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连环计真相大白 逍遥侯纵情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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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连环计真相大白
逍遥侯纵情四海
昶昼派来请我和澹台凛的使者随后便到了。
我本不想去,但是转念一想,总还是要和昶昼见面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如早见早了。也正好将昕灿交还给他。虽然澹台凛说结束了,但连茉莉都可能是别人布下的奸细,对昕灿来说,我身边也实在不见得安全。
于是便起身梳洗了,换过衣服和澹台凛一起带着昕灿进了宫。
昶昼在御书房见我们,听到内侍禀报说我们到了,便直接迎出来。
几个月不见,昶昼瘦了一圈,但眼中光芒不减,这时更是神采奕奕。也许是因为终于大获全胜重掌朝政,此刻的昶昼看起来意气风发,浑身都散发着一种真正的王者风神,令人不敢逼视。
他亲自来迎我们,还没说话,本由澹台凛抱着的昕灿便欢呼了一声,从澹台凛怀里挣出来,一把抱住了昶昼的腿,叫了声“父皇……”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已先放声大哭。
昶昼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一出,也没什么哄儿子的经验,只是抱着小昕灿,有点手足无措。
结果还是我接过来,轻声细语的哄他止了哭声。昶昼唤过赐福,让他带昕灿下去休息,好好照顾。
昕灿依依不舍的牵着我的袖子,我想着以后可能就不会再跟他见面了,也有些舍不得,便笑着向昶昼道:“不如我送灿儿回寝宫吧,反正你们也应该有公事要谈。”
昶昼点了点头,道:“那就有劳皇姐了。”
澹台凛只是在旁边轻轻地笑。
于是我抱着昕灿,送他回去,又守在旁边一直等他睡着了才折回御书房。
一进去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澹台凛一脸正经的跪在房中,昶昼也阴沉着脸,显然刚刚争执过。
见我进去,昶昼才勉强笑了笑,道:“皇姐辛苦了。”
我一言不发,走过去跪在澹台凛身边。
昶昼皱起眉来,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挽了澹台凛的手,道:“他是为什么,我就是为什么。”
昶昼再次沉下脸来,皱紧了眉,道,“你甚至都不知道他刚刚说了什么!朕正要论功行赏,澹台大人却请辞官归隐,皇姐难道也想跟着走?”
我点下头,道:“既是夫妻,自然同进共退,同生共死!”
昶昼沉吟半晌,道:“皇姐与澹台大人为朕做了这么多事情,如今这样便要离去,岂不是陷朕于不义?何况南浣初定,百废待兴,你们就不愿意再帮朕一把么?”
我笑了笑,道:“陛下曾经答应过的,我出嫁大烨之后,我们之间便再无瓜葛,要去要留都随我自己。君无戏言。”
澹台凛亦握紧了我的手,再次拜了一拜,道:“请陛下成全。”
昶昼咬牙盯着我们,沉默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向澹台凛道:“至少,先帮我将各部官员定下来,等交接完毕走上正轨再离京,如何?”
听起来他像是想先拖着,慢慢再想办法留下我们。
但他既然这样说了,我们也不好坚持说我们明天就要走。何况我们也不可能真的明天就走,多少要有一些准备工作要做。于是我们也就顺着台阶再次向昶昼行礼谢恩。
昶昼只是又长叹了一声,伸手拉我们起来。
昶昼多看了我几眼,才轻轻道:“昶昊说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再见皇姐一面。你……若是愿意,就去见见他吧。”
我怔在那里,却见昶昼已背过身去,像是再不愿意提到那个名字。
我心头莫名抽痛。
也许……昶昼这一仗赢的也并没有他原本表现的那样兴高采烈。
眼下昶昊的罪名还没有公开,也没有下狱,只是囚在承华宫。
澹台凛陪我去见他,却在囚禁他的卧室门口停下,只让我自己进去。
老实说,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关在里面的那个人,不由求助般看向澹台凛。
他却只低下头来亲亲我,道:“有些事情,总归要你自己去了断。”
所以我也就只好吸了口气,推门进去。
昶昊坐在床前,没有上枷锁,还是以往那般白衣胜雪纤尘不染模样。见我进去,便起身迎了过来。
我下意识退了一步。
昶昊便僵在那里,良久之后,才轻轻笑了笑,道:“皇姐肯来见我最后一面,我很高兴。”
他这样的笑容,孤寂苍凉,就似高山上的雪。
我本来已经复杂的心情越发乱起来。
但是有些话,的确还是应该当面问清楚。
于是我又深吸了一口气,问:“是你命令茉莉下毒的?”
昶昊点了点头,坦然承认:“是。”
虽然本来已经明白,但听到他亲口承认,我心头还是一阵抽痛,又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收买了她?”
“从一开始。我救了她父亲兄弟,她进宫来为我卖命。”昶昊道。
原来他是先施了恩,怪不得茉莉一直不肯说出他的名字。
我突然想起刚进宫时第一次发毒,昶昼把麟瑞宫所有人都换掉的事情来,皱了一下眉,道:“这样说起来,我刚进宫时麟瑞宫换人,也是你捣的鬼?”
昶昊再次点下头,道:“是,我顺手拿了皇兄的信。他自然会雷霆大怒,彻查众宫人,我才好把茉莉安排到你身边。”
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平淡,就好似事不关己一般。
我不由又打了个寒战,道:“你从那时起就开始在计划?”
“不,更早。”昶昊轻轻道,“从我知道我母妃去世的真相之后,我就开始在暗中筹划复仇。”
“你母妃?”我不由怔了一下,说起来,之前余士玮介绍昶昊的时候,也只说他母亲早丧,却并没提过到底是怎么死的。他说复仇,他母亲应该是被人害死的,想来就应该是昶昼的母亲了。
昶昊看着我,又笑了笑,道:“金瑞莲怎么死的,我母妃就是怎么死的。”
果然。
我静了一下没说话。
亏我发现太后中毒的时候,还跑去问他。没想到根本就是他下的毒。但这其中的因果仇怨,却实在很难分清是非对错。
就算现在这个结果,也无非是因为成王败寇而已。
我叹了口气,道:“自己的亲侄子,你竟然下得了手。”
昶昊沉默了一会才轻轻道:“皇位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父子兄弟都已顾不上,何况叔侄。澹台凛既然已经找到皇兄,那昕灿就是我可以利用的唯一生机。”
我心中又是一凉,声音不由得大起来,叫道:“他才三岁!你们怎么争怎么斗不行?非要利用一个三岁孩子的无辜生命!”
昶昊道:“因为只有他才能让皇兄现身。皇兄藏得实在太好了,我一直找不到他。但却被澹台凛占了先。那么再拖下去的话,时间得越久,他们的准备便越充分,就越对我不利。不如趁早由我来定这场争斗的时机。今天不论你答不答应荀皇后,只要消息一传到澹台凛那里,他们自然知道我有心做最后一搏。不管他们之前不动是没有准备好,还是投鼠忌器,到了今天,都非行动不可。”
我咬牙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自己从来不认识的人。
“既然兵败,我也无话可说。”昶昊亦看着我,目光里竟然带了几分愧疚,声音亦低下来,“抱歉,我一直在利用你。”
我嗤笑了一声,道:“你在利用的,又何止是我?这个时候,你难道不是更应该对骆子缨说这一声‘抱歉’?”
昶昊看了我很久,又笑起来,道:“你看,你就是这点打动我。明明自顾不睱,却永远先想到别人。是,我的确是对不起骆子缨,但是把她推进这个火坑的,并不是我,而是她父亲。”
这一系列事情过来,还有谁比骆子缨更可怜?我至少还有澹台凛,事到如今,骆子缨还有什么?
想到这里,我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又问:“骆子缨的孩子,到底是昶昼的,还是你的?”
昶昊道:“皇兄的。我虽然骗了她,但与她之间,始终清清白白。”
我又问:“那骆子缨小产,也是你做的?”
“不,她自己动的手。”昶昊道,“我只是对她说,我不愿意看到她和其它男人的孩子。”
怪不得在宏愿寺看到骆子缨的时候,她会哭成那样。那个傻姑娘……
我看着面前眉目如画的少年,只觉得背脊发寒,咬牙道:“你真残忍。”
昶昊垂下眼避开我的目光,轻轻道:“皇兄没有子嗣,才是我最大的赢面。”
是,若是昶昼没有儿子,那么兄死弟继,顺理成章。
我冷笑了一声,道:“这次功亏一篑还真是可惜。”
昶昊竟然又轻轻笑了笑,点了点头,道:“是,澹台凛,还有你,坏了我的事。”
我哼了声,没说话。
昶昊道:“朝中文武百官,我最担心的就是澹台凛。这个人心机深沉又不按常理出牌,并不好控制。我本想借轩辕槿的手除了他,却没想到轩辕槿竟然阴差阳错欠了他人情。在西狄那次,差一点就杀了他。可惜他还是命大……”
“原来是你!”听他说到这里,我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心情,伸手就揪住了昶昊的衣领,袖箭已对准了他的咽喉。
昶昊却不为所动,依然带着淡淡笑容,轻轻道:“是。皇兄能派澹台凛去离间西狄各部,我自然也能在那边伏下奸细。可惜澹台凛竟然早已安排好沈骥衡接应,拣回一条命。当日沈骥衡有兵,澹台凛有谋,暗杀皇兄的人又失了手,皇兄不知所踪。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他们聚在一起。所以让傅品快马加鞭赶去将你们接回来。”
他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我本来不该让澹台凛回栾华的。直接外放,或者干脆半路上做掉就好了。可惜,我太想见你。以当日的情况,若想杀澹台凛,只怕就得连你一起杀了。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没能狠下心。”
这些话,他竟然还能用这样温情的口吻说出来,我不由得咬紧了牙,道:“昶昊,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他却没理我,只继续道:“果然,虽然我已经尽力不让澹台凛接触朝政,他还是起了疑。我只好提前动手。决定之前,我去看你。带了你的手帕去看你的反应,当时在想,只要你对我……有一点点婉转的余地,我便改变计划,用尽此生来弥补你……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他抬起眼来看我,目光依然平静如一泓秋水,轻轻问,“木樨,你恨我么?”
若刚刚说听到他是在复仇,我对他还有几分恻隐之心觉得情有可原的话,话说到现在,我只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他这样问,我只咬牙哼了一声。
昶昊轻笑了一声,道:“恨的吧?但是很奇怪,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你屡次打乱我的计划,我心里对你却永远恨不起来。木樨,我真的很喜欢你。和你在一起,是我这一生中最为放松的时候。不用小心翼翼看人脸色,也不用费尽心思机关算尽。我最喜欢听你叫我名字,每次听到,都会想,还有人肯这样叫我,真好。原来还有人把我当普通人看待,真好。”
他的声音愈来愈轻,我甚至要集中精神,才听到他低低道:“如果能在一切发生之前听到你这样叫我,该有多好。”
他也不管我揪着他的领子,伸手从桌上拿了个杯子,然后划开了自己的手腕,将血一滴滴流进杯子里。
我吓了一跳,想去阻止,他却抬起手来虚挡了一下,然后扔了一颗不知道什么药丸在那小半杯血里,端着杯子递给我:“喝下去。”
我睁大了眼,“你……”
“嗯,就是我。”昶昊这么说着,表情很平静,杯子又往前递了递,“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喝下那杯药血,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房间。
只觉得满心冰凉,却忍不住想笑。
……我早该想到的!
跟这件事有关系,精通医术,又随时留意着我的举动,除了昶昊还有谁?
照他自己说的,昶昼没有子嗣才是他最大的赢面,那他下这蛊,一方面可以控制我,另一方面来说,也间接限制了昶昼。只要我持续专宠擅房,那么昶昼就不可能有别的小孩。到时他只需除了昕灿,即位便顺理成章。
原来他才是我中蛊最大的受益者。
但我却一直被他那样人畜无害的温和外表蒙蔽,甚至还指望他能医治我,真是太可笑了。
原来他说愿意用一生来弥补,并不是因为他没办法帮我做什么,而是从一开始,他就是将我推进这火坑的罪魁祸首!
澹台凛在门口接着我,握了我的手,柔声道:“我们回家。”
我却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颤,也不知是愤恨还是后怕,连腿都迈不动。于是抬手环住澹台凛的脖子,轻轻道:“你抱我走。”
“好。”澹台凛笑着应了,又低头亲了我一下,伸手抱起我,走向外面的马车。
回去之后,澹台凛才慢慢跟我讲这些天以来的事情。
原来当日三军大战,昶昼本来已是险胜,却没料到昶昊会突然发难。他一时不备,贴身侍卫们死伤殆尽,自己也身负重伤,幸好有人相救。
澹台凛说到这里,我不由皱了一下眉,道:“救他的是谁?既然出手相救了,为什么不当即送回宫里?”
澹台凛笑了笑,道:“那个人说起来你也认识。”
我问:“是谁?”
澹台凛道:“是纤夜。”
我怔在那里,半晌才轻轻问:“你安排的?”
澹台凛摇了摇头,道:“从她跟了荀贡瑜,我们之间便再无联系,更加没有什么瓜葛。这次也是荀家兵败,她在混乱中逃出,却误打误撞地碰上重伤的昶昼,便救下他。但是她身为荀贡瑜的侍妾,身份特殊,不敢贸然露面。何况那时朝中政局未定,昶昼重伤未愈,她也不知文武百官之中谁才可信。所以只能先将昶昼藏起来养伤。”
听他这样为纤夜解释,我不由有些吃醋,斜眼瞟着他。
澹台凛苦笑了一声,挽起袖子将手臂递到我面前。
我一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澹台凛道:“我看娘子神色,想来是又准备咬人,索性先侍候着。”
我“呸”了一声,白他一眼,将他的手推开去,啐道:“谁要咬你!倒是你背着我去见了别的女人,怎么也应该跟我说一声吧?”
澹台凛道:“娘子恕罪,不是我有意隐瞒,实在是不敢说。昶昊是何等敏锐阴狠的一个人,想来现在你也不用我多提醒,你又每天进宫与他见面,万一被他看出端睨,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他提起昶昊,我心头不由又是一寒,突然也不想继续听他们如何反击取胜的细节,只觉得全身困乏,轻轻说了声“我累了”,便自顾走向床边。
澹台凛跟着走过来,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迟疑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道:“如果还有什么我必须知道的事情,你就说吧。今天反正也不差这一句了。”
澹台凛也笑了笑,一面伸手帮着我取下发饰解散发髻,一面轻轻道:“荀皇后死了。”
我又一怔,抬眼来看着他。
如今昶昼还朝,那个女人自然又跟着降回皇后,但她本来便一心只有昶昼,现在他回来了,她为什么反而会……
没等我问出口,澹台凛已轻轻解释道:“应该差不多就是你带昕灿出宫的时候,荀皇后试图从冷宫逃跑,被侍卫抓回去之后,没过多久就上吊自尽了。”
原来我们从皇宫出来的时候之所以没有被更多侍卫阻拦,是因为她那边引起了骚乱。
想来她也是想为我们出逃制造机会吧?她那时说愿意以死为报,没想到竟真的自杀了。
说起来,到最后她也总算是对我说了一次实话吧?
到现在为止,整件事可算是尘埃落定真相大白,我们算是赢家,之前害过我的人也算是一一得到报应。
可我心里却一点胜利的喜悦也没有。
反而觉得心里像是有个洞,空空荡荡,漆黑一片,冰冷刺骨。
我不由得伸出手抱紧了澹台凛。
澹台凛没再说话,只是抱着我,轻轻抚着我的背。
我整个人贴在他怀里,只觉得他的体温就是我现在唯一的热源。
……还好。我还有澹台凛。
第二天朝堂上,昶昼便将昶昊以往种种阴谋公诸于众,定罪问斩。
澹台凛自请监斩,昶昼准了。
我听说这件事之后,才知道原来澹台凛对昶昊还是余怒未消,只是碍于我的心情,没在我面前表现出来而已。
我不知道他之所以会这样记恨昶昊,是因为昶昊曾经害过他,还是因为我的成分更大一点。
其实我从一到南浣就栽在昶昊的局里,身上的寒蛊虽然算是解了,但是以后能不能生育也还是个未知数,他又几次三番想要加害澹台凛,想到这些我心头倒也不是不恨。但现在他认罪伏法,我心情却不免有些复杂。
澹台凛自然看得出来,所以关于这些事情,在我面前一直避而不谈。
但他这样小心,我却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当晚便自己下厨准备了酒菜等他回来。
结果澹台凛回来得很晚。
他进门来看到我坐在桌前,又扫了一眼桌上的酒菜,微微怔了一下,然后歉意地笑了笑,道:“抱歉,我回来晚了。”
我也笑了笑,站起来道:“吃过没?我去把菜热一下。”
澹台凛帮着我把菜收拾起来,提到小厨房,一面道:“娘子亲自下了厨,只消差人来通知一声,为夫自然飞马赶回来, 就不用劳娘子久候了。”
我笑了一声,道:“我也只是临时起意而已。”
于是澹台凛没再说话,只坐在一边守着我热菜。
弄好之后,也没再端出去,就在小厨房的桌上一起吃。
我为澹台凛斟上一杯酒,他却顺势握住了我的手,牵到唇边,亲了一下。
我在他身边坐下来,抬眼看着他,还没说话,澹台凛已轻轻道:“我只希望娘子今天这一桌,不是想为什么人求情。”
我身体有些发僵,愣了半天,才苦笑了一声,道:“你要不要这样啊?平常你在外面,多个心眼不算什么。但现在只有我们,要不要连我做顿饭给你吃都要先怀疑我有目的啊?”
澹台凛一时似乎有些尴尬,也僵在那里。半晌才试图调整气氛一般,半开玩笑地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是咧,既奸又盗。”我哼了一声,索性坐到他腿上去,伸手环了他的颈,道:“我们是夫妻,我做好饭等你回来吃,这不是天经地义么?还是你这是在变相指责我平常做得不够多?”
他这才轻笑了一声,伸手搂着我,低下头来亲亲我, 道:“抱歉,这几天都在刑部处理昶昊的事情,每天都有人为他鸣冤求情,我有点过度紧张了。”
昶昊这么多年以来实在伪装得太好了。就连我这种被害者,没到最后一刻也不愿意相信那么多事情的幕后黑手都是他,何况是外面那些不明真相的人。
我沉默了一下没有说话。
澹台凛又道:“说起来,这还有你一份功劳哩。”
我抬眼来看着他,问:“什么?”
澹台凛道:“若不是你之前拖着他开义诊济难民,现在哪来这么多民众为他求情请愿?”
我被噎了一下,半晌才轻咳了一声,道:“……当时,我又没想到会这样。”
澹台凛轻叹了一声,道:“也不能怪你,当日……只怕在他掌权之前,谁也没有看出来吧。昶昊最可怕的地方,莫过于此。明明野心勃勃,却真的能做到完全不动不伸手,所有沾边的事都避得远远的。所以大家的目光根本从来都没有落到他身上去,更从不曾料到他会有这些心机。结果他一动手,才真叫干净利落。我在想,也许之前余士玮死于民乱的事也是他做的。”
“诶?”我不由一惊。
澹台凛道:“你那次惊马,在太后寿宴遇刺,以及余士玮身亡,这三件事始终没有头绪。但联系之前之后的事,我想说不定是因为余士玮看你失宠,自作主张做了些小动作,想让你重新得到昶昼的注意,并激化昶昼和荀骆两家的矛盾。但昶昊怕他动作太大,引人注目,又或者只是怪他出手没有轻重,索性借民乱灭了他。”
但想想昶昊平日温和的笑容,我心头又不由抽痛,沉吟了半响,才问:“他承认了?”
澹台凛摇了摇头,道:“除了当日在昶昼面前认输,和后来和你见面的时候,昶昊一直一言不发。昶昼顾着皇家体面,不让上刑。”
皇家体面!
我不由嗤笑出声,彼此性命都不顾了,到这时反而来假惺惺顾什么体面。
我抿了抿唇,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只伸手挟了一筷子菜送澹台凛唇边。
澹台凛就着我的手吃了,斜过眼看着我,似乎又想说什么。我连忙抢道:“放心,就算我要求情,也会去找昶昼,找你有什么用。”
澹台凛搂着我的手紧了紧,轻轻道:“别去找他。”
“我也就是那么一说。”我沉下脸来,道,“你能不能再信任我一点?就算你骂我烂好人,也总有个限度,我又不是被虐狂,为什么要去帮害我的人求情啊……”
澹台凛笑起来,打断了我,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去找昶昼。”
我一怔。
澹台凛搂紧了我,轻轻道:“我怕你一去,他就不会再放你出来。”
我不由得转身回抱他,轻轻点了点头。过了一会才问:“他这几天有用什么办法挽留你么?”
澹台凛摇了摇头,道:“未曾。所以我才会担心。”
我又静了一会,才道:“也许他是真的想通了,愿意放我们走。”
澹台凛抱着我,笑了笑,道:“但愿如此。不过反正我也已经在准备了。多则月余,少则半月,到时他就算手眼通天,也抢不回你了。”
我伏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
但愿如此。
第二天澹台凛照例早起上朝,我跟着醒了,没起来,只靠在床头看他着衣洗潄。
澹台凛临出门之前,过来亲了亲我的脸,道:“对了,有一件事情,还要请娘子定夺。”
“什么事?”我问。
澹台凛道:“昶昼催得有些紧,昶昊那一干从犯,左右这两天就要把罪名定下来,与昶昊一起处刑。府里关着的那个,娘子打算怎么处置?”
我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茉莉,不由得皱着眉沉默下来。
澹台凛笑了笑,伸手抚平我的眉头,道:“她是意图谋害太子的凶嫌,一直关在府里也不是办法,万一走露风声让昶昼知道,反而麻烦。娘子还是要早做决定。若是想公事公办,我今天就顺便把她押到刑部去。若是想私了,是杀是放都由你。但是,不准把她留下来。”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正经。
我抬起眼来看着他,他便伸手搂过我,也叹了口气,道:“你都不知道那天我听到消息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不管她最后是不是良心发现,不管她有什么理由和苦衷,你都不准继续留这种人在身边。否则只怕我有多少颗心都不够担的!”
我轻轻点了一下头,道:“让我再考虑一天?”
于是澹台凛又低头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出去了。
我躺回床上,却再也睡不着,思绪纷乱。一时在想茉莉的事,自那天以后,我心情一直很低沉,也没再管这事,就一直拖下来。但澹台凛说得没错,不管怎么样,总不能一直就这样关着她。一时又想着昶昊如今这般下场,以我的立场,也不知该叹还是该笑。转念又在想着昶昼要是真的不让我们走那该怎么办?澹台凛在准备的计划,真的可以万无一失高枕无忧吗?
后来索性也就什么也不想了,只看着床顶发呆,一直躺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新的侍女自然是澹台凛挑的,叫阿春,信得过,会武功,动作伶俐,寡言谨慎。
她过来服侍我起床洗漱,我不由又想起茉莉的事来。
澹台凛说是杀是放都由我,但是……我来这里这么久,基本没有什么朋友,除了昶昼、沈骥衡、澹台凛,也就是茉莉一直陪在我身边。不说几次出生入死,平常生活也是体贴入微,言语解闷,到现在让我杀她,我又怎么下得了手?
本想直接让人将她逐出府了事,但转念一想,也许转身就是永别,毕竟相识一场,还是应该再见她一面,便让人将她带过来。
茉莉不多时就被带过来,她看来憔悴了不少,额头上的淤青还没散,一双眼又红又肿,显然是因为哭泣的原因。
她一进来便直接跪在我面前,低头行礼。
我叹了口气,道:“你先起来吧。”
茉莉低声回道:“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
我本是顺口一句话,茉莉却似乎误会了,连忙又伏下身去磕头,口中连连道:“奴婢罪该万死。”
我只好板起脸来,道:“给我起来,我今天叫你来,不是为了看你磕头的。”
她这才低低应了声,站了起来,却依然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看着她,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话要问,但一时间,却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半晌,才又叹了口气,道:“昶昊三天后就要问斩了。”
“什么?!”茉莉大惊失色地抬起眼来,急切地道,“怎么会这样?下毒的事情是我做的,我一个人做的。要杀的话,杀我就——”
“够了。”我低叱一声,打断她,道,“他自己都已认罪了,你还要掩饰什么?”
茉莉沉默片刻,又流下泪来,低低道:“宁王那么好的人,一定只是一念之差,一时鬼迷心窍……为什么非得问斩?陛下难道都不顾念手足亲情?”
“昶昊又何尝顾念过手足之情?”我不由冷哼了一声,“没错,他是好人。暗杀昶昼,毒害太后,还意图鸠杀自己三岁的侄子,更不用说三番五次谋害阿凛和在我身上下蛊了。哪里去找像他这样心狠手辣的好人?”
茉莉再次惊恐的抬起眼来,忙忙道:“宁王怎么可能做这样大逆不道丧心病狂的事?公主你一定弄错了。而且,不管怎么样,宁王怎么会害你?不会的,不会的。他让我跟着公主,一直以来也只交待我要悉心侍候,要努力让你与陛下合合美美恩爱幸福。公主不要的东西,他都当宝贝一样捡回去。公主不在的时候,他坐在这里,一坐就是半天。宁王这样喜欢公主,怎么会下蛊害你?”
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我且先不说,照他之前的计划,我和昶昼越是恩爱,其它的女人就越没有机会怀上龙种,他的赢面自然也就越大。
显然这些事情昶昊是连茉莉一起骗了,以免被人看出端睨。
看着茉莉这样急切地为他辩白的样子,我倒宁愿被骗的那个是我。宁愿对我下蛊的另有其人,昶昊只是在为人背黑锅。
但的确是他。
茉莉再次跪到我面前,伸手揪了我的衣角,道:“公主你去为宁王求求情吧?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宁王真的是好人,不会做那些事的……求求你……”
我长叹了口气,拂开她的手,道:“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你下毒的事情,我也不再追究,你走吧。”
茉莉如遭雷击一般怔在那里,半晌才流着泪轻轻道:“公主要杀要剐,奴婢都没有怨言,但是宁王他……”
我抬手打断她的话,重复道:“你走吧。”
茉莉这才止住了哭声,没再说话,只又跪下来向我磕了三个头,然后转身出去。
没有说再见。
或者,我们心里都明白,今生永远也不可能再见。
当天下午昶昼便令人来召我进宫,说太后精神稍好,想开个家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托病辞了。
太后要开家宴是不是真的想叫上我且不说,就算没有澹台凛的叮嘱,一想到宫里那些人那些事,我也不想再踏进去一步。
初进宫时,我在车里看着那些飞檐斗拱,只觉得像一只只在黑暗里择人而噬的兽,结果到现在,太后也好,昶昼兄弟也好,荀皇后,骆子缨……哪一个又能逃出这兽口?
对昶昼做到这一步,我也算是仁至义尽无愧于心,若有机会脱身,怎么可能再回那个火炕里去?
但我不愿意进宫,没过多久,昶昼竟然亲自来了公主府。
我听到禀报,吓了一跳,还没拿定主意是出去接驾呢,还是索性缩在房里装病的时候,昶昼已到了中门。
看,当皇帝就这点好,私闯民宅也没有人敢拦,何况这公主府,本来也就是他的地盘吧。
不过昶昼总还算给我们几分面子,并没有直接闯到三秋阁来,在中途的花厅便停下来,打发人来请我去见。
没奈何我只得差了人去通知澹台凛,自己一面打起精神来去见昶昼。
还没走到花厅门口,就听到稚声稚气一声“姑姑”,然后那粉嫩嫩的小人儿便一头撞进我怀里,双手抱住我不放。
原来昶昼把昕灿也带来了。
我笑了笑,伸手抱起小男孩,一面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还好,看来他的风寒已好了。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问:“灿儿这几天乖不乖?”
“灿儿很乖。”小家伙搂着我的脖子贴在我身上,嘟了嘟嘴,“可是姑姑都不来看灿儿了。”
我一时有些尴尬,轻咳了声,不知要怎么跟小孩子解释。
昶昼这时也走出来,看着我们,笑道:“灿儿听说你不舒服,一定要来看你。”
我回眸看着他,皱了一下眉。
这个人……一开始用太后做借口召我进宫,如今又用昕灿做借口来公主府,到底想做什么?
正犹疑间,昕灿已抬起一双亮晶晶的大眼来看着我,问:“姑姑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去看灿儿了?”
我不想对这孩子撒谎,但要对着这样一个孩子说以后不会再见他,又实在狠不下心。
结果我还没说话,昕灿又道:“父皇说姑姑要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是不是真的?”
我蓦地抬起头来看着昶昼,皱眉道:“你对小孩说这些做什么?”
昶昼只是轻笑着看着我,淡淡道:“难道你要我对自己的儿子说谎?还是你没有这个意思?”
“你——”
我只说得一个字,昕灿已抱紧了我,哭道:“姑姑不要走好不好?姑姑不要灿儿了吗?为什么母后离开灿儿,姑姑也要离开?灿儿会乖……姑姑不要走……”
小男孩哭得我心头一酸,轻轻抚着他的头,不会不要他之类的安慰几乎就要出口,但眼角的余光瞥到昶昼站在一侧,便又生生咽了回去。
就算我只是哄小孩,但他在一边听着,也不知会变成怎样。
所以当即只是轻轻拍着昕灿的背,轻轻道:“灿儿是小小男子汉了,不可以这么爱哭哦。就算以后姑姑不能在灿儿身边,也不会喜欢灿儿哭成花脸猫。所以灿儿自己一定要坚强,好不好?”
昕灿哽咽着道:“那姑姑要去哪里?灿儿以后可以去看你吗?”
我轻叹了口气,道:“姑姑也不知道呢。”
昕灿道:“那姑姑为什么要走?”
我又摸了摸他的头,道:“等灿儿长大以后,就会明白了。”
小男孩睁着一双大眼,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我叫过阿春,让她带昕灿去洗把脸,再带他在园子里玩一会。昶昼招手叫过赐福,让他一起去。
看来他也许是知道茉莉下毒的事情了,所以就算在公主府里,也小心翼翼的。
但昕灿抱着我不肯松手,我又亲了他一口,道:“灿儿乖,去洗个脸自己玩一会。姑姑有话要和你父皇说。一会姑姑再去陪你,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昕灿这才松了手,由一名内侍抱着,跟着阿春去了。
昶昼看着他们离开,又轻轻笑了笑,道:“这孩子跟你真是亲热。”
我回过头来瞪着他,道:“你真卑鄙。”
昶昼亦回眸来看着我,目光温柔,轻轻道:“皇姐何出此言?”
我哼了一声,道:“利用自己三岁的儿子,这种事情你也做得出来,还不算卑鄙?”
昶昼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们之间,就真的只能用这种口气来说话了么?”
“不要说得好像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什么一样。”我打断他,截然道,“之前没有,之后更不会有,你搬谁出来做说客都一样。”
“我知道。”昶昼一面应着声,一面走回花厅去坐下,我也只得跟过去。
昶昼又叹了口气,轻轻道:“我曾经说过,让你等我,等到我真正能够做主的时候,我会用最盛大的婚礼来迎娶你,从此一生相守。但是事到如今,只怕是不可能了。”
我只冷笑了一声,没有回话。
昶昼又道:“但是,就算我们没有夫妻缘分,你又何必一定要走?你为这些事牺牲良多,我知道有些伤害永远也无法抹去,但是,至少请让我能稍微有些补偿。”
我又笑了一声,道:“陛下今天是来为自己求安心么?那不如给我个万两黄金做路费好了。”
昶昼道:“我知道我亏欠你……”
我再次打断他,道:“你不欠我,你欠的是瑞莲姑婆。我不欠你,也只是欠了瑞莲姑婆,她把我从小养大,所以我做这些都是为她。陛下你不用对我有任何内疚不安。你知道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让我走了,对大家都好。”
昶昼沉默了一会,道:“若你肯留下,我便择日为你和澹台凛完婚,并亲自主婚如何?”
我怔了一下,半晌才笑起来,道:“若我不肯留下,你就不会承认我和阿凛是么?”
昶昼皱了一下眉,道:“我没有那样说。何况,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又在乎过别人承不承认?”
虽然是实情,但是被他用这样赌气一般的语气说出来,我却还是觉得有些尴尬,也没回话,只轻咳了一声。
昶昼叹了口气,道:“其实要离开这里是你的意思吧?澹台凛虽然出身微寒,胸中却自有一番天地,从我见到他开始,他就一直想整顿南浣官场,但是眼下朝纲初定,百废待兴,正该他一展宏图的时候,就这样离开,他难道不会心有不甘?”
我心头不由一震。
没错,说到底,想走也只是我的意思。所谓我们想要的生活,其实也只是我想要的生活。澹台凛一身本事雄才大略,真的跟我隐退山野,岂不是太委屈了?
这问题我也不是没想过,但这时却不愿意在昶昼面前表露我的不安,表面上只是轻轻又笑了一声:“他甘不甘心,陛下你为何不去问他自己?”
昶昼还没说话,已听到澹台凛在外面朗声应道:“陛下有什么话要问微臣?”
我转过头去,澹台凛已大步走了进来,先向昶昼行了礼。
昶昼倒也没有意外,抬手免了,一面赐了坐。
我趁机便道:“阿凛你回来得正好。陛下不如当面问了吧。我先去给灿儿做些小点心。”
昶昼点了点头,澹台凛自然也没留我,只拉过我的手,轻轻一握。
我知道他是要我安心,当下便轻轻笑着点了点头,从花厅出去。
但是走到门口,脚步却有些踯蹰,有心想听听澹台凛的回答,却又有些担心,若澹台凛真的依然有志庙堂,我该怎么办?
正在犹豫间,昕灿已在阿春的陪同下回来了。他跑到我面前,轻轻拉了我的袖子,叫了声“姑姑”。
我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问:“怎么就回来了?是不是他们没有好好陪你玩?”
昕灿摇了摇头,握紧了我的手,道:“灿儿想和姑姑在一起。”
我笑了笑,道:“那姑姑现在要去给灿儿做好吃的,你要不要一起去?”
小男孩连忙点头,忙不迭地应声:“要。”
于是我决定暂时不管花厅里那两个男人的谈话,伸手抱起昕灿,向小厨房走去。
当天晚上昶昼父子留在公主府吃饭。
昶昼坚持不用备宴,说本来也就是私下来走动一下,平常我们怎么吃就怎么吃,不用兴师动众。
于是就比平常多加了两个菜,另外我给昕灿做了些梅花榚和水晶包子。依然就在花厅,设了个圆桌,也不分主次,围着坐了。
席间两个男人很有默契的没提政事,只闲聊些天气风物。
昕灿坐在我与昶昼之间,紧挨在我身边,一只手牵着我的衣角不放,都不能好好吃饭,我只好侧过身来,轻言细语哄他,一面给他喂饭。
“灿儿!”昶昼轻喝了一声,又转向我笑道,“你不要惯坏他。”
昕灿抬头看了父亲一眼,见他并没有生气,便依然只是拉着我不放。
昶昼无奈地皱了一下眉。
澹台凛只端着酒杯,斜眼看着我们,嘴角噙着一丝笑,一双碧绿的眸子却有如冬日的深潭,一丝暖意也无。
我见他这样,知道他肯定是介意了,但看昕灿那样睁着一双大眼可怜兮兮看着我,又狠不下心来,结果只能歉意地向澹台凛笑了笑,哄着昕灿喂完这顿饭。
饭后我和澹台凛一起送了昶昼父子出门,一直到转回三秋阁,他都没有说话。
我伸手抱住他,问:“阿凛你有心事?”
他只是轻轻抚着我的背,并没有直接回答。
于是我又问:“你生气了?”
“当然。”澹台凛道,“昶昼摆明是做给我看的。有那个孩子在中间,你们看起来就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而我不过是来做客的外人。我怎么可能不气?”
我连忙道:“我没有那……”
“我知道。”澹台凛笑了笑打断我,又凑过来亲了我一口,过了半晌,才轻轻道:“我以前,真的觉得只要我想,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但是最近却有些动摇。”
我搂着他,将头靠在他肩头,笑道:“动摇什么?你本来就是最棒的。”
他又笑了笑,道:“其实你看,到现在为止,我甚至没有为你做过一件事情。反而好几次让你跟着陷在危险里,差点救不了你……”
“胡说什么?”我打断他,“要做什么才算为我做?难道我们彼此相知相守还不够么?”
澹台凛搂着我的腰,轻声道:“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不计较我这样的卑微的出身和污秽的背景的,能得到你这样的好女人,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我本来就应该对你更好一点,应该用生命来珍惜你的……”
那一瞬间,我想起他跟我提起自己身世时说到“杂种”这个词的眼神;想起他提到初恋情人拒绝他时的声音。
原来这个男人的骨子里,一直藏着这样的不安与自卑。
我怔了半晌,抬起头来看着他,问:“昶昼跟你说了什么?”
他像是没有料到我会突然提起昶昼,皱了一下眉,道:“什么?”
我哼了一声,道:“傻瓜,我们险些中了昶昼那卑鄙小人的计。呐,他显然看出来你在意自己的过去,所以用话撩你了吧?就像他一定也知道我不忍心你的雄才大略都跟着我老死在穷乡僻壤一样。我们越是在意对方,就越是容易钻牛角尖,他便好趁机留下我们了。”
澹台凛一怔,然后笑起来,道:“原来如此,多谢娘子提点。”
我又哼了一声,低头在澹台凛肩头咬了一口,“被昶昼设计我已经很不高兴了,你还取笑我。”
“岂敢岂敢。”澹台凛笑道,“所谓关心则乱,我真的是一时没有想到这点。”
“那现在想通就好。以后不准再胡思乱想。总之没有过去的你,就没有我遇到的你。”我说着,拉过他的手,在他粗砺的掌心亲了一下,“你曾经说过,努力的人最美了。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一路靠自己努力走过来的人,又有谁敢嫌弃?”
澹台凛没说话,只顺势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
我便将脸贴在他掌心里,轻轻道:“跟了你是我来这里之后做的最正确的选择。你绝对不用怀疑,更不用觉得委屈我。我是你的妻子,用老话说,自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论你决定退隐,还是继续在这里,我都跟着你。”
澹台凛依然没有回话,捧着我的脸,低头吻上我的唇,吸吮纠缠,温柔厮磨。
我被他这个吻勾得呼吸紊乱,连心跳都快了起来。
他的手紧贴在我肌肤上,热得就像一团火,一面凑到我耳边来,轻轻吹气,道:“……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一怔,他伸手抱着我走向床边,一面道:“你忘记了么?我们说好的,以后要生三个小孩,不努力点怎么行?”
“讨厌。”我笑骂,但话尾便被他用吻堵了回去。
我握紧了他的手,十指相扣。
……是的。
我们要生三个小孩,两个男孩,一个女孩。
要有一个小院子。
我会教孩子背诗,澹台凛会带着他们在阳光下奔跑。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昶昊问斩的那天,我没有去。
但是茉莉去了,带了酒菜去给昶昊送行,敬了昶昊三杯酒,然后一头撞死在刑场的柱子上。
昶昼听说之后,叹了一声,当即追封了茉莉忠义夫人,令人和昶昊一起收葬。
澹台凛回来告诉我这件事之后,我怔了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没想到她对昶昊这样死心塌地。”
澹台凛道:“若不是她忠心,我们早知道她是昶昊安排过来的,后面也就不会有这么多波折了。”
我沉默下来,半晌才叹了口气,道:“算了,这些事就算都过去了,以后也不要再提了吧。”
澹台凛自然点头应下。
但是没想到当天夜里,便收到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骆贵妃自杀了。
我对于这个结果,虽然并不意外,但还是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反应。
你看,斗来斗去,牺牲最大的其实还是这些女人。
一个个平白无辜,甚至不明就里的,就把命搭了上去。
我心头发冷,却又无名火起,抓着澹台凛就拧了一把,骂道:“都是你们这些臭男人害的。你们这些只想着争权夺利自私无情的乌龟王八蛋!迟早会下十八层地狱油煎火烤!”
澹台凛苦笑了一声,还是轻轻搂着我,哄小孩一般,宠溺的点头应声。
我听到他应声,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抓着他的手就一口咬上去,又骂:“你还敢说好!你要是下地狱了,我怎么办?”
澹台凛笑出声来,抱紧了我,轻轻道:“自然是跟着我一起去。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你难道还想赖?”
我哼了一声,没有回话。
澹台凛轻轻抚着我的背,道:“放心,只需要再等半个月就好。相信我。”
我这才松了口,伏在他怀里,长长叹了口气。
到此为止,南浣大局已定,逆臣已诛,接下来自然就应该是论功行赏了。
这件事情的第一功,自然是非澹台凛莫属。
从昶昼伪装成一个游手好闲的暴君开始,澹台凛训练新军,打听情报,后来送嫁大烨,反间西狄,回来又多方寻觅昶昼,到最后平定昶昊叛乱,不论怎么说,澹台凛都是功不可没。
但昶昼只保持了之前昶昊给澹台凛的逍遥侯爵位,另封了尚书右丞。虽然拿着一品食奉,却什么依然实权也没有。
这也就算了,反正我们已志不在此。让我尤其愤慨的事情是,昶昼封了纤夜华国夫人,食邑一千五百户,赐嫁逍遥侯。
据说澹台凛当时没接旨,没谢恩,站在那里对昶昼怒目而视,然后拂袖而去。
金殿上文武百官侍从卫士竟然也没有人敢拦。
赐福悄悄差了人赶来告诉我这件事,让我劝澹台凛回去谢罪,不然只怕昶昼面子上不好过,到时真的弄到君臣反目就不好了。
但这件事显然是因为昶昼见用软的留不下我们,便索性想将纤夜塞过来,强行拆散我们。
纤夜本来就一直对澹台凛有意思,这下自然求之不得。
说不定早在她把昶昼藏起来养伤的时候,便早已商定好了。
我冷笑了一声,道:“陛下明知逍遥侯与我的关系,却公然赐婚别的女人,先摆明要撕破脸的,恐怕不是澹台凛吧?”
那小太监只是陪了个笑脸,道:“奴婢只是为赐福公公带个话来,该怎么样,自然由公主自行定夺。”
我哼了一声没回话,那太监自己行了一礼,告辞走了。
我皱着眉看他走远,唤过阿春,问澹台凛现在哪里。
阿春只回说还没回来,她马上让人去找。
我点了点头,然后颓然跌坐在椅上。
澹台凛让我再等半个月,可这才过了几天?
澹台凛回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
我勉强说了几个笑话他都没理,沉默了好一会才轻轻问:“今天朝上的事,你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勉强笑了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要让你连我也避开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澹台凛深吸了口气,道:“我当时是气坏了,要让自己冷静一下。若是看到你,我肯定会冷静不下来,说不定会想直接去杀了他也不一定。”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问:“现在冷静了?”
“抱歉。让你担心了。”澹台凛低头亲了亲我,道,“我真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手。”
“也没什么吧。”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道,“我嫁一次,你娶一次,正好扯平。以后我们能走掉,就正是奸夫淫妇私奔潜逃。”
“哪有你这样说自己的。”澹台凛也笑了笑,搂紧我道:“我不会娶别人的。”
我靠在他怀里,沉吟道:“那……纤夜呢?”
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赐婚,又被拒婚的话,她该如何自处?
“你呵……”澹台凛轻叹了声,伸手来捏捏我的鼻子,道,“这种时候,就不用想那些不相干的人了吧?”
纤夜怎么算是不相干的人?我才想反驳,他已牵了我的手,道:“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我跟着他走过去,才发现是个摇篮。
虽然看起来又拙劣又粗糙,但的确是个摇篮的雏形没错。
我有些吃惊地抬起眼来看着澹台凛。
他微笑着,伸手摸了摸那个摇篮,道:“我第一次做这个,也许看起来有点奇怪。但是,等我们有了孩子的时候,我一定能做得更好的。”
我心头一暖,但是盘旋在心头多日的担心却又不觉的跟着便浮上来。
当日荆大先生说我中的蛊会破坏女子的生育功能,但并没有肯定寒蛊解了之后就一定能够恢复,那种破坏是终生性的话……
我皱了眉,轻轻道:“阿凛……万一我还是不能生的话……”
澹台凛伸手再次将我搂进怀里,道:“放心,像你这么好的女人,上天不会剥夺你做母亲的权利。”
“但是……”
澹台凛低下头来亲吻我,柔柔道:“你不要把这个当成负担。就算我想要孩子,也只想要我们的孩子。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随缘就好。但是你要知道,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要娶的,也只有你一个人。”
有他这一句话,从听到赐福的传话到现在以来的不安,便顿时烟消云散。
我抱着身边的爱人,轻轻点下头。
第二天澹台凛上书表明非我不娶的心迹,请昶昼收回成命。
昶昼自然没答应,反而回复了一些华国夫人才貌双全,贤良淑德,而且对澹台凛情深似海,正是良偶佳配之类的话,并祝他夫妻美满,百年好合。
澹台凛也就没有再上书,索性称病不朝,像之前一般,每天游山玩水,饮酒作乐,要么就只和我腻在一起。
于是到了昶昼选定的吉日,华国夫人依然奉旨出嫁。
婚礼之盛大,仪仗之奢华,不下公主。
这种逾制显然也是昶昼刻意为之,说是特意做给我看的也不为过。
但我听到这全城百姓夹道观看津津乐道的婚礼盛况时,却只是想叹气。
因为本该身为新郎的那个人,此刻正斜躺在我身边,一身随意的家居旧袍,披散着一头银发,一边翻着一本闲书,一边示意我把切好的水果喂到他唇边。
外间那场婚礼,没有新郎迎亲,没有夫妻拜堂,更不会有鱼水合欢的洞房花烛。
从头到尾,都只是新娘的独角戏。
澹台凛的宅院在我们到大烨时被抄没,后来虽然又被发还,但澹台凛自己却一天都没有回去住过,只有几个看守宅院的老仆。
主人是这种态度,他们自然就更加怠慢,不要说张灯结彩了,就连澹台凛以前的卧室都直接拿把大锁锁了,只将纤夜引到偏院安歇。
同为女子,我完全可以想像,那是怎样的一种屈辱。
若只是看客,也许我会为这个新娘鸣不平。但身处其中,事关我的爱人,再怎样同情,我也绝不可能把自己的男人拱手相让。
何况澹台凛自己也道:“我的心意,从一开始就跟她讲得明明白白。她既然还是要跟着昶昼来这一出,那也是她自取其辱。”
所以,任外面鼓乐宣天,我们也只是悠闲地窝在三秋阁看书闲聊。
倒也不是没有人来催请澹台凛,但澹台凛根本连面都不见,直接便打发掉了。
一开始我还有些担心,问:“这样公然和昶昼作对,他会不会做出什么偏激的举动来?”
澹台凛道:“他赐婚无非就是两个目的。一是想离间我们,若我们因为另一个女人而反目,对他来说,当然就最好不过。再来就是逼我先有偏激的举动,他才好师出有名。我若不动,他目前也不敢公然对我怎么样。现在天下初定,他还不能寒了臣子们的心。再者他也明白我在栾华的势力,真的要想抓我,只怕也不是那么好办的事情。”澹台凛顿了一下,笑道,“至于我要怎么对一个不想娶的女人,那是我的私事,他自然更不好公然干涉。”
虽然我心中还是有些不安,但他这么说了,我也只能信他。
何况,离他应诺我可以离开的日子已越来越近,我也就不再多想别的事情,只平静地等着那一天到来。
没过几天,便到月中。
虽然已经吃过解药,但却像是一种习惯一样,日子一到,我心头便是一紧。
澹台凛虽然安慰我不用担心,但自己看来也不那么很确定,至少他这几天就不曾出门。每天不是在我身边守着,就在书房看书,随叫随到。
我忍不住反过来取笑他。
他也不恼,只抱着我笑道:“总得平安过了这几天,我才放心。”
我不知他说的是我的寒蛊的事情,还是我们私奔的事情,总之哪一边都总要过了这几天。
但说起来不过几天,身在其中,却真的度日如年。
结果我没等来毒发的痛苦,却等到了位不速之客。
那天下午我照例在练箭,门房过来通报说,华国夫人求见。
我手一颤,瞄准的箭已射到靶外。
阿春在旁边看着,问:“要不要去请侯爷?”
我看着那支脱靶的箭,怔了片刻,然后叹了口气,道:“先不用了,我去见她,看她想做什么。”
于是也没换衣服,放了弓,擦了把汗,便直接去了前厅。
我上一次见到纤夜,还是在澹台凛生日的时候。一晃已经大半年,纤夜看来并没有多少变化。依然柔若秋水,娇如春花,她如今早已收起那种烟花地的风情,挽起头发做了妇人打扮,而那身命妇衣袍又令她凭添几分高贵典雅。
与她相比,我看起来简直就像个乡下来的砍柴丫头。
我打量她的时候,纤夜亦在打量我,并且毫不掩饰地露出轻蔑的神态来。
我没说话,阿春已先喝了一声,道:“大胆,见了大长公主,还不行礼!”
纤夜只是挑高了眉,乌黑的瞳仁斜到眼角来睨着我,不阴不阳道:“既然对那个男人不屑一顾,不愿承他的情,却要仗他的势,你是不是太无耻了一点?”
我知道她说的是昶昼,胸中一时气闷,却无言以对,我这公主身份,的确是仗他的势。只能抬手止住身后开口欲骂的阿春,勉强笑了笑道:“华国夫人好犀利的一张嘴,不知你今天这样趾高气扬的来找我,又是仗了谁的势?”
纤夜道:“你看起来也像是念过几句书的人,难道竟不知‘妻凭夫贵’么?我如今是堂堂正正逍遥侯之妻,光明正大一品诰命夫人,难道不能与你这半路公主平起平坐说话?”
……我一时又被她这几句话气得胸口一堵。
虽然我曾经和澹台凛说“没什么大不了”“我嫁一次,你娶一次,正好扯平”,但那也只是我们之间,万万没想到纤夜竟会直接找上门来。
而且这两句话一堵,倒好像我才是那个破坏人家家庭的小三一样。
其实她敢这样对我说话,显然并不是仗着澹台凛,无非也是仗着有昶昼撑腰,我不敢对她怎么样罢了。
我当即脸色一沉,正要说话时,纤夜却又笑起来。
她盈盈笑道:“哎呀,我倒一时忘记了。公主你好像也是有丈夫的哦?不过,我听说大烨的三皇子遇刺重伤,冲喜又被人破坏,又惊又怒,伤势难愈,至今还在卧床修养。公主你不去侍候着自己的丈夫,倒来霸占人家的官人,算什么事呢?”
纤夜这张嘴的确犀利,若是这边的普通女子,脸皮稍微薄一点都会被她讲得羞愧难当抬不起头吧?
我皱了一下眉,阿春已先喝了一声“放肆”,便要令下人将她赶出去。
纤夜只是看着我轻轻笑道:“怎么?这样就恼羞成怒了?其实你一定要嫁给澹台大哥,也不是不行,你是公主嘛,我也不可能委屈你做妾。但就算是平妻吧。”
我也笑了笑,抬手止住侍卫,道:“华国夫人还有什么话,不如一起说了。”
纤夜脸色这才变了变,但眸光一转,又笑起来,道:“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多说的。只是既然进了澹台家的门,就该为澹台家打算是不是?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跟着侯爷也这么长时间了,若是只鸡,鸡蛋也该生了一筐了。不知公主要什么时候才会有动静?”
她今天说的这些话虽然都尖酸之极,但到了这句,才算真正戳到我的痛处。
我反而也笑出声来,道:“华国夫人要当自己是只母鸡也好,是个传宗接代的机器也好,那都是你的事,别扯上我,也别扯上我的男人。孩子不是工具,也不是任务,那是爱情的结晶,是父母双方心意的延续。若你不懂得这一点,就没有做母亲的资格!”
纤夜又怔在那里。
我继续道:“你说得没错,我是个无耻又自私的女人。所以我的男人,我也绝不会让别的女人染指。他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每一片指甲,都是我的,没有别人的份。不要说什么平妻小妾,就算端茶送水你也想都别想。”
纤夜这时才变了脸色,恨声道:“你凭什么……”
“凭我们两情相悦生死相许。凭我们祸福与共不离不弃。”我打断她,淡淡又笑了笑,道,“华国夫人还有什么话要说?”
纤夜咬牙盯着我,道:“你能做到的,我一样能。我能为他做的,你却未必可以。而且他如今已是我的丈夫,我绝不会就此罢休的。”
“你要做也要看那个人肯不肯让你做。好走不送。”我说罢一挥手,令人送客,自己便转身离开。
才出厅没多远,便看到澹台凛匆匆赶来。
他在我面前停下,皱着眉看了我两眼,问:“纤夜走了?”
听到他这样问,刚刚在纤夜那里窝得一肚子气不由得就全冒上来,我冷冷笑了一声,道:“你若要找她,现在追去还来得及,应该还没走远。”
澹台凛又皱起眉来,低低唤了我一声:“木樨。”
我哼了一声,将头扭向一边。
澹台凛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将我揽进怀里,道:“抱歉,我来迟了。”
“你要来做什么?是不是想看女人为你吵架啊?是不是很得意啊?都是你这混蛋的错。”我一边骂,一边握紧拳头捶打他。
澹台凛只是搂着我宠溺的应着声,柔声道:“嗯,都是我的错。不管纤夜让你受了什么气,你都在我身上发泄好了。”
他这样一说,我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你竟然还要替她受过!她做什么,关你什么事啊?要你来替!你是不是本来早就想娶她了,这下子巴不得吧?”
澹台凛皱着眉,叹了口气,道:“木樨你讲点道理。”
“不讲!人家都找到我家里来要男人了,凭什么要我讲道理?”
澹台凛更加无奈,“这是两回事吧?”
“我才不管!”我吼完之后,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于是又叹了口气,抱住澹台凛,将脸埋进他怀里,闷闷道:“抱歉,我只是……心情不好……胸口像有什么堵着……难受死了……”
“恩,我知道。”澹台凛轻轻抚着我的背,柔声道,“纤夜的事,我会去处理的。”
我抬起眼来看着他。
他低头在我脸上亲了亲,道:“她不会再来烦你的。相信我。”
听他这么说,我抱着他的手不由一紧。
澹台凛笑了笑,又亲了我一口,道:“放心,这世上除了杀人,还有很多种别的解决事情的办法。你呵,明明刚刚还在生气,转脸就又为人担心……”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扭开脸,澹台凛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背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安排。你先回去休息,如果有不舒服,马上叫人来找我。如果没有,就做好晚饭等我回来。”
我点了点头。
于是澹台凛便松了手,准备往外走。
我心头突然一跳,下意识已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澹台凛回头来看着我,笑道:“怎么?不舍得我走啊?”
我也笑了笑,道:“忘记说了,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来解决这件事,都要记得。你是我的,不准碰别的女人,也不准让别的女人碰你。”
澹台凛又回头来亲我,低低应声,道:“放心,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你的。没有别人的份。”
我这才松了手。
但是不知为什么,看到他走出去,心头又忽地抽痛,就像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一样。
我下意识追出两步,却又觉得自己未免太多心,这个时候拖着他不放,会被当成在继续无理取闹吧?
何况澹台凛本事比我大得多,行事也向来小心。我还是乖乖听他的在家里等好了。
这样想着,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了房。
这天依然没有毒发。所以到天黑的时候,我便自己下厨做了晚饭。
但等了很久都没见澹台凛回来,也不见他派人回来通报消息。
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始终不见澹台凛人影。
我坐在桌旁,心也跟着一点一点沉下去。
已经打发人去找过了,但是澹台家那边的老仆说没见他过去,也没见过他的随从。
阿春安慰我说,说不定侯爷只是临时有事在办,已经让人再去找了,一定很快会有消息的。让我不如先去休息,也许醒来澹台凛就回来了。
我哪里睡得着,只挥手让她先下去,自己依然坐在那里等着。
但还没有等到派去找澹台凛的下人回来,先有人来报,说郑书颖求见。
我有些意外。我们这次回栾华,澹台凛便将独占欲表现得很明显,郑书颖也算识相,一直也没有之前那些小动作,为什么今天这么晚跑来要见我?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见,外面的侍卫又一次进来禀报,说郑书颖有澹台凛的消息。
“叫他进来。”我几乎一秒都没再犹豫,直接冲口而出。
郑书颖见了我,也顾不上行礼,直接便道:“逍遥侯已被抓下狱了。”
“什么?”
我惊得呼地站起,冲过去抓住郑书颖的衣领,睁大眼看着他,“你再说一遍。”
郑书颖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缓缓道:“傅品和明宏等一干大臣联名参了侯爷一本,细数侯爷居功自傲,藐视天威。恣意妄为,擅纵钦犯。私通公主,淫乱宫廷……等十数条大罪,陛下龙颜大怒,已直派人接将侯爷拿下,关进了天牢。”
这个发展,到底算什么?
前两天澹台凛还在说,昶昼如果现在动他,会寒了臣子们的心,但一转眼,他就被这些大臣们联名告了。而且显然是连放走骆子嘉的事情,也算在他头上。
几个小时前,澹台凛还在亲我的脸,说做好饭等我回来,几个小时之后,便已下了狱。
而且被抓得悄无声息,连他在黑白两道的情报网都毫不知情。
若不是昶昼下令起诏定罪的那名官员本来也是公主府出身,又和郑书颖亲善,言语间不小心露了口风的话,我只怕现在还在呆呆的等澹台凛回家来吃饭吧?
这个参本的时机,这个抓捕的速度,这个行动的隐蔽……我坐在去天牢的马车上,气得咬牙切齿,昶昼到底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在计划这件事?
马车在京兆狱门前被拦下。
我挑了车帘出去看,才发现在狱门前守卫的,竟然不是一般狱卒,而是全副武装的禁军。
我皱起眉,亮出通行金牌,喝道:“让开!”
两边卫士长戟交叉拦下,丝毫不肯退让。
为首一名队长模样的人抱拳行礼道:“陛下有令,眼下天牢关有朝廷重犯,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即便有金牌也不得通行,请公主见谅。”
看,他甚至还记得他给过我这块金牌,特意加了这样的命令,明显就是在针对我。
也算是被纤夜说中,我既不愿承他的情,又怎么可能继续仗他的势?
我咬了咬,哼了一声,收回金牌,令车夫掉头进宫。
结果又在宫门处被禁军拦下,亦只说是陛下有令,紧闭宫门,若非奉诏,任何人不得出入。
他抓了澹台凛,不就是为了让我去求他么?为什么偏偏连宫门也阻住不让我进?
我有些不解,道:“我乃颐真公主,有要事求见陛下,请将军代为通传。”
守门将领则朗朗回道:“陛下有令,若无陛下亲笔诏书,任何人不得入宫。包括公主在内。”
若说我之前还存有一丝侥幸,希望是郑书颖弄错了,甚至哪怕是他又在玩小花招陷害澹台凛都好。到了现在,却已在清楚明白不过。
若这事不是真的,昶昼又怎么可能下这种命令?
我站在那里,看着那扇红底铜钉的巨大宫门,只觉得有如一张巨大的血盆大口,利齿森然。
它终于,连我仅剩的一点幸福也要吞噬掉了么?
我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
我不记得那天到底是怎么回的公主府,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躺在三秋阁的床上。一瞬间惊跳起来,大叫了一声:“阿凛!”
“公主。”旁边答应的是阿春。
我抓着阿春的手,问:“阿凛呢,我好像做了很奇怪的梦,他人呢?”
阿春握紧了我的手,道:“公主请放心。侯爷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我们会拼死救出侯爷的。”
我只是看着她,苦笑了一声。
这不是我想听到的。
我宁愿她顺着我的意思,骗我说昨夜只是一个梦。
我不是不知道澹台凛自己还有一批手下,也不是不信任他们。但是,这些人我毕竟接触有限,也不知他们到底打算怎么做。而且虽然他们可能都是神通广大的黑道人物,但说到底也只是民间组织,何况现在澹台凛自己又身陷囹圄,他们群龙无首,怎么可能斗得过正规军队从昶昼手里救人?
于是坐了半晌,我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但是你们一定要小心计划,谨慎从事。”
阿春道:“眼下不太方便引其它人来拜见公主,但我们若有计划,一定会先亶明公主。”
我又点了点头,披衣起床,让她去叫人备车。
阿春连忙帮我拿过外衣鞋袜,问:“公主要去哪里?”
我道:“你们准备你们的,我再去宫里看看情况。”
阿春迟疑了一下,道:“公主还是不要再进宫的好。公主府虽说也有宫里的眼线,但到时我们要救公主还是没什么问题。但若公主也陷在宫中……”
她这样说,我也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决定要进宫去。
我笑了笑,道:“我不能就这样坐在这里等。那样实在太难受了。若到时我出不来,你们就只要救阿凛就好,不用管我了。”
阿春一把拖住我,道:“公主不可。侯爷若在,也绝不会同意公主拿自己去做交易的。”
“谁说我要去做交易?”我哼了一声,道,“我只是要去问问昶昼,他到底知不知道良心这两个字怎么写!”
阿春拗不过我,还是和我一起进了宫。
今天宫门处的守卫倒是没有多加阻拦,一见是我,很快便放行了。
虽然出来的时候,说是要去骂昶昼,但是后来想了想,还是先去了永寿宫找太后。
虽然说我跟太后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母女之情,但是,她到最后关头,依然能将昕灿托给我,多少也还是算有几分信任吧?
我也不想指望她能帮我求情,但是,若是能从她这里知道些消息,或者能打探到昶昼的意图,至少到时去找昶昼我也能稍微有点底。
但是却没想到在永寿宫吃了个闭门羹,根本连太后的面都没有见着。她的贴身宫女出来说太后身体不适,需要休息,让我先回去。
她中毒已久,不舒服是肯定的,但是不肯见我,大概也是因为知道我的来意吧。
不过她这样避而不见,就是说,她怕见到我之后会有动摇?或者事情并不是全无转机?
这样想着,我索性在门前跪下来,向那宫女道:“有劳你通报太后,今天若是见不到她,我是不会回去的。”
她看了我一眼,迟疑了一下,还是没说话,进去了。过了很长时间也没再出来。
我虽然已觉得膝盖有些发麻,但依然还是低头跪在那里。
若是能从太后这边找到突破口,可以兵不血刃的解决这件事,那就再好不过。最低,哪怕能让我和澹台凛见一面,我也好对之后的事情有所准备。
但一直跪了大概一两个小时,之前的宫女才复走出来,轻轻叹了口气,道:“公主还是请回吧,太后不会见你的。”
我低着头没有讲话,她又道:“公主的来意,太后早已知晓。事实上,昨夜太后已经因为这件事与陛下争执过了。”
我一怔,抬起眼来看着她。
她淡淡道:“公主与澹台大人为南浣为陛下做过这么多事情,太后又怎会不知?但陛下只回了一句话,太后亦让我明白转告公主。”
“什么话?”我连忙问。
那宫女道:“陛下说,正因为澹台凛此番贡献良多,本人又有经天纬地之才,若不能为我所用,必成心腹之患。”
我僵在那里。
“太后让我转告公主,她自知亏欠公主太多,但只怕这一次,她爱莫能助,以后若有机会,定会重重补偿……”
那宫女后面还说了什么,我根本就没听到,甚至也没有注意她是几时转回宫去。
我只觉得自己真是可笑。
昶昼是什么人?即便姑婆那样待他,他也可以辜负,又何况是我?
我竟然会以为他对付澹台凛只是因为我!
怎么可能?
若他真只是为了我,说不定还有机会能救澹台凛,但现在……
说到底还是我害了澹台凛,若不我要他带我离开,他也不会执意辞官,昶昼也就不会一心想杀他了。
如今事已至此,就算我们想留在这里,只怕也不行了。
不要说经过这次的事,君臣之间早已嫌隙难弥;就是那些同朝为官的人,只怕也早已恨不得扳倒了澹台凛这座大山,好自己上位了,所以才会这么快就能给他网罗如此之多的罪名。
整顿官场……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澹台凛有时候竟然比我还天真。
这官场又岂是一两个人可以整顿的?就算改朝换代又怎么样?还不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旁边有人伸过手来扶我,我一开始心神不定,只当是阿春,放心地将自己身体的重量交在她手上,但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不对。
扶我的人竟是昶昼。
我连忙甩开他的手,往后一退。但我跪得太久,双腿都已麻了,自己根本站不稳,加上这一甩之力,人就直接摔了下去。
“小心。”
结果还是昶昼手快,一把拉住我,顺手就将我打横抱起来。
我没有再挣扎,只是冷冷看着他。
昶昼亦低头看着我,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一面抱着我往外走,一面道:“我知道你怪我……”
我没等他的话说完,右手袖箭对着他的胸口便一箭射出。
“叮”的一声,金石交鸣。
我睁大了眼,这才发现他的龙袍下面竟然穿着甲胄。
昶昼也怔了一怔。
不过就是这一两秒时间,周围的侍卫立刻围上来,迅速将我与他分开。两名侍卫将昶昼护在身后,另外两人抓着我,把我的手扭到背后将袖箭解了下来。阿春她们也几乎在同一时间被制住。
“木樨……”昶昼回过神来,越过侍卫走到我面前来,皱着眉,低低唤了声。
我抬眼看着他,只冷冷一笑。
“放开她。”昶昼向侍卫命令。
侍卫犹豫了一下,昶昼的声音便沉下来,道:“朕说放开她。”
两名侍卫这才松了手,退后一步,依然十分戒备地看着我。
我的腿还是没有恢复过来,失去支撑便不由得晃了一个踉跄。昶昼连忙上前扶住我,吩咐旁边的人去备轿来,自己半蹲在那里,让我坐在他膝头,伸手去揉我的腿。
我没有抗拒,只是咬牙瞪着他,道:“你就不怕我再行刺一次?”
昶昼抬起眼来看着我,竟然笑了笑,道:“我早已说过,若是你,把心挖出来放在你手里,我也放心。”
我哼了一声,道:“说得好听,你这衣袍下暗藏铁甲又是防谁?”
“我从不曾防你,只是……”昶昼顿了一下,声音低下来,缓缓道,“自被昶昊暗算之后,我连睡觉都不曾解甲。”
他这时提起昶昊,我不由得沉默下来。
昶昼也跟着静了一会,然后轻轻笑着,拉着我的手,对准自己的咽喉,道,“但你若真的想杀我,就应该对准这里。”
我抽回自己的手,没说话。
昶昼又道:“你只是想见澹台凛。知道我不会让你去见,所以才会想行刺我,想让我把你一起抓起来,是不是?”
虽然只是一时冲动的念头,但我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
我的确并不是真的想杀了他,虽然是真的恨他,但在种地方这种时间行刺他,本来就没有成功的可能,也对我没有任何好处。真的杀了他,只会再次天下大乱,澹台凛一样在天牢里救不出来。
这时被他说破,我索性扭开头不回话。
昶昼笑起来,道:“不过,木樨你忽略了一件事,就算我真的将你也投进天牢,男监和女监也不在同一个地方。”
我一怔,昶昼已再次拉过我的手,柔声道:“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也不想伤害你。”
我也笑出声来,道:“你要夺走我唯一的幸福,却又来说什么不想伤害我?有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事啊?”
昶昼并没有回答,这时内侍们已备了软轿过来,他便直接抱着我上了轿,吩咐摆驾麟瑞宫。
阿春在后面叫了我一声,却被两名侍卫牢牢制住,不能脱身。
我吸了口气,扭头来看着昶昼,问:“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们?我和澹台凛只想找个乡下的小地方,平平静静过我们的小日子,既不会投靠别的人,更不会起兵反乱,他怎么就会变成你的心腹大患?你为什么就非要杀他不可?”
昶昼只淡淡道:“你怎么知道他不会?”
我道:“他答应过我。”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骗你?”昶昼轻哼了一声,“澹台凛老奸巨猾,你又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看走眼?”
“没错。我看人的眼光的确不怎么样。我曾经以为昶昊与世无争纤尘不染,但最后才发现原来他才是让我掉进这场争斗的罪魁祸首。我曾经以为茉莉天真活泼人畜无害,结果发现在一个三岁小孩的药里下毒这种事情,她居然也做得出来。”我自嘲地笑了一声,抬起眼来看着昶昼,道,“我曾经以为,你虽然脾气不太好,但是反应敏锐心思慎密,又胸怀天下,总会是一代明君的。但是,你看,你坐稳龙椅要做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清算功臣。”
昶昼亦看着我,轻轻唤了一声:“木樨……”
我又笑了一声,道:“澹台凛到底哪里对不起你?哪里对不起南浣?倾家荡产帮你不说,明知你和轩辕槿在拿他的性命当交易,还是义无反顾去了大烨。你知道他这一趟到底担着多大的风险吗?你知道我们到底是怎样从西狄铁骑的包围里杀出来的吗?你失踪昶昊监国那时,我们在峻峪关,手里有兵有将,名正言顺,尚且没反,到现在你反而担心他会造反?轩辕槿早想杀他,这次又得罪赫连泯,你到底还担心他会去投靠谁?”
说到最后,我不由得激动起来,揪着昶昼的衣服嘶叫道:“我和澹台凛,我们,除了彼此,早已经一无所有。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到底是为了谁?为了什么?你到底明不明白?”
昶昼静了半晌,伸过手来,轻轻搂了我,低低道:“抱歉,木樨。”
我打开他的手,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道:“如果你要定他的罪,那就连我一起杀好了。骆子嘉是我放的,纤夜也是我不准他娶,就算说私通公主,那也是我勾引他在先。”
昶昼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声音已沉下来,“木樨。”
我笑了笑,道:“我与阿凛早已约好同生共死,绝不独活。事实上,这件事之后,若只有哪一个活下来,才会真的变成陛下的心腹之患吧?”
昶昼皱起眉,道:“你这是在威胁朕?”
我只淡淡一笑,道:“不敢。只是在表明心迹而已。茉莉对昶昊都能以死相殉,何况我和阿凛?”
昶昼沉着脸瞪着我,没说话。
这时软轿已到了麟瑞宫门口,赐福在轿外亶了一声,请昶昼下轿。
我没等昶昼出声,先下了轿,转身便往出宫的方向走。
昶昼在后面一把拖住我,沉声问:“你去哪里?”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道:“陛下既没有要将我定罪下狱的意思,我自然是要回去了。”
昶昼哼了一声,道:“朕几时说过你可以走?”
我笑了笑,道:“话已说尽了,陛下要留我在这里又还有什么意思?”
昶昼没说话,只板着脸拖着我进了麟瑞宫。
我自知跑不掉,也没有反抗,默默跟过去默默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看也懒得再看他一眼。
昶昼也安静了很久,才轻轻道:“抱歉,木樨。澹台凛这个人,我非杀不可。”
我索性将头扭向一边。
昶昼在我身边坐下来,坦然道:“我知道他为我为南浣做了很多事情,我也很清楚,若没有他,我绝不可能成功。你跟他在一起这么久,这个人的手段,想必你也略知一二。事实上,既使他不在南浣,南浣的局势还是没有逃脱他的掌控,除了昶昊半路杀出之外,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留下的每一着棋都发挥了最大的功效。我当日就在想,澹台凛留不得。这个人太可怕了,他若在朝,我势必多少会被他操纵,他若在野,我更加会寝食难安。”
看,这就是皇帝。
我们在西狄舍生忘死,他却已想着等澹台凛回去如何杀他。
原来昶昼要杀澹台凛不是怕他投敌叛国,只因为他锋芒太露功高盖主。
或者这次我们回栾华,澹台凛那么久也找不到他,只是因为他本人根本不想让澹台凛找到。
以前只觉得他疑心重,没想到竟重到这种程度。
我冷笑了一声,道:“陛下对我说这个,难道还想让我体谅你要杀我丈夫是有苦衷的?”
昶昼静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道:“就算你会恨我也好……”
我笑出声来,打断他,道:“很奇怪,我现在反倒不恨你了。我只觉得你很可悲。我以前一直很奇怪,为什么皇帝要自称‘孤’‘朕’‘寡人’。我很感激你亲身示范给我看。原来所谓孤家寡人,就是这样由自己亲手造成的。你不需要亲人,也不需要爱人,甚至也不需要朋友下属子民,只要抱着你的龙椅就好了。”
昶昼急切地争辩道:“南浣是我的国家。不论我做什么,都只是为了重振朝纲,富国强民,我只想……”
我抬起手来,再次打断他:“你想怎么样,都是你的事情,别跟我解释。这是你的国家,你的世界,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跟我没关系。倒是有人愿意信你,愿意听你,愿意帮你,你却嫌他帮得太多,把他关在天牢里。”
昶昼沉下脸来瞪着我。
我早已看惯他的脸色,何况到了现在。他摆明了不会放过澹台凛,那么要将我怎么样,我也已经毫不在意。
无非就是一死。
我索性也不理他,起身走到里间,脱鞋上床,拉过被子蒙头盖住。
反正他要留下我,我就走不掉,那么索性安心住下,只等有了澹台凛的消息再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拉下我头上的被子,坐在旁边,轻轻叹了口气。
我躺在那里没动,微微侧过眼来看着他。
昶昼脱了外袍,连那副轻甲亦扔在一边。他在我身边躺下来,拉了我一缕长发,缠在自己手心里,将头埋到我肩窝里,低低道:“再让我抱一次吧。”
我没说话,他已伸过手来,连我和被子一起抱住。
紧紧的。
像要嵌入自己身体一般。
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一样。
孤独而无助。
如同溺水者抱紧浮木。
但现在我却已经明白,这个男人也许的确孤独,却绝不是无助的溺水者。
或者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够真正站稳在这权力的顶峰。
我嗤笑了一声,背过身去,闭上了眼。
昨夜来回奔波,心里又有事,本就没有睡好。到现在一切置之度外,我反而平静,躺在那里,没多久就真的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到了下午。
昶昼已不在了,阿春坐在床前守着。
我看到她,有点意外,惊坐了起来,“阿春你怎么过来了?他们放了你?”
阿春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但看我的目光却很有几分不同,很难形容那种复杂的感觉。
我本想问她怎么了,但话还没说出口,阿春已先问道:“公主现在打算怎么样?”
我下了床,整理了一下衣装,向门口看了一眼。有两名侍卫守在那里。我皱了一下眉,道:“不知出不出得去?”
阿春道:“陛下走的时候,说公主若是醒了,就请公主自便。”
我一怔,抬起眼来看着阿春,“他真的这么说?”
阿春点了点头。
怪不得刚刚她会那样看我。我想,或者她是觉得我是和昶昼达成了某种交易吧?
昶昼放了她,带她过来这里,那样吩咐,我又这样睡在这里,想让人不误会也难。
不过我现在也懒得解释什么,拉起她便往外走去。“那我们还等什么?自然是回府。”
那两名侍卫果然没有阻拦,只是说陛下命他们随身保护我,便跟在我身后,一路跟回公主府。
公主府里亦已经换了一批侍卫。
我不知昶昼是真的想让这些人保护我,还是只是为了监视我,顺藤摸瓜把澹台凛的余党一窝端了。于是回府之后,只是叫人来问过有没有澹台凛的消息,知道没有之后,便径直回三秋阁睡觉。
阿春虽然一直跟着我,但表情一直很不自在。
我叹了口气,问:“你觉得我背叛了阿凛?”
阿春垂下眼道:“奴婢不敢。”
我笑了声,“有什么敢不敢的。今天这种情况,会这样想也不奇怪吧?何况昶昼本来就是有意在误导。”
阿春没说话,我也懒得再提这件事,又道:“我的袖箭被宫里的侍卫拿去了,你帮我找把匕首来。”
阿春皱了一下眉,“公主要匕首是……”
“防身啊。再不济,也可以自裁吧。”我笑了声,躺到床上,闭了眼轻轻道,“虽然说死了就是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但是若有个万一……我还是希望能和阿凛葬在一起,这件事情,就拜托你了。”
阿春依然没说什么,伸手帮我放下纱帐,然后轻轻退了出去。
其实我这时已经睡不着,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早知有今天,我就应该早点去结识一些朝廷大员,或者跟着澹台凛去见他那些黑道手下,到现在至少也有个人商量,而不用这样惶惶不可终日却完全无能为力地等着一个结果。
我闭了眼躺在那里,只觉得自己像浮在一片漆黑的虚空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看不到光明,也听不到声音。
到这个时候才觉得,原来一己之力,真的如此微薄。
天色渐渐暗下来,阿春过来问我要不要传膳。我摇了摇头,我现在哪里还有胃口吃饭,只是问她,有没有澹台凛的消息。
阿春说倒是有几名大臣联名上书想保他,但是昶昼连见都不肯见,折子更是原封不动地被退回来。其它人也就都不敢再说话。
我不由苦笑了一声,到这个时候,越是有人保,越是会坚定昶昼杀他的决心吧。
阿春看着我,说现在还没有真的定罪问斩,也许还有机会,让我不用太心急。
昶昼的想法,今天已对我说得再明白不过。没有直接杀了,也许只是另有打算。我心知机会渺茫,也只是淡淡笑了笑,对阿春说如今公主府明显已被监视,让他们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阿春点头应声,复又退了出去。
我连灯都没点,只躺在那里,看着月光一点点从窗棂间漫进来。
来南浣之后的种种事情慢慢从记忆中升起,又慢慢淡去,余下来的,只有和澹台凛相处的点点滴滴。
轻轻抚过我嘴唇的手指。
装在竹筒里的醇酒。
注视着我的碧绿眼眸。
异国他乡小院子里的梅花和红烛。
他唇角似笑非笑的表情。
浸透我衣襟的鲜血。
……
每一次牵手,每一次拥抱,每一次亲吻……
我想,也许,在这些记忆里与他一同死去,也不失为一种幸福吧?
不知过了多久,房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就像是有人在敲击地板,细微而又清晰,三下,又三下。
我惊跳起来,下意识去摸袖箭,却摸了个空,不由一怔。
房中的暗道已被从下面开启了,青石移到一边,一个人跟着钻出来。
借着月光看清这个人,我生生将到了嘴边的惊呼咽了下去。
那个正将一根手指竖到唇边示意我噤声的人,竟然是阔别已久的云娘。
云娘向外看了一眼,指了指暗道,让我下去。
我不知她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从这里出来,但这个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对我而言,简直就像是黑暗里看到一线光明,当即也没多话,直接就跟着她下去了。
下去之后又走了一段路之后,我估计上面应该听不到什么了,才轻轻道:“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知不知道阿凛他……”
“我正是为这件事来找公主的。”云娘拿着火折子在前面引路,道:“请公主不用担心,我们一定能救侯爷出来的。”
“昶昼已经决心非杀阿凛不可,绝对会重兵看守,你们怎么可能救得了他?贸然去救,也只能白白牺牲罢了。”这种担心,没能跟阿春讲,但是对着云娘,我却忍不住说出来。
云娘笑了笑,道:“没错,我们本来的确没有十成把握,所以不敢妄动,也不敢贸然去找公主。”
我怔了一下,抬起眼来看着她,道:“那今天你来找我是……”
“自然是我们有了援军。”云娘道,“若有他在,一定能成功营救侯爷。”
“谁?”我有些吃惊地问。到这个时候,还有谁会这样帮我们?
云娘却没有答话,引着我拐进一间密室。
才一进门,我便看到桌前那个熟悉的修长身影,不由得整个人僵在那里。
我记得这抹身影曾经跟随我左右,寸步不离;也记得这抹身影曾经守在我窗前,彻夜不眠;更记得这抹身影在高高的城楼上送我,茕茕孑立。
我对澹台凛说,若再与这人见面,对我们来说都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但此时此刻见到他,却只觉得总算见到一个可信可靠的人,心情不由激动,一股酸意冲上鼻腔,下意识已跑上前,伸手便抱住了他,一声“沈兄”才唤出口,泪便跟着流下来,哽咽着泣不成声。
沈骥衡一开始似乎被我吓了一跳,全身僵硬,手足无措,慢慢就平静下来,轻轻拍着我的背,放低声音道:“别怕。”
自澹台凛出事到现在,虽然只有一天多,但我却觉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期间行事说话,我都努力绷紧着自己的弦,不想在昶昼面前示弱,不想让别人看笑话。到了这时,沈骥衡这一声“别怕”说出来,我心底积压的种种不安与恐惧才有如大水决提,一发不可收拾,只抱紧了沈骥衡,放声大哭。
沈骥衡没再说话,也没再动,任我在他怀中发泄,直至我自己渐渐平息,才伸手接过云娘递来的手帕,印了印我的眼泪。
我这才注意到这密室中除了云娘和沈骥衡外,还有几个陌生的男人,想来刚刚正在和沈骥衡商议事情。
我一时间自己觉得有些发窘,轻咳了一声,放开了沈骥衡,问:“沈兄你怎么会回来?”
沈骥衡把手帕递给我自己,一面道:“微臣收到陛下将华国夫人赐婚逍遥侯的消息之后,就担心你们会出事,所以想赶回来到时有个照应,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我接过手帕来,自己擦了眼泪,没有说话。
沈骥衡道:“公主请放心,我们一定会把澹台兄救出来的。”
那边一个灰衣男子也道:“澹台大哥待我们恩重如山,今晚就是拼了性命不要,我们也一定会将大哥安全救出。”
“今晚?”我一怔,抬起眼来看着沈骥衡,“你们今晚要去劫狱?”
沈骥衡点了点头,“事不宜迟。若被陛下发现微臣已经回京,只怕就不好动手了。”
“我也去!”我连忙道。
“不行。”沈骥衡想都没想便直接回绝,道,“你去只会碍事添乱。机会只有这一次,我们没有多余的人手来照顾你。”
他显然早已担心我会要去,这两句话冲口而出,甚至没有对我用敬称。
我抿了抿唇,把后面的话咽下去,轻轻点了点头。
沈骥衡静了半刻,大概又觉得自己话说得太硬,轻叹了口气,道:“公主请跟云娘先走,一路上她自会安排。我们救了澹台兄,便会去与公主会合。”
我又点了点头。
沈骥衡便又转向那几个男人,道:“那么就请诸位照刚才的计划,各自去准备吧。请千万小心仔细,不要有任何差错。”
几个人各自应声走了。
沈骥衡看了我半晌,才轻轻道:“微臣亦要做些准备,先行告退了。公主请自己小心。”又向云娘道,“公主就拜托你了。”
云娘点了点头,沈骥衡向我行了个礼,便转身要走。
“沈兄。”我连忙叫住他。
沈骥衡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咬了咬唇,才轻轻道:“多谢你。”
他眉宇间掠过一丝落寞,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浅浅一笑。
我心头一时情绪翻涌,却不知要从何说起,结果只又轻轻说了句:“你……你自己也要小心。”
沈骥衡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我怔在那里半晌没动。直到云娘轻轻道:“公主,我们也走吧。”
我回过神来,拉住了云娘的手,切切道:“他会没事的,对吧?他们都会没事的,对吧。”
云娘轻轻拍了拍我的手,柔声道:“会的。大家都会平安无事的。”
我们没有再回公主府。
云娘说现在公主府眼线众多,万一走露风声,我自己再难出来不说,恐怕还会连累去救澹台凛的人。若有什么一定想带在身边的东西,稍后她会让人去叫阿春帮我送出来。我摇了摇头,我来南浣的时候,本就只是孑然一身。如果说现在有什么想带的,那也只有澹台凛。至于其它,也不过就是身外之物罢了。
于是云娘直接领我去了暗道的另一个出口。
之前澹台凛说只有一个大家都知道的出口的暗道根本不算暗道,但我却没有想到,原来他一直在暗中修缮这条暗道,不但多挖了几个出口,还修了刚刚那间密室。
也许,他早就已经想到有这一天吧?
既然早已想到,为什么还会被昶昼抓到?
我问云娘她可知道澹台凛是怎么被抓的。
云娘冷哼了一声,道:“自然是跟纤夜那小贱人脱不了关系。阿启他们本来要直接杀了那个忘恩负义的女人,但是侯爷偏不让。说要再和她谈谈,结果一去就没再回来。”
我不由得沉默下来,这样说起来,也许倒是我的妇人之仁害了澹台凛。若不是我拖着他,他也不至于有今天这牢狱之灾。
云娘见我没说话,也就不再作声,只引着我向前走。
出口在一个房间的壁橱里。
我钻出来之后,打量了一下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房间,问:“这是哪里?”
“澹台府。”云娘回答。
我吓了一跳,“诶?”
云娘笑了笑,道:“可见侯爷早在公主府修葺的时候,就已动了私心。”
我脸上一红,口中虽然埋怨云娘到这时候还要拿我取笑,但想起澹台凛第一次从暗道过去找我的时候,心头还是涌起一股暖意,紧绷的心情也因而稍稍松弛了一下。
但转念过来,又不由得有些担心,问:“纤夜知道这秘道的事么?”
云娘摇了摇头,道:“她和侯爷一样,都是在那种地方长大的孩子。所以侯爷怜惜她,但凡危险的事情,一概不让她沾边。她倒好,一朝得势,便将侯爷卖了个干净。”云娘又冷冷哼了一声,道,“也幸好她不知道,否则我们这些人又怎能活到现在。”
我静了一会才轻轻点下头,“这样说起来,这里真的反而比公主府安全。”
云娘道:“我们并非要躲在这里,只是要借华国夫人的仪仗手令出城。”
我又一怔,抬起眼来看着云娘。“她既然害了阿凛,自然小心防备,车马好说,仪仗手令怎么可能‘借’得到?”
云娘道:“她虽然不肯借,但仿造一套,又有何难?”
“仿造?”
云娘见我惊异,便拿出一个信封给我看,里面一张雪花笺,用女子笔迹写着令某人出城到某地办事云云,下面鲜红的印章果然便是华国夫人印鉴。
昶昼要防着人救澹台凛,栾华自然全城戒严,若有这个,出城便容易得多。
而且,就算之后被发现,昶昼追究起来,纤夜自然也难逃干系。
我惊得睁大了眼,不过一天之间,他们竟然已做了这么多事情。相比而言,我却……真是没用。
云娘轻轻叹了口气,道:“侯爷将这个交给我的时候,曾说他希望永远也用不到,没想到这一天却来得这么快——”
“什么?”我打断她,伸手便抓住她,问,“这是阿凛留下的?”
云娘似乎被我吓了一跳,但还是点头回答,道:“是,侯爷几天之前已准备好了,并将这封信交给我,说若他有不测,便带公主来这里,用华国夫人车驾出城。”
我怔在那里,半晌才凄然笑了一声,道:“原来他早知道。”
原来他早就知道会有今天。所有他不会有事,昶昼不会动他之类的话,都只是为了安我的心。
我真傻。
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会比我更傻?居然就真的以为什么事也不会有。
云娘大概是觉得我神情不对,握了我的手,轻唤了一声:“公主?”
我又笑一声,道:“原来他早知道昶昼容不下他,一定会杀他。都是我的错,非拖他回来。是我害了他。但澹台凛这混蛋,竟然想让我一个人走。说好同生共死,他竟敢抛弃我。”我说着站起来便往那暗道走去,“我要回去找他。”
云娘一把拖住我,“公主,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我一面笑,一面又流出了眼泪,“他想让我一个人活着,我就偏要去和他死在一起。”
“公主!”云娘抓着我的肩,喝了一声,“你冷静点!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喜欢的男人是不是那种会一心求死的懦夫!”
我被她喝得心神一懔,僵在那里没再动。
云娘伸手擦了擦我的眼泪,轻叹了一口气,声音柔和下来,“傻丫头。你也不想想,以前那么多大风大浪都一起走过来了,他现在怎么舍得丢下你一个人?他既然会叫我来带你走,自己那边怎么会没有安排?”
我咬住了自己的唇,深深吸一口气来平静自己的心情。
云娘又道:“你现在若是冲动行事,才真的会害了他,害了你自己,也会害了沈大人。他飞驰千里赶来,可不是为了陪你们一起死。”
我又做了一个深呼吸,轻轻道:“抱歉,我……我只是……心里乱得很,觉得自己又无知又没用,不知道要怎样才好……”
云娘握紧了我的手,道:“相信侯爷,相信沈大人,相信他们一定会来和我们会合的。”
我点了点头,擦了眼泪,勉强露了个笑容,问:“我们几时走?”
云娘将我妆扮成了一个普通的侍女,天色微亮时便从澹台府出发。
城门果然已然重兵把守,出进都要被守门士兵一一盘查。
轮到我们时,云娘便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将那张伪造的华国夫人手令拿了出来。
也许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华国夫人是当今天子的救命恩人,圣眷正浓,守城将领只让人往车内看了一眼,便挥手放行。
我们出了城门,自然一路急驰,马不停蹄到了一个临海小镇。
我还未下车,便遥遥看见海湾里泊着一艘巨大的帆船。七桅九帆,体势巍然。我以往见到那些画舫渡船与它根本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我不由咋舌,惊叹了一声,“好大的船。”
云娘伸手来扶我下车,道:“公主现在应该相信侯爷绝不会舍下你一个人求死了吧?”
我看着那艘船,没有作声。
“侯爷很早便已令人开始暗中造这艘船。我在大烨与公主分开之后,侯爷便令我开始着手寻找可靠又经验丰富的船员。”云娘说着引我上了本在岸边等着的小船,往大船那边驶去。
原来澹台凛早已经打算要出海,怪不得会跟我说到时昶昼就算手眼通天也抓不到我们。大海茫茫,现在这会又没有什么雷达,只要我们能顺利出海,昶昼的确无可奈何。
“现在虽然事出突然,但好在船已经下水,人员也都已就位,只等他们救得侯爷过来会合,便可扬帆出海。”
云娘这样说,我的心不由又提了起来。
我们离开栾华已有大半天时间,一路上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也不知他们那边情况到底怎么样。
云娘大概是看出我的心情,伸过手来,紧紧握住我的,道:“公主请放心,他们最迟也不会超过今天,一定会赶来的。”
我轻轻点了点头,吸了口气,又道:“若他们……若他们过了今天还没有来,我便回去找他们。到时请你不要再拦我。”
云娘迟疑了片刻,也点下头,应声道:“好。”
人家形容时间长久难熬,常说“度日如年”,对我而言,这剩下的半天,简直每一分钟都长久得像一个世纪。
云娘见我坐立难安,便劝我进舱去休息。
这种时候,我又哪里能安心休息?虽然我已经努力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要相信他们一定能平安归来,但仍然只要一闭眼,就好像会看到澹台凛和沈骥衡血淋淋躺在那里,惨不忍睹。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瞭望台上一声欢呼。
我抬头看去,正看到瞭望台上的水手探下身子来,一面指着岸边大叫:“回来了,澹台大哥回来了!”
我连忙向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暮色中果然看着一匹马向海边跑过来。
只有一匹马?
我努力的睁大了眼,但在这个距离,还是看不清马上的人,连忙抓住云娘,紧张地问:“为什么只有一匹马?那是谁?”
云娘到这时,似乎也有些慌张,一时间也没有回答我,只是又令船上的人赶紧再去几个人过去接应。
这时那边的人已下马,我这才看到原来是两个人,其中一个大概是受了伤,另一个扶着下了马。但距离太远,天色昏暗,我依然是看不清那边人的面目,只能继续紧张地抓住云娘的手。
云娘拍拍我的手,安慰道:“没事的,船上有大夫有药材,没事的。”
她连续说了两次没事,但我却觉得,其实她心里也不见得有底。
还好岸边本有小船等着,那边两人一到,立刻便接上船来。我在他们上船的同一时间便迎过去。
果然是澹台凛回来了。
但我这满心喜悦还没浮上来,便因为他扶着的那个人而惊叫了一声。
受伤那个,是沈骥衡。虽然已经简单包扎过,但从胸口到小腹,长长一条血迹,实在令人触目惊心。
“沈兄……”我叫了一声,已说不出话来。
沈骥衡抬眼看了看我,竟然浅浅笑了笑,嘴唇动了动,道:“幸……不辱……命……”
声音虚弱,几不可闻。
我连忙道:“你先别说话了,大夫,大夫呢?”
船上的大夫早已准备好,立刻便让人将沈骥衡抬进船舱。
这边澹台凛先吩咐开船,然后才伸手搂了我,凑在我发间,深深吸了口气。
此时此刻……所有的语言都已经完全是多余的了。
我回身抱住他,将脸埋在他怀里。但还未能感觉到此刻的温存,便先嗅到血腥气。
澹台凛低下头来亲我,“我回来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直接靠在我肩上晕了过去。
澹台凛浑身是伤。
大多是鞭痕烙印,可见都是在狱中受的折磨。他得罪的人本来就多,这次入狱,大概少不了那些暗中收买狱卒下手的事。
幸好都是些皮肉伤,我强忍着心痛,手指颤抖着在云娘的帮助下为他清洗上药,又请了大夫过来看过,确定了并没有其它的问题,休养一段时间自然就会好转。
大夫又说沈骥衡身上的刀伤虽然看来严重,但还好并没有伤到内脏,他又是习武之人,向来身体强健,亦没有什么大碍。
我这才松了口气,让他们都去休息,自己握着澹台凛的手,守在他身边。没过多久便也伏在床前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几时已躺到了床上,靠在澹台凛身边。
澹台凛正睁着一双墨绿的眸子,笑吟吟看着我。“醒啦?”
“唔。”我意识还不太清楚,只如以往在澹台凛怀里醒来的每个早晨一般,随口应了一声,伸手搂了澹台凛的腰,便将头移到他肩上。
澹台凛发出了明显的抽气声,我才突然想起他浑身是伤,连忙坐起来,道:“抱歉抱歉,我碰到你伤口了是不是?痛么?”
澹台凛笑起来,轻轻道:“亲亲我就不痛了。”
“死没正经。”我虽然这样骂,却依然俯下身去,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澹台凛抬起手来搂了我,自己加深了这个吻,末了长长叹了口气,道:“真好。”
我小心翼翼的避开他的伤口,复在他身边躺下来,轻轻应了声,“嗯。”
我们能够再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我们能够从那个地方逃出来,真是太好了。
就这样静静的依偎了一会,澹台凛突然道:“你去看看沈骥衡吧。”
我一怔,抬起眼来看着他。
澹台凛道:“下午大夫过来帮我换药的时候,说他已经醒了。”
下午?大夫?来换药?我睁大眼看着他,一眨再眨,“诶?我睡了多久?”
澹台凛道:“差不多……一天一夜了吧。”
我吓了一跳,“我竟然睡了这么久?连大夫过来帮你换药都没醒?”
“嗯。”澹台凛笑起来,伸手捏了捏我的鼻子,“睡得死沉,还打呼,就像只小猪……”
“胡说,我才不会打呼。”我哼了一声,打开他的手。
他却顺势又搂了我,轻轻道:“之前都没睡好吧?抱歉。”
发生了这种事,他又不在身边,我怎么可能睡得好?
我偎在他怀里,闷闷道:“你骗我。你说不会有事的,结果一下子给我出这么大的事。我差点……”结果说到这里自己的喉咙已经哽住,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澹台凛抚着我的背,柔声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也没想到会真的要走到这一步。”
我没有说话。
澹台凛又长长叹了口气,笑道:“不过,总算都过去了。”
我依然说不出话来,只轻轻点了点头。
澹台凛拍拍我的背,道:“去看看我的救命恩人吧,这次真是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我抿了抿唇,道:“我欠他的,只怕下辈子都还不清了。”
澹台凛静了半晌,道:“你去劝劝他……跟我们一起走吧。”
我一时怔忡,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他,皱了眉道:“一起走?”
“嗯。”澹台凛叹了口气,“我们走了之后,沈骥衡在朝中无人帮衬,只怕迟早吃亏。加上这次……”
我再次惊坐起来,问:“他去劫狱的时候,被人认出来了么?”
“蒙着脸呢,应该没有。但是……”澹台凛顿了一下,道,“你觉得昶昼会猜不到么?”
我沉默下来,澹台凛又道:“就算昶昼一时还要仰仗他守关,但是日后会怎样,实在很难讲。所以,他倒不如和我们一起走了的好。”
我静默了半晌,才轻轻道:“我觉得……沈兄一定不会跟我们走。峻峪关才是他一生的夙愿。”
澹台凛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晚上我去看沈骥衡,果然我还没有开口,他便先向我辞行。希望我们能在下一个港口放他下船,他要回峻峪关。
我没有留他,甚至也不能开口说以后他若有事,我们一定万死不辞之类的话。
我们都很清楚,我和澹台凛好不容易才能逃出来,这次出海,便再也不可能回南浣来。
于是我只是坐在他床前,半晌无言。
沈骥衡便跟着一言不发地躺在那里看着我,过了很久,竟然轻轻笑了笑,道:“傻丫头,你现在不是应该高兴么?沉着脸做什么?”
他是第一次用这样轻松平和的语气和我说话,但我却忍不住心头一酸,又红了眼圈,哽咽道:“若有来世,我再结草衔环报答你。”
“胡说。”沈骥衡伸过手来擦我的眼泪,柔声道,“哪个哥哥为妹子做一点事也要图报答的?”
我怔住。
沈骥衡轻轻擦着我的泪痕,道:“你现在也不算是公主了,我想认你这妹子,也不算高攀吧?”
我直接在床前跪下来,覆上他的手,将脸贴在他手心里,哽咽着叫了声:“大哥。”
“兄妹之间,保护帮忙,本就理所应该。所以你不要觉得欠我什么,或者要报答我什么。”沈骥衡抽回了自己的手,闭了眼,深深吸了口气,才缓缓道:“我只想……你能过得好好的……好好的……”
我跪在那里,一个字也没能多说。
你看……我到底要到哪一世才能还清欠他的情?
两天以后,我们停在沅城。
一来是要送沈骥衡回峻峪关,二来是我们走得匆忙,船上的食物饮水并不充足,必须要找地方补办。
沈骥衡的伤还没好,我本想让他在船上多休息几天,但他执意不肯,说他出来时虽然有安排过峻峪关的防务,但若耽搁太久,还是怕有变故。
加上云娘说愿意和沈骥衡一起去峻峪关,一路照料他的伤势,所以我们也就不好再留,商议过后,便决定在沅城停一天,让沈骥衡下船,顺便采买食物补充淡水。
沈骥衡本不愿意让云娘跟着,云娘自己去找了他,也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总之沈骥衡之后虽然还是一副板着脸的冷淡模样,却没有再激烈反对,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我和澹台凛送沈骥衡到码头上。
相对半晌,终是无言。
结果还是沈骥衡笑了笑,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你们还是回船上去吧。眼下风头正紧,还是小心为妙。”
我也勉强挤了丝笑容,道:“至少让我看着大哥离开。”
于是沈骥衡也没再坚持,由云娘扶着上了雇来的马车,没再露面。
倒是云娘挑起车帘来向我们挥了挥手。
澹台凛亦扬起手来挥了挥。
我脸上的笑容却已挂不住,别情涌上心头,忍不住向澹台凛身边靠了靠,将脸埋进他怀里。
澹台凛扶着我的肩,柔声道:“不是要看着大哥离开么?好好看着吧。”
我抬起眼来,看着那马车缓缓离开了码头,眼泪还是没忍住。
澹台凛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拥着我站在那里,一直目送到沈骥衡的马车离开我们的视野。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那个方面,讷讷道:“这次……是真的永远也见不到了吧……”
澹台凛过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回去吧。”
我点了点头,和澹台凛一起回头向船上走去,才刚走上跳板,就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扭头一看,不由大惊失色。
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快步向这边跑来,后面延绵不绝,也不知到底有多少人马,大有要将这码头整个封锁之势。
澹台凛握着我的手紧了一紧,依然面不改色向船上走去。
我便也只能强压下心中的慌张不安,跟上他的步伐。
我们才刚上甲板,后面便有一队士兵直接跟着跑上船。
澹台凛向我使了个眼色,拉着我退到一边,船上自有管事的船老大迎上去,陪着笑应付他们。
我们在旁边听着,才知道并非是我们才一过来就暴露了,而是他们刚好接到上面的命令,要严查来往船只,捉拿钦犯,我们不过是误打误撞,正好碰在这枪口上。
人倒霉的时候,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我一面紧张,却又忍不住暗自庆幸,还好沈骥衡走得及时。
那些士兵前舱后舱里里外外搜查了一番,回报说没有什么发现,那领队的军官又扫视了甲板上这些人一圈,最后目光还是落到澹台凛和我身上,微微皱起眉,让人去取画影图形来。
我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喘,澹台凛握了握我的手。我知道他是想安慰我,但老实说,他自己看起来也不像十分有把握的样子。
于是我反而笑了笑,反握紧他的手,十指交缠。
不管怎么样,至少这一次,我们是在一起的。
澹台凛侧目看我一眼,伸过另一只手来,轻轻抚平我耳边被海风吹乱的头发,也轻轻笑了笑。
便在这时,突然有个耳熟的声音朗朗道:“哪里发现了可疑的人?”
那个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军官即刻躬身行礼,叫了声“周大人”。
我抬头望去,正看到那人从跳板上走下来。头戴乌纱,身着官服,眉目清秀,器宇不凡,竟然是周世昌。
我一时怔在那里。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碰上他。原来昶昼竟连他一起提拨了么?
果然人靠衣装,那个在公主府动不动就先跟我伸手要钱的周世昌这时看起来,竟然官威十足。之前那名军官十分卑躬地将周世昌引到我们面前来,道:“正是这两人。”
周世昌扫了我们一眼,已哼了一声,叱道:“出发之前已向你们说明了钦犯体貌特征,你到底听没听见?随便抓个一男一女就敢说是逍遥侯和颐真公主?这两人到底哪里像?”
那名军官被当面叱责,大概面子上挂不住,争辩道:“属下觉得这人与钦犯特性极为相似,不信请大人拿画像来对比。”
周世昌又哼了一声,道:“本官是公主府出来的人,朝夕相处近半年,岂能认不出颐真公主和逍遥侯?还有什么画像能真过本官这双眼?”
他这样说,那军官也就不敢再争,低头应了声。
周世昌又道:“还不赶紧去查下一艘船。要是被真的钦犯逃走,本官唯你是问!”
那军官连忙又应一声,带着士兵们下了船。
周世昌走在后面,四下里看了几眼,悄悄向我伸出手,掌心朝上,摆明又是要钱。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道:“这次要多少?”
周世昌道:“一文。”
我有些意外,“只要一文?”
周世昌一本正经道:“若是颐真公主和逍遥侯,当然价值千金,既然什么都不是,自然不值一文。”
我又怔在那里,看他的样子,似乎拿我们一文钱还是抬举了我们一样。
澹台凛微微一笑,问旁边的人要了一文钱,放在他手心里,道:“多谢周大人。”
周世昌收了钱,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只此一次,后会无期。”说完一挥袖子走了。
当日昶昼让我开府设幕,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我跟公主府那些人,也没什么恩情交情可言,没想到最后郑书颖和周世昌竟会站在我这边,帮了大忙。
我看着他的背影,一时也不知是该叹还是该笑。
澹台凛倒是搂了我的肩笑出声来,道:“早没看出来,他倒也是个妙人。”
我只能轻笑着,点头应声。
我站在船头,看着水手们扬起了雪白的大帆,看着海鸥掠过桅尖,看着远处海阔天空,心情亦跟着舒畅起来,扭过头问澹台凛:“我们要去哪里?”
澹台凛低头来亲亲我的发,轻轻道:“你记不记得很久以前,你跟我说,大海的对岸还有别的地方,有别的人在那里生活,也许我娘亲就是从那里来的?”
我笑着点了点头,道:“你不是不信吗?还说我在取笑你。”
“没有亲眼见过,我当然不敢相信。但我却想去亲眼见一见,所以那天之后,我就暗中让人造了这艘船。”澹台凛也笑了笑,伸手从后面搂了我的腰,道,“我们一起去看,若真能找到那个地方,我们就在那里住下来,生儿育女,安家乐业,如何?”
我靠在他肩头,应了声,过了一会,又问:“但是……若是找不到呢?”
“如果找不到……那我们……就打渔为生,终老船上,怎么样?”
“好。”
——完—— 请君入我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