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场灾难，每个人侧重的记忆都不一样，有人最清晰的记忆是脚下冷冷的雨水，有人最清晰的记忆是姜可才的喊叫声，有人最清晰的记忆是教室里混乱的人群……但没有一个人能完整复述整个灾难的经过。

　　岑平安印象最深刻的是前往安置点的途中，他跑上一个坡，看见一条长长的队伍缓缓前行，想起了父亲喜欢看的抗战片里去打仗的士兵。姜小村也跟他跑了上来，不过她的想法和自己不一样，因为她说：“像一条毛毛虫。”

　　岑平安没有留下多少恐惧，可能是因为在两个月前刚学会了游泳。大家在池塘里戏水打闹，他喜欢自己一个人游来游去，尤其喜欢潜水。潜下水中的时候能听到很多声音，仿佛去到了另一片世界，虽然他分不清哪些声音是鱼的、哪些声音是青蛙和螃蟹的。但他觉得只要认真倾听，要不了多久就能学会水生物的语言，他也相信练习潜水后能像水生物一样长时间待在水底。所以他无法体会洪水的可怕，他在沉睡中被父亲拽出去，跟着大家去到小学的教室里，在角落看着大家惊慌失措。他觉得不必惊慌失措，因为洪水淹没了这里他也能游泳，甚至能带几个人一起游。

　　全村人被安置在一间宽大的体育场里，整日无所事事，聊天打牌玩游戏，对孩子而言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岑平安唯一感到不舒服的，是躺在担架上的两具遗体，被几个男人扛着走。他说不出哪里的问题，只是做梦的时候会不断地梦到，梦到那两具尸体在体育馆的人群中、在路口的转弯处、在厕所的角落……可现实中两具尸体已经被转移到了他所不知道的地方。他可能听到了死人的话语，所以每天睡醒后都会去找李明，陪在他身边，和他一起交流，一起玩游戏，希望能在陪伴中减少他的痛苦。

　　半个月后，他们回到的村子，和离开的时候一样狼藉，唯一的区别是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很干燥。那场雨过后的每一天都烈日炎炎，墙壁被晒干后开裂，农田也裂开。没被洪水冲走水稻成熟了，在低头祈祷。

　　政府在离小学不远的地方平整了一片空地，建了几百间铁板房给村民，这是他们新的临时住所。除此之外，进来的路被拓宽，铺上石子。路边竖起一条条电杆，顶端挂电线，中部挂电话线，线路和电器都是政府出资。

　　刚开始有一些人坐着小轿车、面包车进来，这些人被叫作“领导”，他们每一次来都到处看看，然后和村民聊聊天，拍些照片就离开。接下来，时不时有辆挂着横幅的大货车进来，在学校中门口卸下网民捐赠得来的物资。棉被、衣裤、餐具、风扇、柴米油盐应有尽有。还有写着暖心祝福语的小卡片，成为孩子们的最爱。

　　明明是一场灾难，然而到了这时候，他们有一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梦想中的路打通了，电路重修了，不用劳作就可以得到生活物资。可是没有人感到开心，他们惧怕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每当回到村子中看到破败的景象，心就会感到疼痛。尤其是一些老人，会长久地驻足在房子前凝望，不断叹气。对于农民而言，土地和房子比身上的血肉还要珍贵。

　　姜可才重新“掌权”，带领村委会成员分配物资，送到每家每户。然后和李志勇商量，怎么样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让学校开学。在村民的配合下，回来后不到一个星期，学校重新开学了。

　　平静了两个月后，再次开始热闹起来。每到晚上，每家出一个人去到小学操场，在星空下开会。这场会议连续开了几天，会场上有时候安安静静，有时候吵吵闹闹，有时候你一句我一句像一个菜市场，有时候只有一个人说话，其他人秉着呼吸听。

　　岑平安每个晚上都去旁听，大概知道了怎么回事，和大家一样为岑东村即将迎来的巨变感到兴奋。

　　原来是上游坍塌的大坝需要重建，但是政府迫于某些压力“关照”了岑东村，所以要在无花溪的入江口处建设一座小坝。政府还决定修一条公路，从外面的公路修到岑东村，然后通往小坝，再沿江通往大坝。

　　政府决定把建设大坝、小坝和发展岑东村三件事结合，从岑东村直接招募修建大坝、小坝的工人。

　　灾难过后，岑东村的土地上只剩一堆破房子和破房子里面的家具，几乎没有人有富足的存款。但里的情况被外界熟知后，各界爱心机构、爱心人士踊跃捐款捐物资，有一笔不小的钱，政府也承诺会拨一笔款支持重建。

　　从已经掌握的款项来计算，大概能给每家每户建一座拥挤的新房子。有些人觉得重建房子就足够了，他们渴望回到以前的日子，过以前的生活。可是姜可才想趁这一次机会把岑东村发展起来，他把想法先在村委会会议上说出来：“留一部分钱财作为集体财产。”

　　李志勇也是村委会成员，问道：“那就意味着，我们还不能重建房子，要先去打工攒钱吗？”

　　“我就知道大家会这样问，但我决定了，我们可以先建房子。”姜可才的语气有点得意，“我们和上面说通了，他们先帮助我们建房，拖欠的钱财可以用我们去修建大坝、小坝的工资补偿。”

　　李志勇举手赞同，接着又有两人举手，其他人不赞同。意见产生了分歧，最后决定让村民们共同决定，这些天的村民会议就是讨论这些。村民中产生了更多的分歧，有人赞成集体财产，有人害怕被贪污不赞成，姜可才保证会把财物公开，还做了很多可行性的讨论，还是有人不相信……最后只好投票，结果是赞成的人稍微多一点。

　　针对其他问题，姜可才再跑出去找负责人，把好消息带了回来：“上面告诉大家，肯定会帮助我们重建，还帮我们找了邮政银行给我们免费贷款。”

　　大家听不懂，姜可才喝了一杯水，继续解释：“也就是说，村委会留下一笔钱财，剩下的钱按照人口分配到大家手上。大家可以拿着到手的钱去建房子，大房子小房子都可以。我们可以自己建，上面也可以帮找人，或者提供技术。如果钱不够，可以向邮政贷款，会给我们免一年的利息。我们可以去打工还贷款，也可以不打工，这个自由选择，能还款就行。”

　　“可是！”还没有人提问，姜可才马上接着说，“可是我觉得，我们还是要参与公路和大坝的建设，毕竟这是有利于我们岑东村、有利于我们子孙后代的事，我们怎么可以坐享其成？”

　　这段话让大家愣住了。

　　岑平安和孩子们对那些复杂的事情不感兴趣，他们去观看大人开会，其实是想看他们吵架。大人吵架的时候最有趣，吹鼻子瞪眼，有人吵着吵着就要打架。有人打架有人劝架，有人乘机骂人，越乱成一锅粥，孩子就觉得越有趣。

　　可是这个晚上，岑平安发现没有争吵，因为所有人都在听姜可才讲，没有兴趣的孩子们也听得入迷。

　　“我们的族谱记载着我们历史，我们的在很久之前逃避战乱来到这里，后来慢慢组成了岑东村。几百年来我们在这里安居乐业，不问世事，我们习惯了这样安逸的生活，不想去改变。”姜可才在人群中游走，然后跳上一张桌子，“可是外面的世界在变化，时代在发展，如果我们不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跟上时代的脚步，我们就会落后。落后是可怕的，我们或许甘心这样生活到老，但我们子孙后代愿意吗？他们没有知识的话，就会被社会抛弃，会变成原始人。所以我们既要为了自己，也要为了后代奋斗！”

　　“真正可怕的不是洪水，而是我们内心的懒惰和麻木。我们不应该局限在这里，不应该自己给自己铸造牢笼，不能故步自封，不能自欺欺人！”这是属于姜可才人生中的高光时刻，这个曾经立志改变家乡的大学生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多年，他的话钻进所有人耳朵，在他们脑海中回响，“我们要有勇气忘记过去，要有信心向前迈步！兄弟姐妹们，团结起来，让我们拧成一股绳，去重新建设我们的家园吧！用我们的力量让这里改天换地！被洪水冲倒的，就让他随着过去的生活一起倒下；没有被推倒的，我们把他推倒！我们不仅要建起新的房子，还要建起新的生活！”

　　李志勇叫道：“说得好！我们要向前迈步！”

　　他率先鼓起掌来。

　　刚开始只有他的掌声突兀地响。他继续拍，接着有两个人跟着拍，然后是三个、四个、五个……顿时，掌声如雷鸣响起。他们曾经有过这样意识觉醒的时刻，但都在实现的压力下消除，这一次不一样，他们内心的忧虑被姜可才揭露，揭露的同时给出了办法：大胆向未来迈进。 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