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口口声声在人民群众面前保证，一定会解决红旗小学的教师问题。姜可才心想他也许会骗自己，但不会骗人民群众吧？再想到他们已经报警，警察来了就麻烦了，于是就此收场。

　　开学前一天，一个老头坐着摩的来到红旗小学门口。老头去找到校长，叫他付钱。老头没有先前跟摩的司机说定价格，导致他胡乱要价。李志勇废了半个时辰，才把价格从八十降到三十，这对他来说也像割肉。

　　这个老头就是局长承诺的“两个有能力的专业教师”，刚开始就给李志勇留下了很糟糕的印象。要不是真的没有了选择，李志勇当场就让他打道回府了。

　　这位自称“桃李比圣人孔子还多”的吴老师，根本没意识到李志勇的反感。他觉得自己是像砖石一样的稀缺品，去到哪里都会成为被争夺的对象。从下摩的开始，他就没正眼看过谁，觉得坐摩的来简直委屈了自己，校长应该开小车去接他——当然，他不知道李志勇连摩托车都没有。

　　吴老师在学校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回头看看校长。

　　李志勇热情地说：“请吧。”

　　吴老师疑惑地问道：“没有人了吗？”

　　李志勇更疑惑，反问：“要那么多人干吗？”

　　吴老师以为自己来到这里，会像电视里那些去到乡村的领导一样，有很多孩子捧着花朵欢迎，他刚下车就放起鞭炮，孩子们尖叫，地上铺着一张长长的红毯，他一边招手一边踩着红毯走进学校。

　　可事实上，连两个帮忙搬行李的人都没有。吴老师生气了，觉得自己受到了亏待，被欺骗了。可是他不敢去怪罪骗了他的局长，而是责怪校长的敷衍，责怪这个地方的贫穷。于是眼尖起来，所见到的东西都不太好。

　　还没进到校门，他就说：“这个路不太行，走着磕碜，不像城里的学校，地面要铺瓷砖。”

　　李志勇惊讶地说：“哦？我没见过哪所学校地面都贴瓷砖。”

　　“有的，很多。”吴老师圆谎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不过那是贵族的学校，平常人看不到。”

　　李志勇这个“平常人”懂了，不是懂了什么是贵族学校，而是懂了吴老师的话，于是顺着他的话自嘲道：“我们这个地方，路都是人踩出来的。要瓷砖铺路，得人人学会做瓷砖，吴老师您可得花点心思教教孩子做瓷砖了。”

　　吴老师没接这句话，因为他发现了新毛病。他一只脚迈进校门，这只脚又退了出去，然后他指着校门说：“都是锈，这多不卫生。”

　　校门是钢棍和贴片焊成的，油漆脱落了，被雨淋过，就生锈了。

　　李志勇搞不清楚门生锈跟卫生有什么关系，想到吴老师是城里来的，或许是城里人都爱卫生，即便不是卧室的门也要保持干净。

　　他说：“这个门从学校建成就用，久了生锈正常，过段时间我请师傅来重新上漆。”

　　“上漆？污染环境嘿！”吴老师不屑地说，“油漆味道大，致癌，学生闻了准生病，一年死一个。”

　　李志勇被这话惊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尴尬地笑笑，请吴老师进去。

　　吴老师把手提箱放下，背着手看里面。李志勇懂了，把大箱子扛上肩膀，腾出一只手，帮他拎起手提箱。

　　老头慢悠悠走进去，忽然惊讶地问：“咦，篮球场呢？”

　　李志勇说：“我们这条件，哪里建得起篮球场。”

　　吴老师一脸嫌弃地说：“没有篮球场的地方，根本不像一个学校，我在城里没见过哪个学校没有篮球场。”

　　李志勇懂了，他是要专门找碴。

　　再走一会儿，吴老师指着校园的一只鸡骂道：“校园是个神圣的地方，怎么容许这种俗物进来！”他看李志勇，李志勇没说话。为了缓解尴尬，吴老师跑过去，捡起一块石头砸鸡。这老头力气也是大，竟然把石头丢出了墙外。

　　李志勇没理会他，把他行李搬去他的宿舍。

　　吴老师进去宿舍，眼睛扫了一遍，开始询问各种问题：空调在哪里？冰箱在哪里？洗衣机在哪里？得知没有这些物品，他不断摇头叹气，说自己在城里什么都齐全，来到这里就是受罪了。他唠叨了一下，骂骂咧咧起来。

　　李志勇离开，去到楼下办公室，还是听到老头骂骂咧咧的声音，时不时砸一个东西。他沉默地坐在办公室里，什么也不做，情绪低落。

　　从何敢当和刘育回到城里，到将近两个月招聘教师一无所获，最后来了这个人的经历，他的内心第一次开始松动。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年放弃光明的前途，回来办这个学校是不是正确的选择。如果留在城里，继续做生意，他现在十有八九还会是老板，生活无忧无虑，家人孩子也会跟着幸福。

　　晚上，李志勇和姜可才两人亲自接待了这位“桃李比圣人孔子还多”的吴老师。在吃饭之前，他嘴里已经说了五次这句话，因此过后李志勇和姜可才把他叫“大孔圣”。

　　“大孔圣”声称自己和局长有“亲戚关系”，见两人毫不犹豫点头附和，他继续吹嘘，是局长亲自到他家去求他，他才愿意到这里支教。

　　接着，“大孔圣”声明，自己的学生有一个在十年前考上了广西最高学府：广西大学。他料想这里的人不知道那个学生不是自己教的，只是放假的时候以人师风表教育过他几次。所以在吹嘘中，那个学生从小就受到自己指点，从一个坏孩子到考上大学，有一半是自己的功劳。

　　姜可才连连叹服，李志勇只是附和。

　　“大孔圣”只说不吃，李志勇发现了，问他怎么不动筷子。“大孔圣”说局长送自己来的时候，去饭馆吃过了，有五肉三素，一下子吃不惯桌上的菜。李志勇明白，另一个说法是：你就用这破菜招待我，我不吃了。

　　饭后，姜可才高兴地摩拳擦掌，兴奋地说：“他有教过大学生的经验，把我们的学生给他，以后就可以出大学生了。”

　　“吹牛的。”李志勇说，“要出大学生，只有敢当和刘育那俩孩子能教出来。”

　　姜可才不信，他总是觉得何敢当教孩子玩风筝是不正经的事情。李志勇摇摇头否定了他，说道：“他们那个叫素质教育，是一种进步的教育。孩子不能只死读书，还要身心各方面都得到发展。”

　　姜可才说：“屁，孩子不读书去瞎搞，没用！”

　　李志勇没理他。

　　夜晚睡觉时，李志勇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妻子发现了他的低落。她花了半个时辰套他的话，才知道他在怀疑自己。

　　妻子问道：“你忘了那时候说的话了？”

　　“什么话？”

　　“噢，你那时候告诉我，就说怕自己忘记。”妻子说，“你还说如果有一天你忘记了，我要提醒你。不过我也不记得原话了，只记得大概意思。”

　　“到底啥话？”李志勇急了。

　　“大概就是说，你很蠢。噢，你自己说的。那时候你自己说，你知道自己很愚蠢。可是你觉得自己还是要回家乡，因为你混出头了，你出来了，你有钱了，能享福了。可是你不能一个人享福，你想要岑东村的人都混出头，都出来，都有钱，都能享福。你还说过一句话，叫什么话了。想不起来。”妻子想了一会儿，“对对对，你说你要‘先富带动后富’，这就是你的使命。对的，你说的就是使命。”

　　妻子停顿了一下，问他还记不记得。

　　他说：“你继续说。”

　　她继续说：“你想了很久你这个‘先富’要怎么带动那么多‘后富’，接着你发现带他们做生意是不可能的，你觉得自己没那么大的能力带那么多人。要让他们自己致富更不可能，所以你想出了一个办法：教育。那时你说，所有的落后归根结底都是教育的落后。于是啊，你就决定建学校了。”

　　“你知道自己会后悔，你就跟我说，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我就要告诉你：做这件事会遇上很多困难，可是苦难不是阻挡你前进的理由。因为做这些事，生活是向下的，但生命是向上的。现在的你是埋下种子的人，浇水的人，施肥的人，将来的某一天，或许是很多年后，被你埋下过的种子会长成参天大树。

　　“你说这就是你人生的意义，那时候我还不理解了，可那么多年过来了，我也慢慢理解你了，没想到反倒是你自己不理解自己。”

　　妻子等他说话，他没说话。

　　“嗯？”妻子说，“怎么不说话啦？”

　　李志勇说：“睡觉睡觉，明天开学了，还有好多事。”

　　过了好久，她听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长长呼出来。 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