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自己要参与伐邛的战争时,子画正在中庭晨练,全身甲胄站马步。他兴奋得抽出腰间的短剑,挥舞劈刺,把已学的招数从头练了一遍,舞得虎虎生风。
猛父不知道去了哪里,至今也没有消息,母后给他另外请了一个干戈师父,吕会,来自西序的教习。
吕会给他安排了每日晨练时的马步站桩。
吕会对王子说,仅仅只这一个动作,若是每天坚持,日久天长,必得大成功。
子画舞完剑,继续站完桩,便兴匆匆跑到寝宫,对遇到的每个人都大喊一声:“我要去打仗了!”
子画跑到寝宫,还未进门,对妇息大喊:“母后,我要上战场了!”
妇息微微皱眉,对子画如此失仪表示了不满,待听清子画所说的意思,腾地站起,精致的五官略微扭曲,吃惊地望着她唯一的儿子,半天才吐出几个字:
“画,你说什么?”
子画看着妇息嘴唇颤抖,几乎不敢相信的样子,才发现母后听到消息立马就站起来,并不是因为惊喜,而是震惊。
字画不知道,在这方面,母后所想,会与他如此不同。
他要的是建功于千里之外,就如当年的季父。
子画对母后心心念念要他当王很不理解,在他之前,有季父、还有子见,这还是基于当右相的季父先于父王而死的前提。
而他知道,父王的身体虽然不错,但近来却衰老得很快,而季父却不一样,虽然清瘦,却看得出身子健朗。
更何况,在这深宫之中,他看不到父王的快乐,除了偶尔田猎之后,父王回宫时的兴高采烈。
“母后,我要上战场了。”
子画看着母后嘴微张,无限惊讶的样子,顿时心虚,声音降低了很多。
“谁告诉你的?!”妇息的声音显得有些尖厉。
“卫启。”子画心中没底了。
他知道,父王对母后甚是宠爱,母亲的反对,往往会让父王改变决定。而这次,若是母亲反对,他很可能因此不能在对敌的战场上冲锋陷阵。而这,是他向往已久的。
好男儿志在四方。
这是季父对他说的。季父对他说了当年征战沙场的故事,有血与火较量,充满了梦想和骄傲!
从那时起,他就有了一个梦想,驾着战车,以澎湃无匹之势,碾压破敌,廓平宇内。
妇息听说是卫启,身子晃了一下,卫启是大王近臣,而且从不多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那就不是消息,而是大王已经确定了的事。
妇息扶着身旁粗大木柱稳住身子,问:“卫启……怎么说?”
“卫启说,昨日龟卜过后,伐邛之事已定,今儿父王召季父、亚进等人,商议如何着手。临了时,父王和亚进说,要孩儿也去。”
子画说完,又看看妇息,怕母后反对,又轻轻地说了一句:“父王还说,已至仲秋,北事登人不易,若王室子弟踊跃,自是众人榜样。”
每一次征伐,都会有王室子弟的参与,王子出都本是正常,若是领兵建功,甚至是众多王室子弟想要都要不来的机遇。
王室子弟想要的,第一便是去封地,在那里不用再仰人鼻息,封地内所有的事,往往由国君一言而决。第二便是领兵建功,一战功成,便是领有实权的人物,不再是王都的闲散子弟。
但领兵出征的往往不会是有继承权的王子。
大王出征,小王留守,是成汤以降的常例。
大王安排子画伐邛,很明显,是在压低王都臣民对子画未来的预期,而这是她好不容易争取得来的。
妇息不敢想象,若子画出征,那些在子画册封典之后攀附于她的那些诸侯会怎么想、怎么做。
“他……他明知深秋将至,北事不易,他,怎敢……”
妇息咬牙吐出这几个字,身子又是一晃,仰天而倒。
子画眼疾手快,见母后向后倒下,连忙抢上前去扶住,不让母亲倒在地上,仔细看时,母亲嘴唇苍白,两眼上翻,显是一口气闷在胸口,提不上来。
子画大喊:
“来人!”
门外本就有人伺候,听王子喊,立马来了一群人忙前忙后,扇风的扇风,掐人中的掐人中。
藤阿婆匆匆赶来,吩咐人去庖房熬姜汤,特意交代要用墙角边放着的隔年的老姜,加小半块石蜜,和水一起熬开,又吩咐人去叫巫医。
宫中小奴听了藤阿婆的安排,慌慌张张熬汤的熬汤,叫人的叫人。
不多时,便有人捧着一角石蜜姜汤来,藤阿婆接过,抿一口试了下温度,捏着母亲的脸颊灌了下去。
不知道是姜汤的作用,还是被呛醒,母亲在咳嗽声中醒来。
母亲咳嗽着,看着周围围着一圈宫人小奴,又仰头看到搂着自己的子画,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出来,虚弱地对藤阿婆说:
“我要见大王。”
“大王今儿朝议,还未回后宫来。”藤阿婆说,“适才已着人去问,大王知道了应该很快就到。”
“你们都退下!”母亲对围着的宫人说,又仰头看着子画,痴了很久,轻轻说:“扶我起来。”
子画依言,扶直母亲站起。妇息站直,轻轻挣开子画搀着的手。
“大王在哪?”妇息再次对藤阿婆说,“我要去找大王。”
子画惊异于母后的执着,心中哀叹,母后如此态度,此次出征他能不能去只怕不好说了。
子画心中正想着,妇息转头对他说:“你随我一齐去。”
走到半路,正遇上藤阿婆派去向大王报讯的宫人回来:“大王朝议过后,和右相、亚进一起去觋宫了。”
妇息听了,神色一变,咬牙说:“他倒是快,这是去决定要出征的大将了!”
子画心中一喜,马上收敛,上前扶住妇息:“孩儿不孝,让母后为孩儿操心。”
妇息脸上犹是恨恨,在子画伸过来的手上拍打了一下:“你知道就好。”
“可是孩儿想去。”子画试探着又说了一句。
“不行!”妇息的声音忽然严厉,几乎是对着子画吼出来的,说罢,妇息甩开子画的手,快步转身回宫。
妇息一向对子画怜爱有加,这次被子画怄到,只觉得心中气苦,自己唯一的儿子竟不能体谅她的苦心苦诣。
子画追上来,又要扶住妇息,被妇息再次甩开,直到进了寝宫也怒气难消。
子画见母亲这般不理不睬,显然心中气还未消,不敢走开,对宫中伺候的小奴说,他在外间小憩片刻,一旦母亲醒来气消了便来叫他。
正是午后犯困的时候,妇息在宫中对着小奴骂了一阵,人也乏了,便渐渐息了无由的责骂,沉沉睡去。
子画在外间手撑腮假寐,不知过了多久,有小奴来轻轻叫醒子画,子画以为是母后醒来,指指被丝幔隔开的里间,用眼光询问。
小奴轻声回道:“大王请王子去。”
“这次伐邛,你也要去。”许是少了午后的一场酣睡,大王语气透着一丝疲惫,待子画坐下,直接说。
“孩儿知道。”子画说。“晨课时卫启告诉孩儿了。”
“你母后的意思你知道,是不想让你去。她说你还小,有的是打仗的机会,想等你再大一点再说。”大王说,“你自己怎么看?”
“我大商自来尚武,能于沙场上破敌阵,取敌酋,乃是汤武子孙的本分。孩儿愿意!”
想起母后为此忧虑而至晕厥,子画犹豫了一下,但对战场的渴望终于占据了少年的心,脸上露出少有的毅然。
大王笑,疲惫,却欣慰:
“早先你母亲来闹,是不想你去,余不愿见她,但又恐是你害怕不想去,便召你来问,如今看来,是她多事!你刚刚说的话,余很欣慰。你放心,余叫你来时,也叫人给她传了话,余回她只有八个字:‘余意已决,绝无更改’!”
子画微怔,不想父王竟会对母后说这般不留余地的话。
大王对妇息的哭闹很不高兴,想了想,叹一声气又道:
“你母亲为此生气,也是舐犊情深,倒也不能全怪她,等这事了了,你好好哄她。”
这话子画没法接,便看着大王,不做声。
“平日里跟着你的亲卫会随你一起去,”父王接着说,“卫启和我说,他也希望能上沙场杀敌建功,我准了,也随你一起去。”
“那宫中的守卫……?”
卫启负责王宫护卫,算是王都中的一支常备军,若是卫启离开王都,拱卫王宫谁来负责?
“王宫的护卫,你不用担心。”父王知道他想问什么。“卫启因战功入王都,本就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如今边事紧要,用人之际,以卫启之才,到战场上去施展,更好。何况余已垂垂老矣,卫启和你一起沙场建功,正是该考虑的事。”
子画听到父王说到这个,语气中又说不出的疲惫和怠倦,心下黯然。
“各地已经开始登人,一旦登人完毕,便是授钺出师之日,这些天你好生陪陪你母亲。”
“唯!”子画应道。
从父王那出来,子画去路寝却没见着妇息,问小奴,小奴回道:“王后去藤阿婆的住处了。”
藤阿婆是随妇息嫁入王宫的巫女,这时候去藤阿婆的住处,毫无疑问,是妇息心忧子画,心中忐忑,去找藤阿婆筮卜看吉凶。
藤阿婆的住处在寝宫最里面的靠北的偏房,窗外便能看到日夜奔流的洹河。他进去的时候,窗子关着,光线昏黑,屋里点了几把艾条,浓郁得沉闷。
妇息眼角犹有泪水,看到子画来,连忙起身,把他拉到身边坐下,紧紧搂着他的肩膀,说:“正好你来,藤阿婆给你起筹,正要着人去叫你。” 王都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