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右相府出来,郑达召来了黎逢。
二人尚未落座,卢治也匆匆赶来,说有要情呈报。
郑达端起几上的淡酒,向卢治与黎逢示意,喝一口放下酒碗,郑达直接说正事:
“卢治那边可是有新发现?”
“属下发现了三名亲卫的尸身。”卢治有些激动,“被人埋在对岸的林子里,若非猎犬见功,是在想不到凶人竟如此费力将亲卫的尸身掩埋了。”
“难道凶人就是隗烟?”卢治和樊氏兄弟今早押了隗烟回来,黎逢恰好见过,“活着离开溪畔的就只有她了。”
黎逢说到后面一句,自己也不信,隗烟柔柔弱弱的,如何能够对付得了子成与三名亲卫?
“活着离开溪畔的不只有隗烟,在对岸搜寻时属下另外发现,……”
郑达挥手打断卢治的话:“我与你去一趟溪畔,有些事现场看了才能体会。有什么话,我们路上说。”
说罢,郑达看向黎逢,交待道:
“泞地羌奴暴动,大王的意思,要子见今日去泞地。王都盯着子见的人不少,留下几个人盯着几个关键人物,其他的人撤回来,全部放到子成的案子中去。”
黎逢很是意外:“子见那边怎么办?”按照郑达先前的安排,黎逢负责盯住子见的行踪。
“你马上联系上泞地的人,将王子在那边的所有行踪全部报来。”
在子见的手下,有一个马小臣是弼人府的人,通过他,子见在泞地的行踪应该不会漏掉,可虑者,在有事之时,马小臣如何将情报及时报回王都。
“大人,不如我去一趟泞地?”
郑达摇头:“子成的案子更当紧,我需要你留在王都。”
之前右相已经明确提出要注意卢治,郑达虽含糊推过,但右相若继续关注,他顶不住。他信任卢治,但也得敲打一下。
卢治压低了声音:“刺杀右相和子成的案子,会不会背后是不是同一个人?”
昨日卢治曾有意无意间在郑达面前提起过,背后操纵刺杀右相和刺杀子成的,是同一只手。
“问题正在这里,如果背后是同一个人,他为何要杀子成?”
卢治再次提起这个话题,郑达觉得有必要对卢治和黎逢说清楚自己的思路和想法:
“我知道你的假设,这两桩刺杀案的背后,都是为了王位的继承。但你想想,如果右相死了,子成就失去了继位的可能,继承王位的就该是大王的长子,王子子见。”
郑达目光凌厉盯着卢治,连续两起刺杀案,已经激起了他的斗志。来王都数年,这样的案子却是头回遇到:
“你若是王子子见,你会怎么做?”
接话的却是黎逢,黎逢顺着郑达的思路想了一遍,有些懊恼:“我若是子见,要刺杀的目标一定是右相,不会是子成。”
“对,这才是关键所在。”
黎逢有征询的眼光看着郑达,只见这位主事眼中熠熠闪光,有意无意射向卢治:
“除非有人有意挑起大王与右相之间的对峙!”
如今王都的对峙局面已成。
王宫的精锐宫甲,已经封锁了所有前往王宫的几条主道,而右相府前,亚进的兵甲也四下散落,看似零星,久经战阵的郑达却看得出,亚进的人在右相府前摆开了防御的架势。
双方虽只是遥遥对峙,但这样的局面决计禁不住有心人的挑弄,只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引起王室的动荡,引发一场毁灭王都的战争——就像多年前,只一粒火星,将整个王都引燃,彻底毁灭了位于洹水之北的昔日王都。
卢治问:“大人,我们该怎么做?”
郑达苦思也想不出,究竟会是谁在背后挑起大王与右相兄弟间的争端。叹息了一声:“王室的事不好办啊,而且,这事透着诡异。”
黎逢迟疑着说:“是诡异,昨日册封典刚散,众大臣的府邸,各方伯诸侯的馆驿门前,都是人来人往,相互拜访,都希望能结成联盟,应付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变故。”
卢治道:“正是。可怪的是,子成的死讯一传开,大家都约好了似的,都呆在家中不出,今早的街市也比往日安静了许多。”
“看样子是要变天啊。众大臣和各方国只怕是又要站一次队,站对了,富贵荣华;站错了,灰飞烟灭。”郑达望着门外一颗渐渐凋零的秋树,眼中带着冷意。
“那……大人,我们……”卢治再次问。
“不,你别说,站队的事,只能有一次。”郑达放下酒碗,眼神炯炯的盯着卢治:
“我们这时候重新选边,在哪一方都讨不到好。我们不比方伯诸侯,有一块封地可以守着。我们若是重新站队,选对了也是让人看不起的贰臣,选错了,嘿嘿!”
郑达冷笑,目光扫过两名最得力的手下:“选错了,我们便是想跑到山里去当野人都难——结局只有一个,挫骨扬灰,真真的一干二净!”
不知道是因为郑达的眼神,还是话语中的森然,卢治感觉心跳一下子急促,正想表白说点什么,郑达深深看了卢治一眼,端起酒碗,豪气对卢治和黎逢道:“干了它!开工!”
卢治提出的问题,或者说是试探,让郑达心中咯噔了一下。
郑达从未想过背叛右相,这时候更不会。
七年前,郑达还只是弼人府中普普通通的一员,负责收集来自西土的情报,一次偶然的机会中,他得知邛方即将对犬戎发动了一次小规模侵掠,这消息被他飞马传回王都,右相大人敏锐的捕捉到这一细节,与他直接联系了将近两个月,成功点燃犬侯的怒火,把犬戎的兵锋指向邛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邛方与犬戎你来我往,相互间打得热闹,再也无力对大商展开大规模的侵袭。
正是这一次,郑达的能力被右相看中,从此青云直上,不到三年,由一个弼人府的外围小卒,成为弼人府的头号人物,手中权柄之大,连宗室长老也要礼敬一二。
作为弼人府主事的郑达,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在各位重臣中周旋。
小心翼翼并不是因为胆小,而是弼人府虽算不得军伍之职,手中却掌握了包括各方国在内的庞大刺探力量,如一张蛛网,将蛛丝布散各方,主事便是这张蛛网的主人,一只躲在蛛网一角,时刻感受蛛丝动静的蜘蛛。
郑达所处的职位如此敏感,让他不得不小心翼翼。
从郑达任主事的那天起,重臣们对郑达手中的刺探力量都表示过相当的重视和尊敬,向他发出示好的讯息,希望弼人府背后的强大力量能为之所用。
郑达并不认为自己是谁的人,但在这小心翼翼地侍候重臣期间,他发现与其四处陪小心,不如投入一个可靠而忠诚的重臣门下,好安心做事。
几经筛选,经过几次考验和被考验,也因为右相大人的知遇之恩,他投到了右相大人的门下。
右相大人公忠勇毅,值得他效忠。更关键的,右相会是下一任的商王,郑达向右相投诚,自然也有出自私心的考虑。
郑达说一声开工,三人就分成两路,一路是黎逢去安排马小臣盯住将去泞地的子见,弼人府势力,远及各方国,在子见手下安插一两个马小臣并不奇怪。另一路是郑达随卢治去溪畔勘察现场。
“属下骑了马,不如大人也骑马去?”卢治知道郑达不喜车马。
谁在挑动王室对峙,谁能从这种紧张对峙中获利?
这样的案子中,弼人府最关键的,就是与背后的那只手争时间,谁更早做出正确的判断,谁就能左右案件走向。
“我已经叫人备好了马,走!”
卢治高举象征弼人府身份的竹制腰牌,在街市中策马奔驰,人们都感觉到了王都上空的阴云,街市上不多的人听到嘚嘚马蹄声,纷纷让道。
不过片刻,二人就穿过西市,穿过很少如今日般冷清的奴市,来到子成被刺的溪畔现场。
卢治先绕着掩埋三具尸体的坑走了一圈,然后蹲下来在三具尸身上细细查看。
三具尸体被人从坑里抬了出来,俱皆赤裸,亲卫的衣甲被丢在坑中,看得出是草草掩埋。
令史顾七将发现尸体时的情况说了一遍:
“狗子过了溪,就在这一丛附近狂吠,不肯动,属下叫人翻找,发现这里的土有人动过,挖开浅浅的土就看到两套亲卫衣甲,再下面是三具男尸,全裸,最下面还有一套亲卫衣甲。”
“确定是右相府的亲卫?请了相府的人来认人吗?”
顾七身材矮小,看上去瘦瘦弱弱,手上尽是泥污,短粗的指甲缝中更是黑黑的一弯。顾七苦笑,指着三具男尸:“三具男尸的头面都被马蹄踏烂,无法辨认。”
“除了面容,人身上还会有其他的特征用来辨认。立即派人去请右相府来人辨认。”郑达没有纠缠这个问题,直接下令,“向卫易大人请求,要派熟悉三名失踪亲卫的人来。”
顾七闻言,心中一凛,郑达在现场找到三名亲卫尸身之后,仍说“失踪亲卫”,应是有什么想法。
当下顾七收起之前大收获的喜意,接着禀报所见:
“经属下查验,三个人中有两个是被刺穿心脏而死,另一个与子成一般,利刃破喉而死,手法完全一样,从伤口来看,应出自同一柄利刃,怀疑是同一人所为。”
作为弼人府的令史,尸体是他检查的,虽然尸体表层微腐,但他绝对有把握,那三个人的伤口和子成的伤口一样,为同一类型的利刃所伤。
“就这些?”
黎逢回道:“目前就这些。”
“你的结论。”郑达问。
黎逢的检查没有超出他先前的观察,他需要黎逢的结论。
“凶人刺杀了三名亲卫后,然后再刺杀了子成,纵马破坏现场后逃逸。”
“逃走的方向,就是先前马蹄所向?”
“是,卢治手下已经有人在跟踪循迹而去。”
卢治那边没有任何可以佐证顾七得法的证据,但除了隗烟逃走的方向他心中没有把握,局促地搓着手。
郑达转向卢治:“有什么新发现吗?”
“没有。”
郑达微微皱眉:“顾七,你应该看到,三具尸体中,被埋在最下面的那一具明显皮肤松弛,应该是四十岁左右的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相府中应该没有年岁超过三十的亲卫,除了易青。”
顾七明显一愣,想了想连忙俯首抱拳:“属下不知相府亲卫的情况,的确是有一具尸体年岁较大。”
“在相府来认人之前你再去看看,这个人与其余二人是不是同一时间死亡,这个很重要。”
郑达语气比先前严厉,顾七的疏忽,不能再在如此重大而敏感的案子里再犯。想到自己关于戴镰的疏忽,右相并未深责,郑达的语气略略舒缓:
“任何异常都不能放过,凶人为我们设置了陷阱,总不能我们就闷着头跳了进去。” 王都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