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勇深知领导们的“考虑考虑”是不会有结果的，继续诉苦，让局长知道没有足够的老师真开不了学。局长翘着脚，悠闲地喝茶，时不时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吹口哨。
李志勇暗示姜可才送礼，姜可才把背来的箩筐放下。
李志勇转身关上门，说转回身：“黄局长，这是给您的。”
“给我的？”局长站起来，去摸摸箩筐里面的物品，又翻了翻，“给我的？”
他仿佛在找什么，继续翻弄，没找到，又疑惑地嘀咕道：“给我的？”
姜可才说：“就一点特产，没别的，我们知道不能贿赂。”
“没别的，就一点特产。”局长重复他的话，回到座位上坐下来，慢悠悠翘起脚，“当然，当然不能这样贿赂。”
他突然一拍桌子，吼道：“我是人民群众的干部，人民的子弟兵。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要腐朽人民干部，就这样腐朽？我是能腐朽的？”
局长继续骂，姜可才连赔不是，李志勇的脸越来越黑。他们被轰出去后，姜可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志勇问：“你也是一个当官的，这都不懂吗？”
“我这算什么官嘛。”姜可才说，“当那么多年，没见过个大领导，今天是我和大领导说得最多话的时候。”
李志勇不说话。姜可才说：“没想到，这个大领导不收礼。”
“什么不收礼，你信他的鬼话？”李志勇骂道，“要是我们在筐里塞钱，事就成了。”
姜可才明白了，停下脚步。李志勇问他想干什么。姜可才说我现在才明白。李志勇问他明白什么。姜可才说：“我以为你没本事，可是你这样的人，不可能没本事的。”
李志勇有些垂头丧气地说：“以前你说我没本事我会生气，会和你吵，可是我现在是真没本事。”
“不是你没本事，要是你都没本事，我们岑东村就没有谁敢说自己有本事。”姜可才忽然嘿嘿笑，吓了李志勇一跳，“我觉得你最有本事，你跑了那么多天，干不了这件事，这不怪你。面对刚才那头猪，我也没有办法。我觉得我们就是……太保守了。”
“保守？”李志勇想不到姜可才嘴里能说出这么难以捉摸的词，“什么意思？”
姜可才似乎想到了什么事，继续嘿嘿笑。
笑完后，他才说：“你还记得初中的时候，我们被一个果贩阴了不？”
李志勇摇摇头。姜可才继续说：“就是那个，我们去买果，一毛钱一斤，觉得很便宜，都买了。结果秤了，他说是一毛钱一两。我们不给钱他就把我们留下。”
李志勇想起了，问道：“对，他说秤了就是买了，不给钱就送去警察局，如果没钱就写欠条。”
“对对对，那时候我还以为警察真会捉我，吓坏啦。”姜可才一拍大腿，“结果你直接在他摊位前躺了下来。这样一整，没有人敢买果了。开始是他硬要留我们，你这样搞，他求着我们走开。结果你不愿意，他把果送我们了才愿意走。”
两人想起这件事，笑了好一会儿，笑得大汗淋漓。炎热把李志勇拉回现实，在短短瞬间，他想到自己过去很多事情，从少年辍学到去广东闯荡，打工到做生意，回来创办红旗小学。几十年过去，落魄风光都有过，现在却面临学校没招够老师的问题。他想到学校的事，笑不出来了。这些天早上，枕头上掉了很多头发，妻子开玩笑说，再过一两年，他就有“博士头”了。
姜可才发现了他的惆怅，说：“你见世面多了，倒是没那么胆大了。”
“人就是活得越久顾虑越多。”
姜可才放下箩筐，往教育局门口走去。
李志勇问：“你干吗？”
姜可才嘿嘿笑了两下，回头说：“想到我女儿不能读书，就顾虑不了什么了。”
李志勇看不到他脸上除了笑还有无奈，可是他想不到姜可才要干吗。
姜可才走到教育局门口。门卫认出了他，明知故问：“你找谁？”
姜可才说：“局长。”
门卫说：“有预约吗？”
姜可才摇摇头。
“那不能见，局长是大忙人。”
姜可才点点头，和气地说：“你很有趣，那我就不见了。”
门卫指着气派的大楼，说：“他还在里面，一般被轰出来的人还有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不搞了不搞了，改过自新太难了。”姜可才摆摆手说，“我们这辈人，改了几十年。”
门卫听不懂姜可才说的话。姜可才背着手在门口走来走去，门卫看不懂。姜可才朝门卫笑笑。门卫僵着脸，过了一会儿，也咧嘴笑笑。
姜可才说：“我女儿要读书，我们村里很多人要读书。”
门卫说：“读书没啥用，还不如当门卫挣钱多，还能扩展人脉。”
姜可才问：“你觉得局长是你的人脉？”
门卫点点头，骄傲地说：“我天天和他接触，我认识他，他认识我。”
姜可才无奈地摇摇头，又在门口走来走去。门卫问他干吗，他摇摇头。李志勇问他干吗，他摆摆手，再摇摇头。过了半个时辰，门卫又问他干吗，他反问下班没有。门卫去门卫室看看，说道：“还有大半个时辰。”
还没过两分钟，局长走出来，进入那辆崭新的轿车。姜可才突然扯开嗓子大喊：“孩子读不了书啦！”接下来，出现一幕令人咋舌的画面：姜可才，这个岑东村的村支书，在教育局门口躺了下来！
李志勇明白他要干吗了。
姜可才躺在地上大叫：“学校没老师啦！孩子读不了书啦！局长你开小车去看看他们吧！”
局长鸣笛冲出来，然而姜可才想到，他再大的官也不能在这里撞死人！于是假装看不见继续喊。局长的车像一头猛兽轰隆着、轰隆着，离姜可才还有半米的时候停下来。局长下车骂姜可才是个蛮横的农民，骂他是碰瓷的老贼。局长涨红了脸，瞪了一眼门卫。
门卫收到了命令，跑去把姜可才拉开。门卫高大的身躯也拉不开姜可才，气派大楼里面的高挑女人出来帮忙抬。姜可才大叫着：“学校没老师啦！孩子读不了书啦！局长你开小车去看看他们吧！”路人都停下来看。
门卫和女人刚把姜可才抬过一边，回头看，傻眼了。李志勇也在门口躺了下来，和姜可才一起大喊。门卫和女人去抬李志勇，姜可才又跑回来。局长不动手，只在这里骂这两个人是粗鲁的农民。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姜可才、李志勇和门卫、女人的“搏斗”越来越滑稽，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局长的脸像快要涨破的红气球，肚子随着呼吸一上一下。
……
入夜了，气温慢慢下降，一辆自行车在不停弯曲、不停起伏的路面爬行。
突然，轰隆一声，车爆胎了。
李志勇看了看，说：“太黑了，就算白天也修不好。”
姜可才说：“只有几里路了，走着吧。”
两人不惧怕走夜路。几十年前他们还读中学的时候，比现在还艰难，全村就几个人能出来读书，一周走一次这样的夜路，闭着眼也能回到家。那时候有星星的指引，很多年后，少年已经变成了中年，星星依旧挂高在回家的路上。
他们聊过去，聊少年时期的梦想与抱负，聊时光荏苒后的各种感慨。
聊着聊着，看见红旗小学楼顶的一盏灯了。
岑东村的人都知道，红旗小学的楼顶有一杆红旗，每到入夜就会亮起白色的灯。创立的小学的校长说，只要红旗小学在，这盏灯就在。这盏灯会为所有晚归的人指引方向。
姜可才望着那盏灯，说道：“今天那么狼狈，可不要告诉别人喔，不然丢人了。” 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