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蝉鸣阵阵。稻田从深绿色变成鲜黄色，抢收工作开始了。

　　天微微亮，农民已经把打谷机以及各种工具放上牛车，运到田间小路。牛车没办法拉到田里，就用担子把工具挑进去。割稻谷用的是镰刀，打稻谷用的是人力打谷机，苦苦支撑下去的是生活的重担。

　　真是一派劳苦景象，每一次去田间照相，何敢当都忍不住这样感叹。

　　一眼望去，热浪蒸腾，平坦的金色海洋一点点塌陷，镰刀的刃从银白变成乌黑。时不时有一个头戴草帽的男人或者女人，也有可能是老人或者孩子起身，伸几下腰，喝几口水。喝下去的水在身体的血管里兜了一圈，从毛孔渗出。农民甩头时，大滴大滴的汗飞溅，把一道阳光折射成几道。

　　上午割的水稻捆成扎，叠成一座座小山。找块空地摆开篷布，坐在篷布上喝粥。凌晨煮好的米粥，加一点盐，条件好的就加咸菜、加水煮蛋。喝完了粥，休息一下，抬头看着日头，还是晒。晒得人难受，可对农民来说，这样炎热的天气才是福音。如果下雨就要命了，熟了的稻谷被水一泡，发了芽，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下午，在篷布上装好打谷机，搬来水稻叠成一座大山，就可以打谷了。两手捉水稻根，一脚踩打谷机，轰隆隆响，谷粒在机舱里飞溅。谷子打完，耳朵聋了一半，身体骨散架了，太阳也快落山。

　　稻草绑成一捆捆，矗立在田间，晒干了再收回家，可以烧，也可以冬天用来喂牛。收好篷布上掉落的稻粒，折好篷布，收好散落的物品放回牛车。把稻谷装进蛇皮袋，一包包扛到牛车上，再把打谷机也挑过去。回去的时候，牛车上不能坐人，一个人走在前面牵牛，一个人走在后面防止掉东西。车轮在泥路上撵出深沟，窝藏傍晚的霞光。

　　何敢当把筛选过的照片洗出来，足足有几百张。他看着这几百个被定格的农忙瞬间，出神了好久，直到刘育和他打招呼，他才问道：“你说千百年来，农民一直都这么苦吗？”

　　“当然，一直都这么苦。”刘育说，“以前这样，现在这样，农民永远是苦的。”

　　“他们为世人提供了粮食，应该过上好生活。”

　　“现实是他们为世人提供粮食，还要被一些人看不起。”刘育耸耸肩膀，说出一些让何敢当惊讶的话，“如果农民能过上好生活，我们以前就不用那么费力读书，那么努力工作了，回去继承家里的田地不就好？你也不用老是教育这些孩子要走出这里了。”

　　何敢当问道：“既然科技那么进步，有没有可能把重活留给机器做？”

　　“农业机械化和自动化呗，发达国家就这样。”刘育说，“听说我们国家有些地方也开始机械化了，但还没普及到这里。南方地带丘陵多，没有大片平原，完全机械化不太可能，我猜将来会在这里普及的是小型机械，每家每户都有那种。”

　　“要相信国家，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从取消农业税，到农业化，农民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何敢当用自信的语气敷衍自己，把照片装进箱子，“希望不远的将来，这些照片能作为农村的记忆存在。”

　　这一天何敢当都在外面照相，刘育在宿舍收拾行李，打扫卫生。他回来后，饭也做好了。吃饭的时候，刘育问道：“不告诉他们，他们会不会怪我们。”

　　何敢当说：“会吧。”

　　她希望他还会说什么，可是他没说，看来心情也低落。

　　前两天校长请两人去他家吃饭，杀了一只鸡招待。一只鸡的晚宴，在这里算是大餐了。校长不断给二人夹菜，感谢两人这三年来的奉献。何敢当拜托校长不要把自己和刘育将要离开的消息告诉学生，校长理解，答应下来，约定只有他送两人离开就行。

　　这个学期结束，两人的支教生涯结束，算不得这里的老师了，所以和校长说话也少了些拘谨。何敢当敬了校长两杯，酒气上头，话匣子打开，和校长滔滔不绝聊起来。

　　“……以前的我啊，坏到不行，要是给现在的我看到以前的我， 我一巴掌就打过去……校长你别笑，我说真的，我以前真的太坏了，偷别人家的鸡蛋，拿蛇吓唬欺负女同学，爬墙出去上网，爸妈给钱买学习资料，结果我用那些钱去染了个黄头发。”大家一起笑完，何敢当继续说，“那时候我最盼望的事，就是读了初中就去广东打工，打工多好啊，一个月几千块钱，打一个月，玩一个月，半个月上网，半个月睡觉，哈哈哈哈那时候的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桀骜少年！桀骜少年！”李勇军举杯，和他碰了一杯，“从你说的来看，现在你的生活跟以前想的完全不一样，年轻人都想去大城市精彩地活，很少有人会选择来这里支教。我觉得，去大城市也好，但是来到这里的话，就更……更有意义！”

　　何敢当只喝了半杯，满脸通红，继续刚才想说的：“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改变吗？就因为遇上了初中班主任，不论去到哪里，我都会跟别人说，他是我永远的恩师。以前的老师，只管成绩好的学生，如果你成绩不好，话都不跟你说，犯错了就惩罚。可是我们班主任不一样，对待每个学生都很用心，经常把我叫去办公室，别人以为他是骂我，其实不是，你猜猜他是干啥？”

　　李勇军校长摇摇头，故作猜不出。

　　“他跟我聊天！哈哈哈哈哈哈……”何敢当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他就跟我聊天，刚开始是瞎聊，后来聊得深了，他开始跟我聊人生、聊梦想、聊未来、聊思想和价值观。他总是跟我说‘看远点，看远点’。有一天我发现不对劲了，被他骗了，可是那时的我已经知道了自己多差劲，决心要改变自己。”

　　刘育帮他擦眼泪，他把剩下的半杯酒喝进肚子。酒喝进肚子，真话和真感情憋不出，迫不及待从肚子里冒出来。李勇军只是装醉，内心清醒，听到何敢当说这些，对他打心底认同。

　　何敢当啜泣了一会儿才说：“三年前我第一次走上讲台，就决定要对好学生和坏学生一视同仁。以前我的老师能把那么坏的我摆正，现在的我也能把我的坏学生摆正。这三年我都这样做，但以后我不在这里了，不太放心那些还没摆正的坏孩子。这些孩子心底都很善良，并非十恶不赦。他们内心都有一些坎，只要找到，帮他们跨过去，他们就能形成正确的认知。”

　　何敢当连忙给校长的杯子湛满酒，再把自己的杯子湛满，把杯子举起递过去，忽然严肃地说：“这就是我最后要恳请您的，这里的孩子，挺不错，不要放弃他们……您就是他们的未来。”

　　校长点点头，和他碰杯的时候，杯子微微低了一些。 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