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大家还一起种地,一起吃饭,那个时候叫大锅饭。”李志军包着粽子,告诉了儿子过去的事,“你奶奶身体不好,刚好碰上那年收成也不好,人就这么没的,走的时候八十斤不到。你爷爷还能撑几年,后来查出胃有问题,不愿意治,也走了。”
“你爷爷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自己种地。他老是说以前,以前没一起种的时候,收成比一起种好,反倒是一起种了,人都懒散,不愿意干活,田里一半杂草一半稻谷。不是懒的人不愿意,连勤奋的也不干,勤奋不是傻,谁愿意自己费力给别人享受?行不通啊,行不通。”
“你爷爷走了没几年,就分单干了,他再撑几年就能愿望成真了。田地按人口分,咱们家就剩我一个人,得的地很少。只有田地能种一些东西,有些旱地能用,但都是姜屋屯的。外面的荒地什么都种不了,一层土下都是石头。种出来的东西都不够换锄头,就算种下去,可到了旱季,风一吹,就什么都没了。那时候苦,每年都得交公粮。”
“……后来,我觉得种地不行,就去了广东。广东刚开放没几年,热闹得很,各种东西涌进来,看的玩的,眼睛收不过来。我原本还打算留在那里不回来了,可后来飘久了,没着落了,觉得人还是得回家乡……”
李志军讲得很入迷,可是李明听不懂,直到听到广东两个字,他才问道:“爸爸,你是不是在广东认识妈妈?”
问完后,李明马上后悔,因为父亲听到“妈妈”两个字,脸色就变了。他应该早就意识到,不能在这个节骨眼提母亲。这无非是在父子关系刚得到缓和就触发了再度恶化的导火线。
父亲恨她,这是毋庸置疑的。在过去很多年,他刚懂事的时候开始,父亲就给他种下“她不是一个好女人”的观念,不论生活中遇上什么困难或者不愉快,哪怕毫不沾边诸如赌钱输了、收成不好了、饭菜馊了等这些事,他都能归结成“那个女人的错”。“那个女人的错”好像是生活中的一个定理,可以解释一切。
李明有很长一段时间相信父亲说的是真的。直到有一次和同学打架,同学抱着他妈妈哭泣,自己却只能在角落被老师训诫,他开始不那么相信父亲了。他觉得或许母亲有错,可不至于什么都是错的,他能原谅她的错,只要她回来。他独自渴望却不与谁诉说。
李志军的脸色变成了无奈,长长叹了一口气。
“是的,那时候我们在一个工厂,一条流水线。我不想飘了,她也不想飘了,就跟我回到这里。”
李明又问:“她很坏吗?”
李志军想了想,摇摇头,不说话。
粽子包好了,一共八个。
李志军在门口架起一口大锅,李明把粽子一个个搬进去,再倒满水。李志军劈了些木材,先把小木材烧起,再把两根大木头放进去。木头慢慢烧着,两父子在烤火。
李志军估摸着时间到了,叫李明把鞭炮拿出来,摆在门口。
“喜事的鞭炮从外面摆进家里,丧事的鞭炮从家里摆到外面。”李志军说,“等下听到别人放了,你也放。”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鞭炮声响起了。李明点燃了自家的,鞭炮劈啪作响,一颗颗火星飞溅。李明跳着叫着,指了指天上,叫父亲看。李志军抬头看去,一枚枚烟花从学校楼顶飞起,炸裂,璀璨的光照亮整个岑东村,以及村子之外很多地方。
赌钱的人也短暂停歇,出到门口看这烟花,笑着,嘴里哈出白气。
安静下来后,李志军眯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灶火灭了,有点冷。他加了件衣服,打开锅盖,热气和米香、肉香一起涌出来。他发呆许久,忽然眼眶湿润,想起了很多年前,整晚不睡觉就是为了等母亲把锅打开。
时间太快了,过去这段时间他都在感慨,时间太快了,孩子们都长这么大了。
他把米粽一个个捞起来,放在竹篮里,挂在墙上。他怕儿子拿不到,又挂低了一些。他躺在沙发上,又眯了一会儿,再睁开眼,天微微亮。他包了一个红包,去拍醒李明,把红包给他。
李明接过红包,迷迷糊糊地说:“恭喜爸爸。”说完又睡过去。
李志军换了一件厚外套,穿好了鞋,走几步,觉得脚有些冷,脱了鞋再加一双袜子,穿鞋时发现鞋面裂开了。他拿钢丝在鞋上捆一圈,虽然勒,但不会裂得更多,这就行了。他又封了一个崭新的红包,放在贴身口袋里。接着吃了一个粽子,再拿一个粽子,用塑料袋包好,装进另一个口袋。
他出门,轻轻把门关好,去到李志勇家敲门,敲了两下门就开了。大年初一,一般都早早起床,李志勇也不例外。李志勇问他要干吗,李志军说借车。
李志勇明白了,把自行车推出来。
“孩子长大是好事,多少人日日夜夜盼着孩子长大。”李志勇拍拍李志军的肩膀,“孩子长大,也就是说,我们这些当父母的,说话做事就不能站在他们头上了,有时候还得低他们一头。”
李志军点点头,低声说道:“我懂。”
李志军骑着车出去,路上遇上了赌钱回来的人。赢钱的人问问题,志军你去哪里,志军你怎么不来赌,志军你冷不冷?输钱的人也问问题,志军大年初一出门不吉利你不知道,志军你儿子是不是被卖了,志军你去找你老婆?他不回答,骑车穿过他们。
李志军踩着踩着,觉得脚僵了。他还是费力踩,穿过荒地,来到了公路。公路上没有人,他继续踩,站起来踩。冷风扑向他粗糙的脸,一阵麻一阵凉。 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