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金木樨劫后余生 沈骥衡壮志难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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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金木樨劫后余生
沈骥衡壮志难酬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意识一直像是在黑暗里飘游,偶尔像是能看到有熟悉的人影晃过,但想伸手时,却只是一场空。又似乎见到了姑婆,想开口叫她,却发不出声音,只见她远远向我摆手,听不见她说话,看口型似乎是“救救他”。
到这种时候,应该要谁来救救我才好吧?
有了这个念头之后,我反而醒转过来。
醒来时第一个感觉就是痛。
头痛,腿也痛,喉咙更痛得好像有把火在烧。
“木樨。”
我才一动,就听到昶昼的声音,又是欣喜又是心痛,“你终于醒了。”
我睁开眼看着他,昶昼便握了我的手,喃喃道:“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我张了张嘴,才发现一出声喉咙就痛得厉害,但好在旁边有个善解人意的,没等我说话就给昶昼递上了一杯水。
昶昼这才恍然大悟一般,接过来喂给我。
我抬眼去看那递水的人,竟然是宁王昶昊。
还是一身飘飘如仙的白衣,面容却有几分憔悴,我看过去,他便向我淡淡笑了笑。
昶昼跟着我看了昶昊一眼,道:“这次多亏有昶昊在。”
他并没有往下多说,我这条命大概是昶昊救回来的。
我想跟他道谢,才刚张嘴,昶昊笑着摆了摆手,道:“木樨姑娘现在说话还不太方便,就不用多说什么了,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何止说话不太方便,我这才发现,自己头上绑了绷带,左腿也上了夹板,根本就动不了。我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皱起眉询问地看向昶昼,昶昼却只当没看见我的疑问,只叫人送粥过来,伸手扶我起来,让我靠在他身上,手臂环过我的身子,亲自将一勺粥喂到我唇边。
我皱了一下眉,无奈身上有伤,行动不方便,又说不了话,连抗议都不行,只好叹了口气,乖乖让他喂了。
一碗粥喝完,昶昼放了粥碗,却没有放开我,而是就势搂住了我。没再说话,只轻轻搂着我,温柔得就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我醒来第二天,太后亲自过来看我,还赏了一堆补品药材。
我实在有点受宠若惊,要让茉莉扶起我起来谢礼,被太后制止了,和颜悦色道:“带着伤呢,躺着吧。”
我连忙道了谢,茉莉拿了个靠垫让我靠着,旁边自有人为太后端了椅子过来。太后坐在那里跟我说话,桂公公就垂手站在她身侧,表情也没有什么不对。
看到桂公公我心头就有些不安。
那天的刺客据说一直没抓到,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不知道是专程冲我来的,还是我偶然地挡了人家的路。但看到桂公公,我就忍不住想,不知是不是他知道了我当时在隔壁,所以派人过来灭口。
太后大概也看出来了,过了一会便让桂公公将宫人们都带下去。
诺大的房间里只余我们两人,我越加不安。
太后却轻轻笑了笑,道:“原来你也会怕的。”
“当然会啊。”我道,“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真有铁打的胆啊?”
太后淡淡笑道:“既是怕,为什么不懂得收手?这样三番几次,难道你还没受够教训?”
她这么说出口,我反而不敢确定这些事情到底是不是她找人做的。小东湖那次也好,猎场那次也好,这次也好,那些人显然是要我的命,并不只是想教训一下我而已。
我也笑了笑,道:“我没办法啊。我这种平民百姓,命如草芥,不管怎么决定左右也是个死,还是把命卖给出价比较合意的人我心里比较平衡。”
太后道:“陛下许了什么价给你?”
事实上,严格说来,让我为昶昼卖命的不是昶昼本人,而是瑞莲姑婆。养育之恩又怎么能够拿什么来比较衡量?
我又笑了一声,道:“总之值得让我为他去死。”
太后打量了我很久,然后伸出手来,轻轻拉过我的手,拍了拍,道:“在这宫里,最难得的,就是一片真心。但是最容易变的,也是人心。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哀家希望你都能记得今天你这句话。”
我点了点头:“我会记得。”
太后道:“小桂子怎么了?”
她这句话问得很突然,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由得怔在那里,“哈?”
太后又笑了笑,道:“你不是一个很会演戏的人。你刚刚看他的眼神分明就不对劲。”
好吧,我知道我比起你们来的确还差很远。但也不可能直接跟她讲我在永寿宫听到的事情,毕竟就那么几句话来说,也不敢说桂公公就是背着太后在跟别人勾结。要是贸然说出来,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至少也让我先问过昶昼再说。
于是我讪讪笑了笑,道:“我出宫的时候,认识一个人,人家都说他是桂公公的干儿子,所以我看到桂公公就觉得有点怪怪的。”
“你是说澹台凛?”太后直接就这么问,像是并没有对我这解释生疑。
“咦,太后你连这个都知道啊。”我道,“他救过我的命。”
“那倒是个无孔不入的滑头。”太后说了这句之后也没再纠结这个问题,又随意说了几句话,嘱咐我好好养伤,便起身走了。
我看着她出去才松了口气,发现自己紧张得连手心里都沁了汗。
她今天来是真的认可了我帮昶昼的事情?是想考验我对昶昼的忠心?还是为了那天永寿宫的事情来试探我?
我完全想不明白。
她说得没错,跟他们这些人比起来,我不光只是不会演戏,其它的方面也还有得学。
晚上昶昼过来的时候,我把太后来过的事情告诉他,顺便也将太后寿宴那天我听到的事情跟他讲了。
昶昼皱着眉沉吟良久才轻轻道:“怪不得一直查不到余士玮后面的人是谁,原来竟是和桂喜有勾结的。”
看起来他也怀疑那天和桂公公说话的人就是送我进宫的真正主谋了?我也皱了眉,努力回忆那个人的声音,明明觉得有些耳熟的,但却完全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听过。我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可惜只听到声音没看到脸……”
“还好你没看到。”昶昼打断我,握紧了我的手,神色煞是凝重,“不然还能不能躺在这里就很难说了。以后不要做这种冒险的事情。”
我有些不以为然,其实我看没看到那个人的脸结果还不是一样?之所以没死完全只是运气好而已吧。
昶昼看着我,像是看出我的心思,手又握紧了一下,补充道:“连想都别想。”
我翻了个白眼,“拜托,你真是喜欢强人所难,我怎么知道我想做的事情到底是不是在冒险啊?就好像这次,真的只是去方便顺便洗个脸而已啊。人家想对付我,不会管我想做什么吧?”
昶昼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乌黑的眸子里神色复杂,深沉不舍又无奈。
我被他看得有点发毛,轻咳了一声,试图说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道:“你说太后到底在想什么?突然叫我去她的寿宴,又来探伤。”
“我想母后对你应该已经没有恶意了才对。”昶昼道,“你是不是真心向着我,我看得出来,她也一样。母后现在虽然依然大权在握,又偏向荀家,但是我毕竟是她唯一的儿子。有些事情,她不会做绝。”
希望如此才好,我叹了口气。
昶昼自己虽然这样说,但是神色间却一点也没有放松的样子,看了我一会,也跟着叹了口气,道:“但是,你要更加小心才好。”
“为什么?”如果太后不会继续针对我,我难道不应该会更安全吗?
昶昼又迟疑了一会才道:“你受伤这件事情,眼下已被母后压下来了。”
我一怔,原来她来看我,也有这个原因啊?我轻笑了声道:“原来她是想大家各退一步,互不追究吗?”
“也不全是这个意思吧。”昶昼道,“那天刺客的身份现在还没查明,我现在怀疑是有人想用这件事情来做别的文章,所以母后的意思是先压一压,我也想先看看再说。”
我皱了一下眉,道:“这件事还有什么别的文章可做么?”
昶昼沉着脸道:“单单你带了袖箭去赴母后的寿宴就会有很多文章可以做。”
我一时语塞,轻咳了声,还是忍不住低低分辩道:“我又没想做什么,不过是防身而已。”
昶昼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母后也没有想要追究这件事。反正你最近就乖乖养伤,不要乱跑。其它的事情,我会安排。”
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要说跑了,没一两个月走都别想走吧?除了点头应声,我还能怎么样?
养伤的日子极度无聊。
腿还动不了,只能靠在床头看看书,和茉莉云娘她们说说话。
几天之后我才知道,那天茉莉借了妆盒回来,差点被我的袖箭误伤,知道那是我保命的家伙,当即就大叫起来。宁王闻声就带亲随跑来了,那刺客便将我掷向门口。
照普通言情剧,就算我被刺客扔出来,这个时候也应该有人跳出来英雄救美接住我才对啊,结果到了我这里,竟然就真的被结结实实砸在门上。身体还好,一头一脚就正撞上两边门框,顺便也就把昶昊他们拦了下来,刺客就利用这点时间穿窗逃了。
我有点无言,看起来我的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差啊。
我叹了口气,问:“宁王怎么会刚好在附近?”
“据说宁王是马不停蹄赶回宫的,进宫门就直接去给太后拜寿,然后就……”茉莉微微红了脸,“去了净房……”
真是多亏了人有三急……照这样说起来,其实我的运气也还算好吧?
除了最初几天一直守着我之外,昶昼大概依然隔两三天才会来看我,来也只是随口聊聊天,并不提起朝堂上的事或者这次事故。
昶昊做为我的医生,见面的次数反而更多。
我精神好一点之后,就把之前圈出来的问题都拿来问他,昶昊似乎也对我的“求知精神”有些不能理解,我第一次问的时候,他只是微微皱了眉,道:“这些东西等姑娘好起来再学也不迟,何必急于一时?”
我笑了笑道:“反正现在只能躺在这里,没事做也很无聊啊。”
昶昊看着我,迟疑了一下才道:“我有一句话,姑娘不要怪我唐突。”
“嗯?你说。”
昶昊叹了口气,道:“以你现在的处境,说朝不保夕都不为过,还想着学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
真是一针见血。
我现在的位置这样尴尬,这次受伤,昶昼一直寸步不离守到我醒来,有心人自然都看得出我并没有“失宠”,太后又露了点善意,但所以皇后且不说,就算那位贵妃娘娘,肯定也已经把我当成了眼中钉。
我这样没家世没背景的女人,在宫里还不像只蚂蚁一样随便别人捏?
不过,以昶昊那种温和的个性来说,会说这种话还真是少见。
我笑了笑,道:“要这样说的话,反正我也是要死,那你这样费心医治我又有什么意义?”
昶昊像是一时语塞,看着我好久都没说话,末了才轻笑了一声,轻轻道:“你刚刚问什么?”
“嗯。”我连忙把书递过去。
昶昊没再说别的,只是就我的问题细细讲解。我忙着听和记笔记,连昶昼进来也没发现。到昶昊突然停下,站起来行礼的时候,才觉得有些不对,放了笔,抬起头来,才看到昶昼已站到床前。
我正抬起手打招呼,就看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一袭天青长衫,身材修长,面容冷峻,不是沈骥衡又是谁?
“咦?你回来了?”我一时喜出望外,本来是靠在床头的,手一撑就要起来,但因为腿还上着夹板的关系,人没能起来,本来放在身边的笔记却散落了一地。
昶昼连忙伸手扶住我,笑道:“慢点慢点。我这几天事情多了一点,所以没能过来陪你,等心急了?”
我说的又不是他!我回眸看着他,还没说话,他已悄悄捏了一下我的手臂。于是我把话咽了回去。现在这里只有我们、茉莉、沈骥衡和昶昊,有演戏的必要么?
昶昊微笑着看了看我们,放下了手里的医书,向昶昼告辞。
昶昼握着我的手问他我的伤好得怎么样了,昶昊据实回答。
我靠在床头,让茉莉把那些笔记捡给我,一面看他们拘谨而疏离的一问一答,突然觉得有些悲哀。这哪里像是一对兄弟?
昶昊出去的时候与沈骥衡擦肩而过,然后回头看了他一眼,但是并没有多说什么,温和地笑了笑便离开了。
我看着昶昊的背影,叹了口气,轻轻道:“你还有几个兄弟?”
昶昼坐在床沿上,握着我的手,沉默良久,方才也轻轻道:“自古天家无父子,何况兄弟?”
昶昼这样说话,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奈与悲凉,但我听在耳里,只觉得心头一寒。也不想再与他纠缠这种问题,抬头去看沈骥衡,问:“沈大人你最近怎么样?幽禁的生活感觉如何?”
沈骥衡依然没什么表情,垂首回话:“微臣一切安好,多谢娘娘过问。”
昶昼道:“沈骥衡从今天开始便官复原职,全权负责你的安全。”
我笑了笑,向沈骥衡道,“唔,那以后就继续有劳沈大人了。”
沈骥衡应了声,行了礼,便退了出去,依然站在门外他的老位置,标枪般挺得笔直。
我看着他被阳光拉得老长的影子,不由得松了口气。
昶昼笑了声,道:“是有他守着你才安心,还是你一直在担心他?”
我回过头来斜了他一眼,坦然道:“两样都有。”
昶昼皱了一下眉,苦笑了一声,“你还真是坦白。”
“那是,陛下您一早说过绝对不能对你说谎的啊。”我翻着自己的笔记,一面道,“这次若是有沈骥衡在,大概我现在也不用这么躺在这里了。而且你‘幽禁’人家一个月,谁知道会有什么事情,担心也正常吧?毕竟也相处这么久了。”
昶昼很久都没有答话,久到我几乎都要以为他已经走了。
我忍不住将目光从笔记移到他身上。
他坐在床边,微微垂着眼,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又在盘算什么。我不由皱了一下眉。昶昼像是觉察到我在看他,回过神来,竟然笑了笑,道:“待大局定下,我把沈骥衡赏给你如何?”
我吓了一跳,完全愣在那里,不明白他的态度为什么突然一百八十度大逆转,又或者只是在试探我?只能皱着眉叹了口气,道:“跟你说过我对他没那种意思,何况人家是个人,又不是什么东西,怎么可以拿来赏人?乱点鸳鸯也不是这种点法,这种玩笑不能随便乱开的。”
昶昼竟然一脸正经道:“我没有开玩笑,你既然真的不肯接受我,我再不甘心也没办法,强扭的瓜不甜,倒不如成人之美。”
我看看他,又看看门口沈骥衡的影子,突然笑了笑,问:“你是真想成人之美,还是要收买人心?”
昶昼眉头一皱,并没有直接答话。
我笑道:“但我对沈骥衡没那种念头,他也未必会想要我。彼此都没有好处的事情,算什么成人之美,又能收卖到什么?其实你就算不这么做,我也不会背叛你……”
“原来你觉得我是连种事情都想利用的人吗?”昶昼咬着牙打断我。
我抬眼看着他,很平静地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比我清楚。”
昶昼微微眯起眼睛来盯着我,呼吸也变得粗重,胸膛起伏着,像是下一秒就会直接发火。我靠在枕头上等着。
昶昼乌黑的眸子里像有千万暗潮汹涌,末了却只是闭了眼轻叹了声,拍了拍我的手交待我好好休息,然后便起身走了。
但是我看着他走出去,心情却平静不下来。
前一阵还一副连我多看别的男人一眼都不许的态度,今天就突然说把沈骥衡赏我,昶昼到底在想什么?他有什么新的计划么?如果真是的收买人心的话,想必也不是想收卖我。
我看着门口那抹修长的人影,不由得又笑了声。
他到底是想把谁赏给谁?
昶昊依然教我医术,倒不仅限于书本上的释疑指导,他每隔一段时间在看过我的伤势之后,就问我觉得自己应该用什么药,饮食应该注意些什么。后来就直接让我自己开方子。
事关自己的性命,我自然不敢怠慢。
我根本没想过我因为想解毒而学医,结果到现在竟然先朝着一个骨科大夫的方向发展。
伤好得比我预想中快。我又找人做了个轮椅,平常自己在平地上也能活动,就开始琢磨着出宫的事,自昶昼给我那块通行令牌开始,我总共只出去了两次,实在太浪费了。何况“百家戏”那样的热闹我都没看到,心里始终是有点不太甘心。
结果我才一开始说,茉莉就叫起来:“那怎么可以?姑娘你腿还没好,上次的凶手又没抓到,万一再出什么事情怎么办?”
沈骥衡也不太赞同的样子,昶昼更是想都没想直接就是“不准”两个字硬梆梆扔过来。
既然皇帝陛下这么说了,宫自然也就出不去了。我很郁闷,第二天就忍不住跟昶昊抱怨。
昶昊倒是依然云淡风清地笑道:“木樨姑娘你也太心急了一点。不用说医书,民间也有‘伤筋动骨一百天’的说法,还是好好休息吧。”
他的语气虽然温和,但在这件事上,显然也没有通融的余地。
我白了他一眼,道:“这次你也站在昶昼那边啊。”
他笑了笑,道:“这不是站在哪边的问题,而是我要对自己的病人负责的问题。”
我抿了抿唇没说话,昶昊又道:“如今外面跟几个月前已大不相同,渲河水患,京里涌进不少难民,治安已不如以前。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保证不了。”
我知道他说得没错,只好叹了口气,放弃了。
昶昼真的过了一个月才批准我出宫。其实我还是得靠人搀扶或者是拄着拐杖才能走,但昶昼大概是禁不住我每次见面都求他让我出去,索性又加派了一些侍卫给我,准我出宫。结果这次就完全不像是微服出宫,侍卫宫女,车马轮椅,浩浩荡荡一群人。
我虽然有些不满,但是比起天天闷在房间里,当然也就什么都能忍了。
当然,这么一大群人,也别想体验什么民情了。
结果我只是去了趟弘愿寺。
昶昊说得没错,大街上虽然还是熙熙攘攘热热闹闹,但跟我上次出来的时候,还是有些不一样。街角多了瑟缩的乞丐,路边也有头上插着草标等待买家的人,大概都是因为水患而无家可归的人。
弘愿寺开了善堂,在门口搭了棚子,一日两次舍粥。
我看着那些端着碗等着领粥的难民,突然很想笑,你说昶昼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每天争权夺利,到底是为了什么?人人都盯着那把龙椅,但是就算抢到手,全国的百姓都变成了这样,又能安稳地坐几天?
我坐着轮椅进寺里烧了柱香,又顺手将自己手上戴的那对玉镯取下来捐给了善堂。
看看时间差不多,正想让他们找个地方吃饭,就听到山门那边一阵骚动,我才想叫人去看一眼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骚动的源头已跑到了我面前。
骆子嘉鲜衣怒马直接从山门冲上来,一直到我面前一丈才勒住马缰,他胯下骏马长嘶一声,高高扬起了前蹄。沈骥衡忙将我往后拖,一边一扬手,另外几个侍卫便直接仗剑拦在我身前。
但马蹄落下之后,骆子嘉并没有什么后续的动作,只是带着马缰,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修长的眉微微挑起,嚣张得不可一世。
我抬起着,看着那张虽然漂亮但无疑是我完全不想再看到的面孔之一的脸,皱了一下眉,道:“骆世子公然在佛门净地跑马,到底想做什么?”
骆子嘉嗤笑了一声,微微偏过头看着我的腿,哼了一声,道:“本世子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一个瘸子来管。”
谁爱管啊?
我索性招呼了一声沈骥衡,“找地方吃饭。”
沈骥衡应了声,推着我的轮椅向前走,侍卫们连忙跟上。
骆子嘉也没追,只又哼一声道:“今天本世子心情好,特意来送份礼给你。”
送礼?为什么他会想给我送礼?说他想杀我就能想到一万个理由,但是无亲无故,又不是逢年过节,送什么礼?
我不由得皱着眉停了一下,问道:“什么?”
骆子嘉道:“你跟我去看便知。”
跟他去?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我在考虑的时候,骆子嘉脸上轻蔑的笑容就更浓,挑衅般扬眉看着我,道:“怎么?不敢?”
啧,激将法。
我轻笑了一声,道:“无功不受禄,何况来历不明的东西我向来不收,世子的好意心领了。”说完挥挥手,沈骥衡便推着我继续走。
骆子嘉这才掉转了马头,道:“你不想知道害你的是什么人吗?”
我不由得一怔,扭过头去看了他一眼,骆子嘉显出胜利的得意笑容来,道:“还是你怕到连这个都不敢知道?那就一辈子缩在昶昼身后躲着别出来好了。但是昶昼那喜新厌旧的小子还会保护你多久,就很难说了。”
我皱起眉来,其实骆子嘉说得没错,就算昶昼说这件事暂时最好不要追究,他会处理,但我还是会忍不住要想。想要我的命的,只是荀骆两家,还是根本另有其人?骆子嘉今天来找我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如果他真的要害我,也不用亲自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张扬的打马冲进弘愿寺,派几个刺客简单得多,就像前几次那样。何况今天我身边这么多人,骆子嘉又不笨,怎么可能选这种时机动手?但是……难不成他这样跑过来,真的只是为了送我什么礼物?
见我犹豫,茉莉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小声道:“姑娘你别听他胡说。谁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本来你的伤就还没好,要是再出什么事可怎么办哪?”
“不会有事的,别紧张。”我安慰地拍了拍茉莉的手,又吸了口气才抬头看向骆子嘉,“世子想带我去哪里?”
骆子嘉带着我们去了一个地牢。
以前在小说和电视上看过这种东西,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石级下完,就闻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恶臭,夹杂着潮湿的霉气与浓厚的血腥气。我不由得一皱眉,骆子嘉已沿着阴暗的通道向前走去。
我忍不住叫了声:“骆子嘉,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回头来笑了笑,道:“都到了这里,难道最后一步你反而怕了么?”
我咬了咬牙,皱着眉令沈骥衡跟上去。
骆子嘉在一扇牢门前停下来。
这里的血腥气更重,混合着什么东西腐烂的臭气,以及屎尿的臊臭,令我皱着眉头掩起了鼻子。骆子嘉竟然像完全没事一般,伸手向那牢房里一指,道:“这个就是我送你的礼物。”
我抬眼看过去,见牢房的墙上有个人呈大字型吊在那里。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也就一口气还吊着,胸口微微起伏,不时发出虚弱而痛苦的呻吟。
茉莉看了一眼便已侧身弯腰干呕起来,我强压着涌上喉头的恶心感,转向骆子嘉,咬牙道:“骆子嘉。你私设地牢滥用私刑,眼里到底还有没有王法?天理昭昭,你就不怕报应?”
骆子嘉一副“谁奈我何”的嚣张态度,轻哼了一声,答非所问,道:“这个就是当日在猎场抽了你的马一鞭子那个人。”
我一时怔在那里,后面准备骂他的话也噎住了。
我还以为他说想害我的人是指这次的刺客,原来是指狩猎时那次?我忍不住皱了眉道:“但那时不是你——”
骆子嘉打断我,道:“我并没有说是我做的!”
老实说那次实在算不上什么愉快的会面,所以我也不太记得他当时具体说过些什么,有没有承认过是他做的,现在这种情况,他是在试图为自己澄清脱罪吗?我不由得嗤笑了一声,道:“那是谁主使的?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害我?”
骆子嘉斜过眼来看着我,道:“我说的你会信吗?”
我道:“你觉得呢?”
他皱了一下眉,像是努力在压制自己的怒气一般,过了一会才道:“我不知道。”
“什么?”我反而吃了一惊,“你把人抓来这里,打成这样,居然什么也没问出来吗?”
“不错。”骆子嘉竟然坦然承认,“所以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交给你自己处理了。”
……这算什么顺水人情?
我不由得翻了个白眼,他想我拿这人怎么样?我不可能把这样一个人带回宫去,也不能就这么继续将他放在这里,就算是放了他,估计也很难活命了吧?何况他打成这样都没问出什么来,我还能怎么样?
骆子嘉又道:“你也不用太担心,我问不出来,别的人未必就也问不出来。在严刑逼供这方面,自有比我内行十倍百倍的人才。”他顿了一下,目光越过我看向我身后,哼了一声才继续道,“你说是不是呢?澹台大人?”
我又是一惊,跟着扭过头去,果然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正缓缓从转角处走出来。身上虽然是一身侍卫的装束,头发也都藏在头巾里,但的确是澹台凛无疑。
不知为什么,看到他出现,我竟然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澹台凛走上前来,先扫了一眼牢房里的人,懒洋洋笑道:“我说怎么一直找不到这个人,原来是世子你捷足先登金屋藏娇了。”
骆子嘉显然对这个男人又怕又恨,也不答话,只重重哼了一声。
澹台凛也不再理会他,向我道:“若金兄不介意的话,这个人就交给我来处理好了。”
我点了点头,澹台凛又转向骆子嘉道:“那就有劳世子,叫人来开锁吧。”
骆子嘉拍了两下掌,立刻就有两个人过来开了牢门,将那个人放下来。这时澹台凛又道:“这里的气味真是难闻,世子的礼也算送完了,大家都移步上去喝杯茶如何?”
说完也不等骆子嘉答话,便示意沈骥衡推我往外走,骆子嘉也没说什么,随后跟上来。
我抬头看着澹台凛,问道:“澹台兄怎么会在这里?”
他笑了笑,道:“我只是听说骆世子纵马独闯弘愿寺,一时好奇,过来看个热闹。”
我打量着这个男人,不由得皱起了眉。
澹台凛扫了我一眼,道:“怎么了?”
我摇摇头,笑了笑,道:“只是觉得澹台兄这身衣裳实在是太不合身了。”
他打量着自己,也笑了笑,道:“没办法,急着想看骆世子这样大张旗鼓要送的是什么礼,也没顾上仔细挑行头。让金兄见笑了。”
也就是说他真的是临时赶来的?我没再回话,却忍不住在想,骆子嘉冲上弘愿寺只跟我说了几句话,立刻就到了这边,一路上并没有停留,而这边话没说完,澹台凛已经在这里,不论是消息的传递,还是澹台凛本人的动作都太快了一点吧?
回宫见了昶昼之后,将今天的见闻和骆子嘉的事情都跟他讲了,末了问:“你说骆子嘉抽什么疯?为什么要卖这个人情给我?”
昶昼却似乎在想什么,沉吟了好一会才听到我的问题一般,随口答道:“自然是为了洗涮他自己的嫌疑。”
“那也没必要用这么夸张的方式吧?”我撇了撇唇道,“你是没看到他今天冲上弘愿寺的气势。”
昶昼道:“他一向都喜欢张扬嘛。”
我不作评价地耸了耸肩,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才发现昶昼的表情很沉重。便问了一声,昶昼静了很久,不答反问:“真的很多难民?”
……原来是为这个。
我点点头,“粥厂前面排队都快排到山下了。听说还有人在往城里来。”
昶昼叹了口气,道:“好歹栾华有澹台凛在,还没人敢哄抬米价。”
“澹台凛?”我不由得重复了一遍,“为什么米价也跟他有关?”
澹台凛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物?骆子嘉说他是桂公公的狗,他自己曾经自称过地头蛇,连沈骥衡也对他敬重有加。消息灵通,行动迅捷,如果连京城物价也能掌控,这个人到底得神通广大到什么程度?
昶昼道:“他本来是商贾出身,就算捐了官,手里的商号店铺依然多不胜数,操控物价易如反掌,只是……”他叹了口气,“渲河水患,冀州今年又逢大旱,存粮还能撑多久就很难说了。”
我轻笑了声,道:“原来你也有关注过这些啊,我还在为你只有想过怎么夺权亲政呢。”
“亲政才是我能处理这些事情的大前提。大权掌握在别人手里,就算我关注得再多,又能怎么样?”昶昼脸色沉重下来,道,“别的不说,就说渲河的水患吧。赈灾与治水这两件事情在我看来都是刻不容缓的民生大事,但在他们看来,只是个有油水可捞的肥缺,想尽办法安插自己的亲信,结果赈了两个月,治了两个月,倒把难民都治到京里来了!”
昶昼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直接重重一拳擂在桌上!
我叹了口气,想安慰几句,却不知道怎么开口,结果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昶昼看了我一眼也没再说什么,只是也跟着重重叹了口气。
骆子嘉的“礼物”虽然让我有些意外,但老实说不管是昶昼还是我本人,都没有太专注这件事情。毕竟如果这事不是骆家干的,剩下的答案就像二减一等于几那么简单。而且这事不管真是的荀家那边下的手,还是骆子嘉有意嫁祸,昶昼现在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兴师问罪,我自己更是完全无能为力,反正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花太多精力在上面也是白搭。
所以把那个人交给澹台凛之后,我也就没有追问后续的消息。相反,其实我对澹台凛这个人反而更感兴趣。很想找个机会仔细问问他本人,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但我还没找到这个机会,昶昼就带来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太后要认我做义女。
我当时就愣在那里半天,拍了拍自己的耳朵,向昶昼道:“你再说一遍?”
昶昼看着我,竟然笑了笑,道:“母后要认你做女儿,过两天就会正式册封。”
我依然有点反应不过来,这太后的态度变化未免太快了一点吧?从一开始把我当奸细,到后来试探警告,现在竟然要认我做女儿?认自己儿子的“情人”做女儿?她到底在想什么?
昶昼斜眼打量我,道:“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呢,终于可以摆脱我了。”
我眨了一下眼,或者的确应该高兴吧?这样子我和昶昼的死结也算终于能解开了。只是太过突然,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所以才不知道如何反应。我深吸了口气,平静了一下,问道:“这是你的主意?”
昶昼摇了摇头,“不,是母后的意思。或者,也有皇后的原因。母后找她长谈过几次,然后就跟我说要认你做义女。”
也就是说,太后也觉得我这一连串意外,都跟皇后有关?或者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太后和皇后协商后的妥协吧?认了我做义女,我就是昶昼的姐姐,以后就不可能再做他的妃子,也就不可能威胁到皇后的地位。若昶昼要继续留我帮忙也可以,到有一天没什么用了,随便嫁个大臣拢络一下人心或者送去别的国家和个亲也能发挥一下剩余价值。这买卖还是挺划算的。
我不由嗤笑了一声。怪不得前一阵昶昼会想撮合我和沈骥衡。
昶昼道:“我考虑了很久,觉得这样对你来说或者会更好一点,所以就应了。”
我又笑了声,道:“那还真是多谢陛下愿意为我着想。但是陛下你是不是忘了件事?”
“你是说你身上的毒吧?”昶昼道,“我看过了,解药还有十几颗。一年多时间,一定能有办法解毒的。”
如果发现了解毒的办法,昶昊一定会在第一时间通知我吧?既然他什么都没说,只怕根本就没这么乐观。我只是咧了咧嘴,没说话。
昶昼又道:“公主府已经在修缮了,你搬过去之后,我会叫赐福把药交给沈骥衡……”
“等一下。”我连忙打断他,“交给沈骥衡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也要跟我去公主府?”
他好歹也是正经武进士出身,若是在王子府上任职也说得过去,丢去公主府算什么?家臣?
昶昼淡淡答,“有他保护你我比较放心。何况你自己也喜欢他吧?”
怎么又绕到这问题上来了,而且听昶昼的口气,分明还有不少酸不溜秋的意味。
我翻了个白眼,还没说话,他已握住了我的手,叹了口气,道:“明明想得很清楚了,明明知道你不喜欢在宫里,明明知道你离开比较安全,但是……看到你还是会觉得舍不得。”
我皱着眉没说话,昶昼又道:“哪怕你只有一丁一点的喜欢我,我也会极力打消母后这个决定。可是……”他又叹了口气,正视着我的眼,声音低沉喑哑,就像从胸腔深处传出来,“木樨,为什么你就不能爱上我呢?”
这是句很可笑的台词,尤其是在这种环境和背景下。
但是看着昶昼那样认真而伤感地看着我,我竟然笑不出来。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这种事情,没这么简单就能说清楚的吧?”
昶昼点了点头,轻轻道:“要不你等我吧,等大局定下,我就接你回来,一心一意,绝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我这时才笑出声,“你做不到的。”
昶昼抿了抿唇,没再出声。
我轻轻笑道:“如果你只是昶昼,也许这话我能信一半。但你还是皇帝,那就连一成可信度也没有。”
他之前会为了巩固政权娶皇后,现在会为了对付荀家娶骆子缨,将来也一样会有其它的原因让他不得不娶其它的女人,所谓一心一意,不过就是个笑话。
昶昼自己显然也觉得自己会说出这种话来很无聊,也轻笑了一声,直接将我拉进怀里抱住,打断我的话。
我皱了眉,道:“喂,我马上就是你姐姐了!”
昶昼将我抱得紧紧的,脸贴在我发间,声音闷闷地传来:“这一刻还不是。”
又过了几天,上次的行刺事件也终于画上了句号。
最终的结论是刺客是冲太后去的,我是“英勇救主”才受的伤,幕后主使则是个向来与太后政见不同的大臣。假得连我都觉得好笑,但满朝文武竟然没有人站出来质疑。
显然大家都觉得这样处理再好不过。
我也正好因为这个契机就被太后收为义女,封号是颐真长公主。食邑二千户,可开府设幕,秩同亲王。
太后特意叫了我去,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要给我定这个封号。
我迟疑了片刻,太后已缓缓解释道:“颐真者,谓修养真性也。”
修养真性?是让我安分守己修身养性呢,还是让我坦坦荡荡直面本心呢?
我一时有点拿不准,就只点头应声道:“我明白了,从今往后一定谨遵懿旨,修身养性,恪尽职守,以报浩荡皇恩。”
太后听到我后半句,忽地笑起来。我被她笑得有些发毛,心头又忐忑起来。太后笑了一会,又轻叹了声,放了手里的猫,起身走到我身边,我连忙跟着站起来,太后伸手按住我,轻轻抚上我的脸,叹道:“可惜……哀家也得承认,陛下看人的眼光的确不错,但就算重来一次,哀家也还是会做这样的决定。你也好,当年的瑞妃也好……”
……她为什么又提起瑞莲姑婆?还是说,因为于心不安,所以看到我的脸就会想起来?我皱了皱眉,还没说话,太后便已收回了手,顺手一挥,道:“你回去吧。出宫的时候也不必来辞了。”
晚上昶昼到麟瑞宫来喝茶,从我被封了公主,他就不在这边过夜,但来得却是更勤快了。
才端了茶杯,昶昼便告诉我:“公主府的修缮基本差不多了,最多半个月就能搬进去。”
其实公主没成亲先开府已经是破例了,又这么急着让我搬过去,想来是有人一天也不想让我多呆在宫里。对我来说,这倒不算什么坏事。我真是不喜欢这地方。
“那不是很好嘛。”
“不要以为出去就可以无法无天了。”昶昼瞪了我一眼,也不再拐弯,道,“公主府按编制,从令丞、主簿到舍人、家吏,有各级官吏十八名。我会慢慢安置人进去。你帮我好好养着。”
“啥?”我一怔,这又玩哪出?
“你自己也去找些无关紧要的人,这样的话,网罗到真正的人才时,他们才不会起疑。”昶昼说着,脸上又显出忿忿的神色来,道:“直接提拨不了,被公主府请去做家臣,我就不信他们还有话说。”
这皇帝当的,连想培养几个亲信都不行么?
我笑起来,半开玩笑道,“那就随我自己找什么样的人喽?听起来像是可以找些年轻漂亮的小帅哥……”
“你敢!”昶昼直接打断我,瞪起眼来看着我。
我一摊手,道:“真小气,我们那里南朝刘宋有个皇帝甚至都还送了三十几个面首给自己的姐姐……”
“我说不准就是不准!”昶昼再次打断我,沉着脸,道,“我让你开府置幕,是为了替朝廷开源,不是为了让你蓄养男宠,肆意宣淫。”
本来就只是个玩笑,眼见着他认了真,我也就没再说下去,只是随口应了声。反正我也没有想要真的效法山阴公主。
昶昼却像不放心一般,瞪着眼盯了我很久,却半晌没说话,末了气呼呼地走了。
搬去公主府那天也选了个好日子,撒花开道,鼓乐相随,旗幡伞扇,侍卫宫女,车马鳞鳞,声势浩大,从宫里迤逦向公主府行去。
颐真公主府原本是一位王爷的府邸,旧主子死得早,又没有后人,碰上我这便宜公主当得急,来不及另外选址建府,昶昼就直接找人把这王府修缮了一番,改做公主府。
虽然说只是修缮,但府门前石狮雄踞,府门内殿堂森穆,后花园精巧古雅。檐廊曲径,纤尘不染;花木扶疏,修剪整齐。本来闲置了十几年的地方,现在处处窗明几净,焕然一新,分明就不是什么几天内可以完成的工程。
只怕我还躺在床上养伤的时候这边就已动了工。
怪不得最近大家对我的态度都不一样,连骆子嘉都跑过来示好。原来大家都早已知道我会被封为公主这件事,只有我这当事人被一直蒙在鼓里。
对我这个半路冒出的来“姐姐”,昶昼显然慷慨得很,金银华屋,奴仆侍卫,一起配套送上。昶昼让我把麟瑞宫所有宫人全带上,我也没有推辞。反正公主府那么大,肯定是要用人,这些人也都熟悉了,总比生人好。
公主府的管事是昶昼挑的人,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叫傅品,个子不高,白白胖胖的,笑起来弥勒佛一样,但是却很能干。我们搬过来那么大排场,不到半天时间便安顿好,丫环杂役各司其职,妥妥当当,大体上都是他的功劳。
我住的地方叫三秋阁,倒不像其它的院子花草茂盛,只是错错落落种了一院桂树。现在虽然过了桂花开得最好的时令,但枝头残花还是满院飘香,沁人心脾。
傅品领着我熟悉公主府的时候,我闻着这香味就不由得停下来。
我的母亲最爱桂花,又是在金桂飘香的季节里生的我,所以我的名字也因此而来。这时想起母亲来,才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日已经过了。
我原来已经来了这么久。
我在三秋阁的院子里久久驻足,轻轻叹息。
傅品走到我身边,轻声道:“陛下当日曾经吩咐,其它一切可简,但是园中一定要有桂花。”
一定要有桂花无非是想应着我的名字,昶昼也真是好笑,太后要收我做义女,他自己也没反对,倒在这种地方花心思。到底是想做什么?难道还想我真的等到有朝一日尘埃落定会和他长相厮守么?
所以傅品劝我把这里当做寝房时,我本不太乐意,结果他又压低声音说这里地下挖有一条暗道通向府外,以备不时之需。
我不由一怔。没错,眼下我虽然从宫里出来了,但是依然站在刀口浪尖。虽然昶昼说这样对我比较安全,皇后大概也和太后交换了什么条件,但有没有下一次暗杀,我也实在不敢保证。
结果我也只能苦笑了一声,点头应下,顺便扭过头去问沈骥衡道:“那你也跟我一起住在这里吧?”
沈骥衡唰地红了脸,沉声道:“公主请自重。”
我笑起来,“呀,这句话真是久违了。没想到你几天没开过口,一出声就是这句。”
沈骥衡闭上嘴,连头也扭开。他从知道要跟着我到公主府,显然是离仕途越来越远,就没再跟我说过话。
我当然可以理解,但这又不是我的错,跟我发什么火呢?所以偶尔也找到机会,就会索性调戏两句。
沈骥衡大半是不会理我的,我当然也没有非要怎么样,示意茉莉扶我进去休息。
我虽然说已经能走了,但是走久了腿还是会痛。我就顺便以这个为由,让傅品把所有的贺客都挡了。
傅品应声下去办事,沈骥衡跟着我进了三秋阁,守在卧房门口,依然沉着脸,一言不发。
换了环境有点认床,半夜一觉醒来就再也睡不着。
房间里没点灯,月光很柔和,被窗棂一格,在水磨青石的地板上映出一块一块的浅色光斑。空气里漂浮着桂花的香味。
我不由得起了床,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月色如洗,万籁俱静,一院桂树碧叶黄花承着夜露,泛着柔和莹润的光芒,看来就像玉雕一般。
树下放了一张石桌,几条石凳。这时桌上放着酒壶酒杯,有人坐在那里喝酒,因为被树挡着,我本来也没注意。但我这边一有动静,那人便忽地站了起来,我才发现原来是沈骥衡。
于是我笑着伸手向他打了个招呼:“哟。”
沈骥衡一副上班偷懒被逮个正着的样子,向我行了个礼,便有些局促地僵在那里。
我笑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睡不着?”
沈骥衡照例没有回话,月光下看来,他的脸微微有些泛红,也不知是因为喝酒被我看到,还是本身已有了几分酒意。
我便索性开了门出去,睡在外间的茉莉被惊动,揉着眼睛跟着起来,叫了声“公主。”
“没事,我就在院子里坐坐,你继续睡。”
茉莉没敢继续睡,但向外看了一眼,也没有跟出来。
我绕到院中的石桌前,沈骥衡还站在那里,我便在桌前坐下,笑道:“刚好,我也睡不着,再去拿个杯子来吧,我陪你一起喝。”
沈骥衡犹豫了一下,依然没回话,却转身离开了。
他去的时间比我预料得要长,回来的时候除了酒杯,竟然还带了件披风,伸手递过来。
我有些吃惊,一时竟然忘记伸手去接。
沈骥衡又往前递了递,硬邦邦说了句:“茉莉姑娘让我带来的。”
我笑了笑,接过来披上,道:“多谢。”
沈骥衡也不答话,静静一在边站着。
我自己伸手倒了杯酒,喝了一口才抬眼看向他,道:“你这闷气要生到什么时候?”
“微臣……”沈骥衡只说了两个字,自己顿下来,低下头闭了嘴。
“臣什么……半夜里关起门来,哪还有什么君臣主仆,尊卑高下?”
沈骥衡像是被我这句话噎住,胀红了脸,眼见着又要说“请自重”之类的话,我连忙抬起手来,抢在他之前道:“坐下来喝酒。”一面伸手将他的杯子也倒满。
沈骥衡迟疑了片刻才在我对面坐再来。
我拿着杯子伸过去,在他的杯沿上碰了一下,道:“先贺乔迁之喜。”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但我举杯一饮而尽的时候,他倒也没再犹豫,跟着就一口喝干了。
我笑了笑,将酒杯满上,再次举杯:“庆祝我恢复自由身。”
沈骥衡眉头皱得更紧,但还是干了这杯酒。
我倒上第三杯,道:“这杯么……就当为我补过生日吧。”
沈骥衡抬起眼来看着我,一脸吃惊的样子。
“我二十六岁了呢。”我笑着,端着杯子缓缓啜饮,一边像往常一样,自顾道,“很久以前,我看过一份调查,说女性最佳生育年龄是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那时曾经想过,我要在二十五岁时结婚,然后要个小孩,一家三口,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但结果却在二十五岁上分了手,自己也因缘际会,来了这里,身中奇毒,夹在一群各有算盘的人之间,也不知所谓的健康快乐在哪里。去年的生日,还是和程同一起过,今年就连自己也不记得。其实……反正没有喜欢的人陪,过不过生日也就无所谓了。
我自嘲地笑了声,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已听到沈骥衡轻轻道:“我的祖父,曾是峻峪关的守将。”
我一怔,眨了眨眼看向他。
沈骥衡道:“以往都是公主说,我听。今天换我说好了。”
我继续怔在那里,沈骥衡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眼,道:“我不太会讲话,故事也不像公主那样有趣,不想听就……”
“想听。谁说不想?”我连忙点了点头,又伸过手去给他倒酒。老实说,他肯开口讲自己的事情,我真是求之不得。
沈骥衡道:“沈家世代为将,征战沙场,保疆卫国,我曾祖与祖父也都是死在战场上。
我叹了口气,轻轻道:“真是满门英烈,忠勇无双。”
沈骥衡咬了咬牙,道:“也不尽然。我祖父是被曾祖母逼上沙场的。”
我不由得抬起眼来看他,沈骥衡握紧了拳头,道:“当日大烨兵临关下,兵力相差数倍,外有强敌,内无粮草,自知毫无胜算,我祖父本欲献关投降,曾祖母知晓后,当堂怒斥他不忠不孝,沈家满门忠烈,岂能贪生怕死卖国求荣?峻峪关一开,南浣势必峰火连天,岂能以一己性命害天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祖父羞愧不堪,最终还是死守峻峪关,战死沙场。”
沈骥衡说到这里,眼中沉痛之色更浓,我给他添上一杯酒,他便直接一饮而尽,继续道:“峻峪关一战之后,朝廷也曾对沈家赐下抚恤,但曾祖母一直对祖父的祛战耿耿于怀,上表辞了赏赐,只带着我祖母与当时不过十岁的家父返乡,悉心教导家父,指望他重振家风,一雪前耻。但家父体质并不适合练武,始终无法有所建树。曾祖母因此死不瞑目,临终只一遍又一遍交待,沈家世代名将英魂,绝不可终于意图献关保命那一代!所以自我出世,家人便不停耳提面命,要堂堂正正,要顶天立地,要忠君报国,要建功立业,光耀沈家门楣!”
如果一个人从小就被不停这样念,到底得承受多大的压力?我看着沈骥衡,突然觉得他也真是可怜。如果昶昼的童年完全是阴谋阴谋阴谋,那想来这人的童年就只是用功用功用功,所以他才会这样一副怪脾气吧。一心想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所以沦为妃嫔侍卫,公主家臣才会让他如此郁闷。
我喝了口酒,轻轻笑了笑,向沈骥衡道:“会有机会的。你知道昶昼是要用你才做这么多事的。”
沈骥衡看了看我,很久才轻轻道:“但是出身便永远也改不了了。”
就算他将来做到大将军,人家提起他来,免不了有侍卫和家臣这一段。他就是一直介意这一点才会对我的态度那么奇怪吧。这个时代,大众对身份出身的看法还是什么苛刻,也怪不得他。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道:“那又怎么样?侍卫不是人啊?保镖不是人啊?你又不是靠什么裙带关系上位,凭自己本事怎么就不是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了?所谓英雄莫问出身,卫青当年不过是个公主府仆人生的马童,还不一样凭战功做到贵极人臣的大将军大司马?谁能说他不是光明正大?”
沈骥衡又静了很久,喝了几杯酒才问:“卫青是谁?”
于是我把卫青的故事讲给他听。讲到最后发现他神色不太对,目光游移,局促不安,脸更是红到了耳根。
我怔了一下,突然想到,以我和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我好像举错例子了,或者我就不该讲卫青娶了公主那一段。
我连忙咳了两声,道:“你不用紧张,只是个故事而已,我完全没有别的意思!”
沈骥衡抬眼来看看我,抿紧了唇,半晌才道:“微臣明白。”
看……事实上就算了解了他的心事,也完全不知道这家伙对我态度为什么时近时远!
我翻了个白眼,自顾喝酒。 请君入我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