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凤还蓦地打了个喷嚏,外头靠着门睡着的青鸾茫然的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并无动静,只当自己睡迷糊了,听错了动静,头一歪便又睡了过去。
谢凤还抬手摸了摸鼻子,眼睛仍旧盯着桌面上的文书,水稻已然插秧了,因着关乎自家收成,农户们便格外的用心些,只是朝中似乎有人得了消息,存了心思,不想东山出成绩。
这实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早在最初,谢凤还便命人四下打点城中乞丐,但凡察觉有不轨之人,便来县衙报给他,若是消息属实,可得良田一亩,在此落地生根,好生过活。
是以当外客一来,谢凤还便得了消息,命衙役往村落中去,吩咐各村各自警惕,但凡发现有蓄意损毁农田者,尽皆抓捕,若愚顽抗者,死活不论。
偷袭者在东山县逡巡数日不得机会,慢慢便将目标落在谢凤还身上,试图收买他篡改事实。
而那装满了银票的木盒子此时就搁在谢凤还的案头上。
谢凤还的目光自文书上收回来,淡淡瞥了一眼那木盒子,心道这些银钱倒是足够修一修路了,东山县地处偏远,土地虽然肥沃,道路却并不通畅,许多村子经年也不见一人入城,这可并不是个好现象。
他在心里约莫算了一下这银子的用处,正入神,冷不丁外头吹进来一阵凉风,即便已经快要入夏,可这夜半的风仍旧是冷的,谢凤还情不自禁一哆嗦,抬手摸了摸胳膊。
他抬头看了看暗沉沉的院子,月光皎洁,只是到底是夜晚,视物并不能很清楚,他只能瞧见外头树影重重,恍惚间好似有人影隐匿其中。
他手下微微一顿,视线不自觉的有些热切,起身时便急了些,待脚步匆匆走出门外,却只见那树下空荡荡一片,并无人迹。
谢凤还呆了呆,待回过神来,嘴角慢慢扯出一抹苦笑来,道不同,本不该为谋,如今这样,已是极致了,罢了,罢了……
谢凤还脱了外袍,轻轻青鸾身上,童子年纪小,睡得熟,这般动静也并未将他惊醒。
廊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风里夹杂了水汽,青鸾裹紧了一副,将自己缩成了一团,仍旧睡得熟。
谢凤还却不敢再让他睡,推醒了他:“青鸾,回房里去。”
青鸾迷迷糊糊醒过来,瞧见谢凤还吓了一跳,抬手揉了揉眼睛:“公子?”
“以后到了时辰就去睡,我这里不用你伺候。”
青鸾很是羞愧:“公子,我不困……”
谢凤还摸了摸青鸾的头:“听话。”
青鸾闷闷的点了点头,又歪着头看着外头:“公子,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凉京呀……这里可真荒凉。”
天下富贵聚凉京。
莫说是小小的东山县,即便是以繁华著称的扬州府,又如何能和凉京相比,只是回去……
他以不再是小小的通山书院学子,而是正经入了朝的命官,再回凉京城时,所思所想,所做所为,便再不同以往。
单单只是想一想,便觉得心惊胆战,然而,又是热血沸腾。
他等的太久了……
“回去睡吧,明日喊两个人,咱们去小葛村看一看。”
青鸾抱着谢凤还的衣裳点点头,转身要走,却又顿住,扭过头来看着他:“公子还不睡?都三更了。”
已经到了这个时辰了……
谢凤还揉揉额角,眼眶微微发疼,心里却还惦记着不少事情,想必现在回去,也未必能安眠,便没有答话,只摆了摆手。
东山县的雨越下越大,待到黎明时已然成了瓢泼大雨,小葛村本就道路崎岖难行,如今下了雨越发难走,青鸾看着外头成片的雨幕有些为难:“公子,这样的天气,咱们还去么?”
谢凤还蹙眉,就算他不怕危险,却没有让衙役陪着冒险的道理,晴天道路尚且不通,何况雨天。
“罢了,咱们去外头的田里转一圈,看看农户们可有要帮忙的。”
水田里的水须得好生控制着,多了少了都不成,这会农户们大多都不得清闲,怕是至少有三成都守在田边。
东山县往日便不怎么热闹,今日便越发冷清,只是路人瞧见谢凤还,不管在做什么,都要停下来打声招呼,显见这位新上任不过几个月的县令,在县里是很受爱戴的。
出了城,地面便很是难走,没几步,谢凤还的衣摆便沾满了泥点子。
他抬头看着丝毫不见停的雨,有些忧心,唯恐此时出了水灾,百姓辛苦劳作,未得收成不说,他又要如何向轩辕琤交代。
他慢慢谋划着,寻思是不是该仿效着前人,建个水闸,以防不时之需。
然而建水闸又是一项大工程,没有银子,分毫动弹不得。
谢凤还一路忧心忡忡到了田间,果然瞧见不少农户都守在田里,开了渠口放水。
谢凤还也不惊动旁人,寻了老农说话,老农倒是极有经验,只道这样的大雨不过中午便能停了,不必担忧。
谢凤还心下稍安,陪着等了两个时辰,果真不到午时,天上的雨便慢慢停了,太阳不多时便露了出来,很是耀眼。
“老丈当真是经验丰富。”
谢凤还很是敬佩,多问了些田里的事,两人说这话,便见一年轻汉子挑着担子从外头走来,身上穿着蓑衣草鞋,一路走,一路叫卖,却是过路的货郎,自上个村子过来的。
村里不少人都凑过去买些零碎东西,也有拿着谷子苞米去换的,倒是热闹的很,货郎许是走累了,往这边来讨水喝,与老汉闲聊两句。
谢凤还去田里看了看秧苗长势,再回来时便听见二人说起凉京城里的事,却是谢栖迟被流放。
谢凤还当即一愣,不敢置信道:“这怎么可能?!”
他虽没穿官服,货郎却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一眼便瞧出这不是普通人家出身,一时间有些忌惮,犹豫着不敢再开口,老汉介绍了一句,安抚他:“咱们县令大人,最是明理通情,兴许是对凉京城的事感兴趣,你知道就多说两句。”
货郎拘谨的问了好,小心翼翼道:“小人也只是听了个闲话,说是朝里什么大人物被那位贵人气着了,皇上一怒之下就把人流放了……”
谢凤还如遭雷击,万不敢相信轩辕琤竟会如此无情,明明他来之前,二人还如胶似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谢凤还有心立刻回凉京,问个清楚,然而现下却并不是合适的机会,他努力按捺,却仍旧难以平静。
匆匆告别了农户,谢凤还回了府衙,命人往凉京城去查探消息,却是不过半日便有了回应。
如今大昌闹的沸沸扬扬的,却并非谢栖迟被流放之事,而是先帝亲封辅政大臣张阁老仙逝之事。
死因并无可争论之处,只是张家人遮遮掩掩,却不敢让旁人知晓。
只因着实有些不体面——张阁老是被吓死的。
任谁听来,也只觉荒唐古怪的很,堂堂重臣,竟就这样去了,民间便暗地里传出了别的话,只说张阁老立身不正,偷摸做了坏事,被雷公察觉,打雷惊死了他。
当日凉京城的确是雷声大震,大雨瓢泼,这话听着竟很有几分可信度。
至于张阁老的真实死因——不过是因为年老体衰,一时脚滑,摔倒磕破头颅,才导致死亡——却并无人提及,便是连素来监管刑侦的大理寺也没有人出来澄清。
张阁老苦心经营的名声,莫名便毁于一旦。
也因着京中流言无人制止,而越发甚喧尘上。
谢凤还得了消息,只是静默不语,他不知道张阁老之死到底有没有他兄长的手笔,然而从改革角度来说,没了张阁老掣肘,朝中权贵便不堪一击。
想必等东山县收成下来,轩辕琤便能堵住朝臣的嘴,彻底大刀阔斧的推行了……
可他的兄长要怎么办?难不成真的要在边塞孤苦等死?
谢凤还心中怒气怨气齐齐升腾,尽管知道但凡立新总要有所牺牲,无论是谁,哪怕他自己,谢凤还也不会有半分不满,怎么能是他的兄长呢?
他等的万分艰难,只盼着田里的庄稼早日成熟,他好卸下担子,偷偷去看一眼自家兄长,他实在放心不下。
他这厢坐立难安,一封自凉京来的家书却让他从里到外,凉了个彻底。
谢含仪被谢栖迟诬陷杀害?
谢凤还一眼便瞧出其中古怪,心中冷笑,只恨谢孟无情,却碍着人子的身份,不能多言,其中憋闷,难以言表。他却是连回信都不肯,只让青鸾去见了信使,说他如今公务繁忙,已然下乡去了,数月不得归,将人撵了回去。
未曾想,第二日竟又收到了书信,却是并未署名。
谢凤还却是一瞧那笔迹,变看出来了,信是齐骁写的。
他心里微微一颤,说不上什么感受,因着谢栖迟的事情,倒是没了别的心思,很快便冷静下来,拆了信来看。
待读完信,谢凤还心中的大石才算落了地,流放并非轩辕琤之意……
谢凤还心中好受了些,吹燃了火折子将那信烧了,心道,若是齐骁在,不说旁的,安全应当是无虞的…… 谢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