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力道,准与快便是空谈。”计五没有丝毫迟疑,立即回了一句。
“你婆姨在家里,拿着短匕照你胸口一下,无需大力,只要刺准了,你照样得死!”
右相在场,亲卫这话可算十分放肆与无礼,甘盘微微皱眉,看向右相,见右相对亲卫的话却不以为忤,神情夷然。
“我没有婆姨。”计五老实答道。
众亲卫哄然大笑,一人道:“刚刚听说,你是我们的什长,总要让我们知道你比我们强吧。”
“薛昌,不得无礼!”右相大人淡淡道。
右相发话,众亲卫立即噤声,只薛昌被右相点名,只得走出来,对众人行礼,道:“非是小的无礼,实是大家都想见识一下什长的能为。”
右相又习惯性的指尖在案几上轻敲,片刻道:“计五,大家都想看看你的射技,你且露一手看看,让我的府卫服你。”
计五于射技上从不输人,面对薛昌挑衅,思索片刻,对右相大人道:“小的要试射一箭。”
“可!”右相允准。
计五从箭箙中取了一支箭,伸出左手食指,将箭矢放在食指上,看箭的重心所在,然后又取了几支箭来看,铜簇箭矢都是同样的规格大小,计五心中有数,对着五十步开外的箭靶张弓就射。
箭矢飞出,“夺”的一声钉在靶上。
众人瞧时,这一箭离红心尚有尺许,只好算是上靶而已。
甘盘见状,登时怔住:“那日小五可算是神射,怎地现在竟然如此不济?”
众亲卫轰然,薛昌嘲讽的声音更甚:“果然好箭法,我十支箭总有七八支正中红心,不比什长大人,一箭中靶!”
计五却丝毫没有羞愧的样子,抱拳对右相道:“每一张弓的习性不同,小的适才不过是试射而已,而今试射完毕,请大人出题。”
秋高气爽,天上正好有一队大雁飞过。
“就射它吧。”右相大人说,指着天上的大雁。
“唯!”计五应道。
大商规矩,卑者对尊者称“唯”,尊者对卑者称“诺”。这是甘盘大哥进相府前临时教他的。
计五走入场中,手持象弭,望着天空,举弓却迟迟不射,等雁阵飞过,计五收弓,躬身对右相道:
“不食不取。大人,我不能射。”
亲卫又是一阵哄笑:“非不能也,是不为也。什长大人虽然没有射下大雁,想必箭法是极好的。”
这种似褒实贬的嘲讽,连推荐计五入相府的甘盘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右相大人盯着计五,久久不做声,忽而对子昭说:
“商人重祀,但也讲究祭所当祭,非其所祭而祭之,曰淫祀,淫祀无福。计五‘不食不取’这四个字,你要好好记着:非其所食而取之,便是滥杀,滥杀损寿。”
“不食不取,原来我竟不知我身边就有大贤!只是小五,你的射技却要让右相大人看看才好。”
甘盘略带戏谑地、调侃着感叹,后一句既是替计五解围,也是为自己解掉尴尬,更是暗暗提醒计五要拿出点真章,让右相信服。
计五想了一下,指着远处做箭靶的一张兽皮,对右相大人说:
“敢请右相大人着人将兽皮系在旗杆上,在五十步开外挥动,怎么挥都行,只一点,要让兽皮张开了。”
右相大人吩咐亲卫去办,不一会儿,一名亲卫在五十步出舞动兽皮,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没有规律的乱舞——这是右相大人特意交代的。
计五先用布条缠住大拇指,然后弯弓立定,看着亲卫的手。
“咻!”
第一箭,箭从兽皮对穿而过,“嘭”的一声。
第二箭,随之第三箭,穿过兽皮,却不似第一箭有一声“嘭”的巨响。
三箭射完,计五将手中象弭交还给一旁伺候的亲卫,也不理会周围多少有些不屑的眼神,躬身对右相大人说:“请大人查验!”
兽皮送呈上来时,手捧兽皮的亲卫看计五的眼神明显不是原先的轻慢,而是带着敬畏。
计五知道这种眼神的含义,当他第一次在计邑向人展示时,族人看他的眼神也是这般,敬佩,以及敬畏。
兽皮上只有一个箭孔!
第一箭洞穿兽皮,后面两箭都从第一箭射出的箭孔中对穿。
这不是人间该有的射技!
“你是怎么做到的?!”甘盘问。
若说甘盘先前感叹他是“大贤”还带着些许戏谑的话,那这一句就明显带着惊讶,超出预期的惊奇。
“明明亲卫挥动的时候完全没有规律,我猜甚至府卫也不知道他下一步要怎么挥动旗杆。”
“人在做动作前,都会告诉你他会怎样做什么,要么是眼神,要么是肌肉,要么是腰肩腿的动作。”计五说。
想了想,计五又补充了四个字:“每个动作。”
子昭问:“只要是能提前捕捉到这个动作,你就能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是。”计五说,“若是你能看出这个,你也可以知道的。只是现在你需要将你的臂力练出来。不然,你看得出,却做不到。”
“箭步挽空弦,然后是马步吊土包,但愿你不会哭就好。”计五心中略带恶意的笑着。
他转头躬身对右相大人说,“请大人放心,王子一定会超越我的。”
右相大人并不接话,只是看着他,像是在想什么。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扳指,玉色剔透,对计五说:
“日前唐方有事求我,唐方伯着人送了这个玉韘(sh)给我,我留着也没啥用,今天就转送给你吧。”
计五接过玉扳指细看,精美非常,面上就有些欢喜,忽想起怎么好受右相大人的礼,连忙说:
“大人,我到府上并无寸功,怎好受大人的赏?”
“不是赏你,是送你。”
赏赐是尊对卑、自上而下的恩赏,送却是没有上下尊卑之分。
甘盘看一眼计五,心道:右相一定有重要的事用得着计五,因此才会如此倚重。
右相大人似笑非笑:“刚刚看你射箭,只是用布条缠手,很不方便。要知道唐国玉作匠人的切磋琢磨功夫,比王都只好不差,唐方伯送来的玉韘,自然也不会很差。何况昭儿跟你学射,他日若有大成,便是大功一件,便是赏赐也当得。”
右相口上说不差,那便是极好。甘盘在一旁笑说:“小五,还不快谢过大人。”
计五依言躬身谢了。
“那日在南郊,有个叫计信的年轻族尹问我讨人,说是有个叫小五的逃奴逃到王都了……”右相大人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自然是等他接过话头。
计五心头一黯,他的族人阴魂不散,连他到了右相府也躲不开。
计五将之前殉葬、逃亡的事一一向右相回了。
“你已入籍王都,之前种种便与你无关,倒是不怕。”甘盘沉吟道,“只是计信非要你回去才肯给老族尹下葬,有些麻烦。既然计氏族尹已带人来王都讨要,若此事未了,明日王子出王都,你却不能随侍了。”
想了想,甘盘又说:“还请右相大人给小五谋个出身。”
“此事总有了时,却不急。”右相大人想了一下,没有应甘盘之请,道:
“目前大商边境颇不宁靖,以你的身手,正是建功立业好时机。只是刚刚看了你的射技,将你这等人才用于冲锋陷阵,稍有闪失,甚是可惜。待我想想罢。”
计五才知道王子明日要出王都,而他却不能跟随王子同行,便告退,和子昭走到一旁,交代子昭如何练臂力,又说了些坚持才会成功的话。子昭言辞间流露出一些不舍,倒叫计五事后很是感慨了一番。
从相府出来,将分手时,甘盘突然对计五道:“那个薛昌并非要故意为难你。”
计五一愣,不解地看着甘盘。
“薛昌该是得了右相授意,有意考校于你。”
计五只是经事太少,却事不傻,微怔一下,俄而醒悟。
右相信任、倚重甘盘,对甘盘推荐的计五毫不迟疑地授了亲卫什长之职,但也想看到计五的手底真章,因此才有这样的安排。
回到住处,计五把玩着玉扳指,越看越是喜欢,套在拇指上,又拿下来放在手掌细细把玩,心中爱极。寻思着改天找个人编一截细绳系着,吊在腕上。
计信的人一路追杀,大老远追过来,想来是不肯善罢甘休,轻易放手。只是他再三想了,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重要,让族尹放不过。
不是人重要,那就是因为物。计五心想。
进索氏村邑后,他认真的清点了包裹,值钱的货贝大多在光头叔那个包裹之中,但他也有不少,到王都后才知道,原来货贝是个好东西,可以买到以前从没看到、从没想到的好东西——比如精美的嵌着象牙的大弓,比如……和那个鬼方姑娘的春风一度。
逃亡路上,他把包裹中的大半物件都埋在索氏村邑一棵大树的石板下,只留着一些货贝随身带着。计五知道,没了丛林的庇护,他不能背上太重的包袱,再值钱也不行。
而今他却不得不考虑那个包袱里面有什么东西,让寒布、计信如此放不下,从计地一直追杀到王都。
“难道……真有什么东西在我手上?”
在现在属于他的两个包袱中,除了货贝,只有那镶嵌了绿色宝石的面具和几串项链显得特别——他想来想去,觉得只能是面具。
计五好奇心大盛,后悔当时只是草草看了一眼,没能好好把玩一下那个让新任族尹如此在意的东西。
他闭上眼好好地回想了一下,却只记得面具的大概样子,比寻常所见,并没有什么不同。
“找机会尽早回去看看。”计五心想
他不期然想起光头叔来。
和光头、芷奴走散后,追杀他的人多出好几批,只能说明原来追杀光头叔的队伍,在抓到或是杀死光头叔后,也加入到追杀他的行列,如果东西在芷奴的那个包袱重被找到,就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会不会是光头叔逃脱了他们的追杀呢?
若是,说不定某日,在王都的某处还能遇到光头叔……
睡意来袭,计五一边把玩着玉扳指,一边迷迷糊糊地想着。 王都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