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与甘盘二人一起到籍小臣处登籍后,“甘之盘”、“计之五”便成为二人在大邑商的正式登记入籍的名号了。
虽然甘盘很可能比计五已经死去的父亲年岁小不了几岁,但计五还是叫他为“甘盘大哥”,他则叫他为“计五”——计五这个名号,代表着他不再是那个叫小五的奴隶,而是王都庶民了。
登籍过后,计五随甘盘在王都街市漫无目的走走停停,感兴趣的就听听,不感兴趣就继续走,慢慢悠悠随甘盘来到右相府。
甘盘说,他已经收了右相次子为徒,今天去,是让计五给子昭当伴学。
“王子伴学?”计五很惊讶。
王子,对他这个第一次走出计地的人来说,是如此的高不可攀。在此之前,计五以为族尹就是这世间的最大!
而如今,自己居然能够成为王子伴学?
甘盘告诉他,自盘庚大王后,兄终弟及成为大商王位继承的规制,王室直系的子侄辈,都叫王子。右相是现今商王之弟,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他的儿子自然更是如此。
甘盘说了一大通,计五却问了一句绝不相干的话:“甘盘大哥,伴学是什么?”
甘盘几乎绝倒:“你善射,以后王子的弓矢便由你教。”
计五一听急了,他的确善射,对自己有强大的自信,可他从没想过要怎么教别人。
计五茫然问道:“教?怎么教?”
“还能怎么教,你怎么学会射箭,就怎么教王子。”甘盘对计五无语。
进了相府,甘盘先去见右相,右相府的人将他引到一间厢房,才落座,便有人给在厢房中候着的计五送来吃食。
这让计五好好开了一回眼,不过是四五样吃食,却做得精细无比,光那些计五叫不上名的酒器食器,瞬间就把莼羹鲈脍的族尹给比了下去。
计五曾以为族尹的案几上有天下最精美的食器、最醇香的美酒,现在觉得,原来右相大人府上的米粒,远比以前看到的、吃过的更香、更饱满。
甘盘来叫他时,计五正踞坐着,抚着有点过饱的肚子,美美地回味着。
甘盘笑看着计五,等着计五问一句“怎样了”,偏偏计五不问这句,只是跳起来扯着他说:“怎么去了这么久!哪有这么多要说的啊。”
“右相大人还要处理一些事务,我们再等等。”
“谋个差事,合适就合适,不合适拉倒,还要再等是怎么说?”大半天的等待没个结果,计五大声表达着不满。
“右相还要见两个人,好了就有人来唤。”甘盘安抚计五,“你说你上山打野物都是通宵守候,怎么等这一下就不耐?”
“那不一样。”
守候与等待,怎么会一样呢?
弓箭在手,猎物在前,他只需静静守候,等待猎物进入视线,张弓,凭着直觉撒放,然后享受猎物中箭后的那一声悲鸣。
甘盘没有接话,对计五再三交代,右相大人才经丧子之痛,万勿提及。
计五不期然想起老族尹那张枯败的脸,没由来哆嗦了一下。
右相没有让二人等多久,正说话间,一名亲卫来报,请甘盘二人去。
计五明显感觉右相大人的苍老。
昨日计五远远地见过右相,不曾想不过是一顿酒,一场打斗,运命就将他带到了右相身边来。
印象中,右相虽瘦,却伟岸,也许是丧子之痛带来的打击,让右相大人几乎是一夜之间老了很多。
右相大人话不多,且慢,只是眼神中还是有感受得到的坚毅。
“大人,这是计之五,是我给王子请的伴学,弓矢身手,便是他了。”
“哦?”右相大人看了一眼计五,计五额头上的“计”字烙印似乎让右相想起什么:“来自计地?”
“回大人的话,是!”
“师盘说是伴学,但王子的弓矢还只是练臂力、拉空弦的水平,让你费心了。”
右相如此和蔼,倒让计五赧然,计五正挠头,右相又道:
“你是师盘推荐来的,先委屈一下,就在府中任什长吧。”
计五对千夫长、百夫长、什长之类的全然不知,懵懂看了一眼甘盘,又看向右相。
甘盘见状,呵呵笑道:“曾利是曾侯次子,堂堂贵氏,在相府中也不过是普通亲卫,你一来便是相府的什长,还不快谢过大人!”
计五听甘盘这么一说,虽不认识曾利是谁,却知道任这个什长是好事,比出自堂堂贵氏的曾利还要好,心中开心,连忙按甘盘事前教的,拜谢右相。
“去见见你的属下吧。”右相大人坦然受了计五一拜,对计五道。
走在相府小径,右相在前,身后甘盘悄声对计五说:“今天是王子第一次学射,你想想该怎么做。”
这句话让计五很紧张:“甘盘大哥,我从没教过啊!”
弯弓射箭是他自小就做着的事,也是他最有信心的事,每次和族人一起上山打猎,他总能凭敏锐地察觉到猎物出没的方位,并能用手中的箭为自己赢得猎物和赞誉。
他紧张的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出自己的感觉,持弓、搭箭、拉弓、撒放,这一系列动作,从没经过思索,只是一闪念间的本能——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
他回想起他第一次打野物时父亲鼓励的眼神。
那一次,他射出的第一箭射歪了,射中了野猪的屁股,愤怒的野猪掉头朝他们的方向冲过来,他极力控制住要转身跑掉的念头,射出了第二箭。
父亲说,他的第二箭近乎完美,说是“近乎”,是因为速度、准头都没得说,父亲已经搭着箭的满弓才不用撒放出去,但是,力度还不够,让野猪冲到跟前才趴下——那一年,他十二岁。
他完全不记得当时是如何抽箭射出的,只知道在那以后,他射箭的速度和准头都超过所有的族人,包括他的父亲。
听说要教王子学射,计五把自己的动作在心中模拟了一遍。
“今日只需告诉王子,学射能达到的境界是怎样。”
计五更为难,反问:“学射能达到的境界是什么?”
面对计五的问题,甘盘从心底冒出无力,几乎怀疑自己找计五来给子昭当伴学是不是做得对:“照你平日做的射上几箭便可。”
计五听了这句却笑:“就这样?没问题!”
在校场边,计五看到了子昭。
校场在右相府的西侧之外,相府的围墙上开了一张门,通向广阔的校场。校场的东边放了三张案几,案几后整整齐齐摆了了方席,他们来时,子昭正端坐于席上。
在看到目光灵动的子昭时,计五忽然明白该怎么教了,只要照着记忆中父亲以前教他的方式去做就好了。正好,那时他吃过的苦头,让这个小王子也一样样吃过就好了。
甘盘说,他只是伴学,不算师傅,更不是师父,所以子昭对他恭谨跪拜的时候,他也恭恭敬敬地回拜。
子昭和刚刚学射的他差不多大,只是更高,也更精神。
计五第一句话便是:“小的斗胆请王子先试射,也好知道王子学到哪一步了。”
计五的这句话是如此得体,让甘盘惊讶,殊不知这一句正是计五父亲当年曾对送到他手下学射的孩子说过的,计五不过是照搬而已。
子昭起身,走进校场,对右相和甘盘一躬,一名亲卫小跑着送来一张弓和一个箭箙。
子昭所执,是一张镶嵌了象牙的大弓,威武、精致,而且漂亮。
王子手中的象弭让计五眼热不已,而那皮质的箭箙又让他很不以为然。
子昭在场中先是拉空弦。这张象牙大弓计五没有上手,但看得出,没有一石之力,应该是拉不开的,而子昭居然在满弓的情况下,坚持了十息之久,手竟然不抖。
计五吃惊的发现,他心目中的小王子,其实力气并不小,爆发力和耐力都不错,若是练出来,大是可观。
吃惊过后,计五默默地在心中给子昭加了每天要练的份量,超过记忆中他父亲压给他的、让他曾多少次哭出来的份量。
“如何?”子昭轻轻松了弓弦,对几人一躬之后,右相侧首问计五。
“以王子的年纪,力量够了。有几个问题。”计五顿了一下,接着说:
“一是背在身后的箭箙,要斜斜的倾向抽箭的手,可以确保每次反手都能够在同一个位置抽到一支箭。”
计五想起光头叔脖子上的血痕,如果不是他没有抽到箭,光头原本不会挨那一下的。
计五走上前,也学着子昭对右相、甘盘一礼,从子昭手中接过象牙大弓和箭箙,在手上掂了掂,觉得之前也许错估,这该是一张将近二石的硬弓。
计五将箭箙背负于身,反手试了试,然后斜斜绑好,抽出一支箭示范:“只有这样,在抽出一支箭后,你下一次才能在同样的地方抽到第二支箭。”
计五将箭箙取下:“这皮质的好看,却不好用,我会给王子做一个竹篾的,轻,背在身上不会觉得负累。请王子以后在整个学射的过程中,都要把箭箙背在身后。”
“诺!”子昭应道。
“其二呢?”甘盘问。
计五将大弓也斜挎在背上,还是试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对子昭道:“看好了。”
说毕,计五飞快的将大弓取下拿在手上,张弓,拉出一个满弦。
这个动作很快,子昭几乎没有看清。而校场外有人喝彩了一声,是几个正在校场的亲卫围了上来。
“二是举弓、搭箭和勾弦只能是一个动作,搭上箭直接满弓,必须是一气呵成,不能有多余的动作。”
“三是瞄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是瞄准能给猎物最大杀伤的地方。”
计五所言,是此前子昭未曾听说的,又见计五动作流畅无碍,正自钦羡,忽听场外围观的亲卫有人说:“射技讲究的有三,一曰准,一曰快,一曰力。没有准头,力大也在空处。”
计五看了一眼说话的亲卫,只见亲卫的眼中满是挑衅和不服气。 王都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