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寻旧主行踪难觅 救新帝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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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寻旧主行踪难觅
救新帝尘埃落定
南浣的新帝叫昕灿,是昶昼唯一的儿子,今年才三岁。
当日永乐侯发难,荀太师回击,中间也颇打了几场硬仗。昶昼暗中训练的新军分成了三路,一支沈骥衡带来了峻峪关,一支暗中潜伏伺机而动以便扰乱荀骆两家战局,另一支则留在昶昼身边保护。
打到后来,两军都已到了强弩之末,也不再有什么顾忌,不约而同地将矛头对准了金殿,直接挥军进攻皇宫,孤注一掷,只看谁先抢到龙椅坐了,便定了成王败寇。
昶昼自然不会让他们如意,除了沈骥衡这边要防着西狄不能动,其它人都调回京城。
三方一场混战。
最后虽然是昶昼这边占了上风,荀家父子被擒下狱,永乐侯战死沙场,但是昶昼本人却在混乱中失去了踪影,寻遍整个京城也不见他。剩下那些文武百官认为虽然荀骆两家反贼都已伏法,但目前局势依然动荡不安,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便直接扶了太子登基。
我们走了之后的战局在沈骥衡口中说来,不过是简单的三言两语。但当日那种种惊心动魄的惨烈战事却犹如在我眼前重现。
我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道:“那现在南浣的皇帝就是一个三岁多的小孩?想来又是太后垂帘听政了吧?”
沈骥衡摇了摇头,道:“太后……该叫太皇太后了,自去年冬天之后,就一直在后宫养病,几乎从不过问国事,如今是宁王监国。”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以太后那种性子,昶昼出了事她居然会不过问?难道真的是身体已经差到这种程度?
我突然又想起之前那次帮她把脉,感觉上像是中毒的事情来,还是说,昶昼这次失踪,其实另有内情?
但是我们一走四五个月,沈骥衡又远在边关,对京城的事情其实也知之有限,手头收到的消息也只限于这些了。
我本以为西狄的事情一了,我和澹台凛就能远走高飞,再不管此间的事情,但是,昶昼这一失踪,又让我怎么能走得安心?
虽然我对昶昼其实也说不上有多少好感,但他失踪了,我的心情却有些复杂。
那天晚上便梦到了姑婆。
她看起来也没有生气,只是像以前我每次做错事那样,坐在我床头,用一种又悲伤又失望的眼神深深地看着我, 幽幽叹了口气,声音如泣如诉:“你明明答应过我要救他的……”
我被她看得浑身发凉,想要开口解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我心头一急,便惊醒过来,发现自己依然伏在澹台凛床前,握着他的手,但手心里已是一把冷汗。
澹台凛不知几时已经醒了,正侧头睁着一双墨绿的眸子看着我,我一醒来,他便向我轻轻笑了笑,像是要说话的样子。但是才动了动唇,却先咳了两声。
“阿凛。”我慌忙起了身,凑过去看他,“慢点,别急着说话。”
他很听话地闭上嘴,只是带着浅浅的笑容温柔地看着我。
我拉过他的手把了把脉,一面轻轻问:“你几时醒的?怎么不叫我?”
澹台凛抬起另一只手来,温柔地抚上我的脸,也轻轻问:“做了恶梦?”
他的手稍微有点凉,声音也依然虚弱,但我到这时才觉得自己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整个人都踏实起来。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手心里,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坦诚地道:“嗯,我很怕。”
澹台凛笑了笑,道:“其实是因为伏在床边睡得不舒服吧。上来。”
他说上来的时候,顺手指了指自己身边。
我皱了一下眉,道:“我怕会碰到你的伤口。”
“那你不要碰就是了。”
说得真简单,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道:“万一睡着了不知道呢?”
澹台凛道:“之前且不管,现在我醒了啊。没死在赫连泯手里,反被自己老婆在睡梦中谋杀这种事太可笑了,我不会让它发生的。”
能这样跟我开玩笑,可见他是真的没有什么性命之忧了。
我也就笑了笑,脱了衣服上床去躺在他身边,很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搂着他,将头靠在他肩头,然后满足地长吁了一口气。
果然还是这样子偎在他身边最舒服了。
澹台凛笑起来,伸手轻轻搂了我的腰,侧头在我额前吻了一下,道:“睡吧。”
我呢喃着应了声,闭上眼。
身边这个男人虽然重伤未愈,但他这样搂着我,这样和我说话,这样亲吻我,我就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嗅着他身上夹杂着淡淡药香的气息,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我便将澹台凛醒来的事情告诉沈骥衡,让他请了大夫来复诊。
大夫仔细检查了一番,说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了,只是他肺部的创口很大,目前看来虽然没什么大碍,怕以后可能会落下病根。所以千万不可大意,一定要安心静养一段时间。
澹台凛自己倒不以为意,打着哈哈说这次能活下来,已是阎王爷开恩,有什么病痛灾难也只当是给他老人家的孝敬了。
我白了他一眼,却也拿他这种性格无可奈何。好在我自己也算学过一些医术,在他身边多加注意好好调养也就是了。
澹台凛毕竟是习武的人,体质比常人好,醒过来之后,便很快一天天恢复起来。
过了几天,便能由人扶着下床走动,但他大部分时间还是靠在床上让我念书背诗给他听,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我忍不住取笑他,道:“没见过有人受了伤还像你这样悠然自得的。”
他只是懒洋洋搂过我,道:“有娘子陪在身边,什么伤都不会痛,自然可以悠然自得。”
我笑了笑,道:“我又不是止痛药。”
“嗯,你不是止痛药,你是我的仙丹。”澹台凛说着,凑过来亲了我一口。“能解百忧,可消千愁。”
我稍微避了一下,笑道:“原来你还想做神仙。”
他摇了摇头,又轻轻在我唇上吻了一下,道:“今生得娘子相伴,我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我笑着推开他,道:“也不知你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这样油嘴滑舌。”
正在说笑间,便听到侍女在外面敲门,禀报说沈将军求见。
我有些意外。
我们虽然是住在沈骥衡的将军府,但是从澹台凛醒来之后,他却像是在刻意避开我们一样,除了澹台凛醒来当天和大夫一起来看过我们,简略的交谈了几句向澹台凛说明了现在的情况之后,让我们有什么需要就直接吩咐下面的侍女侍卫去办,自己基本没再出现过。
一来虽然我和澹台凛算是平安脱身,但是西狄依然大军压境,沈骥衡并没有多少闲睱来理我们;二来我们三个这样的关系,整天面对面也的确有些尴尬。所以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对,没想到他今天居然会这么晚跑过来。
大概是有什么事情吧。我这样想着,让侍女请他进来。
沈骥衡进来之后,先向我行了礼,道:“微臣有些事情想向澹台大人请教。”
“哦。”我应了声,站起来,道,“我去厨房看宵夜好了没有。”
澹台凛伸手拖住我,笑道:“没有什么好回避的,要你和我一起出生入死,也是时候告诉你我们都做了些什么了。”
我斜眼去看沈骥衡。
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微微垂着眼,目不斜视,似乎并没有什么意见。
澹台凛拖着我依然在床沿上坐下,一面问:“西狄那边有新动向?”
沈骥衡点了点头,道:“赫连泯好像是准备撤兵了。”
我不由又吃了一惊,澹台凛倒是并没有意外的样子,一面和沈骥衡讨论接下来应该如何应对,一面抽空向我解释了之前的安排。
原来昶昼所谓的“只有澹台凛能拖住西狄”并不是说澹台凛能在西狄大汗面前有多大的影响力,更不是指他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武艺,而是再没有一个人比多次因为生意来往西狄各部之间的澹台凛更了解西狄这些大部落之间的矛盾和冲突。
西狄一向对南浣这块肥肉虎视眈眈,再加上南浣这场内乱,想让他们不趁火打劫,那根本就不可能。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自顾不暇。
而让澹台凛他们觉得有机可趁的,就是西狄的联盟制度。
他们大汗的位子并不是世袭,而是在前一任大汗去世之后,各部首领重新推举出来的。所以各大部落都盯着这个位子,小一点的部落也因为各自的利益早已先好了要站的那边。
现在西狄已经连续两任大汗都出自铁赦勒部,所以其它几个大部落早已心生不满,尤其是沙钵部。
澹台凛早已在西狄布下内线,陆续将消息传给沈骥衡,这便有了之前那几次奇袭。
沈骥衡那几仗打得漂亮,又一点线索也没留,澹台凛那边再稍微做了点手脚给了点暗示,沙钵部的首领很顺理成章就想到那些突袭是大汗安排的,是为了削弱沙钵部的力量,保证铁赦勒部在西狄的地位,甚至再次连任。沙钵部的首领是个野心很大,性格却颇为冲动的人,一怒之下,便起了二心。
他的第一步行动,就是在这次对南浣的战事上一反常态地龟缩起来,甚至力举由赫连泯来打这个前锋。
南浣虽然因为内战而可能兵将折损粮草不济,但是要打下峻峪关,却并不容易。沙钵部很乐意反过来看着铁赦勒部损兵折将。就算赫连泯能顺利的拿下峻峪关,他们也乐得坐享其成,更重要的是不管怎么样,他们都可以保全自己的实力。
到时候,铁赦勒部深入南浣,大汗没有本家支持,他便率沙钵部起事夺了大汗之位,届时就算铁赦勒部赶回来,也早已兵乏马困,不堪一击。到时整个西狄就是沙钵部的天下了。
澹台凛利用了他这个计划,却不能真的等到赫连泯率军攻入南浣那天。
所以,那边安排了人制造了一些假象和圈套要让沙钵部提前起事,这边又在临走前留了封信给赫连泯,告诉他沙钵部的计划。
信是澹台凛留下的,赫连泯就算不相信信中的内容,也会怀疑里面另有玄机。何况事关自己的部落和亲生兄长,他怎么也会派人去查一查。
只要他派人去查,在沙钵部首领的眼里,自然就是自己的计划被发现,就真的不反也得反了。
其中种种精巧计谋,环环相扣,机变迭出,听得我一愣一愣的。
我这边不过是感觉在西狄过了几个月平淡日子,没想到这看似平淡的日子背后竟藏了这么多事情。
我感叹了一声,“那赫连泯现在撤兵是因为沙钵部动手了么?”
沈骥衡轻轻摇了摇头,道:“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所以才拿不准他打什么主意。”
澹台凛道:“我刚刚已经说过,反正不论他想怎么样,我们这边只要守关不出,他想进南浣,除非是绕过云宵山走海路。但那条路太凶险,西狄又没有造船技术,更不擅水战,就算真的能从海路过来,也不是南浣水师的对手。”
沈骥衡点了点头,两人又商量了一些布防的事情。
他们的话题具体到细节上,我便听不太明白,不多时便已走了神。
想想我们一路走到现在,大半还是因为昶昼,澹台凛和沈骥衡说是昶昼的左膀右臂也不为过,但我们还在这里商量抵御西狄,昶昼自己却已不知所踪。不知现在南浣朝廷的风向怎么样。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也不知这新帝登基是会继续重用澹台凛他们呢,还是索性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本来澹台凛重伤未愈,我也就没有多问昶昼的事,今天说到这些事情上面来,不由就在想,也不知昶昼现在流落在哪里,是生是死。
“娘子。”
澹台凛唤了我一声。
我这才回过神来,见沈骥衡不知几时已经出去了,澹台凛正笑吟吟看着我,轻轻问:“在想什么?”
我勉强扯动了嘴角,浅浅笑道:“没什么,只是在想不知朝中现在局势如何,会不会对你和沈骥衡有什么影响。”
澹台凛拉着我的手,拖我靠近他,一面道:“我们不是一早说过不再管这些事情了么?朝中局势如何,跟你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笑了笑,轻轻靠在他肩头,道:“我看你刚刚和沈骥衡讨论的样子,可不像是要摞摊子哟。”
澹台凛侧过头亲吻我,道:“那只是纯私人给他一点小建议而已。再过几日,等我能够行动自如,我们便离开这里,随便找个偏远的小地方住下,买几亩地,养几只鸡,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你说好不好?”
我迟疑了一下。
这虽然是我期盼以久的生活,但是……
我是答应了姑婆要救昶昼才来这里的,可现在他却不知下落,生死不明,若他真的已遭了什么不测,我岂不是辜负了姑婆的嘱托?若他日九泉之下见到姑婆,我要怎么跟她解释?难道要说我已经尽力了?
至少,我不能这样什么也不做就归隐田园吧?
我静了半晌,最终还是轻轻道:“抱歉,阿凛,我想……我还是应该回栾华一趟。不论昶昼是生是死,我总要自己去确认一下……”
“我明白。”澹台凛打断我,笑了笑,道,“虽然我也想就这样带你离开,但是,却不想让你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若是你躺在我身边,却为了别的男人做恶梦,那我岂不是太失败了?何况,为了你身上中的寒蛊,我们也得回去一趟啊。”
我怔了一下,抬起眼来看着他,脸已沉下来,道:“那你刚刚说直接走又是什么意思?是在试探我吗?”
澹台凛皱了一下眉,沉默下来没有答话。
我一时气结,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看了他半晌,翻过身,背对他,闭了眼。
他这也算是职业病么?
但我们是夫妻,我的一切他都明明白白,到现在还来试探我到底又算什么?
澹台凛伸手过来搂了我,轻轻叹了口气,道:“木樨,我……我只是想确定你的心意……”
我转头瞪着他,道:“我的心意?想知道你不会直接问吗?我们一起经过这么多事,即使你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我有没有不相信你?你不喜欢我想回去找昶昼,可以跟我直说,这么拐弯抹角的试探我算什么?是,你是机智多谋,随便丢些话出来看人反应对你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但我是谁?我是你的什么人?我们之间,闺房之中,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把人放在股掌之中玩弄取笑就是那么有趣的事情么?”
说到最后,我只觉得胸口像是堵着什么,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索性哼了一声,再次背过身去。
“抱歉。是我的错,你不要生气。”澹台凛依然搂着我,温柔地低声道歉。
他不出声还好,一开口,我越发觉得委屈,不由得就红了眼圈。气不打一处来,索性就伸手拉过他的手,重重一口咬上去。
我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咬得很重,他说话间我已尝到了一嘴血腥味。
“只是这次不一样。”澹台凛看也没看自己手上的伤,只是紧紧抱住我,道,“这次回栾华,若是昶昼真的死了,以你的性格,一定会内疚自责一辈子。那他就会一直在你心里呆一辈子。若是他还活着,那么以他的性格,一定会想把你抢回去。总之,不管他是生是死,我们之间的争斗都无可避免。但我又答应过不会让你为难。所以,我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不免有些烦躁。那一瞬间,是真的不想让你回栾华,只想带你远走高飞,永远避开这些事情。”
听他这么一解释,我心头的怒意稍稍平息了一些。自己仔细想想,现在这种情况,我们再回栾华,的确是会有诸多麻烦。何况澹台凛看事情一向比我看得远,他会考虑更多也很正常。也许,让他烦心的还远不止他说的这些。或者的确是我想多了也不一定。
澹台凛在我颈间轻轻吻了一下,继续道:“你是我的妻子,我最爱的女人,我要珍惜呵护一辈子的珍宝。就算平常会有些玩笑,但我从来没有一丝不尊重你的意思。恰恰相反,我正是因为在你身上看到自己憧憬的东西,才会爱上你。”
他顿了一下,温柔地唤了我的名字,声音一反平日轻佻,甚至有种虔诚的味道:“木樨,你在我心里,可亲可爱,可敬可佩。”
听到这样的告白,我还能说什么?
但是气一消,却不知为什么鼻子一酸,刚刚一直忍着的眼泪就滑了出来。泪水一直沿着脸颊滑下,滴落在澹台凛手上。
他抬起手来轻轻擦拭我的眼泪,结果又一滴滴在他手腕的伤口上。
澹台凛轻轻呻吟了一声,然后叹了口气,道:“我说公主殿下,你这一生气就咬人的习惯,是不是也该改改了?”
“偏不。我就要咬,怎么样?”我转过身来看着他,又在他肩头咬了一口,但这次便轻得多,只是咬在上面而已。
澹台凛又叹了口气,道:“小人还能怎么样?只能侍候公主您咬到尽兴呗。”
他这句话说得委委屈屈细声细气,就像宫里的小太监一样。我忍不住有点想笑,但这个时候却又不好直接笑出来,只好绷紧了脸“呸”了一口。
澹台凛搂着我,轻轻道:“公主曾说过,只会跟我一个人撒娇。那公主要是生气想咬人,也只管冲着我一个人来就好了。千万不要再去祸害别人了。”
听到他这样说,我在想,或者,我们今天会莫名其妙吵这架,不过是因为彼此都不能看到未来的前景,都有点缺乏安全感罢了。
我在这里,能够依靠的只有澹台凛,所有才容不得他对我有一丝不信任和看不起。
或者,澹台凛对我,也是一样的。
这样想着,有心想跟他道个歉,但一时间却也不知要怎么说出口,结果只是将脸埋进他的肩窝里,搂紧了他。
澹台凛也没再出声,一只手搂着我,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轻抚着我的背,直至我沉沉睡去。
我跟荆大先生约好去拿药的日期好像也差不多了。但是现在澹台凛的伤显然还经不起长途跋涉,我又不可能一个人去。这一来一往,至少也得花上一个月时间吧?若是再过一个月,南浣这边只怕又会不知发生什么变故。何况现在昶昼生死不明,我们耽误越久,我心里便越是不安。
虽然那天吵架的时候和澹台凛把话都说开了,但现在我反而更不好再提这件事。
澹台凛即使顾虑重重,也已经决定了回栾华,我要是再催,未免有些过份。
再说他也不是什么事也没做,虽然自己伤还没好,不能马上动身,却已先联系了他那些据说见不得光的旧部,先去调查栾华的情况,一边探探敌我虚实,一边寻找昶昼的下落。又派了人去向荆大先生解释,看能不能把先解药拿回来,要是不行,只好等这边事了了再去陪罪。
除此之外,我们现在能做的,也只是等待而已。
澹台凛一如既往,舒服安逸地养着伤,丝毫没有任何紧张感,也看不出他那天晚上所说的那种焦躁。
我也只能按捺着性子,一边陪澹台凛养伤,一面等着京城的消息。
但是没想到澹台凛那边的消息没到,先收到了朝廷的加急公文。召我和澹台凛回京听封受赏。还说前来迎接的专使已在路上,不日便到峻峪关。让我们准备好,待专使一到,即刻便动身返京。
沈骥衡把这封公文拿来给我们看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眉头紧皱,一副担心的样子。
澹台凛便依然一副懒洋洋的笑容,道:“宁王的消息倒真是灵通得很呐。”
我这才明白沈骥衡为什么阴沉着脸。照峻峪关到栾华的距离和这公文发到的时间算来,只怕我们刚到峻峪关,甚至可能更早,沈骥衡刚刚接到我们,就有人把消息传回了栾华吧?
峻峪关里荀太师的旧部虽然已经清扫过了,但现在沈骥衡身边只怕也不怎么干净。何况也不知现在真正操纵南浣政局的人是谁,这么急着召我们回去,也不知是凶是吉,怎么叫人不担心?
沈骥衡道:“澹台大人打算怎么办?”
澹台凛笑了声,指了指那加盖了朱红大印的公文,道:“还能怎么办?”
沈骥衡又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才缓缓道:“但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若是澹台大人和公主现在就离开峻峪关,朝廷也不能……”
澹台凛抬起一只手来打断他,轻笑道:“看不出来么,骥衡兄竟然这么快就学会了阳奉阴违啊。”
沈骥衡脸上一红,有些窘迫地咳了声,又看了我一眼,轻轻道:“但是……你们这一回去,不论结果如何,都势必会再和南浣皇室牵扯不清。公主若是想过平凡普通的生活,也只能趁现在了。”
澹台凛也就没有再说什么,靠在床头的锦墩上,斜眼看着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才摇了摇头,道:“我要回栾华去。没找到昶昼,我便始终也不能和这里的事情真正了断。就算我们能逃过官兵的追查搜捕,我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沈骥衡也没再劝我,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很习惯沈骥衡的静默,但他这样的目光却还是让我有些慌乱,尤其是还当着澹台凛的面。
我轻咳了两声,试图拉开话题,道:“说起消息灵通,我倒有件事情觉得很奇怪。”
澹台凛问:“什么事?”
我在他身边坐下来,道:“就是当日我们逃离西狄的时候啊。你和沈兄约定的地方,明明连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赫连泯会知道?还赶在我们前面带了人堵在那里?”
澹台凛沉默了一下。
我又问:“而且,射伤你的到底是什么人?我看赫连泯的意思,似乎并没有要致我们于死地的样子,到最后也没有下令放箭。但一开始追上来那些人就没有要留我们活口的意思,射你的这一箭也完全没有留情。这是怎么回事?”
澹台凛淡淡笑道:“我这辈子得罪的人太多了,有人要杀我也不奇怪吧?”
“若是西狄大汗,或者赫连泯要杀我们,更简单的方法有的是,也不用等到这个时候。”我道,“除了我们和你的人之外,南浣会不会还有别的人安插了奸细在西狄?而这人一直等到我们逃走的时候才动手,也许,并不是想破坏你的计划,只是不想让我们回南浣来。”
我能想到的,澹台凛自然也早已想到,但他当下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拉过我的手,依然笑道:“既然如此,我们更应该回去看看,那个人到底是谁。”
话说到这里,沈骥衡便也没继续反对,自行去安排我们上京的事情。
来接我们的使者果然没过几天就到了,却也不是生面孔。正是当日曾在公主府任过职的傅品。
我有些意外,不知现在的朝廷是不是依然沿用了昶昼的计划将公主府那些人全提拨上去了。
傅品宣了旨,然后向我行了礼,又稍微客套寒暄了几句,便直接问我,几时可以起程。
我还没答话,澹台凛先笑了笑,道:“多日不见,傅大人也不同我们先叙叙旧?真是一心为公恪尽职守。”
傅品打了个哈哈,道:“无非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而已。”
澹台凛又道:“那么陛下他急着要召我们回京,到底是在忧什么呢?”不等傅品答话,他自己又接道:“我如今还是两国……不,现在大概是三国通缉了,不得不问个清楚,还请傅大人不要见怪。好歹也算相识一场,傅大人不妨明说了罢,此回栾华,等着我的,到底是牢狱之灾,还是断头之祸?”
傅品笑了笑,道:“澹台大人说哪里话?所谓通缉云云,无非是先帝的计谋,眼下大局已定,大人自然也就不用再背这罪名。大家都知道,此次澹台大人功不可没,陛下召大人回京,自然是加官进爵,重奖厚赏,又怎么会有什么牢狱之灾?”
听他的意思,新帝似乎会继续倚重澹台凛的样子。但是这些官场上的人说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也拿不准,也就没有答话,只看了澹台凛一眼。
澹台凛依然懒洋洋靠在两个锦墩上,笑道:“有傅大人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但是,实不相瞒,从西狄逃出来的时候,我不幸挂了点彩,只怕近日内还出不得远门。不如傅大人先在这峻峪关住几日?眼下西狄已经撤兵,这周围有几处景致,倒也还可一看。也不枉傅大人这么远跑一趟。”
傅品当下眉头一皱,转眸看了我一眼。
于是我便也笑了笑,道:“傅大人长途跋涉,想来也辛苦了,也正当好好休息几天。”
傅品便也没再说什么,应了声,又行了个礼,退下了。
第二天傅品又领了个大夫来求见,说是宫里的太医,宁王担心我身上的毒,特意让他带来的。正好,也可以看一看澹台凛的伤。
这个人摆明就是不信澹台凛伤得不能走,特意带个大夫来确定一下,让我们不好再故意找借口拖延。
澹台凛也没阻拦,大大方方让那大夫看了,又给他看了那名军医开的方子。
那大夫看完之后,也不知和傅品说了些什么,傅品虽然又皱了皱眉,但还是转过来,向澹台凛说了一些“要好好静养”之类的客套话。
澹台凛自然也就随口应了,又随便聊了几句便打发他走了。
我看着傅品走出去,也皱了一下眉,道:“这人之前在公主府四平八稳的,这次这么急躁,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自然是有问题。”澹台凛笑了笑,道,“若这次真的只是召我们回去论功行赏,迟一天早一天又有什么关系?用得着他这么着急,还特意带着大夫来确认。”
他说得轻松,我心头却一点也宽慰不了。
之前是有人不想让我们回来,现在又有人想急着让我们去栾华,前面等着我们的,还真的不知道是些什么。
就这样过了两三天,傅品每天都会来看看我们,虽然也没有再开口催,但脸上的焦虑却越来越明显。
澹台凛的伤其实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虽然大夫说不能太劳累,但其实坐马车旅行问题却不大。他拖延时间本来只是为了暗中布下人手和等京城的消息。收到消息之后,便松了口,同意了次日上路。
傅品自然是千恩万谢地去准备出发。
沈骥衡也拨了一支卫队护送我们,都是从昶昼的新军里挑出来的人,由明宏领队。
我对于明宏实在一点好感也没有,知道这件事之后,不由得皱了一下眉,直接向澹台凛道:“我讨厌明宏这个人。”
澹台凛笑了笑,道:“骥衡兄想来也是十分讨厌他啊。”
我有些不能理解,问:“怎么说?沈骥衡若是讨厌他怎么还会容他活到现在?”
澹台凛道:“明宏这个人虽然是棵两面倒的墙头草,但这次怎么说也是对我们这边有功。骥衡兄拉不下脸来处置他,只能派个差事远远遣走他了事。我看明宏大概也不喜欢驻守边关这么危险清苦,到了栾华自然会想办法留下不回峻峪关。”
我不由得撇了撇唇,道:“所以说,沈骥衡还真是个老实人。像明宏这种两面三刀的人,有什么好拉不下脸的?何况还是这种两国交战的非常时期,随便给他派个任务让他去西狄境内,也绝对是有去无回。”
澹台凛笑起来,道:“那可不行。明宏又不傻,一旦发现不对,肯定立刻便会转身投靠西狄,把南浣这边卖个一干二净,那才得不偿失呢。”
想想也是,明宏能卖我们,能卖荀家,叛国投敌在他而言大概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皱了一下眉,对这个人愈加嫌恶。
澹台凛轻笑道:“娘子若是真的这么讨厌这个人,我想办法做掉他就是了。”
我刚刚说要让明宏有去无回,不过是带着点意气那么一说,但澹台凛这时虽然还是平常那种轻描淡写的慵懒语气说出口,却完全真的是一言定人生死。
我却不由得怔了一下。
澹台凛伸手搂过我,道:“看,早说过你就是个嘴硬心软的烂好人吧。”
我撇了撇唇没说话。
澹台凛又道:“放心,我也就是随口说说。要收拾明宏,以后有的是机会。眼下还是以昶昼的事情为重,我也不想节外生枝。”他顿了一下,又笑了声,道,“说起来,沈骥衡带兵打仗虽然有一手,在官场上混却实在太嫩了一点。以他这种个性,迟早有天会吃大亏。”
没错,沈骥衡那么耿直的人,怎么可能适应得了官场上那么多阴暗的事情?不然当初昶昼也就不用那么拐着弯保下他了。
不过,这峻峪关,是他——甚至他们沈家几代人——的理想和执念,就算要劝他放弃,他也不可能会听吧。
第二天返京的队伍准时出发。
沈骥衡送我们出了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轻轻道了声“保重”。
车走出去老远,我挑起车窗的帘子向后看的时候,还能看到高高的城楼上那抹修长的人影,茕茕孑立。
心头不由一紧,闷闷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澹台凛依然和我同车,伸手搂了我,轻轻问:“舍不得?”
我回过头来,也没说什么,只是偎进澹台凛怀里,抱紧他。
澹台凛轻轻叹了口气,抚着我的头发,柔声道:“你以后可以回来看他。”
我摇了摇头,笑了声,道:“那对我们来说,都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于是澹台凛低头亲了亲我,轻笑着把话题带开了。
我们这一队人昼行夜宿,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很快就走了一半多路程。傅品的神情这时才算轻松起来,休息的时候也会跟我们闲聊几勉句。
我本来还担心傅品会在路上玩什么花样,但却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想,也许只是因为上面给他限了时间他才会显得那么焦急。
我跟澹台凛说自己的推测时,澹台凛只是不可置否地笑了笑,说到了栾华自然会真相大白水落石出,现在倒也不用多费心机去猜,以不变应万变就是。
他这样说,自然就已经有了安排,所以我也就没再管傅品这些事,只是想起昶昼的事来,还是会有些担心,尤其是澹台凛这边虽然派了人去找,却一直也没有消息。
澹台凛虽然在去大烨之前便已散尽家财,但他纵横栾华黑白两道多年,说他是栾华最大的地头蛇也不为过,连他的人都找不到,怎不令人心焦?
澹台凛安慰我说,没有消息其实也还不算最坏的消息。如果昶昼是落在敌人手里,那么肯定早已没命,而且对方也不会隐瞒这件事,毕竟他死了,新帝坐那龙椅才能安安稳稳名正言顺。现在既然没有他驾崩的消息,就证明他也许还活着,只是碰上了什么变故,不得不藏起来。既然澹台凛的人找不到昶昼,那么别的人也未必能找到,所以目前的情况还不算最差。
但实在也算不是什么很好的局面吧?我虽然这么想,却也无计可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这天晚上我们在一个小镇落脚,傅品照例包下一间客栈做临时行宫,交待老板所有闲杂人等一概不能放进来。
我和澹台凛自然也与往常一样,吃完饭之后便回房休息。
但才回房没多久,就听到外面一阵喧闹。
我不由觉得有些奇怪,傅品明明交待过的吧?为什么会吵成这样?
这时澹台凛已经脱了衣服靠在床头,听到吵闹便皱了一下眉,披了衣服要起来。
我连忙按住他,道:“你躺着,我去看一眼怎么回事。”
澹台凛倒也没有跟我争,只握了握我的手,道:“小心点。”
我点了点头,正要开门出去的时候,突然从窗口跃进一个人来。
我反射性向后滑开两步,右手已扣上了袖箭的机簧。
澹台凛几乎是同一时间有了动作,我只觉得眼前银光一闪,他已拨了剑出来,拦在我身前。
但却只是将我护在身后,并没有下一步动作。
那个闯进来的人也站在那里没动。
我这才看清,那个人竟然是骆子嘉。
这少年一反往日华贵,一身粗布衣裳,满面泥污,只一双眼,还是清亮清亮的,不减当日傲气。
当日在峻峪关只听说永乐侯战死,倒没有听说骆子嘉的消息,原来他竟还活着。
看样子刚刚的吵闹只怕正是有人在追他。
骆子嘉看到我们像是也吓了一跳,怔在那里皱了眉,惊道:“是你们!”
澹台凛轻笑了一声,道:“骆世子以为是谁?”
骆子嘉咬了咬牙,垂下手来,哼了一声,将头一昂,道:“罢了,既然是撞在你们手里,也算是天意。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澹台凛倒没说话,只侧过身来,看了看我。
我看着骆子嘉,他也正好看过来,眼神复杂,又是悲愤,又是不甘,目光与我一触,瞳仁中光影流转,像是将我们相识以来种种都回放了一遍。
然后眼一闭,那火便黯了,灭了,化做了灰。
最后竟然笑了笑。
很浅的一个笑容。
但却包含太多内容了。
我心头某个地方,不由得就因而柔软起来。
我想,这曾经骄横得不可一世的少年,是真的长大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看来像是吃了不少苦?”
骆子嘉定定看着我,轻轻微笑,完全答非所问:“能再见你一面真好。”
我看着他,心中一时思绪如浪翻涌,竟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这时外面的吵闹声却越来越近,像是已经上了楼,脚步嘈杂,怕是至少也有十几个人。
澹台凛依然看着我,微微挑了挑眉,意思是你看怎么办?
骆子嘉反而一脸平静,也不想逃也不想躲的样子。
我只好又叹了口气,挥挥手道:“骆子嘉你快点走,我去试着拦他们一下。”
骆子嘉像是吓了更大一跳,睁大眼看着我,僵在那里没动。澹台凛看着我皱了一下眉,像是不太赞同,但却也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我索性也就不管他们,自己向门口走去。
我这公主是个半路拣来的便宜货,本人无财无势又没靠山,真要拦人,自然是拦不住的,只是勉强能拖延那么一小会。
傅品是在我府上呆过的人,自然知道骆子嘉曾经追过我的事。见我推三阻四,显然是笃定我顾念私情,将骆子嘉藏了起来。和来追人的军官连劝带吓,甚至一副不惜动手直接控制我的样子,最终还是进了我的房间搜查。
在他们心里,成王败寇,若骆子嘉不除,自然如刺在喉,后患无穷。
但虽然是帮昶昼,我的立场却还是和他们不一样。毕竟我怎么说也是个外来者,也没有那样深刻的切身利益。我只觉得,既然大势已定,主谋已死,剩下一两个余党,也成不了大器,又何必赶尽杀绝?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不愿意看到太多的流血。
又何况这次是骆子嘉。
我同他接触那么久,虽然立场不同,他却也从来没有伤害我,平日行事,虽然张扬,却从没有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
要让他在我眼前赴死,我还真是硬不起心来。
不过做到这上步,我也算已经仁至义尽,他逃不逃得掉就看他自己了。
我坐在外间,等着他们搜完,根本连看也懒得看。只隐约听到澹台凛跟他们寒暄了几句,不多时傅品他们便出来向我告了罪,退了出去。
我松了口气,估摸着他们都已真的走远,才回转身来坐在床前轻轻问澹台凛:“骆子嘉人呢?”
澹台凛笑了声,道:“已经离开这里了,以后能不能躲过去就看他自己。”
我抿了抿唇,“你其实是不赞成我救他的吧?为什么后来肯帮他?”
澹台凛道:“他其实有更好的办法脱困,但是他没用。所以我才觉得可以跟他做个交易。”
这奸商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我抬眼来看着他,问:“什么办法?”
澹台凛道:“杀了我,挟持你。”
我怔住。
澹台凛继续道:“你心软,戴着袖箭也未必真能杀他。我伤还没好,当时又没穿外衣,纱布都能看到。这办法骆子嘉未必想不到,而且以他的武功修为,并不是做不到。陈其俊敢和你叫板来搜他,但绝不敢真让你死在这里。就算他想,傅品和明宏也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所以,他只要挟持你做人质,跑多远都是安全的。何况他本身已被逼到绝境,狗急跳墙的反应也是抓个人来垫背吧?”
我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好,只好沉默。
澹台凛安抚般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轻叹了声,道:“但这小子却选择了投降。他明明是费尽千辛万苦才跑到这里,却因为不想伤害你而投降……所以,虽然有点冒险,我想还是放他一马好了。”
这样说起来,骆子嘉对我倒真还不错。
但仔细想想,我真的连一个正常的笑脸都没有给过他吧。
不过感情的事情本来也不能勉强,这次我救他,也算还了他的情吧。
“不过嘛,也不是白放的。我换了他十六个字。”澹台凛说着,掏出一块玉珮来给我,一字一字道,“以珮为令,惟命是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接过来一看,正是我离开南浣之前,送给骆子嘉那块玉珮。却明显光滑了很多,显然是因为被人时常把玩抚摸的原因。
我拿着那玉珮叹了口气,道:“我看这生意你倒是亏了,你自己也说以后不要再见到骆子嘉才好,这十六字许也还不是白许?”
“没事要找他当然最好。但当时我若不跟他做个交易,你觉得骆世子会愿意领我的情?”澹台凛笑了笑,道:“反正这个你先收着。”
我应了声,顺手就收在随身的荷包里。
打开的时候,动作不由得顿了一下。
荷包里放着昶昼给我的金牌,轩辕槿那块玉玦,再加上这块玉珮,都是些带着某种承诺,却可能永远都用不上的东西。
说起来,我是因为答应瑞莲姑婆才来见昶昼,而他则是一开始就想利用余士玮的阴谋才和我在一起。轩辕槿则只是想和南浣连姻,其实是哪个女人都无所谓,会对我另眼相看,说不定倒是因为澹台凛的原因更多。
只有骆子嘉,的确好像是没有理由,没有原因,没有利益关系,只是单纯的喜欢我。
我虽然对他没什么意思,但是想想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骄傲少年落到这样一个结果,也不胜唏嘘。
一边担心着骆子嘉会不会被抓到,一边想着新帝登基的时候,已将荀家父子斩首示众,为什么骆子嘉却能逃出来?想来想去,又绕回不知昶昼现在是生是死的事情,竟然久久不能入睡。
末了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旁边澹台凛伸过手来,轻轻搂了我。
原来他也没睡着。
我睁了睁眼,见澹台凛闭着眼躺在那里,月光透过纱帐照进来,他的头发有如根根银丝,面目却显得柔和。嘴角带着淡淡一丝笑意,沉静安宁。
于是我也伸手环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肩上,再次闭了眼。
远远看到栾华城的时候,已到了那一天的黄昏。
宁王在城外长亭接我。并没有带摄政王的仪仗,只有两个随身小厮跟在后面。
他依然白衣金冠,站在之前送我走的地方,风拂起他的发丝衣袂,让我差点有一种错觉,就好像他一直就站在那里没有离开过一样。
我下车与他相见,澹台凛也上前见了礼。
昶昊向澹台凛淡淡一笑,道:“澹台大人辛苦了。”甚至也没等澹台凛回话,便拉过我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皱了一下眉,轻叹了声,道:“皇姐瘦了。”
我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我倒是没在意这个。
不过连日奔波,又担心烦扰,会瘦也正常了。
昶昊握紧了我的手,轻轻道:“你辛苦了。”
相比起他刚刚和澹台凛说的那句,这句“辛苦了”可是恳切得多了。
我不由笑了笑,道:“唔,是呢,这几个月跑来跑去,本来想在峻峪关多休息一阵,你又非火急火燎派人召我们回来。”
昶昊轻轻一抿唇,垂下眼来,道:“皇姐生气了?”
我摇了摇头,道:“没有的事。”
昶昊轻轻道:“自皇姐走了之后,南浣发生太多事情了。皇兄不知所踪,母后恶疾缠身,陛下又年幼……碰上事情,我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他说到这里,才抬起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来看着我,道,“当日皇姐说过,我并不是一个人,还有你在。所以我听说皇姐回到南浣,不免有些心急,你不要怪我。”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一直很低,幽喑沙哑,夹着几丝疲惫和无奈。
在这样的声音里看来,他瘦削的肩越发显得单薄。
说来也是,昶昊不过也就是个刚满二十的少年,身体又不好,本来也没有参与朝政上的事情,现在一下子整个国家的担子便压在他肩上,他又怎么会不辛苦?
我暗自叹了口气,伸手抱了抱他,道:“没错,你还有我呢。以后会好起来的。”
昶昊被我一抱,反而笑起来,道:“呀,好不容易才见着面,反而先让皇姐安慰我,我真是太不像样了。”
“是呢。”我松开他,顺势理了理他的衣襟,道,“多少也要拿点摄政王的架子出来嘛。”
昶昊继续笑道:“在皇姐面前,我要什么架子。”
他这样笑的时候,眼晴里荡漾着一股暖意,干净透澈。
那一瞬间,我甚至在想,能看到他这样的笑容,这趟栾华也不算白回。
当天进城的时候,天色已晚,所以昶昊让我直接先回了公主府,第二天再上朝听封。说已经安排了公主府备下酒宴,为我们接风洗尘。
颐真公主府倒像是没什么变化,只是里面的人却换了一大批。
那些家臣僚幕一半多已经出仕为官,别有居心的奸细们也已经在那场大乱中死的死,抓的抓。我远嫁大烨,那些美少年们自然也都散了。
所以当我看到郑书颖夹在那一堆陌生面孔里迎接我时,不由有些意外,惊道:“咦,你怎么还在?”
郑书颖脸上依然带着往日那样讨好的笑容,道:“小人是公主亲自任命的主簿,自然不论什么时候,都会在公主府为公主出力……”
他话还没说完,走在我身后的澹台凛轻哼了一声,冷冷一眼瞥过来。
郑书颖立刻便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和众人一起,恭敬地说了声:“恭迎公主回府。”
我回头看了澹台凛一眼,他也不避我的目光,反而伸过手来,揽了我的腰,一起走进大门。
真是完完全全的占有姿态。
我不由得轻笑了一声,牵住他的手,低低道:“你做什么?‘叛国私奔’的事都做出来了,还怕有人不知道我们什么关系么?”
澹台凛也笑道:“以前是要留着这些人给外人看,现在还顾忌什么?其它的男人不是不能喜欢你,不是不能讨好你,但是,敢做就至少应该有与我为敌的觉悟。”
我笑出声来,微微仰起头看着他,才叫了声“阿凛”,突然见远远一个人跑过来。
这公主府虽然不是什么庄严肃穆的地方,但今天好歹是我第一天回府,又有昶昊傅品他们一干人跟着,这样慌慌张张跑来跑去像什么话?
我不悦地皱了一下眉,正要说话,却看清正跑过来的那个人竟然是茉莉。
我不由得怔在那里。
若说看到郑书颖我有些意外的话,看到茉莉在这里,我简直就是喜出望外。从澹台凛怀里挣出来,伸手抱住茉莉,惊喜地道:“太好了,你安全的回来了。”
茉莉的眼泪已经盈了眶,连忙点点头道:“澹台大人的人一直将我安安全全的送到京城。反到是公主你,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
翻来覆去,也就是这两句话。
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傻,不由又笑出声来。
茉莉也擦了把眼泪,道:“我刚刚听到报说公主就快到了,觉得公主连日奔波,一定风尘仆仆身心疲惫,想叫他们准备好热水让公主沐浴更衣。谁知道这些新人,什么都弄错,只好我自己去准备,所以来迟了,请公主责罚。”
“责罚什么?难得有你这么贴心的人。”我拖住茉莉的手,回头向澹台凛道,“那么,我先去洗个澡,你招呼一下客人?”
澹台凛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向昶昊歉意地笑了笑,便和茉莉一起去了三秋阁。
茉莉像往日那样,侍候我沐浴,一面零零碎碎跟我讲分别之后的事情。
原来她那天倒没有被轩辕槿的人追上,平平安安的出了城。她本来想要折回去找我,被澹台凛的人制止了。也没跟她多解释,就一路将她送回了京城。
她很小进了宫,家里又没什么亲人了,回京也无处可去,便依然回了公主府。那时公主府的总管还是傅品,问过她的情况之后,便让她在公主府留下来。
当时已经开始打仗了,公主府里也很乱,又没有我的消息,茉莉一直都惶惶不可终日。好不容易仗打完了,昶昼又不见了。
外面改朝换代,府里去陈入新,连傅品也不知去向,她便愈加忐忑不安。好在宁王偶尔会来三秋阁坐一坐,她才知道我也平安脱险,从那时就一直盼着我回来。
茉莉说着说着,眼泪又流出来。
我不由笑了笑,伸手去帮她擦了,道:“傻丫头,哭什么?我们都平安无事,这不是应该庆贺嘛。”
茉莉连忙点点头,自己也胡乱抹了把泪,道:“是,公主回来就好。以后就可以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生活了。”
我又笑了笑,没答话。
眼下昶昼还没有消息,以后的生活会怎么样,现在只怕也还下不了定论。
第二天很早便起来了,盛妆打扮,和澹台凛一起去等着觐见新帝。
金殿气势雄浑庄严肃穆,禁军卫士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两旁文武百官按品階而立,丝毫不乱鸦雀无声。
但越是这样,就越衬得龙椅上那个小孩像个笑话。
三岁多的小孩,粉妆玉琢的一张小脸,几乎被皇冠上垂下的珠珞完全挡住。他努力坚持坐在那里不动的样子,愈加显得那顶皇冠重逾千钧。
宣旨的太监尖着嗓子念完封赏的圣旨,我借低头行礼的机会,重重叹了口气。
我这次回来,封号变成了“颐真大长公主”,食邑几乎翻了一倍,之前开府设幕之类的特权依然保留着,另外又赏赐了一大堆金银财帛。
澹台凛亦平了反,撤销了原来的通缉,原本抄没的家产发还,另封了“逍遥侯”的爵位。不过大概是因为永乐侯前车之鉴,他这逍遥侯是只有一个爵位的空衔,并没有领地,也没有实权。同样的,在朝中也是领了几个闲职,名头好听而已,正事一点也捞不上边。
这样看起来,好像虽然是欢迎我回来,倒是要特意架空澹台凛一样。
我不由得有些不满,澹台凛倒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依然是那副懒洋洋的笑容,领旨谢恩。
下了朝之后,澹台凛去衙门与新同事见面,我则被接进宫去拜见太皇太后。
永寿宫还是我第一次去的那样,纱帐低垂,香烟袅绕。
太皇太后依然靠在软榻上见我。几个月不见,她倒是憔悴得多了,双颊瘦削,眉目间也已经有了老态。
或者最近这些事情对她来说,也是很大的打击,尤其是昶昼失踪的事情。
我真的很难想像以她的个性,她会完全不插手管这些事情,除非是真的病入膏肓。所以,寒暄过后,我便问起她的身体。
“人老了,身体总会出这样那样的毛病,这也是人之常情。”她这样回答,却有意无意地斜了站在旁边侍候的桂公公一眼。
我还没有意会过来,她却突然轻呼了一声,原来是本来抱在怀里的猫挠了她一爪子,跑掉了。
我连忙拉过她的手来看,道:“让我看看。”
“没什么要紧的。”太皇太后道,但却并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猫挠得的确不重,只浅浅划破层皮而已。但我还是叫一边的宫女去取药来,一边借给太皇太后擦药的机会,一面悄悄搭了她的脉。
她显然是明白的,却也没有点破,伸着手让我把脉,一面轻轻恨声道:“畜生就是畜生,就算是从小养到大,也还是会恩将仇报反咬一口。”
只是被猫抓一下,用不着“恩将仇报”这么严重的词吧?
显然她又是在暗示什么?
但是,之前她是太后,如今她是太皇太后,万人之上,尊贵无比,又是在自己宫里,为什么她说话还要这样隐晦?
她在提防什么?
这一层我还没想明白,却已被她的脉象吓了一跳。
我记得在我去大烨之前,我曾经为她把过一次脉,觉得她像是中了毒,和昶昊说过,却并没有下文。
但今天看起来,她非但是中了毒,而且已经毒入五脏,命不长久。
看来我那时的确没有诊断错,她的确是慢性中毒。
我惊异地抬起眼来看着她,她却警告般捏了捏我的手,只随口问了我一些关外的风土人情。
我只好顺着话题闲聊下去。
也没多说几句话,便有内侍来报,说陛下和宁王来了。
太皇太后自然立刻让请进来,我也连忙起身站到一边。
小皇帝被一名宫女牵着,小跑着进来了,乖巧的给太皇太后行了礼:“皇祖母。”
太皇太后眼中这时才算真正有了暖意,应了声,伸手拉过他坐在旁边,问今天开心不开?早上吃了什么?刚刚太傅教了什么,可都记得之类的话。
小昕灿有些答不上来,扭了头求助一般看向跟着进来的宁王。
昶昊淡淡微笑着,帮他补完。虽然不过也就是些类似《三字经》《千字文》之类的东西,我却依然咋舌,忍不住惊呼出声:“他才三岁,这下了朝还要去上课,是不是太辛苦了一点?”
太皇太后和昶昊都扭过头来看着我,倒像是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一样。
虽然都说英才教育要趁早,但是还不到四岁的小孩,正该一团天真烂漫,每天要他上朝已经够难为他了,下朝还要去念书,怎么能够身心健康的成长?
过了半晌,太皇太后才轻笑了声,道:“说得也是,也不用太急了。”一面牵了昕灿的手交到我手里,“你带灿儿出去玩一会吧。”
昕灿看着我,有点怯怯的,似乎是想把手抽回去,又怕祖母会责怪的样子。
太皇太后笑着柔声道:“别怕。这位是颐真姑姑,她会好好照顾你的。”她这样说着,又拖着我的手,重重一握。
倒似乎有几分托孤的味道。
我心头一凛,不由抬眸看着她。她脸上却只是淡淡笑容,也看不出什么来。
昕灿看看祖母,又看看我,目光躲躲闪闪的瞟向昶昊。
昶昊笑了笑,道:“今日风和日丽,御花园里风光正好,皇姐不妨带着陛下过去游玩,我还有些事情要向母后请教,稍后再去找你们。”
我想他们大概是有政事要商量,便点了点头,牵着小皇帝走出去。
御花园里花的确开得正好,群芳吐艳,美不胜收,但昕灿跟着我缓缓走过来,一路上一言不发,安静得完全不像一个小孩。
这是昶昼和荀皇后的孩子。
我虽然恨荀皇后口蜜腹剑阴狠毒辣,又害了姑婆,也恼昶昼在当年那件事上完全的辜负了瑞莲姑婆,但对于这个孩子却恨不起来。
何况他生得很好,几乎是集中了父母容貌的优点,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又乖巧安静讨人喜欢。
但我看他这样安静,却有些心疼,暗叹了一口气,试图逗他说话,轻轻问:“灿儿你平常都喜欢玩什么呀?”
昕灿眼也没抬,一本正经地回答:“皇叔说,身为一国之君,不可玩物丧志。”
若是寻常人家,看到这样一个漂亮得好像洋娃娃一样的小孩努力板起脸来学大人说老气横秋的话,一定让人捧腹。
但我看着面前的小小男孩,只觉得心头沉重,不由得蹲下身来,轻轻向他笑了笑,道:“宁王也太严格了一点,玩物丧志是不对,但我们也要讲劳逸结合啊。”
昕灿皱起他小小的眉头,道:“但是,皇叔说皇帝不可以——”
“但你现在是跟我在一起啊。”我伸手捏住他的鼻子,打断他后面的话,笑道,“和我在一起,你可以不做皇帝,只做小灿儿。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不会告诉别人。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好不好?”
昕灿抿了抿唇,并没有说话。
我又道:“如果宁王怪罪的话,我来跟他说。”
昕灿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了我很久,才轻轻问:“真的什么都可以?”
我点点头,向他伸出小指,道:“当然,我们来拉钩钩。”
昕灿没有理会我的手指,直接就扑进我怀里,抓着我的衣服放声大哭。
我收回手,抱紧他。
昕灿伏在我怀里哭了好一会,才抽抽噎噎道:“灿儿好怕。灿儿好想母后……灿儿想见母后……”
我抱着他小小的身躯,轻轻抚着他的背,柔声问:“不要怕,有姑姑在。怎么?太后现在没和灿儿在一起吗?”
昕灿摇摇头,哭声又大起来,好一会才能说出话来,“皇叔……皇叔不让……灿儿见母后……”
我心头一震,抬起眼来看向服侍昕灿的宫女,问:“怎么回事?”
那宫女神色有些慌乱,期期艾艾了一会,才道:“太后她……她疯了。”
昶昊过来的时候,昕灿已哭累了,我给他讲了个故事,他便伏在我肩头睡着了。
我坐在亭子的石凳上,轻轻拍着小男孩的背,低声哼唱柔和的摇篮曲。
看到昶昊时,他已不知在亭外站了多久,肩头落了几片花瓣也浑然不觉,只带着浅浅微笑看着我们。
我笑了笑,轻声道:“怎么了?到了也不进来。”
昶昊这才走进来,也轻声笑道:“怕惊挠了皇姐。”一面吩咐旁边的宫女带昕灿回寑宫去睡。
我想也是,虽然说现在天气也不冷了,但昕灿还小,在外面睡久了还是怕会着凉。
但那宫女伸手来接时,昕灿竟然惊醒了,迷迷糊糊只是双手搂住我的脖子不放。
我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柔声道:“灿儿乖,回宫去睡,姑姑明天再来看你。”
他抬起眼来看着我,问:“真的?”
“嗯。”我点点头,“明天我再来陪灿儿,天天都来。给灿儿带好吃的,给灿儿讲故事,陪灿儿玩,好不好?”
小家伙这才应了声,乖乖让宫女抱走。
昶昊笑道:“皇姐真有办法,这么会功夫,就让陛下这么粘你。”
“其实小孩的感觉最敏锐不过,对他们好不好,他们自然感觉得到。”我笑了笑,活动了一下肩膀。刚刚小皇帝一直伏在我肩上,这时还真是有点酸。
昶昊伸过手来,放在我肩头,轻轻揉捏。
我怔了一下,抬起眼来,却见昶昊依然是平日云淡风轻的表情,一双眸子清澈如水,轻轻道:“皇姐辛苦了。”
于是我一时间也不知是不是应该避开他的动作,也只轻咳了声,道:“哪里,灿儿那么乖巧可爱,我很喜欢他哩。”
昶昊静了一会,才又轻声道:“皇姐真的是很喜欢小孩呢。”
“嗯。”我点了点头。我的确是很喜欢小孩,何况现在我自己身上的蛊也不知解不解得掉,可能自己一生都不可能有小孩了,看到昕灿这样漂亮又听话的小孩,自然愈加喜欢。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回过头来,看着昶昊道:“说到这个,你是不是对灿儿太严格了?”
昶昊露出有些为难的样子来,半晌才咳嗽了一声,无奈地皱起眉来道:“可能是我太急躁了。但是……这种事情,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啊?母后身体不好,太后的状态又不正常……不论是朝政还是教小孩……我都完全没有经验……现在这种情况,真是只想陛下能够快点长大……”
说到底,连他自己也是个孩子吧。
我笑了笑,伸手抚上他的眉头,道:“你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了。慢慢来。”
昶昊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刚刚……真是羡慕灿儿。”
他到这时,才没有称昕灿作陛下,自己也看起来也似乎稍微放松了一下。
我玩笑地拍拍自己的肩道:“一早说过,大事我做不了,稍微让你靠一下却没什么问题。”
昶昊静了一下,然后便顺势靠在我肩头,低喃道:“真的好辛苦……”
我倒没想到他会真的这样靠过来,反而怔了一下。
昶昊轻轻搂了我,头搁在我颈侧,声音柔软,像是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低低道:“皇姐你会一直在这里么?你会一直让我依靠么?”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笑骂了声,道:“真是的,多大的人了,还学小孩子撒娇。”
昶昊也笑了声,抱着我没松手,伏在我肩上闷闷道:“就让我再靠一会……就一会……”
我没再说话,只是又暗叹了口气。这皇宫,还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之后我问起荀皇后,才知道她是因为受不了荀太师兵败身亡的刺激才疯的。
我有些意外。
像她那样的人,真的会因为这个而精神失常吗?
昶昊说他也很怀疑这一点,所以才不让昕灿见她,怕她也许另有图谋。
我也觉得很有这个可能。
一个可以当面甜甜蜜蜜叫姐妹,转身就能捅刀子的人,那该有多强的心思素质,怎么可能说疯就疯?
昶昊倒是带着我去见了她一面。
她如今被软禁在冷宫里,有几个宫女侍候着,外面则是禁军严加看守。
昶昊解释说一来是怕她和荀家余孽有什么图谋,二来她毕竟是昕灿的母亲,自己现在虽然疯疯颠颠,这种非常时期也不能不重兵保护。
我觉得他向我解释,未免有些多余。也许是因为我刚刚嫌他对昕灿太严厉,所以他才会怕我误会什么吧。所以也只是轻笑着听了没有回话。
荀皇后,唔,现在应该叫太后了,似乎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人来。她打扮得像个小女孩,穿着一身粉红的衫裙,梳着两个垂髻,坐在桌前,双手撑着下巴,看着桌上放着的两个泥娃娃,一面呢喃着道:“昼哥哥,你怎么不吃饭呢?你看琼儿都吃了这么多了,是不是这个你不喜欢吃啊?那我叫他们做别的好不好?你想吃什么?”
听着倒像她一惯的语气,也没什么不对。
昶昊道:“她像是混淆了时间,分不清自己的年龄。一时像十几岁,一时又记得自己生过儿子。一时是在荀家做小姐的样子,一时又记得自己是皇后。”
听到昶昊说话,她转过脸来看着我们,对昶昊不屑一顾,却盯着我看了很久,末了问:“姐姐你是谁?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家里来客人了?”
我回答道:“我是金木樨。”
“金木樨,金木樨……”她将我的名字反反复复念了好多次,突然指着我尖叫起来,“不对,你骗我。你不是金木樨,你叫金瑞莲!你是抢走昼哥哥的坏女人!”
我被她突然的尖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后退了一步。
“不要跑!”她几乎整张脸都扭曲了,跳起来就向我这边扑来,一面继续尖叫,“坏女人,打坏人。”
“抓住她。”昶昊几乎在同时下了令,旁边几个宫女不等他声落已冲过去抓住荀太后,她挣扎间还不忘将撞翻的凳子踢向我。
昶昊连忙将我护到身后,皱了眉道:“皇姐,我们还是走吧。”
我点了点头,跟着他走出去。
老实说我虽然分不清她是真疯还假疯,但看到她那个样子,心中却还是有些不舒服。
大概是察觉我脸色不好,昶昊伸手过来握了我的手,问:“皇姐你怎么了?她刚刚没有伤到你吧?”
我摇了摇头。
昶昊又问:“皇姐想怎么处置她?”
我怔了怔,“处置?”
昶昊道:“她是陛下生母,也没有直接参与荀太师的谋反。所以才没有一起处决,但是她以前暗地里做过不少事情,要定她的罪也不难。”
我反而沉默下来。
也许澹台凛说得没错,我的确就是个烂好人。我是恨过她,也的确想过要报复她,但到了此刻,却只觉得她是个可怜的女人。
她这一生,就只有昶昼。
那是她的整个世界,容不得别人侵占。
站在她的立场,瑞莲姑婆,我,别的女人……都是第三者,都是坏人,她不过是在维护自己的爱情和婚姻。
虽然我不会赞同她的做法,但走到了这一步,要我现在来决定怎么处置她,我却有些彷徨。
尤其是,不久之前我才抱过她的儿子。
那么可爱的小孩,才三岁多。
昶昊轻轻唤了我一声,“皇姐?”
我轻轻叹了口气,道:“她要是真的疯了,也就当是上天帮我报了仇吧。”
昶昊道:“若是假的呢?”
我又沉默了一会,突然不愿意再想这个问题,皱了眉道:“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昶昊也没再追问,只是看了我很久,轻轻叹了口气,拉着我的手道:“皇姐,你让我好矛盾。我觉得自己真的不应该找你回来,但又觉得,幸好还有你。你能回来真好。”
我一时并不太能理解他这种说法,他却又不肯解释,只牵着我的手,一起从冷宫走出去。
回去之后,跟澹台凛说了太皇太后的事,昕灿的事,以及太后的事,末了靠在澹台凛怀里,低低问:“我是不是很蠢?”
澹台凛点了点头,道:“蠢。愚善。妇人之仁。”
“喂!”我有些气不过他擅自又多骂我两句,抬起头来瞪着他,却又没有办法反驳,末了只好又闷闷伏到他怀里,轻轻哼了一声。
澹台凛笑起来,搂住我,低下头来亲了我一口,道:“放心,你再蠢一点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却越发不安,伸手抱住他轻轻问道:“说起来……我放过骆子嘉,又放过荀皇后,以后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澹台凛轻轻抚着我的背,笑道:“怎么?现在想起后果来了?”
我抿了抿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澹台凛又道:“其实完全不用这样想。若是你今天直接杀了荀皇后,又谁知昕灿日后会不会记仇?本来以后的事情,就没有什么人能够预料。即使凡事瞻前顾后,周密慎重,也不见得就能永保太平。那样反而会畏首畏尾,错失良机也不一定。最重要的是……”他顿了一下,看定我道,“你就是你。”
我抬起眼来看他,澹台凛笑着亲了亲我才继续道:“冲动的时候也好,心软的时候也好,你永远都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你曾经说过,我们是夫妻,所以我做什么你都会支持我。反过来当然也一样,即使你再砸掉一个价值连城的花瓶,我也绝对没有意见!”
“喂!”我跳起来,“没有意见你还记这么久!”
“因为那时娘子的英姿实在令人印象深刻至今难忘。”澹台凛笑了声,又伸手过来搂我。
我哼了声,打开他的手,走去桌前。
“怎么了?”他问。
“我想明天给灿儿折个纸鹤,怕太久没折到时出丑,先练习一下。”我说着裁了纸坐在桌前折。
澹台凛靠在床头,看着我,稍微皱了一下眉,“你明天真的要再进宫?”
我折着纸,一面点点头,“答应了嘛,怎么可以对小孩子失信?那样会教坏小孩的。”
澹台凛道:“那你还答应过他会天天去呢。”
我又点点头,漫不经心道:“那就天天去啊,又没什么。反正我也没事。”
澹台凛很久没说话。
我觉得有些不对,抬起眼来看着他,却见他正看着我出神,微微蹙着眉,有些伤感的样子。
“阿凛?”我忍不住叫了他一声,问,“怎么了?”
他也下了床过来,伸手从后面抱着我,轻轻道:“木樨你真的很喜欢那个孩子?”
“嗯。”我点了点头,正想再次说明灿儿如何漂亮可爱,他的手已轻轻滑下去,停在我小腹上,我怔了一下。
他将下巴抵在我发间,抱紧了我,轻轻道:“抱歉。”
我知道他是在说我们可能不会有小孩的事情。
虽然我的确喜欢小孩,但是蛊都已经中了,能不能生也只能随缘,倒也没有什么执念,何况这也不是他的错。但他这样,我当时也不知要怎么回答,只覆着他的手,轻笑道:“放心啦,我又是因为自己不能生才要去做保姆……”但这话一出口,自己便觉得不太对,反而就像我真的很在意这种事一样,连忙又闭了嘴,有些尴尬的轻咳了声,翻弄着手里的纸,轻轻道:“你知道我的意思。”
澹台凛反而笑起来,道:“我只是有点不平衡而已。”
“什么?”
澹台凛一本正经道:“为夫赋闲在家,娘子倒要天天上工,哪有这种道理?”
我这才想起他现在的确是个没事连卯都不用去点的闲职,不由笑出声来,道:“有什么不好?你是一品闲人,我去做御用保姆,正相配。”
澹台凛没再说什么,只是轻笑着又低下头来亲吻我。
我索性放了手里的纸,反手勾住他的脖子,回吻他。
蠢也好,以后有麻烦也好,不会有小孩也好……我们依然拥有彼此,这就比什么都好。
从第二天开始,我便真的每天上午进宫,先去看看太皇太后,再等小皇帝下朝下课陪他玩一会,偶尔留下来和他一起吃个午饭。
下午则回家陪澹台凛,或者继续练箭,当然,教练也就换成了澹台凛。反正他闲。
他倒也很安于这种闲职,偶尔去衙门报个道,大多数时间都闲在家里。
昶昊曾经专门来过一趟,向我们解释这件事情。说澹台凛的官职是群臣商议的结果,虽然说这次动乱澹台凛功不可没,但是却正因为这样,所以有人担心澹台凛功高盖主,不知哪一天又会变成荀太师永乐侯,所以才会这样安排。他这样说的时候,面色有些窘迫,轻轻地解释说昶昼目前下落不明,新帝年幼,他又资历尚浅,完全压不住群臣,所以委屈了澹台凛云云。
澹台凛只是笑了笑,表示他完全能够理解,一朝天子一朝臣嘛。末了半开玩笑地说他虽然很满意目前的生活,但是如果昶昊能做主,正式将我许配给他,他便感激不尽。
昶昊也微微一笑,挑了眉看了坐在旁边的我一眼。
虽然我跟澹台凛也曾经拜过天地,也做了这么久的事实夫妻,但说到底也是个私婚,甚至要仔细追究的话,我的丈夫,依然应该是轩辕槿。
这事平常不说,我也并没有在意,但是他这时当面说出来,我却觉得有些尴尬,羞红了脸悄悄伸手过去掐了他一把。
澹台凛捉住我的手,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个。但我还是想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迎你进门,热热闹闹办场喜事。怎么说,好歹也要收几个红包回来呀。”
……这人还真是时刻不忘奸商本色。
我红着脸瞪了他一眼,抿了唇没说话,只是又掐了他一把。
昶昊看着我们闹,只是淡淡笑了笑,说回去会考虑这件事。
但他回去之后,不论公开或者私下,却都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我们当然也并不着急,反正有没有那纸正式婚书,也不妨碍我们在一起。
澹台凛原来的家产被昶昼“抄没”之后,经过这场大乱,当然什么也没剩下,只有那座大宅发还给他,但他又懒得搬回去,还是住在公主府。
有些闲言闲语说他靠女人养吃软饭,他也完全不在意,而且一点也不避,每天光明正大拖着我在京城游玩。
来这个世界这么久,我反而是这段时间才算是真正游览了这座几朝古都。
但老实说,最近的心情却实在并不适合,要担心的事情实在太多,有时候澹台凛跟我讲那些典故趣事,我也只是繁衍着听了而已。
澹台凛自然看得出来,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握紧了我的手,或者微笑着抱抱我。
他想安我的心我当然也明白,我也知道他并不是什么都没做。
其实就连这样出来玩,在他来说,也是为了混淆敌人的视线。
但我们最困扰的问题,就在于根本就不知道这个“敌人”是谁。
这次不像之前,荀家那样大咧咧把自己的旗帜挂在高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或者要做什么一样。
从我们回来之后,一直都没有人再做过什么对我们不利的事情,反而不好着手。
就连澹台凛也一筹莫展。他虽然并没有向我明说,但是也会有半夜从秘道出去,回来以后便躺在我身边一夜无眠的时候。
我跟他说也许可以从太皇太后中毒这件事开始查,澹台凛点头赞同,却要求我不要轻举妄动。说他眼下在宫里的人手不够,怕万一有事会顾不到我,他会着手去查,我就一切以自己安全为重。
我自己也怕自己能力不足,反而打草惊蛇。所以每天在宫里来来往往也不敢真的多做手脚,再说也的确是没什么机会。
本来太皇太后中毒,最有嫌疑的人当然就是桂公公。
早在那次寿宴,我就听到过他和别人密谈,这件事虽然后来被压下来,但是太皇太后有中毒的现象也就是那之后没多久的事情吧?
也许就是他因为事情败露,所以加害太皇太后?
但仔细想想好像又不对。
自己中毒这件事,太皇太后明明就清楚得很,还两次故意给我机会把脉,暗示我。如果只是桂公公,她大可以直接除了他吧?又或者她有什么把柄捏在桂公公手里?所以不敢动?
还是下毒的另有其人,她一时也拿不准?
我有心想再跟太皇太后问个清楚,但却一直没有机会。
每次我去看她,桂公公都寸步不离的在旁边守着。而且太皇太后本人的精神也越来越差,每天都跟我说不了几句话。看样子也撑不了多久了。
太医院的大夫每天都去看她,但却并没有说什么。
我想要么是太皇太后自己出于什么理由压了下来,要么,就是连太医院的人也被收买了。
或者我可以自己从她中的毒上入手来查查看,这样决定之后,我便复又开始钻研医术。
其实这样也根本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有办法的办法。我本来也就是刚入门略通皮毛,而且这半年间又不停奔波,根本没什么多少时候继续学医,之前会的都要重新再复习,等我找出她中的什么毒,也不知要哪年哪月,到时她有没有命在也实在难讲。不过总比什么也不做的好,至少,有点事情做我自己心里会比较踏实。
所以,每天昕灿跟着太傅念书的时候,我也就继续去承华宫翻看昶昊的藏书学习医术。
昶昊如今已是摄政王,自然没有那么多空来教我,大多也是我自己在看书。但他每天还是会尽量抽空来为我解答一些问题。
坐在清幽安静的承华宫,这样一问一答,恍惚间就像时间退回到我刚入宫的时候。
那时我初到南浣,只是想达成姑婆的遗愿,想好好地活下去……但经历这么多事情,如今害姑婆的人也都已经可以算得到了报应,但是姑婆想救的人却依然下落不明,在我身上下蛊的人也依然不知是谁,前途……依然吉凶难卜。
“皇姐。”
昶昊轻轻唤了我一声。
我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对不起,我有点走神了。”
“嗯。”昶昊合起书,道,“那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点了点头,想想他百忙之中抽空出来陪我,我自己却不认真,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轻轻又说了声抱歉。
昶昊轻轻笑了笑,道:“皇姐刚刚在想什么?”
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刚进宫没多久的时候。”
昶昊静了一会,似乎也陷入的回忆,半晌才轻轻笑道:“唔。那时皇姐也常常来这里呢。”
我又点点头,想起往事,不由轻叹了声,道:“那个时候,你这里就是我的避难所。”
昶昊笑出声来,道:“哪有那么严重。”
“是真的。”我也笑了笑,道,“那时我真是觉得身边所有的人都很可怕,唯有这里一片书香,才能寻到一点安宁。”
昶昊看着我,又静了很久,才轻轻问:“那皇姐你现在还怕么?”
我迟疑了一下,他已伸过手来,轻轻握住我的,声音温柔,道:“只要你愿意,我这里随时都可以做你的避难所。”
我不由一怔。
他指尖微凉,掌心柔软,目光如水,带着一点春日里的涟漪,一圈一圈将人淹没。
我心头没由来地有些发慌,连忙轻咳了一声,将自己的手往回抽了抽。
昶昊没有放,只看着我轻轻道:“如今皇姐是唯一能让我依靠的人,那么由我来保护你,也未尝不可吧?”
我勉强笑了笑,道:“那就多谢你了。”
昶昊却松了手,看定我,幽幽叹了口气,道:“你敷衍我。”
我无言以对,只好沉默。
昶昊又自嘲般笑了声,道:“我的确是没什么用,以前不过也只是在夹缝中求生,因为怕皇兄会生气甚至宁愿离开你,你不相信我也是应该的……”
我连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昶昊轻轻打断我,继续道:“我本以为,你如果能跟皇兄好好的在一起,那也很好。但是……后来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顿了一下,看着我,目光复杂,既无奈又悲伤,“你竟然爱上别人。”
我只好再次沉默。
昶昊又道:“是,原本你们一回来,我就应该为你们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办一场盛大的婚礼。而不是让你们在为南浣付出这么多之后,还要听别人的闲言闲语。但是……我心里却很不情愿……甚至有时候……宁愿就这样……一直拖下去……”
他用那种如水的目光缠绕我,无奈而深情,说到最后两句话时,声音愈加轻柔低迷,有如梦呓:“我知道他是你自己选择的人,我知道除了他你不会想嫁给别人,那么就这样好了。不要嫁给他,也不嫁别人,就算你会一直只把我当弟弟看待,至少,也不会是别人的妻子……你不嫁,我不娶,就保持这样的关系,一直到老去死亡……”
我被他吓到,下意识已站了起来。
昶昊像是被我的动作惊醒一般,先是一怔,然后苦笑了一声,垂下眼去,低低道:“抱歉。”
我勉强笑了笑,道:“昶昊你也许只是……太累了。”
昶昊点了点头,道:“我是很辛苦,但并没有累到神智不清。”
我皱起眉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昶昊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本来我并没有打算说出来。但是,今天既然已经说出口,我就不会再收回去。”
他再度抬起眼来看着我,目光灼灼,轻轻道:“是的,我喜欢你。我之前不敢跟皇兄争,又没有能力为你做什么,也许的确没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但是却抑制不了自己的心情。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不过又是一个贪慕虚荣的女人,但你却一次又一次让我意外。”
我继续皱着眉,刚想说话,昶昊便抬起一只手来制止我,道:“今天既然说出来了,就请皇姐听我说完。母后寿辰那天,我听到你的侍女尖叫,赶过去却正好碰上那刺客抓着你掷过来,当时我的心都要炸掉了,又是生气,又是心痛。我那时抱着你,真想找个地方把你好好的藏起来,永远不让你继续接触这阴暗冰冷的宫廷。但是,却又担心自己太过弱小,担心承担不起后果。而看到随后过来的皇兄的眼神,我就明白,那一刻我没有带你走,今生便永远失去了拥抱你的资格。”
事情隔了这么久,他再提起那时的事情来,我不由也想起那天醒来时看到他一脸憔悴守在床前,胸中思潮翻涌,一时也难以形容。
昶昊又道:“所以,即使我今天说出口,也并不奢望能够得到你的回应。我知道你不喜欢宫廷,也并不适合这里……但依然不想让你离开……我只希望以后能够好好的守护你,照顾你,只希望能够对以往种种有所弥补……我今生,只得这点卑微的愿望……”
他说到后面,声音低沉婉转,几不可闻。
我听在耳里却只觉得心乱如麻,下意识便向旁边退开了一步。
昶昊便闭了嘴没有继续往下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道:“我看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昶昊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慌慌张张从他的书房里逃了出去。
茉莉在外间等我,见我匆匆出来,连忙叫了一声“公主”跟过来,问怎么了?是不是要回去?
我也没有心情跟她解释,只含糊地应了声,就往承华宫外走。
茉莉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静静跟在我身后。
我心中烦扰,出了承华宫只顾低头走路。但没走多远,茉莉便悄悄拉了一下我的袖子,低低叫了声,“公主,你看。”
我这才抬起眼来,顺着茉莉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
竟然是骆子缨带着一名侍女正走过来。
这次大乱,她似乎并没有受到骆家的牵连,昕灿继位后封了她一个太妃的头衔,依然养尊处优的住在鸾鸣宫。
不过发生这么多事情,父亲兄长死的死,逃的逃,现在连昶昼也不见了,就算并没有牵连定罪,她自己想来也并不好受,脸上虽然还是那样冷淡漠然的表情,整个人却瘦了一圈。但却更添了几分弱枊扶风的神韵,我见忧怜。
我对她一向没什么感觉,这次回来也并没有特别过问她的事情,更不用说去看她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迎面碰上。
她倒没有什么意外的样子,反而像是特意来会我的。就那样站在路中间,微微挑起下巴,冷冷看着我。
我勉强笑了笑,抬起手来打了招呼:“好久不见,骆太妃别来无恙?”
骆子缨没回话,也没动。不知是没想好要跟我说什么,还是根本不屑和我说话。
不过我今天也没有什么心情和她寒暄周旋,她既然不说话,我也就随意点了点头,绕过她继续向前走。
她却又在后面叫了一声:“颐真公主。”
我停下来,扭头看向她。
“身为外嫁公主,每日无召入宫,只怕不太合适吧?”骆子缨的声音冰冷机械,想来这句话是早已背好的。
原来她今天倒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
但说起来,就算有人教了她这句话,却没教会她在宫里的生存法则。
像她这样明摆摆把敌意写在脸上,又怎么可能做得了赢家?
我笑了笑,伸手拿出昶昼给我的金牌一亮,道:“先帝御赐金牌,特赦畅行无阻。御书房金銮殿我也一样想去就去。骆太妃有什么意见?”
骆子缨睁大眼怔在那里,微微胀红了脸,一时没有下文。
于是我也没有再说什么,告了辞便领着茉莉走出去。
还没走远,茉莉便轻骂了声:“上面还有太皇太后和太后呢,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了,跑来这里多管闲事。”
我皱了一下眉。说来也是,现在太皇太后病着,太后疯了,这后宫里的确以骆子缨为尊。她初掌后宫,想杀鸡儆猴立立威也正常。但为什么要找上我?
仔细算起来,我现在的确只是一个外嫁公主,是大烨的三皇子妃,甚至都不算南浣人了。何况大家都知道我和澹台凛的事情,现在昶昼又下落不明,我当然更不可能再进宫去和她争宠夺权,应该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才是。
还是说,她今天过来找我,并不是为了后宫的事情?
这样想着,我又回头看了一眼。
骆子缨已经不在那里了。
想来是进了承华宫。
想起承华宫里那个人……我便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或者,骆子缨只是在介意我每天跟昶昊在一起吧?
昶昊跟我说他们只是跟同一个老师学琴,骆子缨这边只怕未必这么想。但是……
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
第二天早上照例在平常的时间醒来,刚想起来时,被澹台凛拦腰抱住,拖回怀里。
我皱了一下眉,抬起眼来看着他,“怎么了?”
“只是想多抱抱你。”澹台凛抱着我,问,“你今天还是要进宫?”
我点了点头,“嗯,有什么事吗?”
澹台凛看了我一会,压低了声音,轻轻道:“你小心点昶昊。”
我心头一惊,他不会是知道昨天昶昊说的那些话了吧?但是看他的神色,倒并不像只是在吃醋的样子,我不由又皱了一下眉,问:“昶昊怎么了?”
澹台凛道:“也许,我们都低估了他。”
这话别人说也就算了,从澹台凛嘴里说出来,实在令我大为震惊,“吓?”
澹台凛轻笑了一声,道:“这些日子以来,这位摄政王决策行事可真算得上是利落狠辣。他虽然每次都说是和太皇太后商量的结果,但依我看,却实在不大像太皇太后以往的风格。”
我不由得撑起身子来,睁大眼看着他:“你是说……”
“也许是因为这位宁王殿下天纵英才,临危上阵反而激发了潜在的能力。又或者太皇太后病了之后行事的方式的确有所改变。”澹台凛顿了一下,才轻轻道,“但如果昶昊本来就一直是深藏不露隐忍不发……那这个人,就不能不小心一些。”
我怔在那里,根本不敢或者说不愿意相信他说的,很久之后才讷讷道:“不会吧?”
“当然,如果是我多心就最好。”澹台凛轻轻道:“不过宫里现在也不见得太平,若照我的意思,你还是不要进宫,乖乖呆在家里的好。但我想你大概也不会乐意,所以你自己要小心,谨慎行事,一旦发现不对,就马上回来,千万不要逞强。”
他拉着我的手细细叮嘱,我一时却不知如何回应,只觉得身边一片风雨欲来的沉重气压,昨夜的轻松简直就已经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
因为澹台凛早上的叮嘱,我再进宫时,几乎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直到昕灿睁着一双纯真的大眼拉着我怯怯地问:“姑姑你今天怎么不开心?是不是灿儿惹姑姑生气了?”
我这才放松了一点,伸手抱起他,道:“怎么会呢?灿儿这么乖。姑姑怎么会生灿儿的气?”
小男孩伸手搂住我的脖子,轻轻道:“以前母后说灿儿不乖父皇就不会来看我们,所以一定要乖,要听话。是不是灿儿一直乖乖的,父皇就会回来?”
听着他奶声奶气这么说,我心头不由一酸。
虽然澹台凛也说我蠢,愚善,但我现在依然觉得荀皇后实在既可悲又可怜。她对昶昼那样一往情深,用尽心计要除掉他身边的其它女人,但结果想让昶昼去看她一眼,也只能靠这个孩子。
而这孩子小小年纪竟然已懂得看人脸色,实在更加令人心痛。
其实算起来,昶昼也好,昶昊也好,都很早熟,是不是所有皇家的孩子都会没有童年?
昕灿将粉嫩嫩的小脸贴在我脸侧,继续道:“灿儿会乖乖上朝,会乖乖跟太傅背书,会乖乖听话,所以姑姑不要生灿儿的气,好不好?”
我抱紧怀里小小的身躯,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笑道:“姑姑没有生气,刚刚只是在想点事情。我们去放风筝,好不好?”
昕灿这才跟着笑起来,重重点下头。“嗯。”
今天没有去承华宫,陪昕灿玩了一会,一起吃了午饭就直接回去了。
一方面来说,是因为澹台凛那么叮嘱了,不想让他太担心。另一方面,在昶昊昨天跟我说过那些话之后,我也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他相处。
昶昊倒是一副与平常无异的样子,我带着昕灿在御花园放风筝时,他也照例过来看了一眼。
还是那样云淡风轻的笑容,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一样,却似乎刻意与我保持了距离。不知是他自己觉得后悔说出来,还是单纯怕我尴尬。
总之他没多说什么,我自然更不会提。
但是看着他那样温文如玉纤尘不染的样子,心里却依然纷乱。这样的昶昊怎么会是澹台凛担心的那种人?他一定是多心了吧?
才回到公主府,就觉得有些不对,侍卫下人都一脸惶恐人人自危的样子。
我仔细一问,才知道是澹台凛在发脾气,看什么都不顺眼,所以大家只好倍加小心,只怕有个行差踏错被他抓住。
我不由有些奇怪,我认识澹台凛这么久,从来就没有见他直接发过火,再大的事,也是一副懒洋洋满不在乎的样子,今天这是怎么了?
问清了他在哪里,我便直接过去找他。
澹台凛一个人躺在软榻上,脸上盖着一本打开的书,也不知有没有睡着。
我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伸过手想拿下那本书,才刚碰到,手腕便被他抓住。
我看着书下露出那双墨绿的眸子,轻笑着,附下身亲了他一下,“吵醒你了?”
澹台凛将书扔在一边,并没说话,只是顺势就拉过我,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我笑着问,“听说今天逍遥侯爷不怎么逍遥?”
澹台凛也笑了声,但显然勉强得很。过了好一会才轻轻道:“我们派去找荆大先生的人回来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
我一怔,半晌才轻轻试探性地问:“不是好消息?”
他将我抱得更紧一点,道:“荆大先生很生气,说既然我们自己不把身体当回事,那他也不用多操心,直接将他带去的财帛礼物扔了,连配好的药也烧了。”
我一时无言。
虽然一开始就想到荆大先生可能会生气,但却没想到他会做得这么绝。
他这脾气的确有点奇怪,但就当时那种情况,就算重来一次,我也不可能丢下澹台凛自己去找他。
澹台凛抱着我,轻轻道:“对不起。”
我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道:“你不用自责啦,药没了就没了吧,也没什么。”
澹台凛将脸埋在我发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自己这么没用……”
但还不等我安慰他,他自己又低低说了句,“我会把那个下蛊的人揪出来的。”
这句话与其说是在宽慰我,倒不如说是他给自己的承诺与目标。
我不知自己应该说什么,事实上,也完全没有说什么的必要了。于是我只是轻轻应了声,伏在他怀里,伸手抱住了他。
澹台凛从余士玮那里拿回来的解药本来就不多,上次又被荆大先生留了些做研究,上个月我已服下了最后一颗。
所以派去找荆大先生的人带回那种消息,澹台凛才会那样生气与无奈。
临近月中,他便愈加紧张。
我忍不住要取笑他,他也不说什么,只是搂着我轻轻道:“我会陪着你的。”
说起来,我自己未必就不担心,但是有他这句话,不知为什么,就好像连蛊毒发作的痛苦也没那么可怕。
算着差不多会发毒那两天,澹台凛便真的寸步不离的守着我。我进宫,他便也跟着去,我陪昕灿玩,他便懒洋洋坐在一边安静地看着。
到第二天回去的时候,澹台凛在车里拉着我的手道:“我们以后,生三个小孩吧。”
我有点意外,抬起眼来看着他。
澹台凛把我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一下,道:“我们生一对兄弟,这样他们就不会孤单。再给他们生个小妹妹,就像你……”
我靠在他肩头,闭了眼,轻轻道:“嗯,到时候我们要找一个倚山靠水的院子。我会教他们背诗习字,你就在院子里挑水劈柴……”
“我们还会养几只鸡,夏天可以带着孩子们下河捉鱼,我会把小女儿架在肩膀上迎着风奔跑……”澹台凛轻轻接下去,抱着我的手却越收越紧。
我们都很清楚,若我身上的寒蛊解不了,这些话……也不过就只能拿来说说而已。
那天下午蛊毒便发作了。
这还是第一次在确定不会有解药的情况下毒发,我痛得蜷起了身子,一边暗自在想,是不是真的要痛足三天。
澹台凛握紧了我的手,陪在我身边看着大夫们忙碌。
汤药完了换膏药,膏药完了换针灸。
完全都没有效。
我又冷又痛,感觉上几乎要神形俱灭,但一屋人却都束手无策。
澹台凛看着那些大夫的眼神愈来愈冷,似乎随时都可能会杀人一样。
我拖过他,轻轻道:“别这样,我已经够冷了,你要像平常一样笑给我看才好。”
澹台凛抱紧我,深吸了一口气才转头看向那几名大夫,问:“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才有一人怯怯道:“若只是想减轻公主的痛楚,也许可以用药让公主陷入昏迷丧失感觉……”
澹台凛皱起了眉。
那个人明显打了个寒战,接下去的声音就更低:“但是……要昏睡三天的话,药量却不好控制……万一有个差错……就……就……”
他连说两个“就”,澹台凛的脸色已经又阴沉下来,于是他后面的话还是不敢说出口。
我虚弱地笑了笑,道:“好了,既然也是没有办法,你们就先出去吧。有事再叫你们。”
几名大夫如释重负的行礼退了出去。
澹台凛转过头来看着我,将我抱得更紧一点。
我轻轻道:“他们分明一点把握都没有,要他们开那些危危险险的方子,还不如你直接打晕我好了。”
澹台凛皱起眉来,唤了我的名字:“木樨。”
我笑了笑,抬起手来,按住他的眉心,轻轻道:“以前有人跟我说,不舒服的时候,不要想着自己的痛苦,要想一些快乐的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这样就连痛苦也会减轻一点。虽然说起来也只是一种精神胜利法,但却蛮管用的。我来这里,最快乐的事情就是认识你,跟你在一起。所以你不要皱眉,像平常那样笑给我看好不好?”
因为毒发的原因,这段话我说得很慢,夹杂着喘息和呻吟。澹台凛伸手擦了擦我额角的冷汗,轻轻叹了口气,道:“看到你这样,我怎么笑得出来?”
我靠在他怀里,微微仰起头来,道:“那你亲亲我好了。”
澹台凛便低头亲吻我。
我四肢百骸所有经脉里都像针扎一般刺痛,全身都泛着寒意,就像连血液骨髓都已凉透,但他的吻却温暖甜蜜。
我忍不住将身体贴过去,澹台凛便抱紧我,用自己的体温暖着我,絮絮地和我说话。
我稍稍迷糊了一小会,结果还是痛醒来。
“什么时候了?”我问,声音虚弱得连我自己都几乎听不清楚。
澹台凛侧过脸来亲了亲我,轻轻道:“快半夜了。”
……还不到一天!
我几乎有些绝望,在这痛苦的煎熬里,我几乎以为过了一个世纪,结果还不到一天。
澹台凛又亲了我一下,微微皱着眉,似乎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又问。
澹台凛轻叹了口气才道:“宁王来了。”
我有些吃惊:“咦?这种时候?”
“当然不是。”澹台凛道,“他来的时候,你才刚睡下没多久,我不想叫你醒来。”
“所以你让他在外面等?”
澹台凛点了点头,道:“我倒是有说让他先回去,但他没走。”
我皱了一下眉,“现在也没走?”
澹台凛苦笑了一声,又点了点头,“是。”
以昶昊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竟然真的就这样等了半夜?
我沉默下来,一时也不知要说什么。
澹台凛看着我,跟着静了一会,才轻轻问:“我看他不见到你,大概不会放心回去。要见一见么?”
我点了点头。他都说昶昊不见到我不会回去,那还能怎样?难不成要让他在这里等一夜么?
于是澹台凛扶着我起来穿好衣服,自己也整理了一番,才叫人请宁王进来。
我痛得没有力气起床,只靠着两个枕头躺在床上见昶昊。
昶昊进来之后面色沉重地看着我,也没多说什么,便拉过我的手去把脉。
我看着他紧锁的眉头,有心想说几句我没事,让他不用担心之类的话,但话到嘴边,又被自己的呻吟打断,所以昶昊的眉头反而皱得更紧。
他握紧了我的手,叫了声“皇姐”,却很久都没有下文。
目光里神色复杂,情绪万千。
澹台凛看了我们几眼,轻轻拍了拍我的手,道:“从下午就没吃东西,饿不饿?我先去厨房给你拿点吃的来。”
说完也不等我回应,又向昶昊说了句“那么木樨就暂时拜托宁王照顾一下了。”便转身出去了。
我想他只是看昶昊像是有话要跟我说,所以想留一个空间让我和昶昊单独相处。
但我却宁愿他在场。
我实在很怕昶昊再提上次那些见鬼的什么他不娶我不嫁之类的话。
从我进宫以来,昶昊大概是第一个对我表现出善意的人,又算是我的老师,私底下我也真的只是把他当弟弟看,真是不想跟他的关系朝那么奇怪的方向发展。
但昶昊一时间并没有说话,只是掏出一块手帕,轻轻印了印我额上痛出的冷汗。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在他跟我说过那样的话之后,我却觉得这动作也实在有点暧昧,连忙接过他的手帕,道:“我自己来。”
昶昊也没有坚持,收回手坐在床边,用一种悲伤而无奈的眼神看着我,轻轻道:“我真的吓到你了是么?”
我讪讪笑了声,也不敢看他。
目光落在那手帕上,突然觉得有点眼熟,展开来才发现,竟然是我当日想绣给澹台凛但是没有绣完的那块手帕。
那天因为被澹台凛取笑,我顺手就把没绣完的手帕藏起来了,后来没想继续绣也就没有再找出来,为什么竟会到了昶昊手里?
我吃惊地抬起眼来看着昶昊,“这个……怎么会在你这里?”
昶昊并没有回答,只是从我手里把手帕拿回去,仔仔细细叠好收起来,轻轻道:“就让我留下这一点念想罢。”
很难形容他那一刻语气中的苍凉与寂寞。
我胸口像是堵着什么,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等我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只轻轻说了声“抱歉。”
“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昶昊轻笑了一声,道,“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种下的因,结出的果,是甜是苦,也只得自己受着。”
他这句话说得有点没头没脑,我听得莫名其妙,想再问时,他却已起身告辞了。
他前脚刚走,澹台凛跟着就端了碗粥进来,坐在床前要喂我,一面道:“等了大半夜,真的只是见一面就走了?”
本来就不舒服,昶昊这一来,连心情也受了影响,又怎么吃得下东西?我扭开脸,道:“不想吃。”
“勉强吃一点。”澹台凛柔声道,“本来已经不舒服了,不能再饿着呀。”
我皱眉看着他,澹台凛舀起一汤匙粥,在唇边吹了吹,送过来,像哄一个小孩:“乖,多少吃两口。”
澹台凛坚持哄着喂了我一碗粥,放下碗,用手帕温柔地擦了擦我的嘴,轻轻道:“到昶昊为止,你这些旧情,就算是都了结了吧?”
“……这算什么跟什么啊。”我不由得嗔道,“我哪里有什么旧情,我从没就没有对他们——”说到一半,我自己突然顿下来。澹台凛连昶昊都算在我的“旧情”里,不可能撇开昶昼不计吧?那他说都了结了是指——
我蓦地抬起眼来看着他,问:“你是不是找到昶……”
澹台凛低下头来亲我,把那个名字堵了回去,末了柔声呢喃道:“很快我们就能过我们想要的日子了。很快。”
于是我没有再问。
在他这近似承诺的低喃里,我就像突然在黑暗里看到一线温暖的阳光,就连身上的寒蛊也不再那么难受了。
我伏在澹台凛怀里,伸手抱着他,只希望那一天能快点到来。
不论余士玮是谁的人,又是怎么死的,我想他倒是真没骗我。
这次寒蛊发作的时候没有解药,真的足足痛了三天。
澹台凛也就在我身边守了三天,端水喂饭,事必亲躬。
我觉得过意不去,他也只是笑着说,以后只得我们两人,没有奴仆下人,这些事也是由他来做,我还是早点习惯让他侍候的好。
就好像我们的小日子已在眼前。
我不知道澹台凛是不是真的找到了昶昼,反正他说一切如常就好,一切他自有安排,我自然也就全心相信他。没有再多问,每天照常作息该怎样就怎样。
倒是他不想我再进宫,我却有些不情愿,主要还是担心昕灿。那孩子实在太让人心疼了。所以过了两天我还是进了宫。
去了才知道昕灿病了。
有太皇太后的例子,他们一说生病,我便不由紧张起来,连忙赶去昕灿的寝宫看他。
昕灿睡着没醒,一张小脸通红,显然是在发烧,额上搭着条毛巾散热。旁边的宫女轻轻向我解释说陛下是偶感风寒,一开始也没什么,这两天却越来越重了,发热咳嗽,吃了药也没见好。
我坐在昕灿床前,仔细把了脉,又探了探体温,看了看舌苔,果然只是感冒。又问宫女拿了太医的药方来看,倒也是中规中矩的治感冒的方子。
我这才松了口气,想来只是爹娘不在身边,小孩子又不懂得自己注意,下人们照顾得不周全,病情有些反复罢了。
我本有心自己留下来照顾他,被茉莉劝阻了。小丫头皱着眉,轻轻道:“公主你自己大病初愈都还没恢复过来,怎么能照顾好病人?到时万一累坏了,也不知到底是谁照顾谁。”
我想想也是,倒不是怕自己累着,只是照澹台凛的说法,要有变化也就是最近的事情,我若留在宫里过夜,也不知会不会打乱他的计划,至少也应该先回去跟他商量一下。
于是便叫过宫女内侍们吩咐一定要小心侍候,若有怠慢,定然重责不贷。
一干下人自然齐齐应声。
我又在昕灿床前坐了一会,便起身回去。
但还没走到宫门,就被一名宫女叫住,说是骆太妃有请。
我有些意外。
茉莉则直接拉了我的袖子低低道:“公主不要去,那个女人一定没安好心。”
我自己也不太想去,本来跟骆子缨也没什么交情,何况又是在这种时候,万一节外生枝怎么办?
但骆子缨如今毕竟是掌管后宫,她叫人来请,我若一口回绝坚持不去,似乎也不太合适。
正犹豫间,茉莉又道:“骆太妃若是要见公主,让她自己来好了。要论起来,公主是正一品大长公主,她不过也就是从一品的品阶,哪有公主要被她随传随到的道理。”
她虽然是对我说话,但声音却并不小。那个来传话的宫女自然也听见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又向我行了个礼,告了罪。
说起来她也不过奉命行事,也没有一定要难为她的必要。
我想了想道:“我走了这久,也有些乏了。这里离麟瑞宫不远,我正好过去歇歇。你去请骆太妃过来说话吧。”
那宫女应声谢了恩去了,我又令人先回去通知澹台凛,这才带着茉莉缓缓向麟瑞宫走去。
茉莉扁了扁唇道:“公主就是心软,那种人有什么好理的。她还能有什么好话说么?”
我笑了笑,道:“好坏也总要听过才知道。”
于是茉莉也没再说什么。
麟瑞宫自我搬走之后,并没有其它人住进来,一直空着,只有几个宫女内侍留在这里收拾打扫。我突然过来,倒吓了他们一跳,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接驾。
我只让他们泡壶茶过来,之后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然后便在以前坐惯的软榻上坐下来。
我选择麟瑞宫,一方面是因为近,另一方面来说,至少这里我比骆子缨熟悉,万一有个什么事,也好占个地利。
我自己带着袖箭,随身侍女里也有两个澹台凛精心挑选的高手,那边已经去通知澹台凛,这边离承华宫也不远,可以及时求援,一时有冲突也不怕她。
麟瑞宫一直保持着我住那时的样子,或者应该说,一直保持着瑞莲姑婆的喜好。我再看到这些摆设布置,不由百感交集。
想起到南浣之后的种种事情,末了也只是长长叹了一声。
茉莉在旁边为我斟茶,也跟着叹了一声。
我扭头来看着这丫头,不由好笑,道:“你叹什么?”
茉莉道:“我只是想起之前住在这里的时候。我刚刚过来侍候公主的时候,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后来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是啊,谁能想到呢?”我又叹了一声,感慨还没发完,已有内侍来通报说骆太妃到了。
我笑了笑,道:“她来得倒快,看来倒像真的急着要见我一样。”
茉莉撇了撇嘴,道:“总之不管她说什么,公主你千万不能一心软就答应她!”
我扫了她一眼,道:“你还真是一直就和骆子缨不对盘。”
茉莉轻轻哼了一声,“是她自己一副自命不凡目中无人的样子让人讨厌嘛。”
也许骆子缨平日的确是让人有这种感觉吧,我不由轻笑了声,也没再说什么,让人请了骆子缨进来。
骆子缨进来之后,微微欠腰向我行了个礼,也不等我说话,便摒退了侍候的宫女内侍。
我略一皱眉,道:“骆太妃今天找我,到底什么事?”
骆子缨微微昂着头,斜眼睨着站在我身边没动的茉莉。
茉莉当面虽然没说什么,但却明显不悦起来。
我咳嗽了一声,轻轻摆了摆手,一面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在外面见机行事。她这才低下头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看着茉莉带上门出去,我才轻笑了声,向旁边的椅子一指,自己动手给骆子缨倒了杯茶,道:“骆太妃请坐。不知骆太妃平常喝什么茶,如今这也不是我的地方了,也没有什么准备,请将就一下好了。”
骆子缨也没坐,也不接茶,只是定定看着我,还没说话,先红了眼圈,倒像受了什么委屈一样。
我连忙道:“有话咱们好好说,你这样,让人看见还以为是被我欺负了呢。”
我不说这句话还好,话才出口,骆子缨的眼泪便滑了出来。她自己忙又抬手拭了,这才哽咽着道:“我从来没有将你放在眼里。”
啧,看这开场白。
既然人家这样说了,我也就懒得再劝,把茶杯放下了,又端起自己那杯来,缓缓啜饮,一面等着她的下文。
骆子缨接道:“可是,你却一再令我觉得自己如此卑贱。”
她用了一个很严重的形容词,我忍不住抬起眼来看着她,笑了笑,道:“骆太妃说哪里话,你一向高洁如天上仙人,怎么会有卑贱一说?”
“你不用再取笑我了。”骆子缨冷哼了一声,道,“我入宫虽然只是遵从爹爹的意思,但有哪个女人会喜欢自己的新婚之夜,丈夫虽然躺在自己身边,却心神不宁时刻等着内侍来通报另一个女人的消息?”
我无言以对。
这事虽然不是我的错,但骆子缨的确算是受害者,眼下昶昼不在,她要冲我发发劳骚,我也只好听着。
骆子缨道:“我生为郡主,入宫即封贵妃,人人看我都是羡慕敬畏逢迎嫉妒,只有你,每次都只用一副怜悯目光看人,就似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神佛,洞悉一切。”
我怔在那里。
我……的确有同情过这个女孩子,不管她本身怎么想,毕竟都是一场政治婚姻的牺牲品,但是,看在她眼里,竟然是这种感受?是她太敏感,还是我真的摆了高姿态而不自觉?
骆子缨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才接道:“这也就算了,彼此不投机,避开不见也就是了。但却偏偏避不开。明明在你这里受尽屈辱,却还是只能来求你。”
我不由咧了咧嘴,心想这姑娘果然是天之骄女做惯了,这算哪门子求人的态度?
骆子缨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道:“我如今,已经一无所有,求公主不要再拿走我仅剩的幸福。”
我皱了一下眉,笑了声,道:“太妃这是从何说起?”
“我不绕圈子,请你也不要装糊涂。”骆子缨直视我的眼,目光清亮,轻轻道,“我从第一眼看到他时,就喜欢他。能够见到他,是我进宫来唯一开心的事情,哪怕多看一眼,那也是好的。若他能向我笑一笑,我就算死也甘愿。”
我看着她,就算看到初恋时的自己。现在想来,真是又可怜又可笑。
骆子缨微微皱了一下眉,声音稍微有些激动起来,道:“看,又是这样的目光,就好像你什么都知道一样。但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你可知道我为了他付出了多少?你可知道我为了他背叛了自己的父亲?你可知道我为了他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你又为他做过什么?你到底哪里值得他喜欢?”
看她有些失控,我连忙抬起手来打断她,道:“等一下,你说这个‘他’,到底是谁?”
骆子缨微微怔了一下,安静下来。
我又道:“是澹台凛吗?”
她像是更吃惊,抬起眼来看着我。
我又喝了一口茶,缓缓道:“如果是澹台凛的话,那么不好意思,不管你为他做过什么,我的男人也绝对不会拱手让给别人。如果不是,那关我什么事?”
骆子缨似乎完全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愣在那里半天也没有反应。
我笑了笑,道:“我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也知道被喜欢的人抛弃是什么感觉。所以这一次,我喜欢的人,我绝对不会放手。但我没那么贪心,相知相守一生的人,我有澹台凛就够了。”
骆子缨没说话,眼泪却再次滑落。
我站起来走过去,伸手轻轻帮她擦了,叹了口气道:“傻姑娘,爱情这种东西,始终要自己去争取,怎么可能有等着别人让给你的道理?”
骆子缨拂开我的手,将头扭向一边。
人家不领情,我也没有继续做青少年心理辅导员的义务,笑了声,收回自己的手,道:“另外再提醒你一件事,你现在既然是太妃,就算再喜欢其它人也好,千万别随便说出口。宫里人多嘴杂,小心隔墙有耳。这若是传出去,可不是小事。所以刚刚那些话,我就当你没说过。你自己最好也忘掉。”
骆子缨抿了抿唇,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转身便走了。
……这到底算什么啊?八点档都没这么蠢的吧?还是说女人一旦被爱情冲昏头真的什么蠢事都做得出来?
我叹了口气,坐回软榻上,继续端起茶来喝,一面想着刚刚骆子缨的话,只觉得好笑。
但只笑了一声,便突然怔住。
骆子缨刚刚说的那个人,显然是昶昊吧?那她说“我为了他背叛自己的父亲,为了他失去自己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难道她当日小产另有隐情?
难道昶昊真的像澹台凛担心的那样深藏不露?
我有心追去问个清楚,但才站起身来,门外便闯进一个宫女,二话没说,直接在我面前跪下来。
我吓了一跳,反射性向后退了两步。
茉莉和负责保护我的侍女几乎是同时跟着那个宫女进来的,大概本来就在追她。
她这时直接在我面前跪下,茉莉她们也就跟着行了礼,然后一名侍女拦在我身前,一名侍女站在那名宫女身边,都一面戒备的看着她。
那名宫女抬起脸来,我不由又大吃一惊。
这哪里是什么宫女?分明是应该呆在冷宫里的荀太后。
她怎么会来这里?之前那种种疯颠之态果然完全是装出来的么?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伏在我面前,连磕了三个响头,一面道:“请你救救灿儿。”
我又一怔,皱了眉,问:“灿儿怎么了?你又怎么会来这里?”
荀太后跪在那里,又向我磕了个头,道:“以往种种,都是我对不起你,你想将我怎么样都可以,但是……灿儿跟这些事情没有关系。他还是个孩子,他是无辜的。请你救救他。如今,只有你能救他了。求求你……”
她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哽咽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赎,但是不该报应在灿儿身上……他才三岁……那样乖巧可爱……我知道你也喜欢他的,你救救他……我愿意以死相报……”
我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继续皱着眉道:“你好好把话说清楚,灿儿到底怎么了?他好好的在寝宫里睡觉,要什么人去救?”
荀太后抬起一双泪眼来,表情凄厉,也不知是哭是笑,“是,他在睡觉,若你不肯救他,只怕他就只能一睡不起了。”
“你不要危言耸听。”我道,“我自己去看过,灿儿只是受了凉,小风寒而已,药方药渣我都看过,并没有问题。”
“是,他当然知道你会去看。怎么会在这些会被你看到的地方动手脚?”
荀太后这句话,矛头分明直指昶昊。是她真的怀疑昶昊要害她儿子,还是有意想离间我们?
荀太后索性又道:“就算宁王自己那个神医的称号是浪得虚名,你真的相信太医院那么多太医都是板桶,这么多天也医不好一个风寒么?你觉得以灿儿的身体,还能熬几天?”
我只是皱眉看着她。
荀太后又伏下身子给我磕了一个头,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不信我也是应该。但是灿儿不曾害过你,他是无辜的。不管你信不信我,求你救救灿儿,将灿儿带出宫去……”她顿了一下才轻轻接道,“当成自己的孩子也好,随便送给谁也好,请让他能够平平安安的长大……远离这里……”
我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荀太后又凄切地道:“我本不信你会真心对灿儿,所以看了很久,一直不敢求你。也因为你身边一直有宁王的人,我本身也被看得很紧,今天是骆子缨把这周围的人都调开,我才有机会偷偷过来见你。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请你为我做什么,若你不肯救他,那也是我的报应,他的命……”
她虽然说得凄楚,但这个女人太会演戏,我实在拿不准真假,所以也就一直没回应。
她抬起眼来看看我,幽幽笑了一声,又向我拜了一拜,然后便一言不发径自走了。
我怔在那里,心乱如麻。
一方面是因为骆子缨和荀太后的话,一方面是担心昕灿,更多的是……我实在不愿意相信昶昊也是这个局里的人,而且还是藏得最深的那一个,更不愿意相信昶昊会害灿儿。他那样温柔和善的一个人,怎么会害自己才三岁的侄儿?
茉莉叫了我两声,我才回过神来。
茉莉有些担心地皱着眉,问:“公主,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末了叹了口气,也没回她的话,径自从麟瑞宫出来,直接走回昕灿的寑宫。
小皇帝还没醒,但显然因为高烧的关系,睡得并不安稳,口里断断续续说些胡话。
我坐在他床前看了一会,为他换了头上的毛巾,掖了掖被子。
昕灿无意识地抓住了我的手,嘴唇轻轻蠕动着,我俯下身去,才听到他只是不停在叫“母后”。
心头瞬间像是被什么揪紧,我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将昕灿抱起来便往外走。
两边的宫女连忙追过来,一面问:“公主这是要做什么?”
我笑了笑,道:“我接灿儿去我府上住几天,他病情反复,我要亲手照料才放心。”
宫女们自然连忙劝阻,茉莉也劝道:“要不然,公主还是和宁王说一声吧?想来宁王也不会不同意。”
我倒也想去问问昶昊,若是他同意让我带昕灿回去养病,那就证明荀太后在挑拨离间,昶昊本身并无问题,那就自然最好。但是……骆子缨却并不是那种会演戏捣鬼的人。万一昶昊真的有问题,这一去问,只怕不要说昕灿,就连我本人也未必走得了了。
想到这里我便下了决心,我先把昕灿带回去治病,如果没事最好,大不了等昕灿好了我自己再来领罪。若是有事……孩子不管怎么说也是无辜的,能救下他也是好事。
于是我亮出通行令牌,下令直接回府,若有阻拦,格杀勿论。
那些宫人虽然不敢硬拦,却立刻有人去通报宁王,所以我也不敢耽搁,抱着昕灿匆匆往外走。
所幸路上并没有受到太大阻拦,可能是昶昊并非包藏祸心,也可能是事出突然,他来不及调度。总之是顺顺利利出了宫。
期间昕灿醒过一次,一开始有些慌乱,看清是我之后,便安心地伸手抱住我,再次睡去。
我抱紧了怀里的孩子,长长叹了口气。希望只是我多心了。
刚出宫门,就碰上澹台凛带了人来接我。
我犹豫着,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他解释我一时冲动就把小皇帝给带出宫了。
谁知他见昕灿,虽然有些意外,却完全是一副惊喜的模样,双眼一亮,喜出望外地抱着我亲了一口,道:“做得好。这下我们便不用投鼠忌器了。”
他显然是因为抑郁太久,这时事情有了转机便有些兴奋,我却高兴不起来,澹台凛会这样,显然是已经和昶昼定下计策,只差东风了。但说是投鼠忌器,对昶昼来说,昕灿是“器”,谁又是“鼠”?
他要顾及父子情谊,却不惜手足相残么?
澹台凛见我心情低落,也就没有再说,吩咐车夫,直接回府。
回了公主府,澹台凛自然又有一番紧锣密鼓的布置,但我却没有心思过问,打发了茉莉去熬药,自己一个人坐在房里守着昕灿。
澹台凛那边安排好,也回了房里,一开始并没有说话,只是坐在旁边的椅上静静看着我。
我想他大概是有话想跟我说,但是,今天我这边接受的信息量已经有些过大,又都不是什么好事,这个时候,我只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呆着。
所以明明知道他进来,也没有抬头,只是握着昕灿的手,垂眸看着这沉睡中的孩子。
澹台凛好一会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木樨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没有答话,他继续道:“昶昼失踪,你会担心到做恶梦。现在他要反击,你又这样消沉,你到底有没有确定自己要站在哪边?”
我怔了一下,抬起眼来看着他。
澹台凛缓缓道:“这是战场!无论你愿不愿意,你我都身陷其中,非左即右,你要帮昶昼,那么就必然与昶昊为敌。反过来也一样,没有折中的办法。我之前就说过,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但你这样摇摆不定,却让我实在有些难办啊。”
“我……”我只说了一个字,便又顿下来。
我其实还是不愿意相信昶昊会是利用骆子缨、谋害昶昼父子的人。那样干净温柔的少年,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澹台凛看着我,没再说话,只是又叹了口气。
我低下头去,低低道:“明明是兄弟……为什么就非要斗个你死我活呢?皇位就真的那么吸引人么?我……哪边都不想站……我根本就不想站在什么战场上……”
澹台凛走过来,伸手搂了我,没出声,只是轻轻抚着我的背。
我一直就讨厌战争,但是也不是那种会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人。可我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没有斗志。
若你突然知道,原来自己的对手,竟然是自己一直当老师尊重,当弟弟疼爱的人,到底要怎么才能斗得起来?
我将脸伏进澹台凛怀里,觉得自己连哭都哭不出来。
稍晚一点的时候,宁王果然差人来接昕灿回宫,而且是派整队御林军,将公主府团团围住的接法。
澹台凛在三秋阁布下护卫,让我带着昕灿安心呆在房里,外面的御林军他自去应付。
但这种时候,我又怎么可能真的安心?
好在昕灿已经醒来,我坐在床前给他讲故事,才稍稍将自己心底的不安压下来。
想来会这样紧张的人也不止我一个,茉莉端着昕灿的药进来时,神色间也全是张皇失措。
我把药接过来喂昕灿,一面向茉莉笑道:“怎么怕成这样?又不是没见过生死相搏的场面。”
茉莉勉强挤了个笑容,没说什么,目光只落在我手里的药碗上。
我正用汤匙把药喂到昕灿嘴边,他皱着小小的眉头,向后避了一下。
果然小孩都不喜欢吃药。
我笑了笑,让茉莉去拿些糖果点心来,好让他喝完药之后吃,一面哄道:“灿儿乖,要乖乖喝了药才能好起来哦。灿儿要快点好起来,姑姑才能带灿儿出去玩啊。”
昕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药,依然皱着眉道:“苦的。”
我又笑笑,把汤匙收回来,道:“灿儿是小小男子汉,难道会怕苦?这样好不好?姑姑和灿儿一起喝,那苦就只剩一半了。姑姑先喝一口,剩下的灿儿喝好不好?”
我一边说着,一边把汤匙送到自己嘴边,还没沾唇,茉莉突然冲过来,伸手就打翻了我身里的药碗。
药碗跌在地上摔成两半,药泼了一地。
我吓了一跳,惊站起来,道:“茉莉,你做什么?”
茉莉在我面前跪下来,低着头道:“奴婢罪该万死,这药……这药里有毒……”
这句话听在我耳中,无异于晴天霹雳。我惊得睁大眼,全身僵硬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半晌才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问了一句:“为什么?”
茉莉只是伏在地上轻轻啜泣,并不答话。
我又问:“我府里的药,你去熬的,为什么会有毒?”
茉莉不停磕头,口里来来回回,只有一句“奴婢该死。”
我缓缓坐回椅上,看着她,又惊又怒,最后却只能轻笑一声,道:“从我进宫没几天,你就在我身边。悉心照料,无微不至,甚至和我一起出生入死。我一直很感激你,真心当你是自己的姐妹,没想到你要的竟然是我的命。”
“公主……”茉莉这才抬起眼,哽咽道,“公主待奴婢好,奴婢又怎么会不知道。奴婢从没有想过要害公主。只是……只是……”她说到这里又顿下来,没再往下说。
她说没想过要害我,就是说这毒是冲着昕灿下的吧。
我转头看着昕灿,这孩子也不知是吓呆了,还是本身心理素质好。这时竟然只是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着我们。
我轻轻叹了口气,道:“这样一个孩子,你竟然下得了手!”
茉莉复又伏倒在地上,道:“奴婢罪该万死。”
我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问:“……真的是昶昊吗?”
茉莉却咬紧了牙关不答,只是磕头,额头磕破都没有停下来。
但她这样避而不答,已经是最明确的答案了。
我乏力地挥了挥手,让侍卫将茉莉先带下去关押起来。
茉莉也没有求饶,乖乖被侍卫带了出去。
我看到青石地板上留下的那一小滩血迹,不由打了个寒战。
也许茉莉是没想要我的命,但昶昊却未必。
就算我刚刚不和昕灿一起喝药,可能当时死的只是昕灿。但眼下御林军围府要接皇帝回宫,小皇帝是我强行带出宫的,这时又死在我身边……这个罪名,就算我跳黄河也洗不清了吧?
或者从荀太后来见我,一切就已经在昶昊的掌握之中,否则冷宫看守那样严密,如今没有荀家支持的荀太后怎么可能有那么大本事知道昕灿的近况?又能在守卫的眼皮下逃出来找我求援?
他这算盘打得倒是如意。
放了荀太后来见我,若是我不答应荀太后救昕灿,那他只需让昕灿继续病下去,要不了几天昕灿会病死。
而昶昊作为南浣皇室仅剩的成员,即位也顺理成章,到时大位已定,米已成炊,就算我们找到昶昼回来,大概也占不了多大赢面。
如果我答应了,想要救昕灿无非也就是带他回来或者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那他这边再安排茉莉来这么一出,照样能把昕灿害了,索性还能连我和澹台凛一起端掉,永绝后患。
退一步讲,就算结果是昶昼回来,昶昊失败,可昕灿死在我这里,只怕昶昼那里,我们也不会好过。
就算他输,也会在昶昼君臣之间造成嫌隙。
刚刚若不是茉莉临时手软打翻了药碗……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这计谋不可谓不阴险毒辣。
想到这竟是那个平日里总是温和如春风的少年的安排,我不由又打了个寒战。
之前澹台凛说他行事狠辣,我并不相信,但到想透这件事,却不免从心底泛起一阵寒意。
但腿上却突然感觉暖和起来,我回过神,见昕灿不知什么时候已从床上爬下来,正努力把被子往我身上拖。
我连忙抱住他,“灿儿,你怎么起来了?病还没好呢,快点回去躺好。”
他偎在我怀里,轻轻道:“姑姑看起来好像很冷。灿儿帮姑姑盖上被子,就不会冷了。”
我心头一暖,道:“嗯,姑姑刚刚的确有点冷,但是抱着灿儿就不冷了。”
小男孩伸手抱住我,道:“那灿儿就一直让姑姑抱着好了。”
他虽然这样说,自己的身体却一阵阵发抖,也不知是因为发烧还是因为害怕。
不知这个早熟的孩子知不知道他刚刚已经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但他这样,我只觉得一阵阵心痛,也没再说什么,只轻轻笑了笑,抱着他一起躺回床上,抚着他的背,轻轻哼唱童谣。
昕灿毕竟是在病中,又发着烧,过了一会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澹台凛稍晚一点就回来了,急冲冲的,一脸的担心,甚至都等不及侍女把门完全打开,直接就冲到床前来。
我转头看着他,一手轻拍着昕灿,一手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吵醒昕灿。
他才不管,伸手就将我搂紧在怀里,连续做了三个长长的深呼吸,才轻轻道:“还好你没事。”
想来这边的事情已经有人通知他了,我也就没再多说,只扭转了身子,将脸埋进他怀里。
澹台凛将我抱得更紧一点,低低道:“抱歉,是我疏忽了。我只想如何能将昕灿安全带出宫,却没防到他会早埋下这一步棋来赶尽杀绝……”
他一提起那一步早埋下的棋,我不由胸口一疼,轻轻打断他,道:“我没事,只是……有一点冷。”
澹台凛便没再说话,也在床上躺下来,张开了双臂,连我和昕灿一起抱住。
昕灿还是被吵醒了,睁开眼看了澹台凛一眼,并没有抗拒,挪动了身体更加贴近我们,复又闭上眼睡去。
但我却睡不着,澹台凛自然也一样。
我不想问外间情况如何,澹台凛似乎也没打算说,就这样听着彼此的呼吸心跳,静静的等着。
直到入夜之后,才有人来报说叛乱已经平息,陛下大胜还朝。
昕灿还在我身边睡着,这位陛下不用说,自然是昶昼。
我睁了眼看向澹台凛,轻轻问:“结束了?”
澹台凛点了点头,道:“结束了。”
那一刻,我心头百感交集,乱得就像一锅粥,也不知是应该高兴自己肩头的责任终于可以卸下,还是应该为那对生死相搏的兄弟感到悲哀,或者是应该憧憬即将来临的新生活……结果不知为什么,竟然鼻子一酸就流下泪来。
澹台凛也没劝没哄,只是凑过来,轻轻吻了吻我的眼角,又轻轻重复了一句:“结束了。” 请君入我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