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从小就不喜欢过节，也不喜欢别人和他谈起母亲。仿佛没有母亲是一个人的污点，污点被挖出来就觉得羞愧。小的时候，他学会了哥哥和父亲的暴躁，谁把自己的羞愧揭穿，就会对谁大发雷霆。他还会想方设法欺负别人，因为欺负别人能感觉到一种愉快，这种愉快会让他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可怜。

　　李明潜意识里明白，那样做没办法弥补自己内心的某种空缺，就像每一次过节的时候，别人家热热闹闹，端午吃米粽，中秋吃月饼。尤其是过年，家家户户放鞭炮、贴对联。他家没贴过对联，或许小时候贴过，可是他不记得了，墙上有一点痕迹，是几年前留下的。

　　过节的时候，李明不敢出门，因为害怕被人问：“你家贴对联了吗？你家放多大的鞭炮？你家怎么不杀鸡杀鸭？”

　　他回答不出，觉得怎么回答都是羞耻的，索性不出门了，一天到晚在家睡觉。第二天再有人问，可以虚构很多无法对证的热闹。可是在家也不好，一天到晚死气沉沉，哥哥、父亲都不说话，也不理会他，各自沉默做各自的事，仿佛过节是为了给嘴巴放假。

　　唯独今年不太一样，过年前几天，父亲要带他去大圩。

　　去大圩的方向和去镇里的方向相反，路一样的弯弯曲曲，多数是下坡路。

　　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条溪边，沿着溪再走半个时辰，到了冲口。冲口是溪的入江口，有三艘船在那里等着，见两人来，三个船夫挥手招呼。

　　父亲问多少钱，三个人都说四块。

　　父亲问道：“不是三块吗？”

　　一个人说：“过年涨一块，不变。”

　　父亲问：“小孩三块拉不拉？”

　　另一个说：“拉！”

　　父亲带李明上了这个人的船，李明看见另外两个人怨恨地瞥了这个船夫一眼。再等两个人，船夫出发了。李明小时候去过大圩，后来父亲不带他去，听说是那年翻船，死了几个人。不过不是岑东村的，李明不知道这片土地上除了岑东村还有什么村。

　　大江滚滚流，小船逆水而上。不时出现一艘大船，在李明看来，那简直是超级巨无霸，因为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船能比一栋楼要大，更没想过船上会顶着一栋楼。

　　他看得入迷，心想要是哥哥在就好了，他会跟哥哥滔滔不绝分享自己的想法，可惜在旁边的是父亲，他不怎么敢在父亲面前说话。

　　逆行四五公里，从一个码头上去，到了大圩。

　　道路的两边都摆满货物，店内店外都是人，李志军拉着李明的手，在里面挤来挤去。挤了挤，买了一只鸭，再挤挤，买了一只鸭。挤了两个时辰，两父子手里拎满了年货，糯米、对联、鞭炮……期间李明盯着一个塑料奥特曼模型不放，李志军问了一下店家多少钱，店家说十块，李志军带着李明走开了。可是回去的时候，他又折回去买了。除此之外，他还给李明买了新衣新鞋，一把烟花。

　　大年三十那天，李志军早早叫了李明起床。

　　父子俩忙活了一天，把家从里到外打扫干净。先是地面，再到屋檐下的蜘蛛网，整个上午尘土飞扬，有种破庙换新房的巨变。接着再把所有物品整理一遍，不要的全都清除出去。下午，洗澡，洗衣服，贴了对联。傍晚杀一只鸡一只鸭，两个小时后，满满一大桌子菜。李明笑了一整天，胃口大好，吃了一只鸭腿，一只鸡腿，接着大吃特吃。

　　刚入夜，外面响起了烟花炸裂的声音。李明坐不住了，不时往外看，又看看李志军。李志军笑着说：“吃饱了，可以出去玩。”李明抱着烟花跑出去。

　　往年李明没有烟花，只能哀求别人给自己玩一下。这一次他有了一大把，没以前那么拘谨了，追逐来追逐去，不亦乐乎。

　　烟花炸裂处，满溢孩子的欢声笑语。

　　玩累了，都回家睡去，约定明晚继续。回家的路上，李明心想父亲肯定去赌钱了。每年这个时候大家都赌钱。在村里种田的，去广东打工的，钱多钱少的，都把钱往桌上丢去。对于这些赌鬼来说，今晚是财富集中再重新分配的一晚，他们激动，他们喊叫，通宵一个晚上后，扑克牌还是那副扑克牌，口袋里的钱却或多或少，几人欢喜几人愁。

　　回到家中，李明却惊讶地发现父亲没去赌钱，而是在包米粽。

　　父亲看见他，招呼道：“过来一起包。”

　　他去坐下来，说道：“爸爸，我不知道你会包米粽。”

　　“会的。”父亲说，“我妈妈教的。”

　　“爸爸的妈妈？”

　　“嗯，你奶奶。”

　　李明坐下来，拿起粽叶，但是父亲叫他别着急。

　　“来，跟着我。”父亲包好手上那个，招呼他开始学，“先拿三张粽叶，跟我一样叠好，不对，两张放底下，一张放中间。”父亲帮他放好叶子，“手像我这样抓……对，就是这样，然后放糯米，摊开，放绿豆，再摊开……你摊得不好，我帮你……这样就行了。然后再放绿豆，盖住肉；把米放在绿豆上面，把绿豆盖住。包的时候要特别注意，不要让米露出来……”

　　李明没盖住，米从下面漏了一把。他连忙伸手接，结果粽叶弹开，米飞溅而出。父亲说别动，他没动，吓得脸色发白。他想起有一次做饭的时候不小心把油漏了，父亲先暴躁地揍了他一顿，再罚他跪到膝盖要裂开。

　　这里的人都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每一种浪费粮食的行为都要惩罚。

　　如果没有人能惩罚自己，就要自己打手，他就见过父亲炒菜掉菜时狠狠打了自己的手。

　　可这一次，李志军却没有生气。他绑好了自己手上的，然后把李明的失败品接过来。他把肉夹出来，再把绿豆分拣出来，重新叠好粽叶，再重新放米、放绿豆、放肉……他的手巧得像个女人。

　　“没有那么容易学会的，以前你奶奶教我的时候，我也绑坏了好几个。”李志军说，“那时候她也不怪我，还跟我说：人多多少少要犯点错，犯错没关系，知道自己错在哪，改过来就好。那时候我不明白，现在才懂。”

　　李明实话实说：“我也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没事，你记下来就好，以后会明白。”

　　李明点点头。

　　李志军转移话题：“以前包的粽子没有肉。”

　　李明吃了一惊，问道：“为什么？”

　　“因为穷，那时候苦啊，比现在难多了。” 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