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平静的夜晚,她又做噩梦了,梦中的世界很混乱。
暴雨、闪电,周围的孩子大声喊叫。她知道那些孩子是谁,可仔细看的时候面容都是模糊的。她抱着孩子逃跑,看见一个孩子就抱起一个。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抱起那个多孩子,没有心思考虑那么多,她只能不顾一切救人、救人……
梦境没有规律的跳动,像卡顿的3D电影,不论跳到什么情景,洪水和呼救的孩子是不变的两个元素。她被梦牵引,唯一能主动的事是救人。梦快结束的时候,眼前出现一面蠕动的浑浊的水墙,水墙吸吮着世间的事物,包括一个个叫喊的孩子。她把所有孩子都推开,有三个孩子陷进了水墙,她抢出第一个,第二个陷进一半才拔出来,像拔萝卜一样。第三个孩子不见了,水墙静止下来。
她来到水墙边,抬头望去,水墙高到比云还要高的地方。
她把手伸进水墙里,竟然是暖暖的感觉。她双手摸进去,双手受到阻碍。她用力推一下,感受到一阵不知哪里吹来的风。她走进水墙里,全身进去的刹那,她猛地睁开眼,世界蒙上了灰暗昏黄的滤镜,窒息的感觉……
她推开被子,睁开眼,一片黑暗,空调在呼呼地吹风。
她深呼吸了几下,把思绪从梦境中抽了回来,伸手摸摸了身边的人。他的呼吸平稳。她抱紧他,感受他身上传来的体温。一年前,两人结婚了,开始同居,从此她迷上了这种感觉。可是一年过去,他们也没要孩子。
刘育说:“我看不到未来。”
可能是因为那个牵挂,她从来没和别人说,这是她的心事,也算她的心病。最近的梦就是源自这个心病。从得知岑东村被洪水淹没的消息,她就屡屡梦到那里,一些梦是美好的,多数像刚才那个一样恐怖。
她和何敢当支教回来,在城里当老师,工资和收入稳定,不出意外的话能在接下来几年考进编制。按照计划,过两年他们就可以付首付买房,车也可以买了。这样安定的生活很多人羡慕不来,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内心的渴望得不到满足。
她不喜欢现在的生活,觉得一眼就望到了头,以后只有工作、生孩子,财迷油盐,没有意义。虽然仍旧在教书,教书是以前的理想职业,可是她觉得在这里教书找不到快乐。太多人争破头颅挤来这里,一个岗位十几个人争夺。要不是刘育的爸爸“有关系”,两人很有可能齐齐落选。
高兴没多久,刘育就感受到了一种束缚,她没想到这么多人争取的岗位,原来是那么“窄”。渐渐的,她感受不到作为一名教师的自豪,感觉自己是被圈养的动物、机器上的一枚螺丝钉。学校什么都要规定,上课要规定这几分钟上什么,那几分钟上什么,老师不能和学生随便说话,用什么语气词打招呼都要严格按照固定,还有那群难以应付的家长,他们总说自己忙,却把学生不写假期作业归结于老师的责任……很多很多事,她想想就感觉头炸开。她作为一名教师的理想是培养孩子的独立思想和宏大志向,而不是像流水线一样层层复制、过关、出场。
可是她没有提出过这些,因为她爱身边这个男人。大学的时候和男人展望未来,他们梦想的生活就是现在这样:一间小窝,两人相伴,生活平安喜乐。她不想在平静的海面投一块石头,激起的涟漪不一定是美景,也可能是海啸。她陷在这样的矛盾中体验生活的一地鸡毛。
这时,黑暗中响起他的声音:“做噩梦了?”
“呃。”她应了一声,过了一会才说,“我以为你睡着了。”
“我是睡着了,但又醒了。”
“你怎么了?”
“和你一样,做梦。”
“我没做梦。”不知道为啥,她不想让他知道这些,“你又不在我脑子里,你怎么知道我做梦。”
“那还能把被子踢开?”
“噢。”
他告诉她:“其实我也梦到了,我梦到的是风筝,你呢?”
“你怎么知道我梦到岑东村了?”
“你说梦话了。”
“好吧。”她说,“我梦到了洪水。”
她和他说起自己的梦,聊到了半夜。
入睡前,他说:“有点怀念那里。”
她被困意搅得意识模糊,软绵绵地说:“我以为你不喜欢乡下,以前你总说打死都不回农村。”
“以前是以前,那时候觉得自己辛辛苦苦走出来,再回去就亏了。”何敢当说,“可是人都会变的,那时候太年轻了,觉得自己什么都懂。要经历过,才知道自己内心的真实渴望。”
刘育没回话,她睡着了。
她又做了一个梦,那个梦源于一张画:草地上是奔跑玩闹的孩子,头上飞舞着蝴蝶和蜜蜂,一轮太阳预示这一天会阳光明媚,天空的云朵上站着一位双翅张开天使。显然,画画的那个孩子把天使当成了自己。
前些天,洪灾的消息登上报纸,第一天只是一段简短的文字,只说大坝坍塌,有村子被摧毁。没报道具体伤亡和财产损失情况,岑东村也只是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名字。
再过一天,岑东村作为版面登上头条,大家这才发现原来大坝坍塌的时候人没来得及撤走。还有一张从天空拍摄的图片:楼顶挤满难民,一个穿着脏衣服的孩子躺在中心,旁边的母亲昂起头,投来乞求的目光,大张着嘴在喊叫什么,眼眶中满溢痛苦的泪水。
照片被调成暗淡的色调,有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各大报社纷纷转载这篇报道,图片被上传到网上,网友转发评论。网络介入后,不仅是本市本省的人,全国各地的人民都知道了受灾的岑东村。他们在那张图片下感受到震撼人心的母爱,想象她的绝望和喊出的话语……不出一日,就有很多自发组织的捐赠。政府迫于舆论压力,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支援岑东村,并发表声明会做好安抚和重建工作。
两天后,公务员张天在支援岑东村途中牺牲的消息在网上炸开,网民发出了愤怒的质疑。不知道是自发的还是有人刻意组织,这件事迅速被网络各大媒体炒成热点,关于灾难的种种细节被上传到了网上。
网民从已知的条件推断:这场灾难的根本原因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网民发出各种质疑,为什么大坝会坍塌,先前没有评估蓄水量吗?于是网民猜测,这是豆腐工程,工程款肯定被吞了不少才导致这样的后果。他们继续置疑,为什么在水位增高的时候没有发出警报,为什么大坝坍塌之前没有预测到坍塌的可能?网民猜测,相关人员可能不是凭借专业知识进入相关职位,而是通过贿赂,毕竟贿赂是一种博大精深的文化。似乎是冥冥中有一双手,为了让舆论形成一边倒的气势,电话线断掉的重要细节没有人注意。各种增加舆论热度的信息继续被曝光:早在一年前就有人在大坝主体发现裂缝、坍塌的过程很缓慢,有足够的时间转移民众、下雨的时候某高官在某场所出入……
这件事的影响太大了,受到的“上面”的重视。
“上面”先在网上收集信息,判断真伪,然后成立了专项调查小组。小组就位不出三天,就有大官员被停职审查。专项调查小组接着顺藤摸瓜,摸出了一宗大事件,一场惊动全国的贪污案就此露出了尾巴。 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