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酒煮玉蕈(05)
第四回 白局
晚风凉意袭人,不知谁家奏起了邺都白局,丝竹声声入耳,寒意入骨,也比不上心伤。
石三娘安排好后头,也往前头大厅来招呼其他客人。
见大夫人站在院子里犹自发愣,便回身去柜台下取出一罐荸荠花色干,递到她面前:“王夫人累了吧,我看您刚才也没吃什么东西,尝尝看我做的荸荠干,蜜糖渍的,甜呢。休息会儿。”
大夫人目光飘乎,悠悠叹了口气,说:“看,真是一双璧人啊。”
石三娘只作不解。
大夫人兀自摇了摇头,哂笑道:“石娘子不必这么客气,我本姓曲,唤我婉宁就好。”
“如今,我已算不得什么王夫人了。”末了又加了一句。
石三娘见大夫人黯然神伤不愿他人打扰的样子,只好识趣的走开。大夫人身边的丫鬟——名唤茱萸的那位,从屋里头拎了件袄子出来给大夫人披上。
这世间哪来那么多的“一生一代一双人”,
多的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待韩大人一行人回来,石头醉的客人们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小月牙在院子里跳房子玩耍,只见王大人与那位珠光宝气的夫人并行相依偎,缓缓向小月牙的方向走来。
转身上了拐角处的楼梯,身影就这么消失在小月牙的视线里。
小月牙只觉得那个画面说不出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叫人羡慕。那会儿小月牙还太小,不谙世事,以为所谓的相爱相知的幸福模样就是像这样了。
兴许是石三娘的手艺太好了,让那位二夫人很是欢喜,本来说只是略作歇脚,不知不觉竟在石头醉逗留了好几日。石头醉多了些人烟气,连带着邻里邻居的也热闹了几分。
这几日石头醉本就火热的生意更盛了,门口整日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韦逸一个跑堂的前前后后几乎脚不沾地,飞檐走壁也忙不过来。
慕名而来的客官络绎不绝,时不时就排起长龙,进进出出的人和车马常将门口堵的水泄不通。
也不知道是哪个知情人不小心透露出的消息,或抑是旁人八卦心盛、随心猜测的谣言,说是这里头有一庄公案呢。
还是个王宝钏苦守寒窑的故事。
韩大人本名唤做“韩涵”,广陵高邮人士,小月牙先前就听张妈说过,韩大人祖上就是有荫封的,是个家风甚好的读书人家。只是张妈不知道的事,韩大人祖上虽是有功名的,到了韩大人爹这一代也已经败的差不多了。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抑或是怎么的,韩大人他爹竟投生来了个十足十的败家子,成日里不是狎妓就是赌钱吃酒,还染上了抽大烟的毛病,生生拖累死个人。所幸韩大人他娘是个十分明智的,在韩大人的督促教导上没懈怠过一分,说是“孟母三迁”也不为过。等到韩大人长到十岁的头上,终于,家产败得也差不多了,韩大人他爹终于舍得去地里跟爹娘请罪了,小韩大人才算是苦尽还未甘来。
直到遇上广陵东关古渡有名的“太白酒家”的独女——曲婉宁小姐,小韩大人的日子才真正开始算得上“甘来”了。当初可是一桩众人交口称赞,男才女貌、引人艳羡的好姻缘。
只是这世道瞬息万变,小韩大人作为堂堂七尺男儿也是有一腔热血的。后面的故事也不肖多说了。
韩大人本是个手无多少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往那毫无根基的莽汉堆里扎,得熬多久才到出头之日呢?秀才遇到兵,有万般千种理也是说不清楚的,顶头上司一句“黄口小儿,纸上谈兵”就将他压得死死的。
直到娶了这位二夫人——李将军家的表小姐,姓林名婠儿的,才算有了被赏识的机会。这韩大人啊,才终于成了“韩大人”。
古往今来多少曲夫人这样的女子,皆“悔教夫婿觅封侯”呢?只怕是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要是知道自己后来也只不过享了十八天的福,也早就不让薛平贵力求上进,挣个青史留名了。
王宝钏究竟是喜是悲,也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后人再多唏嘘议论,只不过是当个谈资而已,于王夫人其人又有什么意义?
这天晚上,小月儿不知怎的总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索性就起来对着窗台枯坐,数天上的星星玩。
“砰”的一声,小月儿一下子被惊到了,大半夜的哪来的“耗子”捉妖?又响起了窸窸窣窣、或高或低的人声,像是隔壁大夫人那屋传来的动静。
小月牙有些好奇,只蹑手蹑脚的出了房门,蹲在透出些许微弱烛光的窗户下,小心翼翼的竖起耳朵,凝神贯注的仔细分辨。
“你不能这么对我。”这是大夫人的声音,小月牙记得清楚。
这是吵架了? 果然女子吵架用的说辞都几乎是同一套。
“婉宁,你听我说!”这男声倒是有些陌生,不知道是谁。
“夫君!你怎么能如此?”好了,确定是韩大人无疑了。
“你从戎那几年我于家中苦苦待你归来,我父母并你母亲一应生活起居都是我一手照料。”大夫人的声音有些许颤抖,带了哭腔。
“连我父母亲、父母亲的葬礼,都是我一个人独自操办的!这些年我还能苦苦支撑下去的唯一希翼就是你的消息!!!”
“我知道,我知道婉宁你为了我吃了很多苦!可是!”韩大人也语气激动起来。
“不!你不知道!我在这世间,唯剩你一人可以依靠了。母亲走了,父亲也走了,我只有你!”大夫人的声音里饱含凄凉苦楚,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撕裂似的,竟生出几分沙哑,苍凉至极。
“婉宁,我也是有苦衷的。能爬到如今这个位置,全是倚仗婠婠他们家。如今婠婠又怀了身孕。”
“呵。婠婠!”大夫人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夫君,你从前,也是这么唤我的呢。”
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大夫人和韩大人重重的呼吸声。
“婉婉。夫人!我记得,我都记得。”语调冷静的男声打破了寂静,“韩某承认自己是个薄幸人,不愿意辜负自己此生最爱的女子,更何况她还怀了我的骨肉。”
男声略微顿了顿,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夫人,这是我最后称呼您为我的夫人,你本就多年无所出,算是犯了七出之条了,我就是休了你也无妨。当今更是男女嫁娶,皆倡导自由恋爱,我与你本就已无情分。只是婠婠心善,只要求将你送出国。我对你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你还不如休了我!这算什么?遣散吗?国外人生地不熟的,你就这么放心我一人?”韩夫人越说越心哀,小月牙都不忍卒听,“我所求的不过是每日能望上你一眼,就已经很满足了!为什么她还要剥夺我这最后的一点夙愿,我问你为什么!”
怕是韩夫人早就哭成了个泪人,哎,或许眼泪早就在漫长无涯的等待中熬干了。如今的泪,是在哭祭自己逝去的年少心事吧。
正当小月牙被韩夫人感染的内心无比哀伤惋惜的时候,右手突然被推了推,小月牙一时没作他想,就没在意,没想到下一秒就被一人捏住了脸颊肉,往右边拽过去。
一张无比硕大的笑脸映在眼前。
“美人姐姐!”一声惊呼,小月牙顿时忘了刚才还在为什么心伤。
“嘘!”红弗瞪大眼睛,芊芊食指靠在唇边,示意小月牙噤声。
“你怎么在这里?”小月牙用眼神询问。
红弗望着小月牙的眼睛里透出精光,又勾起唇角,露出一抹狡黠。双眉本就高高挑起,这一笑说不出的精灵。
好像只狐狸!小月牙盯着红弗一张笑脸心想。
“听人家墙角?羞不羞?”当然小月牙只在心里想想,定不敢说出来。
红弗嘴里似是在咀嚼着什么,又从随身布袋里掏出一罐核桃酥,递到小月牙面前,示意她拿一块。
小月牙此时惊讶的嘴巴里都可以塞下五六七个鸭蛋了。
“红弗不愧是红弗,果然异于常人!骨骼精奇!妙人!”小月牙心里暗暗给红弗竖了个大拇指,“韦逸说的什么来着?对!佩服的五体投地!”
一边拍着美人姐姐的马屁,却也没停住手上的动作,拈起一块就往嘴巴里一丢,塞得嘴里鼓鼓囊囊的。
红弗指指耳朵,意思叫小月牙专心仔细听。刚被红弗这一打岔,竟把正事儿给忘了,小月牙赶紧屏气凝神,专心致志地捕捉每一缕声响。
“你既然声声说爱我,就多为我考虑一下吧。”这一听就是韩大人的口吻,明明是一套套的冠冕堂皇,却说的跟深情不负,有人拿枪抵着他脑袋逼着他似的,“婉宁,此生是我负你,愿来生你我生于太平,一生相伴,平安喜乐,儿孙满堂。”
韩大人沉痛,道不尽的“深情隽永”。
啧,当这个官还真是委屈了韩大人,搁梨园也绝对是个一票难求的角儿啊。
小月牙听见几声重重的抽泣,该是大夫人在努力平定呼吸。
“好。”韩夫人忽的嫣然一笑,原本灰暗的面容登时璀璨起来。
“我成全你,亦是成全我自己。”
#####注释:
白局:南京白局是南京地区的古老曲种,元曲曲牌中的“金陵调”是白局的古腔本调,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形成于元朝末期的云锦织机房,盛衰随着织锦业的发展变化而起落,是一种极具浓郁地方特色的说唱艺术,说的是最正宗的城南老南京话,唱的是明清俗曲和江南民调,揉进了金陵秦淮歌妓弹唱的曲调,因其曲种收调众多,唱腔丰富多彩,所以又有“百曲”之称。 放开那个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