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了师父后,子昭便不能再在阿婆的故事中入睡。
不过昨晚在阿婆央求的目光下,父亲最终默许了。
“最后一天。”父亲对子昭说,其实更多的是说给阿婆的。
阿婆这次说的是“字圣”仓颉的故事,仓颉身为黄帝左史,在帝丘居住时创立了文字,从此人与非人得以区别开来。阿婆说,仓颉造出文字那天,“天雨粟,鬼夜啼”。
子昭果然听到远处有压抑的哭声传来,想说阿婆今天的故事不好听,却睡意朦胧无力说出来,在阿婆拖着长长尾音的故事中,沉沉睡去。
朝食过后,师父甘盘来了,也是说故事,说了这些年游走在各方国故事。
故事说得精彩,子昭正听得入神,甘盘却不说了,道:“各地风俗风尚不同,口音不同,勇怯也不同,要战胜他们、改变他们,你得先了解他们!”
甘盘对子昭说要去登籍,给子昭留了早课,就出门去了。
早课依旧是练臂力。
每日里听亲卫说家乡趣事,听几个亲卫嘻嘻哈哈地说如何和姑娘有了“第一次”,相互间取笑打趣,子昭倒没觉得练臂力有多苦,只是早晨起来全身撕裂般的疼痛,让他第二天早课时挽弓都觉得吃力。
今天的气氛不太一样,亲卫们不再打闹玩笑,倪星走到他身边,默默地替他在手臂上缠上土包,然后走到一旁坐下,看着日晷为子昭计时。
土包并不重,开始时子昭照例感觉很轻松,随着时间的流逝,土包慢慢变得沉了起来,令他手臂不住的颤抖,一颗颗汗珠从额前鬓角流下,还没听到倪星说时间到。
正咬牙坚持时,他听到一句差点让他几乎瘫软的低语。
“子成死了?”是亲卫曾利的声音。
倪星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二人便不再说话,在一旁候着。
“曾利你说什么!?”子昭不敢乱动,仍目视前方,双手平举,大声问道。
“没说什么。”曾利走到子昭身前,讪笑着不愿意说。
“我都听到了,刚刚明明听到你说起我哥哥。”
曾利的笑凝固在脸上,一阵局促之后,终于告诉子昭:“弼人府的人昨天在西郊的一条小溪畔发现了王子,已经遇害。”
“遇害?”子昭疑惑这个词的含义,“你是说,我哥哥被人杀了?”
曾利没有回答,只僵立在子昭面前。
子昭终于知道昨晚为什么没有见到母亲,而夜晚在听阿婆讲故事的时候,似是听到母亲隐约的哭声。
子昭人有些懵,垂下了手,任曾利解开掉在手臂上的布包,懵懵地走到母亲的屋里,从背后抱着她,头倚在母亲的肩上。
妇微一直忍着,从喉间透出压抑不住的呜咽,子昭无声伏在背后,妇微再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反手紧紧地搂着他。
子昭没有作声,同样用力地紧紧的抱着母亲。
从母亲处出来,他找到父亲,父亲没哭,子昭却感受到了父亲的沉默和凝重。
父亲一拨接一拨的召人来,在房中谈事。
直到快日中的时候,他的大父,大嗓门的亚进到家里来后,围绕父亲的沉闷气氛才开始好转。
“进,这次事了,我还是到封地去吧。”父亲有点落寞,言语中透着些了无生趣。“大王昨日肯让我离开寒府,可见大王只是要我离开王都,并不想要了我的性命吧。”
“不行!你忘了几日前的刺杀了?”听到这话时,亚进正放下酒爵,对一大块牛肉开战,口中鼓鼓囊囊塞看满嘴肉,说话却不含糊,直接将右相的话否掉:
“大王回宫后,王宫立即进入戒备,而我按你的意思,把能够调动的人马立即布置在相府左近。局势如此,你一走,我要么坐以待毙,等着大王慢慢收拾,要么就是一战,以生死定出个上下高低。”
子进吃完口里的肉,扯过布巾在嘴上抹了,问的话便有些不客气:“右相大人,你倒是说说,你希望看到的是哪种结局?”
“我的选择也不多,打肯定是不能打,一旦开战,便无了局,说不定又是一个九世之乱。”
说到这,右相苦笑:“若是不走,要么我死在大王之前,遂了大王和妇息的心愿。要么……说不定,不走,便是灭门。”
“依你的说法,打又打不得,走也走不了,就这么耗着?”亚进不说话,盯着面前的一大镬肉食,猛地喝一大口酒:“呀!真他娘的憋得慌!”
右相思考的时候习惯手指在案几上轮着敲击,良久道:“你回去和各宗的长老说,就说子敛绝不动手,绝不愿看到我商族子弟相残,要各宗长老一定不可妄动。至于你说坐以待毙,大王要得逞也不是那么简单,只要长老们不动,大王绝不敢胡乱启衅。真有战事,他一样得靠各宗的子弟,便是王宫亲卫,也有不少来自各宗子弟。”
亚进盯着右相看了一阵,不管右相说的那些:“总之,你不能去封地,不能丢下这些年一直在帮你、跟着你的人。”
右相脸上阴云密布,半晌无语,最后长叹一声:“不要战争!任何形式、任何规模的都不要!”
亚进将手中牛骨扔在案几上,用布巾擦了手,起身:“这一旬长老会该索尊老儿当值,我去找他去。”
说罢,亚进也不和右相告辞,转身出门去了。
右相端坐,也不相送,修长手指梳理着子昭额前垂下的发:“枝蘖枝蘖,为父的这一支,就靠昭儿分枝发蘖,滋蔓生发了!”
子昭似懂非懂,“嗯”地应了句。
亚进才走,师父甘盘从门外进来。
甘盘对右相躬身行礼,右相不敢怠慢,也起身回礼。
待甘盘坐定,右相对子昭道:
“礼不可废!昭儿,师盘在此,你认真参拜!”
子昭从右相身边走到屋中央,对甘盘跪拜。
相互见礼过后,甘盘说:
“今日我登籍过后,与人一道在王都漫无目的的游走,听到一些消息。”
“师盘请说。”
“除雩方、卢方等几个方国对妇息示好外,其他的方国都在观望,时局未明,有人要赌,其他人却不会在这个时候做出选择。”
“嗯!”右相微微颔首表示知道。
子昭却感到奇怪。先前来的人,每个人都对父亲说了“节哀”之类的话,自己的这个师父可怪,竟一句没提。
“也有明确公开表示支持右相大人的,比如曾方和虎方。”
右相摆摆手:“这时节,只要不‘选边’,就是不添乱。”
“至于已经表态选边了的,我会劝劝他们。”
右相很泰然,然后忽然想起什么,叫易青去一趟弼人府,给郑达传话,要他关注一下有个叫“卢治”的手下。
“刚刚来的路上,看到王都上空阴云密布,偏有大风,风吹云动,是雨是晴,殊难料定。现今这局势也是阴晴难定,不如我带子昭离开王都周游一番,正好见识大好河山,天下壮美。”
“雨天晒被子,自是不智之举。但若是一落雨就担心屋内浸水打湿了被子,也是庸人自扰!”右相神情慨然:
“我希望昭儿所执,乃堂堂之师,正正之旗!而不是庙垣之鼠,东躲西藏,赖他人之忌而存。”
“不然!”甘盘反驳道:
“所谓堂堂正正,需要的是绝对实力。在没有绝对实力的时候说堂堂正正,无异以身饲虎。何况子昭在深宫大院中,可以辨文字,通礼仪,却不能识民情,知疾苦!”
甘盘说到慷慨处,起身避席,对右相一躬,语气郑重:“辨文字,通礼仪,乃人臣之道;识民情,知疾苦,却是人王之道。所谓经历便是阅历!大人,有些事只能靠昭儿在民间游历之中切身体会,舍此,别无他途!”
右相心中并不同意甘盘的说法,见甘盘如此郑重,却不得不认真对待,思索片刻,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只需短短几日,也可算是民间游历,顺带考核一下甘盘的能力:
“东甸索氏和北郭氏,最近为争水源闹得厉害,大事寮派人去调解了一次,反而越发闹得凶了。两族同为子姓,未出五服,据说原来相处得很好,向来以兄弟相称,这次为争水源闹出意气,师盘若是得便,便带昭儿去一趟,看看如何区处是好。”
甘盘带着子昭离开,门外候着的郑达立马进来。
每次在右相大人面前,郑达总有如芒在背的感觉。
右相审视的眼光让他很不自在,好在每次他都做足功课,把他认为右相大人可能问及的问题先预先在脑中过一遍,所以这种感觉并没有影响他的思维,反而变成右相大人欣赏他的主要方面:恭谨,敏锐。
他恭谨的跪在右相大人的对面,报告近期的案件进展。进展其实不错,但离找到真凶却还很远。
“目前有些进展,但不能确定目前的发现都指向正确的方向。”在找到凶手和找出幕后黑手之间,他觉得右相大人更关注的是找出幕后的主使人。
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只有找到真凶,还必须是活口。
“刺客最后是骑马离开的,从蹄印看,应该有三匹马,在第一个岔路一匹往左,两匹往右;在第二岔口两匹又分开。目前三匹马已经全部找到,但人没找到。我们没能追踪到刺客最后逃逸的方向。从马匹走上岔路后的蹄痕来看,更像是刺客遇到岔路就放走一匹马迷惑我们,所以属下分析,刺客应该不是三人,而是一人。”
右相大人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句。
“只是……”郑达斟酌着词句,“如果刺客只有一人,子成身边的三个亲卫去哪了呢?这是最让属下迷惑的地方。”
“属下又回到现场,发现一个蹊跷,现场被刺客故意用马匹来来回回践踏,是想要掩盖什么呢?只能是掩盖三个亲卫的踪迹,或者还有那个失踪的女乐坊女子。”
郑达停了一下,整理了一下思路,接着说:“属下一开始以为那名女乐坊女子有可能是刺客,或者至少参与了刺杀,但这个女子在逃跑路上被一户猎户强留下来,已经在这个猎户家被找到。该女已受惊失语,无法问到任何的情况。这名女子不像是能单独杀死这么多人的刺客,但是否有协从可能,还不能确定。目前押在弼人府中,安排了几个婆子陪着,看过几天会不会好些。”
“另外,属下着人对……子成生前一个月的行踪进行了解。”
郑达说到子成的名字,略迟疑了一下,看右相没什么反应,又接着说:
“目前没发现异常,除了更早之前,子成曾与子画在酒肆发生过冲突,当时双方都有小伤。另外,属下注意到,这次、以及子成和子画冲突的那次,都有息开的影子,都是先在场,然后中途离开,因此对息开和……以及息开周围的人进行了了解,发现王后从息地带来的媵臣在事发前一天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息开听说子成遇害后,已经到了弼人府,将那日相约冶游的事说了一遍,至于为何中途离开,息开说,是因为王后派人寻他,去了王宫。”
郑达没有放过息开这条线索,将息开的亲卫也一一问了,的确如息开所言,他回了王宫,出宫之后,与女乐坊的碧眼儿狎宿。
郑达当即叫人去女乐坊问了碧眼儿,息开说的属实,他并无时间来去王都,到溪边形势刺杀。
“何况,据属下所知,息开也没有凶手那般身手。”
右相淡淡听着,微微点头。
“你的人,暂时不要和王室的人有直接接触。”右相大人吩咐道。
郑达理解右相大人的意思,同意对王室的人进行调查,只是不要直接面对面,右相大人这是怕因此激化王室内部的一些事吧。
但息开他还没问话的:“那,息开那……”
“息开那也是!”右相大人不容置疑的回答。
“唯!”他只能照办。
不直接接触,那只有加大力量跟踪更多可疑的人,一一排查。
“目前属下已增派人手,扩大对事发地的搜寻,一是找到凶器,二是找到三个亲卫。”
郑达报告完毕,右相大人迟迟不说话,他也静静地呆着。
“尽快找到真凶。”右相大人终于指示,“若有幕后指使的话,搜集所有指向幕后指使的证据。”
在郑达即将离开时,右相忽然问道:“卢治的事,易青对你说了?”
“回大人的话,属下到相府的时候,正好遇到易青要出门召我,易青已将大人的意思转告属下。”
“你准备怎么做?”
卢治是郑达最为信任也最为倚重的属下,但右相这么说,必有所本,倒让他踌躇起来,郑达定了定心神回道:
“请大人放心,属下会处理好的。” 王都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