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羽飒在这神庙之中待了两天一夜,中间不停的喝那道士给她熬制的极苦的药水,但觉身上余毒渐清,那腹中原本有些躁动的动静也慢慢平息了下来,第三日清晨,那道士用一根细线缠在她手腕上把脉之时,她还是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道长……不知高姓大名?”
那白衣人虽然是个道士,也不曾露面与她,但毕竟是个男人,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有着身孕,若是被人瞧见,难免会说三道四,而且离开几日,也不知府中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尉迟烨不见了她,定然是心中万分焦急的,乔羽飒原本是想拖这道长送她回去的,但是不知道为何,话到嘴边,竟是变成了这一句。
她心中竟是隐隐的有种想法,那就是,她倒也并不急着离开这里。
她并不担心尉迟烨不见了她,是否会担心。
白衣道人一直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也从未对她有过越矩之举,晚上的时候乔羽飒睡在屋里,也曾偷偷推开门瞧过,那道人便睡在门外一颗光秃秃的梨树上,深秋夜晚越发的寒冷,那道人似乎是有病在身,深夜中时常听见他低低的咳嗽声,乔羽飒原本也是想着让他进屋的,但是毕竟男女有别,终究是没有开口。
白衣人听见她的话便愣了一下,斗笠下的面纱似乎是有一瞬间的晃动,他微微低下头去,轻声道:“贫道……念风。”
这神庙偏远,周围极少人烟,乔羽飒在这里呆了几天,身子算是好了许多,但是总觉得这么一个大男人照顾自己还是多有不便,于是轻声道:“这几日多是叨扰道长了,只是你我二人在这荒山野岭,只怕是多有不便,若是道长方便,可能将我送到城中的素衣青柳巷,我家夫君自然是会在那里接我的。”
白泽呼吸一滞,声音都有些颤抖:“你家夫君?”
胸口一阵腥甜之气上涌,仿佛是炸裂开般的疼痛,他忍不住弯腰咳嗽了起来,那疼痛之意不曾化解,倒是越发的严重,一时间竟是怎么也止不住了。
他原本是想着乔羽飒身上的余毒一清,便将她送回去的,只是这几日看着她眉眼如初,越发的便是舍不得,于是对此事也闭口不提,待到乔羽飒自己提起,心口一阵的酸痛,竟是停也停不下来,原本想压抑住的咳嗽,这时候竟是压都压不住了。
乔羽飒原本坐在床上,眼看着他雪白的斗篷上竟是被喷出的血滴溅出一朵朵的鲜红,慌得立马上前扶住他:“道长可是……”
她的声音夏然而止。
手指碰到他手臂的一瞬间,好像是一道电流通过她的手腕直达心底,让她心中一酸,还没等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眼泪便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
白泽猛地推开了她的手掌。
抬眼望去,就见她怔怔的站在自己面前,目光直直的落在他带着白纱的斗笠之上,满脸的泪痕。
于是连忙退开两步,低声道:“失礼了。”
乔羽飒却是上前一步,直直的看着他:“道长,我们之前,可是见过?”
白泽低笑:“我只是个云游道人,第一次路过此地,怎么会与夫人见过。”
乔羽飒看着他不语,就在白泽准备退后与她拉开距离的时候,她忽然动手向他的面纱掀来,白泽不动声色的退开两步躲开她的手,轻声道:“夫人身子好多了,再喝两日的药大概就可以大好了,若是真想回去,我自然送你,只是这两日还需静养,毕竟,”他的目光落在她凸起的小腹之上,“夫人身子重,不比旁人。”
乔羽飒见一招不得手也不再纠缠,轻轻一俯身:“道长似乎是有伤在身,还请保重。”
白泽轻轻一点头便出去了。
乔羽飒在原地站了半晌,心思百转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伸手一抹脸上的泪痕更是奇怪。
好端端的,她哭什么?
今年的冬天来的极早,这天傍晚,毫无预兆的,天空竟是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乔羽飒见门外风雪越重,厚厚的积雪几乎马上就要将梨树枝给压断,心道这样的鬼天气,难不成这道长还要在门外躺上一宿不成?
神庙虽然破旧,但是好歹能遮风挡雨,乔羽飒住进来的第二天,白泽便将庙中唯一的一张桌子收拾干净了,从外面带了上好的文房四宝来,乔羽飒闲来无事便练字。
她在闺中的时候字倒是写的不好,但是这些年来因为时常的练习,所以是写的越发的好了,左右无事便合着外面的风雪练字,笔锋之中竟是也沾染了些凛冽之意。
她来的这几日,便写了厚厚的一沓,写的满意的便放好,写的不满意的便放在一边,但是每次再坐到桌前的时候,两堆宣纸已经整整齐齐的放好了,她便知道定然是那道人帮她收拾的。
原本是件很微妙的事情,毕竟两人连面都没有见过,但是收拾书桌这样的事情,乔羽飒竟然几天都不觉有异。
天色暗沉,外面的风刮得越发的紧了,呜呜的穿过光秃秃的山坡,声音很是诡异,炭盆中的银碳烧的极旺,乔羽飒将毛笔放于笔架之上,将有些僵硬的手指放在炭盆上面,忽然一阵冷风从旁边吹来,她转过头去,就看见白衣人抱着一个大包裹走了进来,顺手又将门关上。
因为怀中抱着东西,所以白衣道人并瞧不见前面,却是知道东西都在哪里的,乔羽飒刚准备站起身,就看见一张纸顺着刚刚的那一阵冷风卷到了炭盆前,大概便是从他怀中蹭出来的,因为怀里抱着东西,所以也不曾在意,她俯身拾了起来,发现这张纸折得规规矩矩,折痕上已经有了些许的毛边,大概是放了许久的缘故。
这纸张上面还带着那道人的体温,乔羽飒只觉得指尖一颤,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明明知道人家的东西最好是不要看的,但是鬼使神差的,竟是背过身去,将纸张打开了。
这道人一直带着斗笠和面纱,从不以真面目对她,就算是两人同处一室,也隔得极远,好像是为了避嫌一般的,乔羽飒感念他以礼相待,但是对他的身份又实在是好奇。
从他轻而易举的清了她身上的毒素来说,定然是位极有修为的高人,但是一般这么有修为的人要么就隐世,要么就为朝廷所用,怎么也不会像眼前这人一样,荒郊野岭外的,以破庙安身。
乔羽飒打开那张纸,跃入她眼帘的,竟然是一张女子春读图。
画中女子着一身雪白的长裙,长发披散,赤着脚坐在宽大的窗棂上面,手中拿着一卷书正在看,窗外一树桃花露出半边,那样子倒像是桃花也凑过来瞧上一瞧这少女的书中究竟是写了什么东西,竟是让她这般入神。
虽然只是寥寥几笔,却是将这少女的神态目光画的惟妙惟肖,那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书卷,却是隐约能感觉到光彩流动,似乎下一刻就能转过来看向正在看画的人,足见画画之人用心。
乔羽飒却是怔住了。
名家之画她也是见过不少的,这画虽然画的极好,但是于她来说,最是让她震惊的,却是这画中少女的脸。
这明明,就是她的脸!
只是这画一看便是已经很长时间了,连纸张都有些发暗,怎么也是要存放了两年以上才会有这种颜色,而这道人与她见面不过几日光景,怎么会有她的画像?
而且还是贴身收藏。
身后传来低低的咳嗽声,乔羽飒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纸夹入练大字的纸张之中,然后转过身去,才发现那道人的包袱之中竟是裹着几个厚厚的被褥,这时候酒摊在床上,她回身的一瞬间,他刚好抬起头来。
乔羽飒有些心虚的往书桌前侧了侧,目光落在那崭新的被褥上面,白衣道人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温声道:“今日大雪,这屋子里定然寒了许多,我去为你置了一床被褥,委屈夫人了。”
说着就要出门,乔羽飒急忙出声:“道长所言不错,今日大雪,庙中虽冷,好歹有一瓦遮头,道长在庙外,可是避无可避了。”
白泽的手已经碰到了门,听见这话便缓缓回过身来,目光似乎透过斗篷在打量她,乔羽飒面上一红,她毕竟是个女流,主动说出这种话,不就是邀请这道人进屋避雪么?且不说这道人本是出家人,自然是清心寡欲利于修行的,再说她一个女子,怎么就能主动开口邀请一个男人与她深夜独处?
只是说出的话却是收不回来了,而且乔羽飒听得他这几日咳嗽越发的严重,外面寒风凛冽,怎么也不忍心让他在庙外过夜的。
于是硬着头皮道:“外面实在是冷的紧,道长还是莫要出去的好,而且你有伤在身,若是再冻着,只怕也不利于修行。”
风声呼啸,在两人之间穿梭,大概是离炭火太近,乔羽飒竟是觉得面上有些发烫,半晌才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如此,便谢过夫人了。”
然后他身形一转,便在神台前的蒲团上盘坐了下来。
乔羽飒忽然就有些后悔了。
她刚刚才瞧见那人怀中的画像,这时候却又让他深夜留在屋中,怎么想,都是不妥的,但是这个时候,总不能将人再赶出去吧? 烟雨落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