着谢老夫人去了侍郎府,连带着才出生没多久的一位谢家小姐。
“这宅子还是母亲的遗物吧?”
“正是,工部倒是拨了宅子,只是弟弟住惯了,也就没有搬,眼下虽多了几个主子,却还住的开。”
谢凤还还没娶妻纳妾,这宅子的正经主子也不过是两个,自然还住的开,再过些日子……
他突然想起一茬来:“前些日子太后与我提了提,说是想为温敏公主招婿。”
谢凤还没什么反应,语气有几分敷衍:“公主金枝玉叶,自然该好生挑选。”
谢栖迟便知道他果真是半分心思也未动,便将这茬压下,彭化不尴不尬的跟在后头,待到侍郎府时,谢栖迟便回头:“彭统领可要进来饮杯茶?”
彭化犹豫片刻,谢栖迟微微一笑:“既然彭统领还有要务,孤就不多留你了,反正我这样子,也走不了多远的。”
彭化心里重重一跳,几乎按捺不住扭头往旁处看,又唯恐被对方察觉,生生按捺住。
“那臣就先告辞了,君候晚上可要回宫?臣再出来接?”
谢栖迟摇头:“说不准,倒是不必再劳烦你,自去吧。”
彭化脸色僵硬,什么叫说不准……这位自天牢里出来后可真是难捉摸了……难不成当真发现了?
他额头滴汗,没敢多言语,匆匆告辞了。
谢栖迟看着他有些慌乱的背影慢慢消失,而后目光一转,落在不远处的小巷子里。
谢凤还也跟着看过去:“是皇上吗?”
谢栖迟一怔,垂头扶额:“偷偷跟着也就罢了,偏还要被人察觉……”
谢凤还自知失言,有些懊恼:“那弟弟先回避……”
他忽的想起来他们在牢里说了些什么,登时后背一寒,觉得后颈汗毛都立了起来,语气也有些急切:“若是皇上误会了兄长可怎么好?”
谢栖迟嗤笑一声:“做都做了,还怕旁人知晓不成?”
他话说的从容淡定,隐在袖下的手却不由自主的微微一颤。
“兄长,眼下不是赌气的时候,皇上他……”
谢栖迟忽的看过来,目光亮的惊人,他灼灼的盯着谢凤还:“我此生唯有一人对他不起,数次令他深陷危机,又将其拖入深渊,担犯上之名……”
谢凤还慌乱摆手:“没有,没有,兄长没有这么一个人,你没有对不起谁……”
“你可知,谢孟何时开始克扣礼制用度,何时开始卖官鬻爵,又是何时胆敢明目张胆索贿?”
谢凤还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恨不得伸手去捂住谢栖迟的嘴,可他知晓,对方并不是说给他听的。
他用力摇了摇头:“若是立身端正,心性坚定,又如何会被外物迷惑?何况舞弊在前,那代笔书生亦是一条人命,即便没有后来那些,这个下场,也仍旧是罪有应得。”
谢栖迟万般算计,独独不曾想到,谢老夫人哪里竟会有舞弊案的证据,若是他早就知晓,又何必辛苦经营十年……
谢栖迟闭了闭眼,身上的精神却像是一下子被抽光了一样,他软软靠在轮椅上,嘴角微翘,露出的笑容却苍白无力:“都过去了,如今百般事情了结,心里竟也不觉得痛快……”
兴许,还要亲眼看着谢孟死才行……
谢凤还与他所想倒是大同小异,谢栖迟先前隐忍数年,不知花费了多少精力心思,才能在陷于深宫大院时,仍旧运筹帷幄,为谢孟铺展这样大的一个局,将他一步步引入其中。
“咱们兄弟许久不曾好好说话,为兄在你这里住几日可好?”
“自然是求之不得,弟弟如今棋艺精进,兄长怕是再不能如以往那般赢得轻松。”
二人说笑着进了侍郎府,不远处,将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的轩辕琤沉着脸露了面。
他盯着那合上的门,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没进去。
这十年,谢栖迟到底做了些什么,能将谢孟那样胆小谨慎的人一步步引进瓮里,礼部又有多少人是他的……
如此缜密的心思,可怕的耐心,彭化与大理寺竟无一人查出端倪,甚至连谢孟都未曾察觉丝毫不对劲。
轩辕琤心绪复杂,他以为已然看透了谢栖迟,却不想,竟还是一叶障目了。
他转身回宫,这件事他还需好生彻查,居于深宫,总有不周到之处,如今谢孟罪大恶极,死不足惜,可若是被旁人察觉这一切乃是谢栖迟设计,且不说谢孟的罪名都会加在他身上,便是摘清了这些,单单一项犯上弑父,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轩辕琤额头图图直跳,若他知晓这父子二人之间竟有这许多恩怨,早早就该料理了谢家,也免得谢栖迟铤而走险,弄出这许多意外来。
他只觉手痒,谢栖迟也确实该教训了,这样大的事,竟也敢自己去做,事先半分风声也未透露,如今事情了了,倒是一副坦然模样,什么都说了出来,一副任君处置的架势,却不想想,他这说的痛快,却要自己头疼上多久!
真是反了,反了!
轩辕琤黑着脸回了宫,彭化远远看见他,就想躲开,这一瞧就是满肚子火气,他是万不敢往跟前凑得。
却不想轩辕琤一眼就看见了他:“过来!”
彭化一哆嗦,硬着头皮跟在他身后进了御书房。
“去将谢孟的案子再查一遍。”
彭化一愣,他先前隐约听见了一些,皇上这是要大义灭亲?
彭化当真不知道他家皇上竟然是这样一个以公理为上的人,他忖度着这莫不是突然遭受刺激,正在气头上?自己要是不劝,回过头来会不会被迁怒?
他犹豫着正要开口,便听轩辕琤压低了声音,一双眸子带着阴鸷狠辣,死死盯着他:“将所有痕迹都擦干净,朕要这世上,没人知道此事与他有关。”
他是谁,彭化自然明白,心里一个激灵连忙颔首应是,心里却为自己捏了一把汗,若非又从龙之功,若非曾与轩辕琤出生入死,这差事他是万万不敢接的。
“臣定不辱使命。”
彭化出御书房的时候,后背已经湿透了,他握紧了腰间的刀,心道过几天,他这老伙计上就该多染几条人命了。
这世上,无人知晓……
知晓的,便该干脆利索的除了。
彭化隐约猜着事情前因后果,对谢栖迟胆大妄为也是惊得出了一身的汗。
久居深宫,能控制人的,也不过是利益,但凡能为利来,便能因着利往,无怪乎轩辕琤开口时无半分惋惜。
只盼着他们这一番黄泉路走的安宁,也算是为家人做件好事……
侍郎府难得热闹,谢老夫人兴致不高,毕竟亲子不日就要问斩,无论如何都难掩悲痛,谢凤还也不好勉强,命人将她送回了院子。
谢栖迟一笑:“她走了,咱们倒是自在。”
谢栖迟十年未见谢老夫人,即便是再浓厚的感情此时也要淡了,何况先前这祖孙二人便不亲近。
谢凤还也跟着笑,抬头看着外头的月色,忍不住道:“咱们去院子里饮酒可好?今儿的月亮倒是好。”
“可是诗兴大发?”
谢栖迟转着轮椅到了门槛,这不是太极殿,这门槛不高,轮椅却也是过不去的,谢凤还命人将他抬出来,摇摇头,有些惋惜:“做不出诗来,弟弟大约也是俗人,眼下看着这月明风清,只想着田里的庄稼长势好不好。”
谢栖迟大笑:“比我强些,我倒是只想着要做了月饼吃。”
二人皆是一愣,中秋可不是就要到了。
“前几日,膳房哪里还出了新的月饼,味道倒是好,只不知今年能不能赏下来。”
谢栖迟算了算日子,就这几日了,宫里今年的中秋宴应当还是陈贵妃主持才是,他往日不曾操心,如今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个什么流程。
谢凤还失笑:“弟弟倒是不馋那一嘴东西,只是今年难得热闹,往年在书院,倒也不觉得如何。”
谢栖迟正要说话,一人便自院墙上跳下来,却是休沐的齐骁。
“哟,这不是谢君候吗?你怎么在这?”
齐骁唬了一跳,他本是偷偷摸摸想着来吓一吓谢凤还,倒不曾想,还未惊着人,现将自己给吓着了。
他拍拍胸口,一扭头便看见谢凤还抿着嘴笑,登时心里一痒:“你还笑,真要我被吓死了,你年纪轻轻可就要守寡了。”
谢凤还的笑意淡下来,他歪了歪头,躲过齐骁的触碰,语调波澜不惊:“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又有何本事,能牵扯住我一生一世……” 谢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