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并不存在东门,架于王都东边水道上的宽阔木桥,在王都众人的口中叫做东门了。依着旧都带过来的习惯,王族仍将这里叫螭门,只是众人更习惯叫东门。
在复庙燎祭过后,子见领着白羽军士从螭门出了王都。
此去泞地,对子见来说很是轻松,不过是一次小小的羌师哗变,逃走一百多羌人。
这样的领兵征伐,和出去玩乐一趟没有什么区别,若是往常,子见早新燃领命而去,这次出王都,却有几分不舍。
因为妇息。
这个叫馨的美貌女子对他说:“好好的,有机会我去找你。”
妇息轻柔的一句话,在这几天一直占据着子见炽热的心,离开王都何来机会?
战车出城,子见回望王都,隔着百工营上空一股股升腾翻滚的浓烟,王宫的重檐依稀可见。
“馨,等我,我很快就回来。”子见在心中默念女人的名字,与每次默念那个让他着迷的女人的私名一样,他的心跳不其然加快。
“走!”子见吩咐御者。
既然注定要离开,那就让离别的时间变得更短些吧。
子见自以为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抛开了对妇息的不舍,他告诉自己要多想想泞地的事。
泞地的羌师哗变,说白了不过是逃了一百多羌奴,之所以上上下下如此重视,是因为大王为此震怒,对戍守泞地的亚戴极为不满,严辞以降。
大王对子见交待了八个字:“明饬政刑,以肃纪纲。”
子见在父王面前勤朴谨慎,心中却很不以为意。
盘庚迁都,经历数次大战,虏获羌人无数,奠置在王都以东,是为羌师。那些羌人不过因为盘庚大王的仁慈,以戍守之师的名义奠置下来,所以才没有成为奴隶,没有成为低贱的羌奴,但在子见的眼中,那些羌人,照样是没有奴隶身份的奴隶。
子见知道,父王震怒的原因不仅仅是羌师哗变,更让父王恼怒的是,羌师的哗变打乱了父王早已筹谋好的秋日田猎。
泞地地广人稀,前段时间报告有野物频频出没,父王以五稼将熟,野物扰农为名,将羌师一部移到泞地。
正是这一部分到泞地的羌人哗变。
目前还不知道羌人哗变的原因,但不管怎样,父王给出的八个字已经说明了问题,一切罪责都在戍守泞地的亚戴。
子见对父王过早的决断略有腹诽。
戴氏长老心向王宫,而亚戴是戴司长子,便是有错,怎么着也该扶持一把。
和右相亲近的几个长老,包括亚进在内,右相一向笼络,有什么好事都想着那几个,绝不让追随的人吃一点点亏。
而父王所为……
子见暗自摇头,父王的公允,只会把更多的人往右相身边推。
有“明饬政刑,以肃纪纲”八个字在,亚戴好不容易到手的小亚之职怕是难保。
现在连子画也频频往右相府跑了。
坐在战车之上的子见看着周遭的山,秋天的山林五色缤纷,但他完全没有心情看观赏风景,想着那八个字,想着父王与右相的权力之争,暗暗对父王的做法不满。
天气不温不凉,秋色也是恰到好处的怡人,但这些都没能引起子见的注意,倒是远处山坡上的几个人影引起了子见的关注。
远处的山上,七八个人在一名锦衣男子的带领下,从山脚飞快爬上半山腰,在林边稍作停留,便迅速的钻进密林之中,不见了人影。
隔得很远,子见看不清是什么人,但这些人动作迅速,虽是爬山,动作却毫无迟滞。
“这些人竟都是好手!”
子见以为是附近的猎人进山打猎,心中暗暗赞叹了一句。
想起先前泞地曾报,有野物破坏庄稼,也许这次带着百十号人去泞地还能狩猎一场,子见抛开对父王的腹诽,脸上浮现出了些许微笑。
子见若是知道刚刚钻进林子的人都来自计地,进入山林只为猎“人”,猎的是子昭身边那个叫计五的伴学,也许会更感兴趣,难说会不会宁愿迟一日到泞地,也要带人加入猎杀计五的行动中。
但人生没有如果,子见并不知道有计五这个人,也不知道寒氏为何苦苦追逼。这位急着去泞地的王子只是微微赞叹,为了早日回到王都,反而催促御者加快了速度。
子见到泞地时,已错过了夕食的时间,泞邑上空的炊烟渐稀渐淡,慵懒的秋阳斜斜地靠在身后的山上,红彤彤的,将半边天染得绯红。
羌师的长官亚戴从城邑中迎了出来,为王子的到来精心准备了一场不大却热烈的欢迎仪式。当然,还有精美而带有别样风味的酒食。
亚戴,子姓戴氏,私名乔。
戴乔比子见大上一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戴乔少年时曾是子见的伴学,二人旧识,少时经常在一起玩,因此在戴乔见过王子后,二人便不再拘礼,说话也随便起来。
子见喝了一口羌人的美酒,皱着眉问戴乔:“怎么回事?”
子见这话没头没尾,但戴乔知道是说的羌师哗变的事。
戴乔脸色讪讪的,毕竟在自己的辖下发生这样的事,怎么说也是一件没面子的事。
先前报告显示是喜云部的首领,叫羌宫的,煽动部落羌人叛乱,不仅喜云部有七十多人逃走,还煽动了其他几个羌人部落的人跑路。
喜云部很多年前就没了元杰,羌宫是前喜云元杰的儿子,因此得到了部众的拥戴。
“今日一早,带头叛乱的羌宫已被我抓住。”戴乔没有说怎么回事,小心地回道。“还追回三十余个羌奴。”
子见点头赞许:“领头的已经抓住,至少说明你已经控制住局面了。”
戴乔先回报领头叛乱的人已经被抓,就是要子见放心,这也是自己从未放松对泞地管理的最好解释。
“为什么哗变?”子见再次问。
父王给的八个字,鞭子是落在戴乔的身上,子见要为自己的儿时玩伴开脱,总要知道能不能开脱得了。
“羌宫所领部落移到泞地后,对分配的土地不满,认为分得少了,又说来时所带的过冬吃食不够,便每天找我来闹,说地不够就该放手让他们进林子里去打猎。”戴乔有些受了委屈的样子,回道。
“刍奴向来得寸进尺,一顿打就服了。”子见不满道。
在商人眼中,羌人不过是割草养羊喂马的奴才,被虏获的羌人大多干些刍草荛柴的贱役,各地进贡到王室的羌奴,地位更是低下,不过是用于祭祀的人牲,和牛羊犬马相差无几。
“便是打了一顿,那厮心中怀恨,这才挑起事端。”戴乔见王子如此说,心中略定。
子见再问:“地不够,就为这个?”
盘庚大王迁都,人口不足,盘庚大王气魄恢弘,定下二策:
其一是王都登籍放开,只要是愿意来王都的,不管曾经的身份为何,只要在籍小臣手上登了名,就是王都庶民。因为这一点,王都人口迅速增长。
其二是俘获的羌人不再是全部杀光,而是奠置于王都四郊,平日从事养牧耕种,战时可为大商屏障。
盘庚大王时,王都四郊空空荡荡的没几个人,经过盘庚与当今大王,四郊的土地分封的分封,奠置的奠置,加上人口繁衍,几十年下来,竟是人多地少的局面。
“地土是上头划定的,圈给这八百羌人的便是这些地,和我闹有什么用!”戴乔说的“上头”自然指的是大事寮,他见王子问起,趁机向子见吐苦水:
“地少是一方面,今年地里丰获又不算在这些羌奴的头上,那羌宫便领了几个部落的人来找我,要上山打猎。王子也知道,前些日子大王说要来泞地田猎,我如何敢放这些羌奴进山?他们把林中的野物都打完了,大王来时,便是烧了这片林子也赶不出几只野兔山鸡,岂不坏了大王的兴致?”
“唔!”子见正撕咬一块羊肉,只鼻子里哼一声,没有接戴乔的话。
戴乔等了许久,不见子见说话,轻声问:“王子,大王的意思是如何处置?”
“大王旨意,稍后便知。”
子见带了宫中旨意来,心中还有大王特别交待的那八个字,这时偏特意不说,着戴乔从逃走的羌人中挑十个来,“你将羌人各部落的首领召集来,大王旨意,我一并宣读。”
戴乔安排了手下军士去叫人,酒食吃完,各部落的领头人恰好到齐。
看着面前站着的十多个穿皮披发,只吃腥膻的羌人首领,微醺的子见心生厌恶。
这些刍奴只配为奴,怎么就成了大商的戍师了?
子见看了一眼戴乔,挺直了身子大声说:
“大王知道羌师有人逃亡,很是震怒,降旨:亚戴不勤王事,从小亚贬为千夫长,继续领泞地羌师;尔等,或是尔等先人,原是我大商战获之虏,若非盘庚大王仁慈,早就没了性命,本当畏天威,勤王事,尔等却不知敬命,反有逃亡之心,本欲一体诛杀,但大王禀盘庚大王仁慈之心,对逃亡羌人,主动回来的,赦;追回来的,罚为奴籍;仍然在逃的,务必追杀殆尽,一经捕获,押往王都用为人牲!”
子见顶盔束甲,威风凛凛,环视众人一眼后,又说:“大王说了:尔等若再有逃亡之事,一体诛杀,无有攸赦!”
子见看着众羌人面露土色,心中满意。
“推上来!”子见挥手,手下军士押着十名羌人上前。
子见从十名羌人面前缓缓走过,走到最后,又回转身再走一遍。
他在挑选一个要当场斩杀立威的人,走了一路却不知该选哪一个。
“你,出来!”不知道挑谁,子见指着停步时最近的一个。
军士推着这名羌人向前一步,等候王子进一步的指示。
子见慢慢踱步,绕着留下的那名羌人绕了一圈,笑眯眯对各部落的首领压了压手掌,声音和善:“坐!都坐下。”
众羌领刚坐下,子见从身后军士腰间抽出长剑,双手持柄,迅疾朝那名羌人脖颈出斩落!
人头落地!
羌人身首分离,身子却仍站得笔直,鲜血从颈口上冲,喷出一尺来高,飞溅得满地猩红。
子见挥出一道剑光,抓住羌人的军士一惊,本能放手要逃,却强自忍住不动,任血水喷溅得满身。
羌人首领眼见王子笑容和善,以为事情按先前所说的已经妥帖,只需不再犯事,大王便不会降罪。谁知屁股尚未坐稳,眼前突变惊起,看着羌奴砰然倒地,众羌领又腾地站起,一脸惊怕地看着被斩首的羌奴。
子见依旧笑容满面对众首领道:“都坐,别站着!”
众首领仍沉浸于王子一剑斩落后的颈血喷溅,或站或坐,脸上仍是震惊。
“你看,到你这,怎好让首领们站着。”子见很满意这一斩的效果,佯做不满对戴乔说。
戴乔明白子见意思,连忙招呼惴惴不安的众羌领坐下。
“大王仁慈,可你们也该只知道,当年若无尔等血誓,誓死效忠,盘庚大王怎敢留尔等活命?既然有人敢违誓,总该知道,血誓要靠鲜血凝结才能牢固。”
子见提着剑在众首领面前走来走去,滴血的剑刃在众人眼前晃动,众首领更是不安。
“但究竟要多少人的血才能让你们不忘当年的血誓呢?一个?十个?还是依照王命,将不是自己主动回归的全都杀了?”
子见看着余下九名被双手反绑、股战而栗的羌人,摸着下巴长处的微髭,似在思考一件十分疑难的事。
一名羌人首领说话:“王子容禀。”
子见回头看着这个矮瘦的羌人首领,语气懒洋洋的:“说吧。”
“小人曾见证过当年的血誓,王子仁慈,十人中只杀一人,让我等也见到今日之血。”矮瘦首领低首说道:
“王子远道而来,这些追回的羌奴便交由王子处置吧。”
子见盯着说话这人,笑得更开心了。
依王命,被追回的羌人,送到王都作为人牲,也是一死。
矮瘦首领却不说羌人,只说羌奴,却是要子见将追回来的三十余人收归己有。
“追回的羌人是大王要的,我怎好收为羌奴?”子见叹息一声,将手中长剑递还给佩剑军士。
戴乔终于明白子见的意思,道:“追回的羌人便是眼前这十人,还要劳烦王子亲自押送王都,以为人牲!”
之前说是三十余人,现在说的确是刚好十人,中间的二十多个,自然是送给王子为奴,至于子见是用是卖,戴乔却是不用管了。
至少,众首领眼中,死的只有眼前这一个,用于人牲的也不过九人而已。
子见走到无头尸身旁,对着尸体轻轻踢了一脚,不意尸体的脚竟抽搐般动弹了一下。
子见吓了一跳,随即明白只是抽搐,又在尸体上狠狠踢了一脚。
“我这一趟辛苦,还要各位多多体谅啊!”子见看着眼前众人,“今日才来,有些困,你们退下吧。”
待羌人首领散了,子见对戴乔道:“我府上少了几个做事的小奴,你帮我物色几个。”
“王子府上的宴乐最是让人心动,只是我到这乡鄙之地来,却是许久没有领略其中滋味了。”戴乔谄媚笑道:“知道王子要来,自然早有准备,不然怕王子责骂啊!”
子见与戴乔自小就一起,平日倒也随意,见戴乔知趣,笑骂:“不责骂就不准备了?”
“王子稍候。”
戴乔叫人来拖走羌人的尸体,洗了地板上的血,不多时便送来四名羌人女子。
羌女体态妖娆,显是戴乔仔细选了训练的。羌女扭动着身姿慢慢走近子见,室内淡淡的血腥味仍未消散,四下里飘荡,钻入鼻孔,沁入脑仁,为眼前的满眼春色更助添一丝魅惑。
当先一名羌女眼神勾人,皮肤白皙,缓缓走近子见,子见按捺不住,也不避戴乔在场,一把拉过羌女……
这一夜,子见在泞地的陋室之中玩乐,对四名羌女甚是迷恋,一时间倒把迷入梦里的王后妇息给忘了。至于父王交待的那几个字,哪里还想得起? 王都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