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阿婆把桌上的蓍草整理好,放进竹筒,闭目,口中念念有词。
“至高无上的天!请您垂怜!您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却时刻伫立于心、守护子民!”
藤阿婆口中喃喃,身躯随之缓缓摇动。随着竹筒里的草筹“刷刷”响动越来越急,藤阿婆声音也越来越大:
“无所不能的祖灵啊!受大商子孙香火的英烈!请您垂怜!上天不听,大道无言——您,上代天听,为天代言,请给黑暗中的子孙以光明吧,为迷途的羔羊指引前路吧!”
余音未尽,藤阿婆把竹筒递到他的面前,说:“说出你的愿望,抽一支出来,放在你贴心的地方。”声音缓慢却锐利,抑扬顿挫间有说不出的诡异。
“愿祖灵降祸于邛!”子画右掌贴着左胸,虔诚地说:“愿这次伐邛,我大商大获全胜!”
说完,他伸手要去擎签,手在半途,便被妇息拦住。
妇息抓住他的手:“画儿,换个!你要求祖宗保佑画能平安归来!”
妇息摇着他的手,看着他,对他说,语气急促,眼神哀求。
他看看藤阿婆半眯的眼睛,又看看母亲乞求的眼神,点头。
“愿祖灵护佑,保佑我无恙归来!”他重新说,抽出一支蓍草,贴胸放好。
藤阿婆口中又是喃喃,把蓍草撒落在案几上,用枯瘦的手在蓍草上飞快地扒拉,一会儿手指间便夹满了长长短短的蓍草。母亲神色紧张,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
忽然,藤阿婆双手散开,任指间蓍草洒落满地。
忽然的变故让妇息一惊,睁大了眼看着迥异寻常的藤阿婆,只见藤阿婆眼睛紧闭,脸上松弛的肉不住颤抖,像是挣扎,又像是忍受着身上看不见的剧痛。
正惊疑间,藤阿婆猛地睁开双眼,用白多过黑的眼睛盯着母亲,说:“你太贪心!”
藤阿婆虽只说了四个字,却一字一顿,咬牙吐出,字字敲心。
“求祖灵宽宥!求祖灵宽宥!”
妇息听到这话,怵然而惊,醒悟是祖灵附身于藤阿婆,现在说话的不知是商族的哪位先王。
妇息连连磕头,磕得头发都有些散乱。
藤阿婆果然似被附体,全身摇晃战栗,面对着母亲两眼上翻,手却指着子画,声音低沉,全无平日说话的尖细抑扬:
“此儿大佳,本有王者气象,却因为你的贪心,王者之气全无!”
藤阿婆语带指责,仿似忽然间便换了一个人。
“画是商族子孙,是大商的大好男儿!”妇息疯狂磕头,口中快速念叨。
妇息抬头看了一眼藤阿婆,藤阿婆不再说话,只以白多过黑的眼珠盯着妇息,面目狰狞。
妇息心中越发恐惧,又连连磕头,头磕在木地板上咚咚作响,头发散乱,迹近疯狂:
“一切都是妇息的错,求祖宗宽宥!让画儿好好活着回来!求求你,让画儿好好活着回来!”
子画看得心痛,扶起妇息,紧紧搂住,任母亲趴在他身上大哭。
妇息哭了一阵,余光见藤阿婆仍是端坐颤栗,口中哼着不明意义的话,想着子画将面对祖灵的责难,心中更是仓皇,用力挣扎。
子画不敢太过用力,终于被妇息挣脱,妇息再次跪倒在地,大哭:“馨只求要画儿好好的活着,不会再有任何贪念,若再贪图王位,馨愿接受祖灵的惩罚。”
馨是妇息的私名,自她成为王后,私名便很少用,而今祖灵现身责难,妇息情急之下哭喊而出。
妇息自顾着悲怆仓皇,不想却激起子画心中愤愤。
子画冷眼直视藤阿婆,对藤阿婆一拜:“烈祖在上,若因为母亲的不是,引来灾殃,画愿一力受之!”
妇息听了子画说的,惶急中爬起来就要去捂儿子的嘴,却来不及,便哭着在子画胸前捶了几拳:“你怎能如此!你怎可如此!”
子画抓住母亲无力挥动的手,站了起来:“母亲,我们走!”
子画绝不回顾地出门而去,屋内藤阿婆听到妇息声音渐远,慢慢收住颤栗,从衣襟内抽出布巾,擦了擦从灰白发间留下的汗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从藤阿婆处出来,子画扶着妇息微凉的臂膀。
母亲手臂上的肉松软,子画看着神情悲哀的母亲,忽然想到,自己已经十五,而母亲容颜虽然依旧靓丽,却不可避免的开始老去。
扶母亲坐好,子画不知该说些什么。妇息却疲惫,对子画道:“你去找寒嬉吧,我累了。”
子画心中黯然,母亲是为了他才如此心力交瘁。
子画回道:“昨日季父相约,今日一起去亚进大人的军营。”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怂恿你父王,让你去伐邛。”妇息忽然歇斯底里的大声呵斥子画,发泄着对右相的不满。
“邛人暴虐,战场无情,你这一去,叫我如何放心得下!”妇息说了这几句,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手无力地在子画胸前乱捶:
“画,你怎么看不出,便是他与你父王之间不和,才导致近日王都的对峙,你怎好与他亲近!”
“父王说了,他与季父之间都不会动手,他们是亲兄弟,不会动手的。”
“大王当他是兄弟,可他何曾想过大王是他的亲哥哥!”妇息冷笑,“他若真想着大王是他亲哥哥,右相府外就不该有那些列阵的军士了。”
“当年季父不肯接受王位,如今也不会对父王不利。何况,这次还在对峙之时,季父两次前来王宫,足见无私!”子画替右相申辩。
“当年便该是你父王继位,哪里轮得到他来做好事!这次也是一样,你父王已经准备去右相府了,偏偏被他占了先,做了好人!”
妇息痴痴看着子画,脸上留下两行泪水:
“画,他时刻算计着你,你怎好与他亲近,你怎好与他亲近!”
哭闹一阵,妇息忽然想起什么,急切地抓住字画的手:“画,你去找你季父,而今能让你留在王都的,就只有他了。你去,你去求他,对他说,你哪儿都不想去,只想留在王都,留在父王身旁!”
子画看着语无伦次的母亲,彻底无语,一时不准他前去找右相,一时要他去求右相让他留在王都。
妇息见子画坐着不动,推着他的手臂:“画,你去呀,你快去啊!”
子画想了片刻,与其在王宫与母后耗着,不如让母后一个人静静,也许一觉起来,想法便会不同。
一念及此,子画起身,对妇息一礼,嘱托母后注意身子,说了些多休息之类的话,便出宫往右相府而去。
“画,马上要去伐邛,你做了哪些准备?”右相看着子画,慈祥的微笑。
“母后对我要去伐邛很是担忧,今日来之前,要我向季父请求,让我留在王都。”
右相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你的意思呢?”
“我想去打仗!荡平邛方、然后是土方,要让天下都远播我大商的威名!”子画眼中闪耀着激动。
正说着,亚进手下来请。
右相抓着子画的手王门外走去:“走,今天我们不去亚进的军营,去看看侯虎去。”
“侯虎?”子画疑问道。
“大王今日下旨,虎业登人有功,已经被晋封为侯爵。”
业是虎方伯的私名。这次登人伐邛,虎方第一个响应,虎业在王都的使者当日便觐见大王,表达了虎伯愿意登千人伐邛的想法。
大王大喜,当即下旨,传虎业入都。
有人苦劝大王,说虎业这一次时机把握太过精准,这边才说要伐邛登人,虎业那边就已经响应。这还在其次,那人还对大王说,从虎方来王都,怎么也要三日,虎业便是能做到即刻登人,也无法即刻赶到王都,大王前日准许虎业领兵入都,虎方军士昨日便到了王都郊外。
向大王进言的臣下,对此表示了深深的忧虑。
面对臣下的疑惑,大王笑道,每年秋季,北患都如期而至,在征伐土方之时,他便与右相商议,着虎伯登人,预备北伐。
“这是余早已准备的一着棋,土方先发难,鬼方、邛方怎会轻易放过这样成枭的机会?”
双陆棋中,棋子过界便为“枭”,便可纵横无忌,最是难防。
大王说到这里,略微有些得意,臣下的疑虑自有道理,但这是他早已看好的一着棋:“尔等勿忧,调南兵,伐北境,原是妙着!”
进言的大臣仍是深忧,叹息道:“只怕邛方尚未过界成枭,虎却为患,择人而噬。”
大王哈哈大笑,奖赏了这个忠义进言的臣下,却并未依言防范。
虎业入都,是右相提议的,从右相拒绝了盘庚大王的传位,大王对右相从未有过怀疑,这一次,他也相信他的弟弟,当年不会乱了传承,这一次也不会乱了章程。
大王对右相说起此事,右相一笑置之。
大王有意透露给右相,是想看看右相会对这个进言的臣子如何。
昨日大王得到了消息,右相叫人推了一车盐送到那个臣子的府上,“臣下的忠义,便该受到应有的赏赐”。
那名臣子惶恐地接受了右相的赏,而得到消息的大王也得到满意的答案:右相无启衅之心,有容人之量。
这些内情子画并不知道,听了右相说是侯虎领兵伐邛,心中疑惑:
上次听父王说,这次出征的主帅是卫启,而右相的意思,伐邛主帅,竟然换成侯虎了?
临上车马,右相踏在羌奴的背上,忽然对子画说:
“既然妇息反对,你该听她的,留下吧。” 王都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