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时候,海棠十六岁了,还没有订婚。
李纯钧一点都不着急,她十八才嫁出去,嫁的那位还比自己小,没什么好着急的。
顾湛有点心急了,在大夏,皇帝女儿也愁嫁。他仔细注意过大闺女,她的生活非常简单。在皇宫照顾弟弟妹妹们,出去的时候不是去明德寺就是去张先生那里,都是去学画赏画的。
他猜测海棠可能会喜欢张先生的某个弟子,也试探过。
海棠淡淡地说,“师兄弟们没一个比得上我的。”
海棠年纪轻轻,已经是一代名家,在作画方面造诣极高,甚至能够以假乱真。她仿历代大家的山水画,除非高手,绝对看不出真假。
至于世家子弟们,轻易是不敢娶公主的。前途和公主你要哪个,公主说到底,只是个女人,对有志向的男孩子来说,理智不会让他们娶公主的。
哪怕嘉海公主沉鱼落雁,惊才绝艳,富可敌国,高门世族的男儿不敢轻易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其他敢娶的,不是看上了她的权势财富,就是看上她的美貌,总之用心不纯,动机不良。
海棠的婚事,顾湛不知道该怎么给她安排,简直操碎了一颗心。
晚上吃饭,李顾湛又念叨起来,李纯钧把两个野小子按住,不耐烦地说,“我要是十六岁就嫁人了,你现在倒是不用愁这么多了。”
顾湛被小儿子扑了个正着,“这么说也是,那就再等两年?”
“你又不是养不起,再等等.....”李纯钧在老四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去,把你掉在地上的米捡起来。”
老四不肯,瘪着嘴要哭,被李纯钧一眼瞪回去,战战兢兢地蹲下去捡米粒了。
大夏的皇子不缺饭吃,但李纯钧从来不许几个孩子在饭桌上胡闹,不然肯定会按着揍一顿的。
老四捡完米饭,李纯钧道,“你下次要是再把米往地上掉,我就让你捡起来吃了,听见没有。”
老四扑在他爹大腿上,顾湛搂着他道,“阿暖,不必如此严苛,四儿不是故意的。”
“你就可劲宠着吧,今天乱扔粮食,明天他就敢上房揭瓦了,我管教孩子你别插手。”李纯钧说。
顾湛抱着两个小的,又劝了几句。他狠不下心教孩子,李纯钧却是很不客气的,这样可好,总不能都宠着,真宠坏了就不好了。
海棠从整理完画作,从张先生家里出来,准备去明德寺住两天,她不想回家,一会去她爹就要问长问短,恨不得马上给她找个丈夫出来,她心烦啊,还是去明德寺寻两天清净好了。
但是那里真的有清净吗?海棠叹了口气,这两日莲生法师那里的昙花应该快开了,韦陀佛会来看昙花仙吗,她希望会来。
就像她苦苦期盼自己心爱的人能够回头看自己一眼,对着自己笑一样。
她有心爱的人,可是她只能看着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
海棠一直觉得,她是常开不败的海棠花,不是转瞬即逝的昙花,一定不会像昙花仙一样,苦苦等待,等来的却是消逝的爱和短暂的生命。
她觉得自己会像海棠花儿,常年盛开,遇到长长久久的爱。
可是她没有那样的好命。
父亲曾说过,要是她看上那个高门世族的男孩子,那也可以,驸马不许出仕的规矩可以改一改,不耽误他的前途。
但是海棠觉得,难道当父母就是耽误了前途吗。父亲为了母亲,抛开三宫六院,敢背叛先帝遗旨,让母亲成为皇后,不是也堵住了满朝文武的的嘴吗。
哪个觉得娶她是没有前途,那人一定是个废物,那么,她要他何用。
她顾海棠身为大夏嫡公主,要美貌有美貌,要才华有才华,有数不清的财货,和几乎达到顶峰的权势,她要那样无能的男人做什么。
她嫁不嫁人,生不生孩子,干他们屁事。就算一辈子不嫁,父母和弟弟也会保护她的,她不需要婚事来为自己锦上添花,所以,如果不是真正的爱情,要来无用。
每天来明德寺临时抱佛脚的人一茬又一茬,海棠见怪不怪,下了马车以后,她提着裙子踩着台阶往上走,她穿的轻薄,走的很快,很多人都注意到嘉海公主了。
等候已久的少年们也看到了公主,马上穿过人群跟着上去了。
侍卫长道,“大殿下?”
“没事。”众星捧月是她的常态,她一出门就这样。
谢杉最近才从江南过来,准备明年去演武堂报名,这是他第一次见嘉海公主,他扭头对盛京的朋友说,“嘉海殿下果然名不虚传。”
陆挚一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说,“殿下性子很好的,你要是想同她交朋友,一会儿可以过去跟她说话,她不会拒绝的。”
“真的?”谢杉眼前一亮,“你跟她是朋友。”
“...乔府公子和薛家的公子都这么说,他们比我们大一岁,今年已经在演武堂了,嘉海公主经常去那里。”
陆挚一是陆北鸿的长子,成国公府世子...陆家在多年前在南方立下汗马功劳,当时的陆侯爷战死。皇帝后给赐给陆府一等国公府,与卫国公府平起平坐。
权势都是用命换来的。
陆挚一说话的时候,目光若有若无地总是朝着海棠那边,但他身边的朋友们都没有注意到。
海棠上了山,几个男孩儿没赶上,人家已经去找莲生了。
“老师,”海棠一改之前的沉稳冷静,蹦到莲生对面坐下,扫了一眼他桌子上的书,“老师你腊月里还要开坛讲经吗。”
莲生差不多比海棠大了一轮,已经二十八了。他这些年来修撰经书,开坛辩法,颇有造诣,因此极负盛名,已经是海内皆知的大夏高僧了。除此之外,他还是盛京城榜上有名的美男子。
美人在骨不在皮,就算他一根头发丝儿也没有,长得也是极好看的。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明亮,如同赤子,少有尘杂污浊。
“嗯,”莲生淡淡的应了一声,说话的时候一如当年一样寡淡,“腊月二十那日。”
海棠数了数,“还有十天,到时候我来把这个场面画下来,挂在老师的藏经阁里好不好。”
“九一要来,”莲生温柔地笑道,“还记得吗,那个灰眼睛的龟兹僧人。”
海棠垂下眼睛想了想,她当年那个那个灰眼睛的僧人,名字还是她起的。那年的元宵节,她和莲生哥哥一起看昙花盛开,最后在他怀里睡着,应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哥......老师要同他辩法吗?”海棠及时吞下了将要出口的“哥哥”二字,改口称呼他为老师。
“是。”
“老师会赢的,就像当年一样。”海棠笑眯眯地说。
“十多年已经过去了,胜负倒是其次,只盼此生能够求得真经。”莲生提笔,在雪白的纸上落下一个字。
海棠凑过去一看,是个“真”字,“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假作真时真亦假。”
“我上个月仿了前朝周画圣的名作《春华山景图》,张先生和几位大家都没有分辨出来,”海棠脸上并没有露出得意之色,她叹息道,“先生说,我的技艺已经出神入化,都不需要他再教导了。”
“可我还是觉得差了点什么,我连春华山都没去过,怎么可能画的都一样吗,老师,是不是他们顾忌我的身份才这样说的。”
莲生把笔搁下,说,“你的技艺确实出神入化,不仅形似,且神似,你长在北境,见惯山水,能临摹到难分真假的地步不足为奇。”
“可周画圣就是周画圣啊。”海棠撑着下巴,叹了口气。
“那是周画圣在二十多岁时所做,他那时还年轻,不足为圣,你若是临摹他晚年时的画作,只有是精通作画之人,一定能分辨出来,如若不能,那不是你的错,是他们眼拙。”
海棠最听莲生的话,他这么说,海棠就高兴了。
“那我如何还能精进,”海棠很快又忧心忡忡,“我觉得我最近都没有进步了,原地踏步,心焦。”
莲生说,“你最近心乱,为何?”
海棠心想当然是因为婚事了,据说朝中大臣都开始关心她了,她可不想成婚。但这话她不想说,一点都不想。要是自己是个男孩子就好了,是男孩子的话,他就削发出家,跟老师一起青灯古佛。
“作画的时候,要心如止水。”莲生吩咐了几句,海棠知道是那个道理,但她做不到。
“若实在艰难,就把笔放一段时间,急于求成不好。”
海棠点点头,“那我这十天都歇下了,跟着老师念经,能够静心。”
莲生没说话,过了会儿,他看着窗外几个少年,对海棠说,“怕是来找你玩儿的,出去瞧瞧。”
海棠看见几个少年,知道他们想同自己打交道,她并不排斥男孩子们,跟莲生说了一句就裹着袍子出去了。
莲生看着少女出去,心想,不知不觉,小姑娘已经这么大了,美貌,聪慧,她不能静心,近来是在为婚事烦忧吗。
海棠和少年们打招呼的模样落在莲生眼里,他匆忙回头,雪白的袖子竟然碰倒了桌子上的墨,漆黑的墨水洒在他的身上。
莲生看着满手漆黑的墨迹,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才压住心头呼之欲出的妖魔。
他知道,自己的劫难来了。 抱金砖的皇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