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的清晨,飘着薄薄的雾霭。
太阳还没升起,但天色已经慢慢亮了起来。
计五在雾霭中小心地四下张望,看昨晚刻意掩饰过的地方都好好的,没有野物惊扰,也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他轻轻摇醒隗烟,附在隗烟的耳边轻声说:“我先下去看看,你再下来。”
计五双手攀住树枝,身子一荡,轻轻落在地面。他俯下身子四处细看,再次确认没有危险,然后叫醒了任克。
“昨日的山鸡和野兔还没有吃完的拿出来,吃了我们立即离开。”计五对任克说。
“哦。”树上的任克瓮声瓮气的应道。
计五走到隗烟所在的树下,仰头说:“下来吧。”
隗烟不能如计五一样在树枝上荡,也不敢像任克一样抱着树干笨手笨脚的爬下来。
看着两人多高的高度,隗烟心中发虚:“我下不来。”
计五想了想,解下弓箭,向上张开双臂:“你闭上眼跳下来,我抱住你。”
隗烟还是怕,迟疑着不敢跳下。
“这样,你蹲下,慢慢坐在树上。”
隗烟一眼坐好,看上去离地面矮了一些。在她下面,计五张开的双手几乎要够到她的脚,果然没有那么害怕了。
“你往前挪挪,对,手撑在树上,在往前一点点,跳!”
计五慢慢诱导,隗烟心跳得厉害,却不得不依言行事,身下计五张开的双臂让她不再觉得有那么危险。
计五的“跳”字出口,隗烟闭上眼,纵身跳下。
隗烟哪里有跳的动作,几乎是直接掉下来。计五一把上前抱住隗烟的腰,轻轻放下。
隗烟慢慢睁开眼,在眼前三分处,计五单眼皮下清纯的眼正看着她。
在女乐坊中,隗烟看过太多各种各样的目光。
那个身着锦衣的肥胖男子,用贪婪而肆无忌惮的眼神,上下扫视,审视着她的身躯;那个斜躺在榻上的客人,在大姐带她进到屋里,用审视的视线上下打量,然后带着鄙夷和鄙薄的不屑叫大姐重新叫一个来;那个第一次来到女乐坊的精瘦少年,用近乎恶狠狠的噬人眼光,似要看透她的身体……
但从没有人用这样如山泉般清纯的眼看着她。
这双眼中有一丝含而不露的轻喜,有一些耐人寻味的轻柔,更有一点让人想去探索体味的轻怜。
每一种都只有少许,混在一处,却让隗烟无比心动。
“你可以放开她了。”
在二人对视之际,一个含混的声音在身后表示着不满。
隗烟惊觉失礼,推开计五仍揽在腰间的手,似林中惊兔般逃开。
计五回味了一下适才贴胸的软腻,才无事一般对任克道:“你把昨日剩下的吃食分一下,吃饱了还要干活。”
想了想,计五又说,“路上遇到野果,最好不要放过,今日夕食很可能吃不到熟食了。”
他们在这一片林中呆的时间够长,族人若是经过这里,不可能看不出他们夜宿于此。经过七八天的逃亡,族人死死咬在身后,紧追不舍,计五也不指望今日寒布就突然发昏,追错了路。
三人匆忙将昨日烤炙的肉食吃光,继续上路。
经过一晚的休息,隗烟的体力恢复得不错,树枝上的梦是美好的,但是整个清晨,隗烟都觉得腰酸背痛。好在计五并不催促,三个人在林中走得并不快。
林中的这一晚,拉近了计五与隗烟二人的距离,之前她总是走在任克的前后,现在,更多的时候,她离计五更近了,虽然她自己也没觉察到这点。
在前行里许之后,计五叫住了任克,指着地上的一处:“我们在这里挖一个坑。”
任克没说话,用疑问的眼光看着计五。
“只要他们追得够快,也许不会有人注意这里有一个陷兽坑。”计五解释了一句。
任克负责挖坑,隗烟在远处扯一些蔓草,计五则是抽出小刀将几根食指粗细的树枝削尖。
坑不深,不过尺许,任克很快挖好,计五将翻出来的新土拨到一旁,将削好的木刺倒插在坑底,然后用隗烟扯来的林中枝蔓小心盖好,连着坑附近的新土也掩饰了。
任克退了几步,发现不小心看还真看不出这里居然挖了一个坑:“想出这个主意的人,狠!”
任克说完,犹不尽意,又补了一个字:“坏!”
计五轻笑:“若不是有我的坏,只怕你早被哪些人追上了,剁成肉泥。”
任克听计五轻松说出如此残酷的事,打了一个寒颤:“走吧。”
掩盖好第三个坑时,计五拍了拍手道:“行了,他们就算追上来,也会被这几个坑耽误些时间的。”
“走吧。”计五对二人说,自己留在最后,看会不会有遗漏,留下痕迹。
林子虽然薄,只从山顶延展到山腰以下不远处,但这一片山林随着山势连绵生长,却比想象的要长,并不如计五原先想的,只要当天就能走出去。
而另一个超出计五预想的是,身后的追兵的追上来的速度比预想中的要快很多。
昨晚从林子中一出一进,计五预计他们至少会将身后的族人丢开一天以上的距离。但在日中时分,计五已经嗅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他们快追上来了!”计五对任克和隗烟说。
隗烟被计五这一句吓了一跳:“什么?”
隗烟的声音微微打颤,屡屡被追杀,隗烟觉得那是堪比噩梦,不,是比噩梦还要恐怖的经历,这样的经历,即便是在逃亡中的她,也不想再有第二次。
任克看了看身后,对身后密林中发生了什么茫然无知,本能问道:“你怎么知道?”
计五笑:“若是要和你一一说得明白,只怕后面的人早已追到我们前面去了。”
他指着树梢对任克说:“简单说就是一句话,他们人不少,也跑得快,因此经过的时候惊动了林中鸟,更关键的是,那些鸟儿被惊起扑扇翅膀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你不是说我们丢开他们有一天的时间了吗?”任克看着林梢,惊讶问道。
很明显,他昨晚的那些布局,让他们耽误了一些时间,但那些非要杀了他才肯罢手的族人们,终究还是沿着正确的道路追了上来。计五苦笑:
“他们中一定有高手,我故布疑阵没能带偏他们,那几个坑也没能阻住他们。”
计五猜,计平该是在身后的追兵中,他一身循迹敛踪的手段是跟着计平入的门,骗其他人还行,要骗过计平却不容易。
“你们先走吧,他们已经追上来了,你们不能停。”计五催促上路,笑着反问愣愣看着林梢的任克,“难道我们要在这里等他们追上来?”
任克一愣,看出计五的笑中有不容置疑的冷峻。
“沿着林子的边沿跑,不要出去,也别太深入。”计五对任克道,语气依旧轻松,“不然我担心你们会走丢。”
任克已经习惯了计五的嬉皮笑脸,并未因计五的笑而略感轻松:“走!”他把住隗烟的胳膊往前奔跑。
“你呢?”隗烟被任克带着,不得不大步向前,匆忙中回头问计五。
“我再想想法子,总得阻他们一阻。”计五看向隗烟略带仓皇的脸,笑着回答。
隗烟匆忙间的回头一问,计五觉得心里暖暖的,也软软的。
隗烟在关心她!
隗烟在逃命的同时还想着他!
这已经足够让计五在将削尖了的木枝倒插进地面时,脸上还带着些许沉醉的笑意了。
族人大多是赤足行路,偶尔也会穿上草编的鞋底,在这种长途奔袭中,赤足肯定不行,草编的鞋底也经不得一日半日的奔跑,最可能的就是用兽皮穿上细绳裹在脚上。
从大邑商出来,到今天已经过了一天两晚,想必族人脚底下的兽皮也和他的一样,磨损得差不多了吧。
埋下的木刺,差不多刚好让一个人踩上去的时候,可以深深的扎入脚底,若是角度合适,力度足够,木刺会应和着一声惨叫,带着鲜血从那个人的脚背冒出。
早上匆忙间挖的陷兽坑,应该至少阻住了一个人的步伐,也应该拖慢了族人追上来的时间。
但有计平在,这些还远远不够。
计五不再挖坑,直接在地上埋下木刺,只是木刺埋得很隐秘,不细看绝看不出。
在零零星星的插了七八根木刺后,又砍了一根手指粗细的树枝,开始奔跑。
他不能固守在一处等族人追上来。
奔跑中,计五两手不停,斜斜一刀将木枝削成木刺,纳入怀中,然后重复这个动作,再停下来时,计五又将刚刚削好的木刺倒插进地面。
如是三五次过后,计五便听不到身后林中树梢上惊鸟扇动翅膀的声音了。
终于把他们丢开了一点点。
计五这样不为伤人,只为阻敌。
族人在明知脚下有伤人的木刺时,落脚一定会更小心,尤其是计五在插入木刺时全无规律,兴之所至便插入一根或两根。
身后追上来的人中,总会有人倒霉踩到木刺的。
若是他们的速度够快,我也许还能听到是困兽般的哀嚎。
计五一边奔跑,一边怀着恶意的想。
计五听惯了陷兽坑中母兽的哀鸣,也在这一路被追杀中听惯了族人在箭下的哀嚎,见惯了淋漓的鲜血,见惯了生死,他对此已经麻木,甚至开始希冀身后追上来的族人被木刺刺穿脚板。
少一个人追上来,他就会多一线生机。
自小计五被灌输的是,奴隶没有生死,就像一件工具,比如耒耜之用于壤土,一旦损毁,便会被农人弃置。
被觋人带进小屋之中时,他对何者为生、何者为死,只有朦胧的概念,甚至对登上幽都有一分不切实际的憧憬。
直到他看到老族尹那张灰败的脸。
光头叔用嘲讽的语气教他,没有幽都,只有生死。
在他的箭矢穿透蛤蟆的咽喉,他从树上跳下,阖上蛤蟆鼓起的眼时,他再一次感受到对死的恐惧。
在认识隗烟之后,他求生的欲望越发强烈。
我不能死!
如果可以,我不惜用你们的命,来换我的命!
计五第四次在地上插满了木刺,这一次,他插得更密,他需要用族人的血,来拖慢族人追寻的脚步! 王都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