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出自善射的东夷,出身于惯在林中捕杀射猎的寒氏,到日中的时候,寒布仍是生出几分无力感。
前面的三个人,二男一女,简直过于难缠。
从昨日中夜算起,到现在已经足足过了一整天再加上七八个时辰,寒布带着人一路追杀,好几次已经摸到了三人的尾巴,却屡屡被对方逃脱。
已经没有水了。
好几次寒布从腰间解下水囊,才想起水囊在上次仰头喝水时,已经空了。
寒布口舌生烟,使劲将水囊控了几下,几滴水抖落,滴在舌尖,让他更觉口渴。
今日一早穿过树林,计平在林边察看一番,指明小五三人又进了林子。
寒布看着身前的这一片树林,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他想不通为何小五要选一条没有路的路。
很快,寒布明白了小五的选择。
一个人踩到了小五挖的坑,很幸运只是踩在坑的边缘,脚滑了下去,将几根木刺挤歪了。
虽然没有人受伤,但大家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看到异常就停下探测。
寒布焦躁起来,以这样龟行般的速度,只会被小五抛得越来越远。
寒布催促起来,带头加快了步子。
计平留意之下,计五挖的另外几个小型的“陷兽坑”都被识破,追击的速度再次加快。
但很快,他们遇到了新的困扰。
上一个踩到坑里的人很倒霉地再次踩到木刺,这次却没有先前的幸运,一脚踩实,埋在地上的木刺从脚底刺入,几乎洞穿。
林中响起这人凄惨的叫声,计平从这人衣衫上撕下两根布条,随手从路边扯了一把尚存青绿的草叶在口中嚼烂,拔下木刺,将嚼成糊的草叶堵在伤口,用布条系紧。
“他不能再走了。”计平对寒布说道。
那人的脸因剧痛而扭曲,脸上冒着大颗的汗珠。
“留下他,其余的人继续!”
小五身负父亲渴求的青铜面具,和那一面铭刻着让国诏书的铜盘,寒布决不能让一个脚上有伤的人坏了大事。
计氏的人不动。
不算从计地一路追杀中的死伤,仅仅是前夜在酒肆对小五的围捕中,他们已经折了五人,族尹计信也因此脚上中箭,不能走动,这次追杀小五的行动也无法参加。
为了一个小五,计氏已经折损了太多的人,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他们想不通,寒子为何执意要追杀小五。
一直的隐忍,终于因为要再次抛下族人而沉默的爆发!
“前面还会有这样的陷阱,这一次是他,下一次说不定是谁。”计平对寒布说。
计平还有句话没有说出来:也许会是你。
寒布看了看周围,此行十四人,有七个是他带来寒氏的人,各一半,硬来只怕反会激起变故,寒布不想在快要追上小五的时候横生变故,不如安抚。
“捉住小五的,为奴者除去奴籍,为民者赏奴四个!”
寒布没有想太久,扫视一眼计氏的人,七个人中有五个脸上打着奴隶烙印,包括仍在低声呼痛的那个。
这本不是寒布能答应的,在计氏有族尹计信,而寒氏的事,一切指令都出自他威严而独裁的父亲。
但寒布不得不答应,也有答应的道理。
如果找回青铜面具,他相信父亲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他的这个请求。
除去奴籍的诱惑力足够大,脚伤的人被族人留在原地,其他人继续前行。
在追出一段路之后,计平俯身察看一番,对他说,前面的人分成了两路:“往右边去的是一男一女二人,直接走的是一个。”
怎么好好的又分开了?
寒布感到头疼:“看得出小五走的那一边?”
计平摇头。
寒布很快做出决断,既然不能确定小五走了哪一边,两条路就都不能放过:“我领一半人直走,你领一半人追那边的一男一女。”
寒氏七人、计氏六人,分开追踪。
计平带着人正要出发,寒布忽然道:“你那边有两个人,人手只怕不够。寒望、寒白,你二人跟着计平。”
计平无言,寒布在这个时候还是对计氏族人有着深深的戒备。
寒布带着人一路紧追,没了计平探路,路上又有二人先后踩到木刺,被留在原地,前面不知道还有多少木刺,埋在什么地方,追击的速度不可避免地被拖慢下来。
正午的太阳射进林中,透着一片平和安详。
但对于身边只剩下两人的寒布来说,前路却无比诡异。
明明只有一个人在前面,但被追击的这个人却让人无法接近。
在密林深处阳光投射不到的地方,林子倏忽暗了下来,似一张张开的巨口,吞噬着钻进黑暗的人们。
寒布第一次觉得胆怯,下意识的摸向腰间的水囊,才想起里面已经没有水了。
“没有追丢吧?还有多远?”寒布问。
手下确认了方向:“应该在前面不远。”
弓弦撒放的声音嘭地响起,寒布本能一躲,眼见着手下的喉间插着一只羽箭,连哼都来不及哼出声,就缓缓倒下。
紧接着又是一声。
寒布再顾不得体面,就势一滚,再起身时,发现身边的两个人都已倒下,成为箭下亡魂。
一个人影从林密处缓缓走了出来。
来人手中平端弓箭,直指寒布,让手已经摸到腰间长剑的寒布不敢动弹。
来人从暗处走了出来,寒布看清,正是他一路追击的计五。
面对计五鹰隼一般的锐利眼神,寒布才知道先前的害怕胆怯是因为什么。
这是他第二次与计五对面,也是第二次被计五弓矢指着咽喉。
第一次计五放过了他,这一次他会不会还放过他?
计五在距离寒布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这是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隔着七八步远,寒布做不到暴起伤人,而他手中利箭却能随时夺走寒布的命。
计五微微松了弓弦,相距不过几步,并不需要满弓才能刺穿寒布的喉咙。
“四天前,你试图诱杀我,那时我对你说过,我们下次遇到,便是生死相见。”计五目不转睛盯着寒布,“你也说过,要放我一条生路,可是,我们又见面了。”
寒布不知道该怎么说,对方只是是寒氏附庸下的一名奴隶,一个逃奴,示弱的话寒布无论如何说不出来,但被人用箭指着,逞强的话只会显出他内心的虚弱,他也没法说出口。
“我看到的第一个死人是老族尹,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生与死之间的差别,不只是站立与躺下那么简单。所以我不想死。”
老族尹并不是计五看到的第一个死人,在那之前,计五也无数次看到过人死后被抬着离开村邑。但老族尹是他在那样近的距离下第一次细看的死人,也是从那一刻起,他明白到死的悲哀。
计五再次松开弓弦,隔着这个距离,寒布冲到他身边需要的时间,足够他射出两箭。
“知道了生与死的不同,我也因此不想伤人,但实际上这些天我一直在伤人杀人,而且死在我箭下的都是我的族人。”计五的语气有些悲伤,“我已经见多死亡,实在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寒布,你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还没看到计五的影子,寒布已经死了两名手下,当计五的箭矢指着他时,寒布保持着抽剑的姿势一动不动,几乎汗透重衫。
计五松开弓弦后,这个在他面前说不想伤人的逃奴,身上的冷冽杀气并未因此减少丝毫,一股无形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来。
“你拿走了不属于你的东西!”寒布抗声道,声音发出,他被自己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大声。
“我知道!”计五回答,“我知道那些东西不属于我,我之前也没有想过要拿,但既然拿了,就不准备退回去。”
这句话,计五曾对寒布说过。
想到那张青铜面具,“偷走”青铜面具的人就在眼前,而他竟无能为力,寒布忽然激动起来,指着计五,声音越发大了起来:“你从老族尹身上拿走的东西,不属于你,你要退还回来!”
“你的命,也不属于我,但我随时可以拿了去。”计五打断寒布的话,“寒布,现在若是你的剑架在我的脖子上,你说什么我都会听你的,我只能认。可事实并不是这样,你的命现在在我的手中,你也得认!”
计五口口声声说寒布的命在自己手上,可他并不敢杀寒布。
作为一个逃奴,入籍大邑商也好,射杀族人也罢,后果他都能承受,但他知道杀死一名贵氏子弟,会引来怎样的风波。
高低是相对的。
寒布是贵族。他身为子爵的父亲虽是五等爵位中次低的一等,但这种低是对于王室而言。
计五不过是大邑商的庶民,坐拥子爵爵位的寒氏,已是高不可攀的贵氏了。
以下犯上,以贱侵贵,是不可饶恕的罪!
“我现在杀了你,没人看到,也不会有人知道。现在杀了你,我甚至可以让寒子找不到你的尸身。”计五为自己壮胆,也为了逼使寒布屈服于自己,说。
弓箭在手,计五便有超越阶层的强大自信。
那是源自能掌控他人生死的绝对自信! 王都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