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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济难民姐弟合开义诊 争驸马群英各尽其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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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六

  济难民姐弟合开义诊

  争驸马群英各尽其能

  搬到公主府的第二天,昶昊过来向我道贺。但他看起来实在不像什么很开心的样子,一杯茶没喝完,已叹了好几口气。

  “怎么了?”我问。

  昶昊抬眼看了看我,依然温和地笑了笑,道:“我只是还不太习惯你的新身份。”

  我点点头,“我自己也是啊,每次只到他们叫公主都不觉得是叫我,总要张望一下才敢应。”

  昶昊笑出声来,道:“本朝目前也只有颐真一位公主,不可能是在叫别人的。不过,你本人倒是什么也没变。”

  我一摊手,道:“这才几天不见?我不过就是搬个家,能有什么变化?”

  昶昊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轻轻道:“看你精神还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我笑了笑,问:“你在担心什么?”

  昶昊倒没有直接回答我这问题,只是道:“我本以为你跟陛下……能圆满地在一起,没想到竟会变成这样。”

  我皱了一下眉,又笑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想我们分开,你却从一开始就一直希望我们在一起?”

  昶昊静了一会才轻轻道:“陛下是个聪明又要强的人。”

  这一句依然答非所问,于是我也没接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昶昊端着茶杯,目光却飘向窗外,道:“他从小就比所有人都更明了自己的身份与责任。但是偏偏生在这样的处境,他很早就知道,自己身边的人都别有居心,没有人可以全心依赖,什么都只能自己一力担承。他学会把真正的自己藏起来,学着利用这些别有居心。但是久而久之,他便越来越少流露自己的真心。”

  我被他这一串绕口令一般的“心”来“心”去绕得又皱了一下眉。昶昊又回过头来,秋水一般的眸子望向我,轻轻道:“我最后一次见他真情流露是在三年前,跟瑞妃娘娘在一起的时候。他很开心,眉宇间的轻松安逸就如同归巢的倦鸟。”

  再相爱又怎么样?还不是那样的结果?我轻笑了一声,道:“但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也不过就是长得像而已。”

  昶昊点了点头,道:“真的只是长相相似,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是,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也可以与陛下真心相待,也可以成为陛下休息的港湾。”

  “不可能的。昶昼那边怎么想是一回事,我可是被人下了毒硬塞过来的,就算没有人在中间捣鬼,我们也没可能,毕竟从见面开始就是一个谁也不知道会怎么发展的阴谋。”隐去了姑婆那一节关系没提,我这么回答,顿了一下,又轻轻笑了笑,道,“倒是有你这么为他着想的弟弟,才真是昶昼的福气。”

  昶昊垂下眼来,缓缓喝了口茶,声音愈轻,低低道:“我没有那样高尚,只是为了我自己而已。”

  他这样说,我反而怔了一下。

  昶昊依然半垂着眼,长长的睫羽在他苍白如雪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声音低徊如诉:“我只不过也是从小就明了自己的身份与地位而已”。

  我有些不解地皱了一下眉,重复了他的话:“你的身份与地位?”

  “我的母妃地位卑微,没什么可以依靠的娘家。何况她死得早,我甚至连她的面都没见过。我自己没有封地,又体弱多病。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就是陛下。只有陛下认我这弟弟,我才可能是宁王。若陛下……”

  昶昊顿下来没有往下说,我却不由觉得背后一寒。

  他这种心态,想来昶昼自己也是明白,所以当日昶昊出宫,昶昼才会有“他在避嫌”一说。大概这个弟弟从小就在处处讨好他忍让他,凡是他喜欢的,昶昊就绝不沾一手指。但即使这样,他依然在提防这个弟弟。

  这人的疑心到底重到什么程度?

  我半晌没说话,昶昊又抬起眼来,轻轻笑了笑,道:“抱歉,说了些奇怪的话。”

  “什么算奇怪的话啊。姐弟间聊天倒倒苦水不是很正常吗?”我起身过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别忘了,我现在可是你们的大姐。虽然太重的东西我挑不起来,但是偶尔让你依靠一下还是没问题啦。”

  昶昊侧过眼看看我的手,怔了半晌才笑起来,抬起手来握住我的,笑道:“那就有劳大姐了。”

  我自然重重点头,“包在我身上。”

  昶昊握紧了我的手,没有回话。

  其实我们都很清楚,我身上的毒一天没解,我自己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更别说做什么别人的依靠了。

  跟着澹台凛也来了。

  他给我带来整整三车贺礼。

  我看着那张礼单,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完整:“澹台兄……这……这是……”

  “是给公主的贺礼。”澹台凛笑了笑,轻轻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公主不必推辞,不全是给你本人的。”

  我皱了一下眉,“不是给我本人,是给谁?”

  澹台凛斜过一双墨绿的眼眸看向我,“公主以为呢?”

  昶昼开公主府的用意跟我说得很明白,就像赏赐我为名洗钱养兵一样,这次大概也只是借鸡下蛋,拿送我的贺礼来招募他的新朝堂储备军。

  我打了量了这个明显是拿自己的钱在贴朝廷——或者说昶昼——的男人一眼,道:“澹台兄,你今天说话好像有点奇怪。”

  澹台凛很坦然地任我打量,懒懒道:“哦?公主指哪一方面?”

  “你叫我‘公主’。”

  从我认识他以来,他一直称我“金兄”,就算知道我的性别身份也没有改变。但今天见面之后,虽然他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也不见有多少恭谨,但的确是改了口叫我“公主”。

  澹台凛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道:“有什么不妥?”

  我反而被他问住,噎了半天才道:“但你之前分明……”

  澹台凛缓缓打断我,道:“虽然好像有点自欺欺人的味道,但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只要不说破,就可以当不是。有些话,我可以对金兄讲,但是未必能对金娘娘讲。”

  我一时无言。

  澹台凛似乎并没注意我的神色,倚在窗前的椅上,以手支颐斜看向外面的莲池,轻叹道:“这里景致还真是不错。似这般良辰美景,香茗清风,没有丝竹歌舞真是美中不足。我那里有个乐班,好琴好歌好舞,改天给公主送过来好了。”

  “那就多谢澹台兄了。”我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只好应声。

  澹台凛回过眼来,笑了笑,道:“公主不用客气,又不是白送。”

  ……这奸商。

  我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去懒得再说话。反正他来肯定是有事,不光只是送礼,不然送完肯定就走了,不会赖在我这里喝茶。那就索性等着他自己先说好了。

  澹台凛又轻笑了一声,也静静倚在窗边喝茶。这花厅里顿时一片寂静,连站在门口的沈骥衡也像是变成了一座石雕。

  结果还是我按捺不住,有些不安地直起了身子,倾向澹台凛那边,才要出声,见他已抬起眼来看向我,墨绿色的眸子笑盈盈的,似乎就在等着我开口。

  我乏力地长叹一声,道:“澹台兄还真是一直以戏弄我为乐。”

  “公主这么说,还真是叫我诚惶诚恐。”他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哪里有一点害怕的样子。

  我只好又叹一声,显然玩心理战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索性直接问:“你今天到底来找我做什么?”

  他竟然也笑了笑,直接回答:“只是来向公主道贺,来之前陛下再三嘱咐,看看公主缺什么,尽快置办起来。”

  “所以你就要给我置办一个乐班么?”

  澹台凛点了点头,道:“有什么问题?”

  问题多了去了。但面对这个人,我却不敢贸然开口。总觉得被他取笑之外,问他一个问题会多出十个问题来。澹台凛这个人,分明全身上下都挂满了问号。

  我不说话,澹台凛又轻轻笑道:“另外,还有三个消息要知会公主。”

  “什么?”我问。

  “第一,上次骆子嘉抓的那个人,不是荀家的,也不是太后和皇后派来的人。”

  我皱了一下眉,蓦地抬起眼来,“那就是骆子嘉在跟我们撒谎?”

  “不,也不是永乐侯的人。”

  “咦?”我更吃惊,“那是什么人?”

  澹台凛一摊手,道:“我不知道。骆子嘉把他交出来得太晚,他死了。”

  他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是我眼前还是忍不住浮现出当日那个人的模样,也不知在澹台凛手里又是怎么个审讯法。但我倒真的宁愿永远也不要知道。胃中一阵翻涌,我连忙转移了话题:“第二个消息呢?”

  澹台凛起身重新倒了杯热茶给我,一面继续淡淡道:“余士玮死了。”

  “什么?”这次我直接惊叫出声。他竟然死了?我还没去找他算账,他居然死了?

  澹台凛道:“接连大灾,赈灾官员又办事不力,导致发生民乱。乱民攻打官仓抢粮,余士玮带人镇压,混乱中不幸身亡。”

  我皱了眉,道:“他真的是死于民乱?”

  “是不是又有什么区别?”澹台凛看向我,轻轻道,“总之他死了。”

  我不由得觉得身上阵阵发寒,下意识地伸手环住了自己的身子,呐呐道:“也就是说,这条线断了?”

  澹台凛静了一会,竟倾了身子,伸过手来,轻轻覆上我的手,道:“还有十三个月,断线里未必不能抽出丝来。”

  澹台凛的手掌宽大温暖,掌心里有不知做什么磨出来的粗砺的茧,如上次一样,不过是最简单的动作,肌肤接触的摩擦中,竟似乎有微弱的电流蹿过,酥麻酸痒,连呼吸也在那一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我想,我也许,的确是被这个男人吸引了。

  被他英俊明朗的外貌,被他慵懒随意的笑容,被他低沉喑哑的声音,甚至被他身上那数不胜数意味不明的问号。

  明明知道危险,却依然情难自禁。

  澹台凛收回了自己的手,我竟一时有些不舍,目光跟着移过去。

  澹台凛又笑了笑,道:“第三个消息——”

  他说到一半顿下来,我只得收拾了自己的思绪,深吸了口气,看向他,问:“是什么?”

  澹台凛笑出声来,道:“栖霞山的枫叶红了。”

  我怔在那里。这算什么啊?我那么努力平静自己的心情准备听他讲正事的,结果来了这么一句算什么啊?

  澹台凛继续道:“公主若有兴趣去看,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我如遭电击一般,愣在那里反应不过来。

  ……这、这、这是?约会?

  虽然说是约会,但事实上以我现在的身份和处境也不可能两人单独出去的。

  沈骥衡是奉圣旨随身保护我的不说,前前后后总少不了几个侍卫丫环。澹台凛自己也不是孤身来的。结果一行人马车驾,架势完全不输我当日去弘愿寺的时候,浩浩荡荡上了栖霞山。

  天高云淡,秋风送爽。我下了车便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只见层林尽染漫山红遍,却又深浅不一,错落有致,加上有松树和灌木的苍翠点缀其间,更显得五彩缤纷,绚丽多姿。

  澹台凛先一步已从自己车上下来,我站在路边极目四望他也不催,就静静和沈骥衡一起站在旁边,等我自己深吸了口气回过头来,才笑着向前面的石级一引,道:“公主,这边请。”

  我点点头,跟着他走过去,拾级而上。

  澹台凛走得很慢,一路向我指点各处风景,说些传奇典故。

  我很开心,嗅着山中清香宜人的空气,和着山间鸟鸣听澹台凛的故事,一点都没觉得累。到澹台凛说在前面亭子休息一下的时候,我才发现,竟然已经上到了半山腰。

  亭中澹台凛显然早已安排人打点好,石凳上铺了羊毛垫子,桌上也已经备好了茶水果品。澹台凛还带了张琴来,招呼着我坐下之后,自己就随随便便坐在亭子的栏杆上,将琴放在自己腿上,开始弹。

  他的琴声和骆子缨显然不是同一个师傅教的,如这山间恒久回响的风声,空旷高远,透着苍茫古意,却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寥孤绝。

  澹台凛微微垂着眼,我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却觉得他唇畔那抹似是而非的笑容,此刻看来充满了讥诮与厌倦。山风拂起他的发丝衣袂,我甚至有种下一秒他就会从这里跳下去消失在群山之间的错觉。

  “……公主。”

  茉莉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我才回过神来,澹台凛一曲已经弹完,正带着淡淡笑容看向我。

  我连忙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鼓掌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澹台凛笑道:“公主过奖了。琴弹得比我好的人,比比皆是。远的不说,宫里那位骆贵妃才真是一手仙音天籁。”

  我喝了口茶,不与置否地道:“话也不能这样说啦,就像现在满山红叶,绚烂多彩,但你也不能说青松就不好吧?”

  澹台凛又笑道:“琴之一道,讲究修身养性,平心静气,焚香静坐,与天地之理相调。像我这样的,满是铜臭俗欲,本身已落了下乘。”

  虽然他前半句是很有道理,但所谓琴由心生,我刚刚在他的琴声里,可没有听出什么“铜臭俗欲”来,“倦俗厌世”就有很多。

  我正要反驳他,突然听到远远传来一声钟鸣,浑厚的回音久久不绝。我不由探身往那钟鸣处看了看,澹台凛解释道:“是弘愿寺的钟鸣,大概是僧人们开始准备吃午饭了。”

  他说到吃午饭,我才发现刚刚走了小半天又听了会琴,天色已是正午了。于是皱了一下眉,问:“弘愿寺离这里远吗?”

  “不远,往西绕过去就是。”澹台凛说着站起来,将琴顺手交给一边的小厮,道,“我们此刻过去,正好能赶上吃饭。”

  弘愿寺那边澹台凛显然也已经做了安排,我们一到便有知客僧人接下,方丈亲自陪着用了斋宴,又安排了房间让我们休息。

  我小睡了一会,醒来时发现茉莉伏在窗前的桌上睡得正香,也就没有惊动她,自己悄悄起了床。

  上次来弘愿寺的时候,走路还不太方便,又被骆子嘉闯进来搅了游兴,所以并没有来得及真正游览这座据说是京城第一大寺的古刹,这次既然来了,自然是想再仔细看看。本来最近接二连三出事,我也不太敢单独行动,但是想着这次不但有沈骥衡随身保护,而且澹台凛也在,心中不免有些松懈,所以自己便信步走了出去。

  谁知出了门才发现沈骥衡竟然不在,只有两名侍卫在门口守着,见我出来便过来问有什么吩咐。

  我皱了一下眉,问:“沈骥衡呢?”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公主请稍候,小人这就去找沈大人回来。”

  “不用了。”我连忙伸手制止他。沈骥衡从早到晚跟着我,多少总有些私事要办吧。总不能连个中场休息时间都不给人家。我笑了笑,道,“我只是想随便走走,你们跟着就好了。”

  侍卫应了声,跟在我身后。

  结果没走多远就听到了沈骥衡的声音,像是在跟人争论什么,但是我在的地方却听不太清他在说些什么。我不由有些好奇,示意两名侍卫禁声留在原地,自己又悄悄向前走了一点,听到沈骥衡的声音道:“你还嫌她不够可怜么?”

  声音高亢急促,就像是在吵架一般。看来就我走过来这短短一段时间,争论已经升级了。

  而另一人的声音却依旧不愠不火,慵懒低沉,带着点笑意缓缓道:“你若是真在意她,就该自己去争取,不要死守着她不动,又防贼一般指责他人别有居心。”

  这是……澹台凛?!

  沈骥衡跟澹台凛吵架?为什么?

  沈骥衡一时没说话,澹台凛又淡淡道:“你若一定要跟我打一架,我也乐意奉陪,但是,我们两个都在这里的话,公主身边……”

  他话音未落,沈骥衡已快步向这边走过来,急冲冲的样子,连路都不看,差一点就要直接撞到我身上来,我连忙叫了声“沈兄”,一边向路边避了一步。

  沈骥衡如梦初醒一般,瞬间僵在那里,也不回话,只是抿了抿唇,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脸已红到了耳根。

  我一时间也有些尴尬,虽然是无意间撞上的,但偷听人家吵架怎么说也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情。正想找点什么话来打破这个僵局的时候,就看到澹台凛施施然走过来。神色虽然与平常无异,但颈间却能看到一条明显被勒出来的红印。

  原来刚刚不单是吵架,还动了手么?

  我皱了一下眉,澹台凛已微笑着行了个礼,道:“公主起来了?”

  我点点头,努力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道:“嗯,我想四处走走看看。”

  “弘愿寺倒的确值得一看。”澹台凛说着向前面一伸手,“公主这边请。”

  我应了声,向前走去,走出几步之后,发现沈骥衡并没有跟来,不由得就停下来回头去看他。

  沈骥衡站在原地,连头也扭开,只留了个后脑勺给我看。

  搞什么啊,跟他吵架的又不是我!

  我皱了一下眉,继续向前走去。但是老实说,已经没什么游寺看景的心情,就连澹台凛在我身边讲弘愿寺的历史和传说我也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听,末了还是忍不住打断他,问:“你跟沈骥衡怎么了?”

  澹台凛停下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笑了笑,道:“我若说这是衣服不合身领子太紧弄的,想来公主也不会信吧?”

  我咧了咧嘴,道:“怎么看都像是被人勒紧衣领弄出来的吧?”

  澹台凛笑道:“公主明鉴。”

  “别跟我绕圈子了。”我白了他一眼,问:“到底为什么?”

  于是澹台凛坦然道:“他吃醋。”

  我愣在那里,一时反应不过来地眨了眨眼。“什么?”

  澹台凛回眸看向我,笑了声,道:“别装傻。”

  我才没有装傻。又不是没谈过恋爱,人家对我有没有意思难道我还看不出来?哪个男人会对自己喜欢的女人会像他对我这样啊?要么就三五天不说话,要么一开口就是“请自重”。我叹了口气,道:“拜托,他一直守在我身边那是君命难违身不由己。我敢打赌,只要昶昼解除这个命令,他跑得比什么都快。怎么可能吃什么醋?”

  澹台凛高深莫测地看着我笑,只道:“当局者迷。”

  我一摊手,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澹台凛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领着我继续游览弘愿寺。而沈骥衡一直也没有出现。

  文光塔是弘愿寺里最高的建筑,我爬上去的时候,费了很大一番功夫。但是伏在最高一层的窗户上,看着下面重楼叠拱高脊飞檐,远处山影苍茫红枫似海,听着塔顶铁马叮叮作响,只觉得心头一片空旷,之前那些辛苦与小小不快都已飞到九宵云外去了。

  但澹台凛自上来之后,神色反而凝重,靠在窗边,低头看着下面,一言不发。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他看的是山门处的善堂。

  在这里当然看不清什么细节,只能看到细小的人影。现在已过了舍粥的时间,但是那边还是排了很长的队。

  我不由叹了口气。

  澹台凛抬起头来,笑了笑,道:“公主因何叹息?”

  我皱起眉来,指向下面那些难民,道:“你难道不觉得他们很可怜吗?背井离乡,缺衣少食的……要是能多开几个善堂就好了。”

  “施舍总归只是权宜之计,舍得一时是一时,治标不治本。他们失去的只是土地房屋,并没有失去自己的头脑手脚。”澹台凛轻轻道,“碰上天灾背井离乡是他们的不幸,但不是他们可以不劳而获的理由!”

  我反而不知要怎么回答,只能皱着眉看着他。

  澹台凛继续道:“就算没有天灾,这世上照样有很多人在生死线上挣扎,但是大家都知道,天上永远都不会掉馅饼,想活下去只能靠自己,想得到什么,就必然要付出什么。如果一味施舍这些人,岂不是对那些正在努力的人的不公平?我能做的,只是暂时保证给他们相对公平的赚钱机会,盯着那些奸商不要趁火打劫而已。”

  他说得很慢,声音依然像平常那样懒散随意,但我却听得心头一震。这些道理大家都会讲,但是我相信再没有什么能比他这样平淡的陈述更有说服力,就像是一切苦难他都早已亲身经历过一般。

  本来我还想骂他是没同情心的铁公鸡,但这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半晌才轻轻道:“但是……总有在灾难里失去亲人没办法赚钱养活自己的老弱妇孺。”

  澹台凛又笑起来,道:“所以我虽然有我自己的原则,但并不反对别人去做善事。公主若是愿意,大可再去捐一对镯子。”

  我忍不住要翻个白眼给他,这到底算是什么原则啊!

  从栖霞山回来,已近黄昏。

  澹台凛先前提到的乐班已经到了,他办事的效率还真是一如既往雷厉风行。

  我留了澹台凛吃晚饭,顺便就令他们当场表演助兴。

  澹台凛笑话我道:“公主也未免太心急了,至少也要让他们先熟悉一下环境啊。”

  我道:“你说不是白送啊。要我花钱,难道还不能先验验货?”

  澹台凛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但这个乐班就不愧是这个自称是昶昼吃喝玩乐的师傅的家伙举荐的。就算时间匆促场地简陋,依然丝竹动人歌喉清越舞姿优美。不由我不伸出大拇指来夸赞。

  但我越是夸奖这乐班,沈骥衡站在后面脸色就越发难看。

  我发现这一点,澹台凛自然也留意到了,却完全不以为意的样子,向我道:“公主若是喜欢,改日再带你去个地方。”他说到一半顿下来,凑近一点压了低声音,“换上男装,我们悄悄去。”

  我一怔,抬眼看向他,皱皱眉,道:“听来不是什么好地方。”

  澹台凛打了个哈哈,道:“是好是坏,就看各人心思了。”

  我看着他,犹豫了一会没说话。澹台凛道:“公主是没兴趣,还是信不过我?”

  他这样一卖关子,就算没兴趣也被吊起胃口来了。于是我笑了笑,道:“好啊,看澹台兄能带我去看什么新鲜玩意儿。”

  沈骥衡当即在我身后低低叫了声:“公主!”

  我回头看他一眼,他却又铁青着脸不说话。

  澹台凛笑了笑道:“骥衡兄要是不放心,也一起去好了。”

  “不必了。”沈骥衡这一声回答,竟然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怎么突然间对澹台凛这么大意见?难道真的是在吃醋?这念头冒出来,不由得又让我皱了眉。

  澹台凛却似乎并不在意,道:“那么,安排好我便来接公主。”

  我点点头,“好。”

  送走了澹台凛,我转过头看着沈骥衡,笑着问:“你今天怎么了?”

  沈骥衡没说话。

  “觉得我不该答应澹台凛?”我继续问,一边转身往三秋阁的方向走去。

  沈骥衡跟上来,走到三秋阁门口才轻轻唤了我一声:“公主……”

  “嗯?”我转过头来看着他,他却又移开目光,半天才期期艾艾道:“澹台大人……他……并不适合……”

  我笑起来,打断他,道:“让你在背后说人家坏话太难为你了。我帮你说吧。这个人心机深沉,背景复杂,风流成性,恣意妄为,最好不要跟他在一起,对不对?”

  沈骥衡抿了抿唇,皱了眉道:“既然公主知道……为什么还要答应?”

  这问题倒是问倒我了。为什么会答应澹台凛?为什么会被他吸引?甚至,明明知道这个人的可信度实在很有问题但还是只有要他在场就会下意识地安心?

  我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直接回答:“我不知道。或者只是因为他是个有趣的人。跟他在一起很轻松。人生苦短,我都不知有没有命活到明年,找点乐子总不是罪过吧?”

  沈骥衡看着我,脸色的神色稍稍柔和,眼神里甚至似有一种深刻的忧伤,声音似乎从喉咙最深处传出:“公主。”

  他很少在我面前有什么表情,我甚至因为这个时常想逗他。但是他表现出这样的悲伤和同情,反而却令我全身不自在。

  “谢谢你。”我笑了笑,道,“你若不喜欢那个乐班,过几天打发走就是了。”

  沈骥衡摇了摇头,道:“那些人不是纯粹的歌伎乐师。”

  “咦?”

  “个个身怀绝技。”沈骥衡哼了声,“整个公主府的侍卫加起来也不一定能对付得了他们。”

  我在那里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原来澹台凛在公主府里绕了一圈说缺个乐班是这个意思?他既然没避沈骥衡,就应该是没有恶意。但是,他额外加人,就是嫌公主府的保安条件太差,等于就是在变相暗示只靠沈骥衡保护不了我吧?怪不得沈骥衡会这么介意,要跟澹台凛争执起来。

  我笑着伸手搭了他的肩,道:“别这么小气嘛。公主府这么大,你总有分身乏术的时候,有人可以帮忙不是正好?有什么好烦的?又没有人能威胁你这钦命保镖的地位。”

  沈骥衡甩开我的手,红着脸退开一步,眼见又要说一些尊卑有序男女有别之类的话。他今天火气大,我不想惹他,连忙举起手表示知错了,一面走向自己的卧房,道:“我今天累了,先去睡,沈兄你也早点休息吧。”

  沈骥衡只是点头应了声。

  但是到我洗漱完上床躺好,依然可以看到沈骥衡的影子被月光拉得长长的,透过窗户投在雪白的墙上。身姿挺拔,坚定如山。

  我不由得心头一暖,缓缓合眼睡去。

  第二天起来吃过早饭正在看书的时候,傅品进来跟我商量公主府各级官员的人选问题。

  他说朝中不少大臣都有举荐信来,也有一些是自己听到消息过来谋职的,他粗略筛选了一下,看我有没有时间亲自过目一遍。

  我从那一堆举荐信里随手捡了几封来看,一封封都辞藻华美,只把推荐的人夸得天上少地下无,若是不得重用,那简直就是人间一大悲剧。

  我看得只想冷笑,如果真是这样的人才,举荐来公主府做家臣又有什么意义?于是索性将信放下,向傅品道:“从这些信上也看不出什么来,还是找时间把本人叫过来看看吧。”

  傅品扫了一眼那厚厚一叠举荐信,道:“公主要一个一个看过来?”

  “那多麻烦,找个时间一起约过来,好坏优劣一目了然。”

  傅品犹豫了一下,道:“那样的话,会不会太直接?毕竟也有些是朝廷大员的举荐,这样会不会让他们觉得被驳了面子不好下台?”

  我耸耸肩,道:“我只是个公主,不问外事,不参朝政,朝廷大员跟我有什么关系?”

  傅品笑了笑,应了声“属下明白了”便下去安排。

  他这边提起面试,我不由得就想起昨天澹台凛说的他只能给难民们提供公平的工作机会的话来。其实仔细想起来,倒也真不能单纯说他无情吝啬,毕竟“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也是世间真理。真的只是舍米舍粥的话,只怕有金山银山也是坐吃山空。但是,没看到是一回事,既然看到了,不做点什么总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难道真像澹台凛说的,再去捐点什么?应该还有更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做吧?

  我想来想去,目光落在手中的医书上,灵机一动,道:“对了,我可以去开义诊嘛。”

  我一时激动,话直接就说出口了,旁边茉莉转过头来问:“什么义诊?”

  “我是想,那些难民千里奔波,万一有个什么病痛又无钱医治不是惨上加惨?我们可以免费给他们治病啊。”我很兴奋地把自己的念头说出来。

  “哦,做善事积功德自然是好,但是……”茉莉虽然随声附和,却很担心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加了一句,“公主你的医术……真的已经能够给别人看病了吗?”

  真是毫不留情的当头一盆冷水!

  我闭了嘴,继续看书。

  傍晚的时候,澹台凛来找我。

  我正在练箭,便顺口让进来通传的小厮带他进来。剩下几支箭射完,转身就看到澹台凛倚在门口,带着平常那种淡淡笑容看着我。但那双绿色的眸子看来却似乎比平日更亮,有如剔透的宝石。

  我一时被那双眼中的光芒诱惑,怦然心动。

  澹台凛笑道:“公主真是用功。”

  我这才回过神来,暗自庆幸自己本来就因为练箭流了一身汗,脸红一点估计也没人能看出什么端倪来,于是也笑了笑,道:“我只是不喜欢半途而废。”

  澹台凛道:“这是好习惯。公主请继续,我们稍迟些再出去也可以。”

  “今天的练习量已经完成了。”我笑着,看了沈骥衡一眼,他只是扭过头去不理我。

  澹台凛跟着我看过去,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看着一个闹别扭的小孩。结果沈骥衡就更别扭,索性走开了。

  我无奈地一摊手,道:“澹台兄你等我一下,我先去洗个澡。”

  澹台凛点头道:“公主请自便。”

  于是我带着茉莉回三秋阁去洗澡换衣,没走多远,发现沈骥衡并没有跟来,我不由得皱着眉停下脚步。

  他不会又跟澹台凛吵起来吧?

  本来想回头去看一眼,但是想了想还是没去。

  算了,有些事情,还是留给男人们自己解决吧。

  因为要去的地方澹台凛说得暧昧,我觉得茉莉可能不太方便去,沈骥衡又闹了脾气,我索性就什么人也没带。他自己也并没带随从,只有一个赶车的车夫。

  出了公主府,上了马车,车帘一放下来,就只剩下我们两个。

  在这个时代,孤男寡女同处一车,当然是件有碍风化的事情。但澹台凛看起来一点也不在乎,我当然就更没当回事。

  只是觉得……这车厢是不是太小了一点?

  澹台凛身材高大,长手长脚的,往那一坐就占了一大半空间,我就算靠着车壁坐着,也似乎能感受到这个男人的体温与气息,撩得人心头发烫。

  加上他还在毫不避嫌地打量我,目光灼灼,想让人忽视都不行。

  我微微红了脸,轻咳了一声,想找点话题来打破这种气氛。

  “你和沈兄到底又怎么了……”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结果竟然几乎和他同时开口。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呃?什么?”

  澹台凛笑起来。“我等跟你单独相处的机会很久了。”

  ……就算是现代人,也没这么直接的吧?

  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几乎全涌到脸上了,但是很奇怪,明明知道自己朝不保夕的处境,但听到他这句话,竟然并不怕,就像心底早已认定他不会害我。没有害怕没有惊惶,只是紧张,又羞又恼,咬了咬牙,愤愤瞪了他一眼,“你想做什么?”

  澹台凛也正看着我,墨绿的眸子里带着笑,低沉的声音似有无尽的诱惑:“公主想让我做什么?”

  我的心就突然多跳了一下。

  却又听到他轻轻笑道:“公主放心,今天我只是想好好跟公主说说话而已。”

  今天?这个限定真是不由得不让人多想。我的脸越发滚烫,索性也不去看他,闷闷哼了一声:“你想说什么?”

  澹台凛的声音漫不经心道:“云娘其实是我的人。”

  “什么?”

  饶是刚刚还又羞又窘,听到这句话,我还是忍不住惊得跳起来,直接就撞在车顶上。

  “小心。”澹台凛连忙伸手扶住我。

  我盯着他,一时还是反应不过来,“你刚刚说什么?云娘是你的人?”

  怪不得每次他都能及时出现,原来是云娘给他通的消息。

  澹台凛没理会我的问题,一手扶着我,一手伸过来揉我的头,问:“有没有撞痛?”

  我拉下他的手,继续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澹台凛苦笑了一声,道:“早知你反应这么大,就不这样直接告诉你了。”

  “这是正常的反应好吧?突然知道身边朝夕相处的人是个奸细……”

  “你应该早就知道她是个奸细吧?”澹台凛淡淡打断我,道,“区别只是她是谁派的而已。”

  ……虽然这也是实话,但我还是很不舒服,瞪着他追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收买她的?”

  “从一开始啊。”澹台凛又伸过手来,轻轻揉我的头,一边以他惯用的平淡语气道,“这几年打瑞妃娘娘主意的人一直就没少过,所以我也一直在留心。早先余士玮要请教习娘子的时候,我就把云娘安排过去了。”

  我又吓了一跳,这次甚至顾不得拉开他的手,睁大了眼看着他,连声音都有点克制不住的颤抖:“也就是说,从一开始,整件事情就在你的掌握之中?”

  怪不得昶昼一见到我就知道将计就计,我本来还以为是昶昼机智,原来他们早就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法力通天的神佛。”澹台凛笑了笑,道,“你也看到了,余士玮那里真正能接触他的阴谋的人,都被割了舌头。他找云娘去只是为了调教你,她知道的一点也不比你多。后来我亲自过去调查的时候,余士玮也不知是不是有所察觉,索性就借机将云娘打发出来了。反正我也想找人看着你,就顺水推舟没插手。”

  这样说起来,云娘倒真是没跟我撒谎?但这个男人为什么能把“找人看着你”这种话说得这么坦然啊?他就一点都没有觉得内疚或者有负罪感吗?

  我气呼呼瞪着他,他只是缓缓揉着我的头,轻轻问:“还痛不痛?”

  我这才意识到我们现在的姿态实在有点太过亲密,澹台凛的掌心温热,动作轻柔,有种奇怪的感觉随着他的动作从我头顶涟漪般一圈圈扩大,像是整个人都要酥软下来。

  我连忙拉下他的手,坐直了身子,红着脸想摆脱这种奇怪的气氛,道:“但是昶昼说云娘……”

  澹台凛这次倒没有再动,只淡淡道:“他不知道。”

  这答案给我的惊吓更大,我几乎又想跳起来。这人竟然就这样在昶昼的眼皮底下安插自己的耳目!

  澹台凛看着我,笑道:“别再跳了,就算你的头够结实,再来一下车顶就要飞了。”

  ……这种时候,他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我看着他,眨了眨眼,完全不知道应该摆什么表情,半晌才道:“那为什么要告诉我?”

  澹台凛道:“我不想你对我有戒心,也不想对你隐瞒什么。开诚布公,坦诚相待,以后相处才会比较自在。”

  这话题是不是跳跃得太快了?为什么突然会变成以后的相处问题?我一时跟不上这个节奏,呆呆愣在那里。

  澹台凛又笑起来,伸过手来,牵住我的手,十指相扣,握紧。

  没再说话。

  事实上也不用说什么了,他那样炽热却不失温柔的眼神已完全表明了他想要什么。

  但我只是觉得可笑。我没甩开他的手,只是看着他笑了笑,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刚刚才告诉我你派了人监视我,立刻就指望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接受你?”

  “别说得好像有什么血海深仇一样。”澹台凛依然只是懒懒笑道,“凭心而论,我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吧?”

  就事实而言,的确是没有,恰恰相反还救过我好几次。但是……我吸了口气,努力保持着自己声音的平静,道:“但你又真正做过什么为我好的事情?我是个人,我有自己的思想和感情。我不喜欢被当成装饰摆设,也不喜欢被当成物品利用,更不想被当成玩具戏弄!”

  澹台凛反而笑得更开心的样子,道:“这一点,在你打碎我那个花瓶的时候,我已经清楚得很。”

  ……你能不能忘记那个花瓶啊?我哼了一声,没说话。

  澹台凛道:“但是这些话,为什么不去跟昶昼那小子说?”

  我又哼了一声:“要跟谁抱怨,那是我的自由!”

  澹台凛笑道:“你不在意他。”

  依然是平常那种天经地义般的陈述语气,但这时听来却让我莫明气恼!

  我明白他的意思。就好像如果被个陌生人骂一句,根本无关痛痒,顶多就当听到狗吠。但是如果是重要的人在意的人,不要说骂,就算话稍微说重一点,也会伤心欲绝。虽然说是有姑婆的拜托,但我可以容忍昶昼拿我做幌子利用我洗钱之类的事情,却会因为澹台凛派了人在我身边而气得发抖,其实也正是这个原因。

  我心里没有昶昼,却在乎着澹台凛。

  我自己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没有办法反驳。只好咬了咬牙,索性转开头不看他。

  澹台凛又道:“我承认,第一次见你,是因为好奇。在余士玮之前也不是没有人用过这种美人计,但是从没有一个人能在昶昼身边留那么久,更不用说居然还收服了沈骥衡。我想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那天在朱雀大街,不是偶遇,而是我特意去找你的。”

  我撇撇唇,“我还以为你是特意去找沈骥衡的。”

  “我对男人没兴趣。”澹台凛笑了笑,道,“第二次见你,我也曾经说过了,的确是在衡量。你是什么样的人?在昶昼眼里是什么地位?在以后的时局中会有多重的份量?是否值得我冒险相救?”他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柔和起来,“但是第三次,就真是有点身不由己。”

  他伸过另一只手,轻轻抚上我的唇,重复着当日的动作,游移摩挲,声音有如经年醇酒,令人不饮而醉。“不是别有居心,不是考虑利害,不是玩笑戏弄,只是……真的动了心。”

  本来觉得像是憋着一肚子气,但是不知为什么,竟然在他这样的告白里蔫了,泄了,化了……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随着他的动作与声音,越来越快,一声又一声。末了我只能轻轻叹了口气,拉下他的手,道:“你不觉得不公平吗?”

  “嗯。”他居然点下头,“你还欠着我钱呢,怎么可能公平得起来?”

  “澹台凛!”我忍不住直接叫了他的名字,道,“你个死奸商能不能不要每时每刻都惦记讨债?我说的是你在我身边安排了眼线,我做什么说什么你都一清二楚,但我除了你叫澹台凛之外,根本一无所知,你不觉得这样根本就不算什么开诚布公坦诚相待吗?”

  澹台凛又点了点头,道:“所以今天我要带你去那个地方啊。”

  “什么地方?”我追问。

  澹台凛握紧了我的手,轻笑道:“我的过去。”

  眼前是很热闹的一条街,一溜的粉墙青瓦,挑高的大红灯笼,将大半个夜空都映得灯火通明。阵阵脂粉香气扑鼻而来,满眼都是水袖云帕的招摇,莺声燕语更是娇娇呖呖不绝于耳。

  整条街是不是都是青楼妓院我说不准,但这里是红灯区就肯定错不了。

  我咧了咧嘴白了澹台凛一眼,怪不得他要说换上男装悄悄去。

  澹台凛只是笑了笑,指着我们面前这家妓院红底金字的招牌道:“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

  我一怔,抬眼看着招牌上那“红袖招”三个大字,震惊得不知应该说什么,就连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鸨已经迎了出来说了些什么也没听见。

  在弘愿寺的时候,澹台凛曾经说过,要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什么。作为一个在妓院长大的男人,他能有今时今日,到底付出了多少东西?

  “金兄,请。”

  澹台凛这么说着,将我往里让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默默走进去。

  大厅内明灯高照。中间一座正方形的舞台,此刻正有四名女子在翩翩起舞。四面则摆放桌椅,几乎座无虚席。二楼则是雅座,朝着舞台的一面只有半人高的栏杆,方便观看歌舞表演。

  我走在绣着华丽花纹的地毯上,看着那些漂亮姑娘们在宾客间巧笑嫣然打情骂俏,心想所谓温柔乡、销金窟,大概也不过如此。

  老鸨亲自将我们引上了二楼,进了一个隔间,正对着楼下的舞台。

  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觉得跟上次的游船大不相同,不由得有些兴奋,左看右看,又问老鸨道:“你们这里的姑娘们要选花魁么?”

  “当然有啊。”老鸨陪着笑,细细向我说明的一番。

  我有些好奇,“能把花魁姑娘请来一见么?”

  “这……”老鸨面有难色,看向澹台凛,“纤夜今晚已经有了客人,您看……”

  澹台凛道:“国舅爷?”

  老鸨点了点头,澹台凛便淡淡接道:“那你去跟她说一声,叫她找个空档过来让我这位朋友见一见。”

  老鸨应声去了。我有些好奇地盯着澹台凛看,问道:“你跟这里的老鸨什么关系?明明知道可能会得罪国舅爷,她居然二话不说就去了?”

  澹台凛倒过一杯酒给我,轻笑道:“因为我才是这里的老板,大家都知道的。所以要得罪人也只是我得罪,跟她没什么关系。”

  “什么?你才是老板?”我怔怔看向他,连他递过来的酒也忘记接。

  ……你一个晚上到底能给我甩出多少颗重磅炸弹?

  想来是我的反应又娱乐了他,澹台凛笑出声来,道:“你吃惊的样子很有趣。”

  “我只是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我白了他一眼,道,“今天晚上的信息量也太大了一点。你让我有点时间消化行不行?”

  澹台凛将酒放在我面前,顺便轻轻拍了拍我的手,道:“嗯,不用着急,下面的表演要开始了,我们边看边吃。”

  我侧过身子,果然见楼下的舞台边乐师都已经就位,本来喧闹的大厅也渐渐安静下来,然后灯光骤然一灭,乐声响起来。不是常听到的丝竹琴瑟,而是轻快有力的鼓点。

  随着鼓乐越来越快,大厅里的灯光被重新点燃,台上已多了一名舞姬。容貌艳丽,动作轻盈,竟是个金发碧眼,明显有着西方血统的美人。

  我惊得合不拢嘴。

  澹台凛顺势就喂了我一口菜,轻笑道:“这是胡旋舞。一定要胡姬来跳才有味道。全京城,你也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得到。”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银发绿眸的男人,急忙咽下了口里的菜,道:“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个问题,只是不太确定这里到底有没有西方人,原来你果然是个混血儿。”

  澹台凛看着我,沉吟了一下:“混血儿?”

  我不太确定他是不是没听过这次词,于是解释道:“是我家乡那里的说法,就是不同种族不同血统的人结合之后生的小孩。”

  澹台凛笑起来,道:“金兄家乡的说法倒是温和,在这里,一般的说法是‘杂种’。”

  他的语气虽然也没有跟平常有什么不一样,但他说到的这个词还是令我皱了一下眉,道:“我没有那个意思,混血儿跟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啊,一样吃饭做事。个人而言,我倒觉得混血儿更漂亮一些。”

  澹台凛看了我一会,竟然叹了口气,幽幽道:“原来你只是因为长相才想跟我结交么?”

  “是啊。秀色可餐嘛。”我点下头,努力摆出很正经的模样来,“不然你觉得还能是什么?”

  澹台凛也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来,然后道:“比如说温柔体贴啦,忠厚老实啦,义薄云天啦,侠骨仁心啦,刚正不阿啦……”

  我用鼻子嗤笑了一声给他听。

  他自己也笑起来,然后道:“好吧,至少腰缠万贯是真的。”

  我又笑了一声,目光往澹台凛腰间飘去,“一万贯不是小数,我怎么也看不出你到底缠在哪里。”

  “看自然是看不出,摸一摸也许就知道了。”澹台凛顺口就接了下去。

  我就真的伸手摸上他的腰。

  澹台凛似乎完全没有想到我会把他的玩笑当真,抬起眼来看着我,竟半晌没说出话来。

  我自己其实也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做,鬼使神差的,就伸了手,回过神来时,手已抚上了澹台凛的腰侧。

  即使隔着衣服,也能切实地感觉到手底下年轻男子的身躯,优美的线条,结实的肌肉。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升了温,我不知道是他的体温升高了,还是我自己的手心着了火,只是听着自己的心跳有如楼下胡旋舞的鼓点,一声快过一声。

  我在澹台凛眼中看到了自己红透的脸,这才想起要收回手,澹台凛伸手按住了。

  我抬眼看着他,咬了咬自己的唇,低低道:“抱歉……我……”

  澹台凛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前,做了“噤声”的手势。另一只手握住我的手,缓缓拉上去,按在自己胸前,心脏的位置。

  他的心跳只怕一点也不比我慢。

  有股暖流从我的手心里涌进来,并不灼热,也不激烈,只如涓涓细流,蔓延到我的全身,却温暖得像是整个人都要融化。

  那一刻,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楼下依然莺声燕语歌舞升平。

  我倚在二楼的栏杆上,一面看下面的表演,一面喝酒,一面听澹台凛讲他自己的事情。

  原来他母亲是因为海难而到的南浣,侥幸被浪打到岸边捡了条命,却碰上了坏人,将她卖到了青楼。澹台凛说的平淡,但是语言不通举目无亲,又身处这种环境,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也不难想象。

  澹台凛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之所以姓澹台不过是因为他母亲发现怀孕的前一晚上接的客人姓澹台。这是个特别的姓,所以他母亲才能记得。老鸨曾经给他母亲灌过两次打胎药,但是都没打下来,所以也就默许了他的存在。

  澹台凛说到这时的时候,自嘲地笑了声,道:“也真不知是命大,还是坏到阎王都不想让我呆在地府。”

  我伸手过去握了他的手,也轻轻笑了笑,道:“也许只是你母亲很想很想生下你,拼命想保全你,是她的爱感动了天地。”

  澹台凛握紧我的手,道:“我娘要是能见到你,一定会喜欢。”

  我脸上一热,轻轻抽回自己的手,掩饰地轻咳了声,道:“伯母她现在怎么样?”

  “已经过世了。”澹台凛道,“她年轻时候吃太多苦了,走得很早。”

  “抱歉。”我垂下眼来,一时不知应该说什么,半晌才干巴巴挤了句,“伯母若是看到你有今天,应该会很欣慰的。”

  澹台凛笑起来,道:“我小的时候,被人欺负,我娘只能抱着我哭,我跟她说不用伤心,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十倍百倍还回来,但我娘只会哭得更厉害。她不想我被人欺负,但是更不想我变成跟欺负我的那些人一样的人。”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喝了一杯酒才继续道:“但是没有办法,在这种地方,就是弱肉强食,不能变强就是死。”

  我陪着喝了口酒,轻轻道:“能走到今天,也真是辛苦你了。”

  澹台凛笑道:“你安慰人的话还真是特别。”

  “因为你看起来完全不像需要安慰嘛。”我这么说着,瞟了他一眼。这人的笑容依然懒散,但眼睛却亮若星辰。他的确不需要安慰,他对自己所做的事情都确定得很,没有迷茫,没有动摇,更没有后悔和内疚。不过是在坦白地陈述一些往事而已。

  澹台凛笑着靠回椅背上,道:“能遇见你真好。”

  我笑了笑没回话,澹台凛又道:“真的。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想活下来。然后,是想让我和我娘的生活能好一点。但是,慢慢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自己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只是被身份处境推动着向前而已。直到碰上你,我才发现,原来我还有想要的东西。”

  原来上次在栖霞山果然不是我的错觉。

  这个人的确是厌倦了自己的生活。

  昶昼说他“敢人所不敢,能人所不能”,也不过是因为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

  我道:“所谓生存的意义这种东西,真的不是普通人可以研究的。在我们那里,有个说法,研究这类哲学的,不是圣人,就是疯子。我想我们哪种都不是,还是只管好自己的衣食住行民生大计就好了。”

  澹台凛点头附和,道:“金兄的家乡,真是个有趣的地方。到底是哪里?”

  “是另一个世界。”

  我索性将我因为姑婆的临终嘱托穿越而来的事情告诉他。

  澹台凛静静听完,也没有表现出不信的样子,只是感叹了一声:“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嗯,”我喝着酒,轻笑道,“我以前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穿着长袍坐在妓院里喝花酒的一天。”

  澹台凛看着我,过了一会才问:“那你……还能回去吗?”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澹台凛皱了皱眉,看了我很久都没再说话,末了叹了口气,轻轻问:“你想回去吗?”

  ……若早一天有人问我,我肯定一秒钟也不会犹豫地回答“想”。任何一个处在我的境地的人也不会有别的想法。但现在,我却有些犹豫,抬眼看着面前的男人,想着他刚刚在马车上的话,想着他手心的温度,轻轻咬了自己的下唇……

  澹台凛伸过手来抱住我,又轻轻抚上我的唇,声音低沉,隐隐似乎有几分诉求的味道:“就算能回去,也不要走了。留下来。”

  我感觉自己的脸随着他的动作而变得发烫,每一处神经末梢都变得敏感起来。

  楼下的歌舞喧哗遥远得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而我的世界里,此时此刻,只有他。

  他的声音。

  他的体温。

  他的心跳。

  他的气息。

  他拥抱我的力度。

  他抚摸我的触感。

  神使鬼差的……我伸手勾住了澹台凛的脖子,微微抬起脸,贴上了他的唇。

  对于我的索吻,澹台凛毫不犹豫地回应了。他温柔地吸吮着我的唇瓣,舌尖在我口腔内灵活游走。亲昵厮磨,缠绵悱恻。

  长长一个热吻之后,我忍不住靠在澹台凛怀里轻轻喘息,正要说话时,就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

  澹台凛怔了一下,有点不舍地又轻轻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又帮我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衫,然后才向门口叫了声:“进来。”

  门外的人应声推门而入。

  先进来的是那个老鸨,满脸堆笑道:“纤夜姑娘来了。”

  澹台凛点了点头,老鸨便转身挑起了门帘。

  我不由坐直了身子,想看看这位花魁是如何艳冠群芳。结果她一走进来,我才发现自己的心理建设完全没有做够。或者说,完全偏离了方向。

  第一感觉,完全就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真是芙蓉为面玉为骨,秋水为神雪作肤,娴静处犹是娇花照水,行动时有如微风摆柳。所有这些词句堆起来,都不足以形容她那样的纤弱柔婉。

  这样一个女子,要是在什么深宅大户皇宫内院里看到,我也许还不会这样吃惊,但她竟然是这红袖招的头牌花魁。

  我看着她,突然就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本小说里讲:男人们总是希望风尘女子不像风尘女子,而像是个小家碧玉,或者是大家闺秀。但当他们遇着个正正当当、清清白白的女人,他们又偏偏希望这女人像是个风尘女子。或者男人们的心理的确就是这么奇怪。

  我轻笑了一声,转过脸去看澹台凛,这家伙不知是不是精通这种心理,才会利用这种概念反差捧了这样一个女孩子做花魁。

  他还没说话,花魁姑娘先娇娇怯怯唤了声:“澹台大哥。”

  啧,我忍不住咂了咂嘴。叫得真是亲热。

  澹台凛看了我一眼,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顺手指了指我身边的位置向纤夜道:“坐。”

  纤夜倒是落落大方,也没有推辞,直接就坐了下来。

  一阵淡淡幽香随着她的动作扑鼻而来,我说不上来是什么香味,只觉得清雅宜人,却又似比美酒还要更容易令人醺醉。

  澹台凛笑了笑道:“我这位朋友是头一次来,纤夜你陪她好好喝几杯。”

  “那是自然。”纤夜应了声便倒过一杯酒给我,眼波流转,声若莺啼,“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姓金。”我说着,抬眼看向澹台凛,他只是带着那样戏谑的笑容看着我,分明就是在说,花魁是你自己要叫的,看你自己怎么应付。

  我瞪了他一眼,还没想好怎么回应他,这边纤夜已将身体偎过来,酒杯递到我唇前,柔柔唤了声:“金公子,请。”

  我只得先接着这杯酒喝了。

  “金公子真是爽快,再请满饮此杯。”纤夜紧跟着又是一杯酒递上来。

  我抓住她的手,笑了笑,道:“纤夜姑娘你这不是陪酒,是灌酒吧?”

  纤夜也笑起来,如春花初绽,附过来贴着我的耳朵低低道:“我从来不给女人陪酒。”

  这一句话,哪里还有半点温柔婉转?分明从头到尾只有敌意!

  我不由一怔,对面澹台凛已笑着问:“你们还真是投缘,才一见面就有悄悄话要讲?”

  纤夜笑得伏在我肩头,柔声道:“是呢,我对金公子一见倾心,一定要同他喝个双杯。”说完又转向我,“不知金公子你赏不赏脸?”

  ……我还能怎么样?

  本来就有几分酒意,再加上这几杯酒灌下去,我的头已有些晕晕乎乎,又摸不清这位花魁的深浅,又多喝了一杯便直接伏倒在桌上,闭了眼。

  “金公子?”纤夜轻轻推了推我,我没理她,于是她便道:“金公子好像不胜酒力喝醉了。”

  澹台凛的声音笑道:“唔,你来之前她已经喝了不少。”

  纤夜笑道:“澹台大哥真是的,不是想故意灌醉人家做什么坏事吧?”

  澹台凛道:“一直灌她酒的人明明是你吧?”

  “那不是因为澹台大哥说好好喝几杯吗?只要是澹台大哥的吩咐,纤夜一定照做……”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他们说话,意识真的开始有点模糊,半睡半醒间,连纤夜几时出去的也没察觉。

  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马车上。

  澹台凛正搂着我喂茶。

  我呻吟了一声,转头四下看看,问:“我们要去哪?”

  “回公主府。”澹台凛说着,又倒了杯茶给我。

  不知是什么茶,泡得很浓,喝在嘴里又苦又涩。我忍不住皱起眉。

  “解解酒。”澹台凛笑了笑,道,“若是让骥衡兄知道我让你醉成这样,估计下次我也就别想再去找你了。”

  我想起沈骥衡那张板得跟棺材一样的脸来,又皱了一下眉,乖乖把那杯茶喝下去。我才放下茶杯,澹台凛的吻就覆上来。

  跟先前那样温柔缠绵的吻不一样,他伸手扶着我的后脑不让我逃避,唇舌间恣意肆虐,炽热而狂野。

  我吓了一跳,又被他的粗暴弄痛了,伸手推他,他没动,于是我用力捶了他两下他才松开我,我靠在车座上大口大口喘息,一面嗔怪地瞪着他,“搞什么啊……”

  “我吃醋。”澹台凛很坦然道。

  我有些无奈地看向他,“你是吃错药了吧,我跟沈骥衡能有什么?”

  澹台凛伸过手来,轻轻抚摸我稍微有些肿胀的唇,道:“他能跟你朝夕相处,能让你有所顾忌……”

  “至少没有娇滴滴的叫大哥,又好像把要心挖出来一样表忠心吧?”我哼了声,打断他。

  澹台凛笑出声来,道:“想让沈骥衡娇滴滴的叫人大哥,倒真有些难办。”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虽然板着脸气呼呼地这么说,但是他那句话还是让我忍不住要想象沈骥衡娇滴滴说话的样子,结果就只能卟哧笑出来,但有又些拉不下脸,索性就扭头看向窗外。

  马车就在这时缓缓停了下来,已到了公主府大门。

  澹台凛伸手搂过我,低下头来,在我耳鬓间厮磨,低低道:“真不想送你回去。”

  “那你带我走好了。走得远远的,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再不用管这里一堆烂事。”

  我这句话冲口而出,然后自己便怔在那里。

  澹台凛也怔了一下。

  于是我笑了笑,拉开他的手,道:“说笑的,这世上哪有放着公主不做去做逃犯的笨蛋。我要回去了。”

  澹台凛没多说什么,只是应了声,送我回府。

  早有人通传进去,傅品和茉莉云娘迎出来接我。没看到沈骥衡。

  澹台凛没有进府,在门口寒暄了几句便告辞回去了。

  虽然在车上喝过醒酒茶,但我脚下还是有些虚浮,要人扶着才能走稳。茉莉一面扶我往三秋阁走,一面低声埋怨,“澹台大人到底带你去了哪里?怎么喝成这样啊?”

  我笑了笑没回话,只是问:“沈骥衡呢?”

  茉莉气呼呼道:“也在喝酒,怎么劝都劝不住,真不知哪根筋抽错。”

  我皱了一下眉,正想问他在哪里,自己一抬头就看到了。

  沈骥衡伏在三秋阁院角的石桌上,也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发间衣上满是飘落下来的桂花,星星点点,就似覆着一层薄雪,而他早已烂醉如泥,浑然不觉。

  我站在那里看了他半晌,还是没有过去,只吩咐茉莉去拿条毯子给他盖上,自己由云娘扶着进了房间。才一沾床,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宿醉的头痛还没缓过劲,身上的毒就发作了。

  还好沈骥衡头天晚上虽然看起来比我醉得厉害,这时却比我清醒得多,很快就把药拿过来,送到我唇边。

  我就着他的手吃了解药,看了看那个装药的小瓷瓶,轻轻道:“还有十二颗吧?”

  沈骥衡略点了一下头,抿了抿唇没说话。

  我靠回枕头上,轻笑了声,道:“你说这一年之内,能不能找到真正的解药,或者研究出解毒的办法?”

  沈骥衡依然没说话。

  他既不是医生,也不会安慰人。我本来也没指望他能说什么,只是习惯了这样跟他讲话而已。

  “不过吧,我到底能不能有命活完这一年,也很难说——”

  但我跟着说的话句话还没说完,竟然被沈骥衡打断。

  他轻轻道:“别说傻话。”

  我有些吃惊,抬起眼来看着他。

  沈骥衡亦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看了很久才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声音很轻,但是其中的决心却丝毫不容置疑。

  我笑起来,道:“那就先谢过沈兄了。”

  沈骥衡又静了一会,没再说什么,只是伸过手来,轻轻拭了我额上先前痛出来的冷汗。动作轻柔,无限怜惜。

  我不由怔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这算什么?先前说不会让我死,我还可以当做是他作为保镖的职责,但保镖的工作,不会包括要帮我擦汗这一项吧?

  他是不是酒还没醒?

  我突然间想起澹台凛在弘愿寺的时候,说沈骥衡在吃醋的事情来,难道被他说中?

  这样想着,我下意识向后仰了仰,避开了他的手。

  沈骥衡的手僵在那里。

  我垂下眼不敢看他,轻轻道:“抱歉……我……”

  沈骥衡没让我把话说完就收回了自己的手,道:“公主请休息,微臣先行告退。”

  说完也没等我回话就径自转身出去了,没走远,依然像往常一样在门口站着。

  看着那抹熟悉的影子,我不由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

  没错,一开始是我找上他的,后来有事没事找他说话的人也是我,但是……那不过是因为他长得像程同,又总是不给我好脸色看。我平常也摆明了是说笑,他也应该一早知道我是因为什么才找的他,我真的从没想过会有发展成这样的一天。

  这下子,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小睡了一会,醒来的时候,发现昶昊坐在窗前看书。白衣金冠,长发在阳光辉映下反着暖色的光。

  虽然说他是我的医生,现在又算是姐弟,但一觉睡醒发现房间里有个男人,哪怕他只是远远坐在窗前,也总是有些尴尬。

  我连忙坐起来,道:“咦?昶昊你几时来的?”又抬眼找自己的侍女。还好,茉莉和云娘都在,我这才松了口气。想着昨天晚上澹台凛的话,不由多看了云娘一眼,她倒还是和平常一样,也不知澹台凛有没有支会她。

  昶昊笑了笑,放了书走到我床前来,一面道:“刚到一会。他们通知我说你的毒又发作了,所以过来看看你。到的时候他们说你吃了解药刚睡下。”

  我也笑了笑,道:“怎么不叫我起来?”

  “我左右也没什么事,等一会也没什么。”昶昊说着向我伸过手,道,“我看看脉象。”

  “哦。”我应了声,将自己的手伸过去。

  昶昊替我把了脉,眉头便皱起来。

  看起来也不像很乐观的样子。于是我索性连问也懒得问。

  昶昊也没有针对这个说什么,把完脉之后,看了我好一会没说话,然后就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问:“听说你想开个义诊?”

  我转头看了一眼茉莉,她正抿着唇把眼睛瞟向一边。

  这丫头真八卦,这种丢脸的事情也拿出来乱说。

  我打了个哈哈道:“只是有那么个想法,但你知道的,我的医术远远没到敢给人看病的程度,还有得学呢。”

  昶昊笑起来,道:“你已经学得很快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用太着急。”

  “我知道。我只是……”我说到一半顿下来,然后看着他眨了眨眼。

  昶昊被我看得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啊,我刚刚是在想,虽然我还不能给人看病,但是你可以啊。”我有点兴奋地抓住昶昊道,“不如我们一起去开吧?你给人看病,我帮你打下手。好不好嘛?”

  昶昊又看了我一会,才笑起来,道:“你真奇怪。”

  “什么啊?开善堂舍粥也有人做,难道开义诊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昶昊摇了摇头,道:“不单指这件事。”他顿了一下,才接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只是想平安活下去,但是一直到现在,我看你倒是随时一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自己的处境明明也不见得怎样好,却一直有心情去管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怎么会不相干呢?”我笑了笑道,“所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现在也算是昶昼养着我衣食无忧,我没什么能耐做大事,当然想做点小动作表示我不是白吃白喝的米虫啊。”

  昶昊又笑了笑,“哪有你这样的米虫?”

  我拖着他的手,回到原先的问题:“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开义诊?”

  昶昊点点头,道:“如果公主殿下都不想做米虫,我却还要推辞的话,岂不是太不像话了?”

  于是义诊的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我跟昶昊商量了一下,决定把义诊就开在弘愿寺。一来省得我们要再找地方,二来也免得难民们劳累奔波。

  去跟弘愿寺商量的时候,方丈自然大力支持,二话没说就令人整理出一个偏殿给我们用。

  昶昼知道我跟昶昊要开义诊之后,也大加赞赏,又从太医院派了两名太医来协助我们,听我们调遣。

  皇帝下了诏表扬,京里其它的达官贵人们自然要跟着拍拍马屁,一时间捐钱捐物,踊跃积极,不甘人后。城里的难民生活倒是因而改善了不少,至少是不用担心天气渐凉怎么过冬了。

  过了几天,澹台凛到义诊的偏殿来看我时,就开玩笑说:“公主真是带动一朝风气,功不可没。”

  我也就装模作样地向他一伸手,道:“既然是带动了一朝风气,澹台大人也不能没有表示吧?”

  澹台凛笑了笑,倒真放了件东西在我手心里。

  我收回来一看,是用条红穗子系着的一块碧玉,光滑无暇,晶莹剔透, 虽然看起来的确是价值不菲,但是实在太小,尚不及我的手指粗,小小一块。

  我用鼻子嗤笑了一声,道:“澹台大人真是只铁公鸡呐。”

  澹台凛苦笑了一声,道:“全部家当都交在公主手里了,你还嫌不够?”

  我一怔,又仔细看了看手里那块玉,这才发现它的底部刻着一个小小的“凛”字。原来这块碧玉竟是澹台凛的私章。

  澹台凛解释道:“凭这个印章,栾华城里不论哪家商号都会买账。”

  “不论哪家?”我看着手里那小小的碧玉印章,有点不敢相信。虽然听说过澹台凛是商贾出身,但是不论哪家商号?是不是太夸张了一点?他难道完全垄断了栾华的经济?

  “嗯。”澹台凛点点头,道,“别人家也没关系,他们会找我要的。”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如果我想,是不是真的可以让你倾家荡产呢?”我笑着说,一面有点使坏地斜眼睨着他。

  他再次点头,倒没有什么舍不得的样子,依然一脸懒洋洋的笑容,道:“到那时我就只能负债潜逃了。不过也好,那就刚好可以拐带我喜欢的女人一起做逃犯。”

  我瞬间红了脸,没想到那天酒后顺口一句话,他倒一直记得。

  幸好他也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用那双墨绿的眸子看深深看着我,像要将人看化一般。我不由得垂下眼,有些不安地转过身去。

  澹台凛却笑了笑,起身向我告辞。

  “咦?”我一惊,跟着站起来,心中有些不舍,轻轻道,“这就要走?茶都没喝呢。”

  澹台凛笑起来,道:“哦,我还以为这里是给人看病的地方,原来是茶馆么?”

  我白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他又伸过手来,轻轻拍了拍我的手,低声道:“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跑不了。”

  “喂!”我忍不住叫了声,但却不知要说什么,末了只能板起脸来瞪着他,却不自觉地又红了脸。

  澹台凛笑了笑,再次告辞,我送他到门口,他伸手向东方一指,道:“看。”

  我偏过头去,还没发现他想让我看什么呢,他已低下头来,飞快在我颊上亲了一口,然后一副什么也做过的样子,向我行了礼,悠悠闲闲走下石阶。

  我怔在那里,一直到他打马飞驰而去才回过神来。

  ……昶昼说得没错,这家伙真的是个恣意妄为的流氓!

  我捂着发烫的脸转回偏殿来,发现只有两名太医和一班侍从在那里忙碌,昶昊竟然不在。

  唔,他现在不在也好。本来说跟着他实习的,但我现在沉得下心来学习才怪。

  我坐在那里,又拿出澹台凛那枚碧玉印章出来看,明明是触手温润的上品玉石,但我想起澹台凛刚刚那些话来,却不由觉得这印章就像是刚刚从地底喷出的岩浆,握在手里,却连心都开始发烫。说不出是欢喜还是难受,只知道自己不想放手。

  就算真的是一团会将人整个焚烧殆尽的岩浆,也绝不想放手。

  我坐了很久才慢慢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但是昶昊居然还没有回来。

  他不回来我就无事可做。因为两名太医之前都被我问怕了,看到我过去就显得无比紧张,连带病人也跟着紧张。我想帮忙抓药,药房的伙计虽然表面上恭恭敬敬,但完全就是一副嫌我碍手碍脚。就连熬药的烧火丫头也根本不想看到我。

  我转了一圈,发现自己完全就一点用也派不上,索性就跟太医们交待了一声,带上茉莉出去散步。

  沈骥衡保持距离跟着我们,比以往更加沉默。

  但我现在也根本不敢再去逗他说话,就算气氛奇怪也只得由他去了。

  说是散步,其实也就是在弘愿寺里转转。弘愿寺不愧是有着几百年历史底蕴的古刹,过了两道墙,外面善堂和义诊的些微吵闹已遥远如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寺内香烟袅袅,肃穆幽静,偶尔能听到和尚们在诵经,伴着木鱼单调的声音,却似乎有种令人安宁的奇异力量。

  我走乏了便在随便倚着走廊的栏杆坐下来,茉莉陪在一边,随口说着最近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八卦。

  大概是被寺里这样宁静的气氛影响,茉莉说话的声音远比平常低,轻轻柔柔,就像是催眠曲。我靠在柱子上,几乎要睡着。

  但茉莉却就在这时停下来。

  “怎么了?”我转过头来看她。

  茉莉还没回话,我就先看到了骆子缨。

  我一惊,睡意全无。

  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骆子缨?

  我坐直了身子,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

  那边一身淡青衣裙的美人的确是骆子缨没错,但她这时看起来丝毫没有我印象那样冷若冰霜高洁出尘,精致的脸庞微微泛着醺红,眼睛也是红的,就像刚刚哭过一样。身边只有一个贴身侍女,这时正忙着想将她隐蔽起来。

  骆子缨本人一开始看到我们的时候,显然也吃了一惊,但侍女惊慌地试图将她藏起来的时候,她倒表现得很大方,没有一点扭捏,坦然看向我。

  于是我笑了笑,扬手打了个招呼:“哟,骆贵妃。”

  骆子缨并没有回应,只略微欠腰行了个礼便自顾走了。她的侍女自然紧跟在旁边,很快就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处。

  骆子缨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一副那种样子?眼睛是红的还可以说是伤心,为什么脸也是红的?这种天气又不热,没道理走几步就面红耳赤啊?还是她病了在发烧?

  我坐在那里想这些七七八八的问题,还没理出头绪呢,就听到有琴声传过来。

  茉莉显然也听到了,问:“是不是骆贵妃在抚琴?”

  我笑了笑,站起来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那抚琴的人竟是昶昊。

  他坐在一个小亭子里,白衣胜雪,丰神如玉,琴声如他的人一般,清越幽远。

  我驻足静听,一直到昶昊一曲终了才一面鼓掌一面走过去。

  昶昊像是这时才看到我,抬起眼来,笑了笑,“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自然是被你的琴声引来的啊。”我也笑笑,在他身边坐下来。

  昶昊倒有些不好意思,轻轻道:“献丑了。”

  “哪里。弹得很好呢。”我伸手摸了摸那张放在桌上的琴,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也会琴,骆贵妃啊,澹台凛啊,你啊,我最近见过的人好像都会弹琴。这在南浣是每个人都必须学的功课么?”

  昶昊又笑了笑,道:“没那回事。我也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你就不用再自谦了。来出诊还带着琴,怎么可能是附庸风雅?”

  “你误会了。”昶昊道,“这琴是跟寺里玄证大师借的。”

  他莫名其妙放着义诊不管跑去找和尚借了张琴在这里弹是怎么回事?我愣了一下,忍不住还是问出口:“呃,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昶昊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心神不宁,想借抚琴平静一下自己的心绪。”

  老实说,我在刚刚的琴声里可没听出什么心神不宁来,但他这么一说,我就想起骆子缨来了。

  那一个就红着脸流泪走了,这一个就心神不宁坐在这里弹琴。再加上之前骆子缨在承华宫前的表现,要说什么关系都没有,鬼都不会信吧?

  这样想着,我便想找借口把茉莉和沈骥衡支开。茉莉很好打发,我让她去泡壶茶来她应了声就去了。但想支开沈骥衡的借口就难找了一点,我抬眼看向沈骥衡,他亦看过来,跟我对视。

  我讪笑了一声,道:“沈兄,那个……”

  结果我借口还没编好,沈骥衡看一眼我,又看一眼昶昊,哼了一声,自己走开了。

  昶昊看着沈骥衡离开,笑了笑,道:“你有话要跟我说?”

  他这么坦白地问出来,我却不知要从何说起,犹豫了很久,才轻轻道:“我刚刚看到骆子缨了。”

  “嗯。”昶昊只是应了声,并没有接话。

  于是我继续问:“她来做什么?”

  “来进香。”

  我皱了一下眉,“真的只是来进香?”

  昶昊这才抬眼看向我,又笑了笑,道:“你在怀疑什么?”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就算是拜佛时被香薰红了眼睛,也不会顺带连脸都一起薰红。”

  昶昊道:“也许她只是有些害羞,很多女人知道自己要做母亲的时候都是这样。”

  我惊得直接站起来,睁大眼道:“什么?”

  “骆贵妃有了身孕。”昶昊重复,神情平静,语气平淡,像是在说根本不相关的人的事情。

  我还是愣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

  骆子缨怀孕了?她进宫才多久?不过这种事情倒也真说不准,毕竟她跟昶昼又不像我一样,只是假凤虚凰假扮夫妻,运气好的话,也许有个一两次就怀上了。

  昶昊轻轻叹了声,伸手过来握了我的手,轻轻道:“你已经是公主了。”

  我看向他,眨了眨眼,他这算是在安慰我吗?他以为我介意昶昼和骆子缨有了小孩?我不由得嗤笑了一声,点点头道:“我很庆幸这一点。”

  昶昊道:“那你为什么还这么在意这件事?”

  我看着他,缓缓道:“我在意的是为什么骆子缨有了身孕竟然会来找你?”

  昶昊不避不闪地迎着我的目光,道:“你以为我们有私情?”

  我挑起眉来,问:“没有?”

  “没有。”昶昊很坦然地回答,秋水般的眸子里一片清明,完全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这倒叫我更加疑惑,不由得又皱起眉来,“但是……你们……”我还是觉得他们的关系不同寻常,但一时却也不知应该如何问起,于是说了几个字就停下来。

  昶昊低头看向桌上的琴,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划,淡淡道:“我们……是跟同一个老师学的琴。”

  琴声悠扬,昶昊的声音更是幽远如风,似从记忆的长河中吹过来,带着对年少时青涩情怀的追忆、惋惜,以及……哀悼。

  我沉默下来。

  昶昊垂下眼,开始弹另一支曲子。

  一直到茉莉回来,没有人再说话。

  我这几天都在忙义诊的事情,公主府官吏的面试就都交给傅品在安排。

  面试的地点当然就在公主府的正堂。

  来谋职的人不少,老老少少济济一堂。厅中设了座,但是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乖乖呆在自己的座位旁边。有在厅里来回踱步的,有三五成群高谈阔论的,也有跑去檐下甚至院中透气的。

  我一间忍不住想起自己以前找工作的时候来。可惜这里这么多人,也不知到底有多少是正经想找工作的。

  厅里侍候的小厮高声叫道:“公主驾到。”

  一群人连忙齐齐拜倒,口称千岁,山呼行礼。

  我缓缓走过去,茉莉和沈骥衡一左一右跟在我身后。我在大厅正中的交椅坐下之后,才抬了抬手,令他们起来。我自觉架子摆足,不由有些得意,却听到有人轻蔑地哼了一声。

  我有些不悦地循声看过去,便看到骆子嘉正抬腿迈进大厅。傅品跟在后面,努力地迈动两条短腿想追上他,一面叫道:“骆世子,你不能就这么随便闯进——”他话没说完,骆子嘉已进了大厅,也不等我开口,大喇喇就随便拖了张椅子坐下。

  傅品只好顿住后面的话,过来向我行礼,一脸无奈,道:“永乐侯世子求见公主。”

  我挑起眉来,看着骆子嘉,而他一脸傲慢地坐在那里,也同样挑起眉,不屑地冷笑了一声给我听。

  他这是“求见”的态度吗?

  不过这人连昶昼也不放在眼里,只怕还真不能要求他对我这半路捡来的便宜公主有多恭敬。也不怪傅品拦不住他。看他的样子,只怕就算要武装冲突,也肯定会闯进来。

  我只好叹了口气,问:“骆世子今天来见我,不知有何贵干?”

  骆子嘉看了看我,居然歪了歪头,道:“没什么,就是来看看。”

  喂,这里不是你们家后花园,不要这么随便说“就是来看看”这种话好不好?

  我觉得自己眼角有点抽筋,按捺着性子道:“如你所见,我现在有正事要办,没功夫招呼骆世子,请世子改天再来吧。”

  骆子嘉对我的逐客令置若罔闻,四平八稳坐在那里,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看着厅里那些形形色色的应聘者,道:“你所谓的正事,就是帮昶昼那小子挑人吧?你觉得能在这些家伙里挑出什么人才来?”

  看起来昶昼让我开府设幕的目的,大家都清楚得很嘛。但是他这样直接跑来搅局,到底是想做什么?

  沈骥衡皱了一下眉,直接就上前了一步,我伸手拦下他,笑了笑,道:“世子既然这样想,不如就帮我一起来挑好了。给骆世子看茶。”

  旁边的侍女连忙端上茶来,骆子嘉倒也没推辞,喝了口茶才问:“你打算怎么个挑法?”

  “考试啊。”我回答,一面抬手示意傅品把题亮出来。

  三道题,一道数学,一道脑筋急转弯,最后一道则是作文,论述自己为什么要来公主府应聘,若是取中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我让下人们点燃了一柱香作为时限,并给他们准备了文房四宝,让他们自己做去,自己坐地一边喝茶吃点心。看看时间差不多,才道:“做好的人,请在答卷上写好自己的名字交给骆世子。”

  骆子嘉像是又吃了一惊,皱了眉看向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笑了笑道:“本来就没什么关系,是世子大人自己愣跑来要帮我挑人的嘛,索性阅卷的重任也由你代劳了吧。”

  骆子嘉一时无言,恨恨瞪了我一眼,伸手接下已经走到他面前一个人递上的答卷。

  一柱香燃完,骆子嘉手里也已经有厚厚一叠答卷,他倒真的很仔细一张张看了。

  我也没等他看完,自顾拿起傅品之前给我的名单,依次点名。

  被叫到名字的人就上前一步,我仔细打量几眼,太老太小,或者长相太丑的便直接请他们走人了。

  骆子嘉对我这举动大感意外,直接站起来,举着手里的一叠答案向我道:“刚刚那个人分明三题都答得很好,你竟然叫他回去?”

  我笑了一声,道:“我只是说要考试,没有说按考试成绩择优录用吧?”

  骆子嘉愣在那里。

  我又补充道:“这里是公主府,要请的是公主府家臣,当然是以我看得顺眼为前提。”

  骆子嘉一时气结,咬了牙挥动手里那一叠纸,“那你弄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

  “的确什么意义都没有。”我点点头,“骆世子若是喜欢,大可以拿回去做纪念。”

  “你——”骆子嘉气极,一副想跟我动手的样子,又向前跨了一步,但也只多跨出一步。

  沈骥衡闪身直接拦在了我与他之间,手按上腰间剑柄,完全一副只要他敢妄动就直接叫他血溅当场的样子。

  于是骆子嘉只能咬牙瞪了我一眼,将手里那叠纸重重往地上一扔,拂袖而去。

  傅品不失时机地命人送他出门。

  我让茉莉把那些答案捡回来,自己这才一张张看过去,斟选余下的人。

  结果这次面试,除了傅品事先圈出来说是昶昼安排的,我自己只多留用了两个人。

  一个叫周世昌。大概二十上下,虽然面黄肌瘦,但一双眼乌黑灵活,倒是一副机敏的模样。考试的前两题他都答对了,而且还是前几名交卷的,但我留下他只是因为他最后那份答卷。

  最后那题我问的是为什么想进公主府以及进了公主府第一件事想做什么。虽然时间只有一柱香,绝大多数的人还是写了洋洋洒洒一大篇,更有人恨不得把所有美好的辞藻都堆在上面,将自己的理解抱负才干能力写得天上有地下无,只要给个机会就会化龙腾飞。

  而周世昌只写了四个字。

  “赚钱。吃饭。”

  我觉得很有趣,就将他留下了。他果然还没等傅品给他安排职务就先开口讨饭吃。傅品有些哭笑不得地让人先领他去了厨房。

  周世昌在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就跟傅品说想提前预支本月俸禄。我让傅品发了两个月给他。这人很心安理得地坦然收下了。本来只是觉得有趣才留下的,没想到他在管理帐目上倒很有一手。公主府开府还没多久,官吏都没到位,琐碎的事情本来就多,又加上最近因为义诊,很多别人捐的款项也是公主府在管,七七八八零零散散一本乱帐,到了周世昌手上,竟然被做得有条有理一目了然丝毫不差。

  我觉得自己是无意间捡到宝,很开心,想请他吃个饭,看看要给他点什么特别的奖励。

  结果周世昌对于我的邀请犹豫了很久,慢吞吞回了句,“只是吃饭倒没什么,如果还有什么我份外的事情的话,我希望能先得到报酬和补偿!”

  我一时气结,就算我真的对他有什么企图,他也吃不了亏吧?居然还要先补偿!

  我哭笑不得地打消了请他吃饭的念头,只让傅品给他包了个红包做奖励。

  周世昌对于这个倒是完全没有推辞,坦然收下之后,还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看了我一眼。

  真是太打击我了。

  若不是还有郑书颖在,我就要开始怀疑自己的行情是不是已经跌破底线了。

  郑书颖就是这一次挑选的另一个人,也是二十来岁的样子,身材修长,面如冠玉,风姿俊朗,就算是与昶昼昶昊这样的美男子相比,也并不逊色多少。很符合我对骆子嘉说我想找的那种人的形象,留下来正好可以做做样子给别人看。

  他就像是只发情期的孔雀,无时无刻不想在我面前开屏,卖弄风情,大献殷勤。目的明确的大概连瞎子都能看出来。

  一来我本来就是想拿他放“公主府置幕只是为了找年轻漂亮的小伙子做面首”的烟雾弹,二来有个知书达礼温文尔雅的美男子在身边献殷勤也不是什么很难忍受的事情,所以我也就没说什么,甚至有时候还会有意让他做陪。

  但是我身边其它人显然都看他不顺眼。

  茉莉不止一次说过“想做附马也不先掂掂自己有几斤几两”这种话。

  云娘也很不屑地附和:“长得一表人才,却想巴结女人吃软饭,真是白念了那么多圣贤书。”

  但是最讨厌郑书颖的,还是沈骥衡。

  沈骥衡虽然还是很少讲话,但是那种比剑还要凌厉的目光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尤其是当有人骂郑书颖吃软饭之类的话被他听见的时候,那个脸色与眼神,实在很让人担心下一秒就会有人血溅当场。

  当然,他不可能因为这种理由直接拨剑杀人,于是这种想杀人的怒气无处发泄,我就成了间接受害者。

  沈骥衡对我的态度直接退回当日他被昶昼关小黑屋的时候。基本只用不屑的冷哼和“我讨厌你”的眼神与我交流。每次都让我怀疑我是不是前世欠他的债没还。

  但这样也好,至少比他温柔体贴地帮我盖被擦汗让我好受。他讨厌我至少不会让我有负罪感,不会让我觉得自己有“始乱终弃”的愧疚——虽然我这边真的从来没有乱过。

  不过,他从我毒发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伸手碰过我,反到让我觉得自己那一时只是因为中毒而神经敏感,其实只是个误会。反正他奉命保护我,只能呆在我身边,如果真的让彼此的关系变得那么尴尬的话,也没什么好处,还是这样保持点距离比较好。

  所以就算他每天摆棺材脸给我看,我也没有把郑书颖赶走。

  结果没过几天,郑书颖就被人打了。一张俊脸肿得跟包子似的,还带着一只堪比熊猫的黑眼圈。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几乎不敢认。直到他出声向我行礼,我才敢确定,皱着眉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呃……我……”郑书颖犹豫了一下才道,“回禀公主,小人只是摔了一跤。”

  ……要怎么样才能把好好的帅哥摔成猪头啊?我正想再问,却见他目光躲躲闪闪瞟向我身后。

  我一回头就看到沈骥衡绷紧的脸。

  我只好轻咳了声,挥手让其它人都退下,单把沈骥衡留下来。

  但是等到房间里只剩我们两个的时候,我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于是只好又咳了声。

  结果沈骥衡斜瞟着我,哼了一声,冷冷道:“不是我干的。”

  “我知道。”我笑了笑,道,“沈兄你不是那种会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出手的人。”

  沈骥衡又哼了一声,扭开头彻底不看我。

  我只好自己继续道:“但是他的头变成那样,总不可能是他自己打的。不管怎么说,他是我府里的主簿,被打成那样总该有个说法。既然他有意把目标引向你,不如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好了。”

  沈骥衡没说话,我就当他答应了。

  这事很长时间都没有后续,但是“公主府的面首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流言却不胫而走。

  郑书颖被打的事情一时没有下文,但骆贵妃怀孕的事情却在昶昊告诉我不久之后就明朗化了。

  继太子之后,这还是昶昼的第二个孩子,消息公开之后,朝野上下一片欢庆。

  傅品帮我备下了贺礼,我第二天就进宫去道贺,反正早晚都得去,早去早安心。

  这次去见骆子缨,倒没有受到任何刁难,也可能是这几天去鸾鸣宫道贺的人太多,她也顾不上来。

  骆子缨本来就受宠,这下子更是宝贝到天上去,吃穿用度都已与皇后无异,昶昼一下朝就守在鸾鸣宫不说,更是破例让永乐侯夫人住进宫来照料女儿。骆子缨没怎么害喜,气色很不错,也不像以前那样冷若冰霜,面色红润,或者是因为要做母亲了,从内而外的焕发出一种柔和的光彩,格外迷人。

  我进去的时候,昶昼也在。

  这还是我出宫之后,我第一次见到昶昼。

  他正陪在骆子缨身边轻声细语地嘘寒问暖,神情间的关切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毕竟不论他是因为什么而娶的骆子缨,孩子总是他自己的。

  我走过去,例行公事的行礼,道贺,送上贺礼。

  骆子缨还是冷冷淡淡的,只是略微点了点头,说了声“多谢”。

  昶昼在旁边问了些我在宫外过得怎么样啊,习不习惯啊,府里的人合不合用之类的话。他倒是神情自若,闲话家常。

  我也就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稍坐了一会就起身告辞。

  昶昼也没有留,只略微抬了抬手。

  于是我行礼退了出去。

  才出了鸾鸣宫,茉莉就忍不住长叹了声,道:“男人的心真是说变就变了。”

  我看着这小丫头一脸沧桑地说这种话,不由笑出声来,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还没说话呢,后面已有人叫了声:“公主请留步。”

  我回过头,见赐福正快步走过来。于是我停在那里等他,赐福走到我面前来,行了礼,压低了声音道:“陛下请公主到御书房稍坐。”

  我不由一怔,问:“什么事?”

  赐福道:“陛下稍后会过去见公主。”

  当着人若无其事,转身就让赐福来叫住我,大概是什么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事情吧。于是我点点头,跟着赐福去了御书房。

  这还是我第一次到御书房。与后宫的华丽精致不一样,这里的摆设布局简洁大气,尽显皇室威严肃穆,令人不自觉地摒息静气。

  赐福领我进去,令小太监奉茶上来,之后便没有再说话。

  于是我也就静靜坐在那里喝茶,一杯茶还没喝完,昶昼便已过来了。

  “陛下叫我过来,有什么吩咐?”他一进来我便放了茶杯,直截了当地问。

  昶昼看了我很久,眼神变幻不定,好几次像是想说话,却没发出声音来,末了摒退了其它人,扔了一封奏折给我,“你自己看。”

  我接过来打开,第一眼就被当中用朱笔圈出来的四个字抓住了目光。

  “求尚公主?!”我惊得念出声来,“这是什么啊?”

  “看不明白么?”昶昼哼了一声给我听,“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这才封了公主多久,求婚的折子已来了五六封。”

  “他们只是看中‘公主’这个身份而已吧。”我无视他的阴阳怪气,随口答了一声,一面又低头去看那奏折。还是只看了一眼,便再次愣在那里,“荀贡瑜?是那位国舅爷还是同名同姓的人?”

  “没错,就是那个人。太师之子,皇后之兄,当朝国舅,威武大将军。”昶昼斜睨着我,“你意下如何?”

  我直接把奏折往桌上一摔:“呸,他是脑子进水了还是当我脑子进水了?他三番两次加害我的事就算不能追究,但是怎么可能当没有发生?”

  对于我气极的大叫,昶昼倒显得很平静,顺手又递过一封奏折来,“那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我接过来,又只看了一眼就摔出去,“搞什么啊?骆子嘉为什么也凑这个热闹?荀骆两家本来已经权势滔天,不用再动这个驸马的念头了吧?”

  “但是如果对方做了驸马,却是件麻烦的事情。”昶昼解释。

  是,反正在他们看来,婚姻不过是筹码,老婆还不如件衣裳,娶我也不会有损失,有了驸马的身份更是锦上添花。

  我冷笑了一声,看着昶昼:“陛下打算怎么样?”

  昶昼沉默了一会没有回答,看了我很久,才叹了口气问:“你自己想怎么样?”

  我又冷笑一声,道:“我想嫁给谁就可以嫁给谁么?”

  昶昼又静了一会,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道:“我不想你嫁给别人。”

  我没动,只是偏头看向他。

  有些话我们早已说过太多遍了,并不需要重复。

  昶昼亦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手却越握越紧,直到我被他弄痛,忍不住呻吟出声,他才咬了咬牙,松了手,道:“算了,你先回去吧。”

  我如释重负,站起来便想走,昶昼却又叫住我,“等等。”

  我站在那里,很无奈地回过头,“还有什么事?”

  昶昼道:“你想找一些小白脸来混淆别人的视听没问题,但是,不要给我假戏真做。”

  我怔了一下,然后皱起眉来,道:“原来郑书颖是你叫人打的?”

  昶昼哼了一声,冷冷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要他的命已经不错了。”

  怪不得沈骥衡查来查去就没了下文!

  我看着昶昼,一时实在不知道应该摆什么表情,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是你自己同意让我做这公主,是你自己给我权利开府置幕,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意气用事?就像霸着玩具的小孩子一样。”

  “我才不是——”昶昼似乎本来想要反驳,但是才说得几个字便又顿下来,瞪着我,“总之,我说不准就是不准!”

  这人真是蛮横无理。

  我十分无奈,“真是的,说要把什么人赏我的也是你,连个招呼也没有就直接去打人的也是你,想要迎合陛下你一时兴起的决定还真难。”

  昶昼道:“沈骥衡不一样。”

  “嗯,他是你想拢络的人嘛。”我冷笑了一声,“礼送出去,当然要有相等的回报才好。”

  “木樨!”昶昼急切地打断我,“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又笑了一声,斜眼瞟向他。

  昶昼沉默良久才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没有想过要把你当成礼物送给什么人来换取什么。我的确一直在利用你,但是……”他顿下来,苦笑了一声,“我有时候,真的很矛盾。我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很混蛋,要么就应该再彻底一点,真的将你当工具来利用,要么就应该什么都不管真的娶了你,或者……干脆一点,直接放手。”

  昶昼伸过手来,轻轻抚摸我的脸,声音轻柔而无奈,“可是哪一点我都做不到。”

  我无言以对。

  昶昼继续道:“我是真的喜欢上你,所以硬不下心来。但是又不可能停止我的计划。我也想过,既然你不可能爱上我,继续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你应该有自己的幸福,或者沈骥衡会是你最好的归宿,所以我真的想过撮合你们,但是事到临头却还是做不到。我不想放手,不想你嫁给别人,甚至看到你和别人亲近就会无法克制的怒火中烧。你说我一时兴起也好,喜怒无常也好,但只要是和你有关,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他这剖白很坦诚,但却让我只觉得心头一阵恶寒。

  “所以呢?”我忍不住皱了眉看着他,直接道,“你要将我就这样套在这里一辈子吗?瑞莲姑婆已经为你虚耗了一生,你还想我继续守一世活寡?你还能更自私一点吗?你到底要残忍到什么程度?”

  昶昼僵在那里,然后微微眯起眼来,一双乌黑的眸子就像是要喷火。

  我想大概从来没有人当面跟他讲这样的话。

  但是话已经说出口了,就算他怎么生气也好,我也不可能收回去。老实说,看到他这样盛怒的样子,我有些后悔,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但是,我稍微向后面退了一点,伸手按向自己的胸口,不避不闪地正视昶昼的眼。

  澹台凛给我的那枚印章我拿绳子穿起来贴身挂在脖子上。这时只觉得刻着他名字的玉石硌在胸口上,微微生痛。

  没错,在这个世界里我实在是微不足道,没办法和贵为一国之君的昶昼抗争,但却真的不甘心,我不想嫁给别人,也不想这样虚度自己的年华,更不想这样就离开这个世界。

  我才刚刚正视了自己喜欢一个人的心情,不想这就样什么都没做就放弃。

  但昶昼看了一会,眼中的怒气竟然缓缓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伤感与无奈。他缓缓收回自己的手,转过身去不看我,袖子一挥,道:“你先回去吧。”

  我应了声,走出御书房,在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有什么东西翻倒的巨大声响。

  我吸了口气,没有回头,直接向前走去。

  (本册完) 请君入我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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