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走投无路奔西狄 突生变故归南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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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走投无路奔西狄
突生变故归南浣
第二早上在熟悉的怀抱里醒来。睁开眼时,发现澹台凛早已醒了,正睁着一双墨绿的眸子看着我。
我笑了笑,伸手搂了他的腰,往他怀里蹭了蹭:“官人,早安。”
他怔了一下,然后便低下头来亲我,柔柔地唤,“娘子。”
我应了声,跟着又叫了一声“官人。”
澹台凛笑起来,我自己也觉得傻不啦叽的,不由得就红了脸,索性将头埋进他怀里。
澹台凛没再说话,一手与我交握,一手落在我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抚摸。
我伏在他怀里,脸贴在他胸口上,听着他的心跳,嗅着他的气息,一片安宁祥静。
我不由得轻轻叹了声,喃喃道:“真好。”
澹台凛用鼻子发了个音来询问:“嗯?”
我轻轻道:“要是真能永远这样下去就好了。”
澹台凛静了一会才答道:“要不了多久就可以了,只要再做一件事,我们就算功德圆满了。”
我抬起眼来看着他,“你果然还是要去西狄?”
他又亲了我一下,道:“不是我,是我们。你以为我还会让你离开我身边一步吗?”
我看着他,想起轩辕槿在温泉边跟我说的那些,心头就像被什么恶心的东西堵住一般,闷闷道:“昶昼都能把你当交易条件,你还要为他卖命……”
澹台凛搂紧我,笑了笑,道:“娘子这是在心痛我么?”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就轻轻应了声。
澹台凛又道:“但我若与昶昼作对,你不是更为难?”
说得也是,我本来就是为了帮昶昼来的,不论我喜不喜欢他,总不能辜负姑婆的临终遗愿。我叹了口气,低低道:“我又不是为了他……”
澹台凛道:“我也不全是为了他啊,南浣怎么说也算是我出生的国家,我怎么也不能坐视它被他国侵占。何况昶昼会是个有作为的皇帝,若这次动乱之后,能为南浣带来几十年太平日子,也不算坏事。这次的事情,昶昼也没有瞒我,是我自己同意的,也正是要这样,我才有借口去西狄……”
他这番话说得轻慢随便,但却比那些豪言壮语更让人折服。
我忍不住再次抬起眼来看着他。
这个男人也许的确是个小人,是个奸商,是个混蛋,做过无数见不得光的事情,但胸中却真真正正地装着家国天下。
澹台凛为我准备了男装,又半开玩笑地亲自服侍我穿上。我被他摆弄着转来转去,就正看到昨夜放在桌上没动的那块手帕和玉玦,不由得皱了眉。
澹台凛这时已帮我穿好外袍,正弯腰帮我系腰带,见我皱眉,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正在打结的手突然一重,勒得我倒抽了一口气。
我连忙打开他的手,自己将腰带松了松重新系好,一面嗔怪道:“你想勒死我吗?”
澹台凛将桌上那手帕拿起来,点火烧了,这才轻哼了一声道:“我想勒死他。”
他这是在吃醋吗?
说起来,我真是觉得,他和轩辕槿不做朋友太可惜了。
但是他显然是在气头上,这句话我没敢说,只是问:“你那借花献佛,借的是什么花?把三殿下气得火冒三丈。”
澹台凛这才笑起来,道:“是吗?他直接发火了?”
我点点头,“可不是吗?差点没把马车劈了。到底是什么?”
澹台凛道:“是封要送给铁门关守将的信。记得昨天那场山崩么?本来是有人想等你们走到那边的山谷时,两边人马一堵,上面再把山一炸,三殿下一行人就是插翅也难飞。往上只说是连日雨雪,山体滑坡,便可推个干干净净。”
我吓了一跳,“怪不得他会气成那样。这样说来,我们昨天岂非是命悬一线?”
澹台凛笑道:“有我在啊,怎么可能让你遇险?不过也好在这次想要三殿下命的人手里没有直接兵权,得调用铁门关驻军。我把那封信掉了包,让他们大军往别处去了。又抓了准备炸山的人,赶在你们进谷之前提前把山炸了。之后的事情就随便三殿下处理了。不过我想,他之所以生气,倒不是因为有人想害他,而是被我救了,拿着那证据就等于欠我一份人情。”
怪不得轩辕槿会在我身上放那块手帕,大概也是为了气他。
不过这些事情澹台凛说得轻松,但想来当时做起来也颇费手脚,更不用说事前的侦察了。
我看着他,有些吃惊地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竟然做了这么多事情?”
澹台凛道:“比你稍微早一点。那天在将军府放了把火就跟沈骥衡出了城。本来想在码头跟你会合的。但是沈骥衡说明宏肯定会一直送你到码头顺便堵我,坚持让我直接先走。也正好是当天夜里我布在这边的人知道有人要利用轩辕槿迎亲的机会对他不利的消息,所以过来也就没能去见你,先赶着处理这件事情去了。抱歉,之前让你担心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我那点担心,比起他为我做的事情,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更让我吃惊的是听起来轩辕槿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了。于是我皱了眉又问:“很多人想要这位三殿下的命?”
澹台凛点了点头,道:“大烨皇帝老糊涂了,前两年废了太子,没有再立。所以现在几个儿子都在为那个位子明争暗斗。轩辕槿算是这些皇子里比较出色的一个,但却是庶出,母亲死得早又没有有力的外戚支持。自然是最容易被当成下手目标。所以他才会找上昶昼。他可以牵制大烨朝堂,不在这个时候对南浣出兵。相对的,昶昼支持他继位。”
我想起那天轩辕槿在温泉浴池跟我说的话来,不由得叹了口气。
澹台凛凑过来亲亲我,压低了声音问:“怎么?心疼他?”
我摇了摇头,“你扯到哪里去了。我只是觉得有些心寒。轩辕槿也好,昶昼也好……真是天家无父子,金殿无兄弟。”
澹台凛笑了笑,道:“还好你现在嫁给我,既不用做公主,也不用做王妃,这件事一了,我们就远走高飞,离皇宫远远的,管他什么父子兄弟。”
我点了点头,应了声。
澹台凛拿起那块玉玦来,递给我,道:“这个且先收着吧。万一将来我们手头拮据,也可以换几个钱。”
我接过来,笑了笑道:“你不怕我真的拿着这个回去做轩辕槿的王妃?”
他笑了声,伸手搂住我,道:“那也要看你能不能从我身边逃走再说。”
“难不成你还能用绳子捆着我?”
澹台凛低下头来亲吻我,轻轻道:“用心捆着你,行不行?”
我靠在他怀里,心头最柔弱的地方就像是融成了水抽出了丝,细细密密将我们缠绕在一起。
这样的一个男人,我又怎么舍得离开。
澹台凛把我打扮成一个面黄肌瘦的瘦弱男子,自己也化了妆,本身已是一头银发,画了皱纹,贴了胡子,把背一弓,倒真有几分老态龙钟的样子。
我们收拾好包裹,一起出了门。
这次没有备车,只有两匹马,我和澹台凛一人骑了一匹,往东门走去。
晏城有四个城门。往南是洹河,过河就是南浣;往西是铁门关,出了关就是西狄;往北是直通向大烨国都明都的官道;往东也是官道,却是往大烨内地去的。
我当时有些不解,就算我们不回南浣要去西狄,也不该往东走啊。
澹台凛解释道:“我们暂时不去西狄,他们不会在南浣刚刚开始乱的时候动手,会等到两败俱伤的时候再出来坐收渔翁之利。所以那边现在不急。我们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问:“什么事?”
澹台凛道:“还记得我跟你提过有位精通医术的绝世高人么?他现在住的地方,离这里不算远,我们先去一趟,请他看看你身上的毒。”
原来他一直还记得这件事呢。
城门处已布了重兵把守,出入城都要接受严密的搜查。
我和澹台凛排在等着出城的队伍里。听着周围的人议论纷纷,说是三皇子昨天回京的路上遇上了山崩,伤得很重,所以直接返回了晏城成亲冲喜。结果新娘子却被南浣来的奸细偷走了。三皇子大发雷霆,一定要把这对奸夫淫妇抓回来。所以设下关卡画影图形仔细搜查。
山崩时我们不知离那山谷还有多远,轩辕槿哪里受了什么伤?很显然是想反过来利用这个事情来做文章吧。我不由得咧了咧唇,看向澹台凛。
他正微微眯起眼看向城墙上贴着的画像。
我跟着看过去。见墙上贴两幅画像,一幅很明显是澹台凛,就连嘴角那懒洋洋的笑容也惟妙惟肖。另一幅则是一个美貌女子,芙蓉面,桃花眼,美若天仙,倾国倾城。
我怔了一下,看着那画像眨了一下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画的不是我吧?这比我何止美艳十倍?
难道所谓的“奸夫淫妇”另有其人?
我的画像不像,澹台凛的易容术又高明,我们自然顺顺当当出了城。
纵马跑了一段路,估计就算是他们发觉再来追也找不到人了,我才长长吁了口气,道:“竟然就这样出来了?”
澹台凛笑了声道:“你看到那两幅画像的时候,觉得他是真的想抓你回去么?”
“很难讲啊。”我说,“毕竟我跟轩辕槿才见过两面而已,也许他是不记得我长什么样子也很正常啦。”
澹台凛笑起来,道:“也许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
我撇了撇唇,道:“你会把我看成画上那种样子么?”
澹台凛侧过脸来,很仔细地看了我一会,然后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我是一个诚实的人。”
“呸!”我啐了他一口,扭头去看路边的树。
这个人真是的。有时候满嘴的甜言蜜语,有时候却顺着话哄哄我都不肯。
虽然心里这样埋怨着,但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起。虽然自己还是看不明白这个人,却觉得,能喜欢他真好。能跟他在一起,真好。
出了晏城,往大烨内陆走,官道上的盘查便渐渐松懈下来。
不知是轩辕槿有意放水,还是真没想到我们会往这边走。总之我和澹台凛昼行夜宿,一路平安地到了一座大山下。
这山势延绵不知多远,这时冰封雪掩,间或透出点青松的苍翠,看来竟似有小说里写那种仙山奇境的感觉。
我们在进山的时候就已经将伪装去了,恢复了本来面目。
我有些担心,我是没关系,但是澹台凛那张画像可是像得很,万一被人看到可能就麻烦了。
但澹台凛说我们要拜访的这位荆大先生是如今屈指一数的绝世高人,但是生性乖张孤僻,若在他面前藏头露尾,怕他会当作不诚不敬,到时不肯医我就更麻烦。所以坚持不再化妆,我也只好由他。
我们沿着山路走到一处山谷,见几重院落在谷中依势而建,清幽雅致,妙趣天成。
澹台凛牵着我走到大门边,伸手扣响门环。
不多时,便有一名身长玉立眉清目秀的少年出来应门。澹台凛事先已打点过,报上名字,那少年扫了我几眼,便将我们迎了进去。一路七弯八拐进了书房。
倒没有我想像中的风雅脱俗香烟袅绕。看起来十分普通,只有书架书案,文房四宝,其它一件多余的东西也没有。
一名清癯老人正坐在书案后面写什么。
少年通报之后,澹台凛便牵了我走到书案前,向这老人行了礼,还未曾开口,老人已抬起手来止住他,道:“客套话不必再说。”一面又向我招了招手,道,“你过来,让我仔细看看。”
我走过去,这老人拉过我的手把了脉,又翻起我的眼皮看了看,很笃定地道:“这不是中毒,是被下了蛊。”
我不由得一怔,蛊?我原本也只是在小说上看过这东西,原来真的有么?怪不得昶昊和太医们一直都治不好我。原来根本就搞错了方向。
澹台凛则脸色一变,急切地问道:“是什么蛊?可有性命之忧?先生有没有办法医治?”
荆大先生皱了眉,仔细问了我中蛊前后的事情和发作时的情况。我原原本本说了。
荆大先生沉吟了片刻,道:“制蛊的方法虽然因人而异,但你所中之蛊毫无疑问属于阴寒一脉,对女子而言,最为伤身。不过,让我觉得奇怪的是,这个蛊,似乎还会影响生育。中了这蛊,只怕终生也未必能够受孕。这种情况我以前倒是没有见过……”
终生不能生育?我心头一凉,连荆大先生后面说了些什么也没有听清,不由得就握紧了澹台凛的手。
澹台凛安慰般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向荆大先生追问:“先生有没有办法可以医治?”
荆大先生斜了他一眼,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怎么会有解不了的毒拨不去的蛊?”
澹台凛像是松了口气,向荆大先生道了歉,又将从余士玮那里得来的解药递给荆大先生看。
“既然有解药,那要彻底拨除这蛊就容易得多了。”荆大先生一面说着,一面将那药倒出来看了一眼,略微皱了一下眉,只留下三颗,将其它的倒回瓶子里还给我,道:“看来这解药也不多了,我先拿走三颗研究一下,你不要舍不得。”
我不由笑了笑,道:“若先生能医治我身上的蛊,以后也用不着这些解药了。若是不能治,那也不差这三个月,我又有什么舍不得?”
荆大先生点了点头,也没再说什么,拿着那三颗解药进了后面的小门。
澹台凛轻轻吁了口气,道:“这一趟果然没有来错。”
我也点了点头。我中这蛊这么长时间,也就到现在,才看到一点希望,但是想着荆大先生刚刚的话,却不能像澹台凛那样轻松得起来,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果我真的不能生小孩的话怎么办?”
澹台凛轻轻搂了我,道:“没关系,最重要是你能好好的。”
我靠在他怀里,又叹了口气,没说话。
澹台凛只是将我抱得更紧了一点。
说起来,当初我被下毒是为了送去给昶昼施美人计,但是,为什么又要让我不能生育?这对他们的计划有什么好处?毕竟在后宫,有儿女才可能真正固宠。
荆大先生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再次出现,面色沉重,看起来结果似乎不太乐观。
澹台凛急切地迎上去问:“怎么样?”
荆大先生道:“这的确是压制寒蛊发作的药物。要配制也不难,但是要彻底拨掉这蛊,却少了一味最为关键的药引。”
澹台凛道:“是什么?”
荆大先生道:“下蛊之人的血。”
我不由一怔,道:“但是余士玮已经死了,又怎么能——”
“这是以自身的血作引下的血蛊,如果下蛊的人死了,只会有两种结果。一是蛊虫会跟着死亡,那中蛊的人便会不药而愈。另一种,则是中蛊的人会随着蛊主一起身亡。”荆大先生打断我,道,“既然你还活着,蛊又没解,那下蛊之人肯定还活得好好的。”
虽然早知道余士玮背后另有其人,但是当时既然没能查出来,事隔多时,现在又到哪里去找?
刚刚才燃起的一点曙光似乎刹那间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我僵在那里没动。澹台凛握着我的手,眉目间一片沉重,轻轻道:“看起来,我们还得找机会回趟南浣才行。”
跟荆大先生约好了复诊拿药的时间,我们依然扮做一对父子,原路返回,依然取道晏城,向铁门关方向走去。
轩辕槿已经离开了晏城,据说是回明都去治伤了,虽然走的时候严令一定要抓到我们,死活不论。但他不在,晏城的警戒明显比我们出来的时候要松懈得多。
我们一路上并没有碰上什么风险,也没听说大烨官府有抓到什么人,茉莉云娘她们都已经顺利逃脱。
但我想着荆大先生那句话,心情一直有些低落。加上到了晏城之后,又收到了南浣那边来的消息,说澹台凛身为送嫁使臣,却挟持公主逃跑,陛下龙颜大怒,当即定了澹台凛叛国大罪,高额悬赏,全国通缉。我不由就变得更加焦虑。
澹台凛倒是对这个毫不在乎的样子,说这个是早就商量好的,这样他才有足够的理由“逃”去西狄。他在意的是另外的事情。那就是南浣的内战终于拉开了序幕。
还是借着骆贵妃小产那件事的由头,永乐侯直接领着亲兵逼宫,要昶昼严办荀家,废后另立。荀家自然毫不相让,封锁了京城,还令振威将军领兵十万,直捣永乐侯的老巢安丰。
澹台凛把那封密报给我看时,我皱了眉问:“你觉得谁会赢?”
澹台凛笑了笑,道:“现在还看不到吧。不过,如果昶昼那小子输掉的话,也未必太对不住我们了。”
我叹了口气,道:“这仗一打起来,也不知要多久,会死多少人。”
澹台凛伸手抱了抱我,轻轻拍了拍我的背,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伏在他怀里,轻轻道:“我们去西狄要多久?”
“不会太久的。”澹台凛回答,“我们还要回南浣去找那个下蛊的人呢。”
听起来这前路……真是没什么多少光亮可盼。我也只好再叹一口气,抱紧他。还好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就算前途多难凶多吉少,至少我们永远也不用分开了。
澹台凛只是拍着我的背,又轻轻说了句:“放心,会好起来的。”
出了铁门关,风就明显地大起来。天幕低垂,灌了铅一般沉重,雪一直没停。
我和澹台凛扮成了商人,夹在去西狄的车队里,缓缓向西行进。
这是个回乡的商队,大部分都是西狄的商人,就算天气恶劣,但是离家一天天更近,他们的心情看起来还是越来越好。每天晚上把车围成一个圈,在中间点燃篝火,载歌载舞的喝酒吃肉。
连我都忍不住被这欢乐的气氛感染,将那些烦恼都丢在一边。和他们一起唱唱歌跳跳舞,学学他们的语言,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图拉泰尔已经遥遥可见。
图拉泰尔在西狄语言的里的意思是“避风之城”。是西狄名义上的国都,说西狄是个国家也许是一种误解,它其实只是西部一些游牧民族部落的联盟。就像我们历史上的突厥之类。他们的联盟首领也叫大汗,平日也随自己的部落一起在大草原上放牧,入冬之后才会迁入图拉泰尔,一方面是为了渡过严寒的冬季,另外也是为了处理联盟的事务。
西狄民风彪悍,平常放牧为生,碰上气候不好水草不丰,就直接南下东进掠夺南浣大烨两国,甚至有些部落就单纯以掠夺为生。所以南浣通常都把他们叫做蛮狄。南浣大烨两国边境都深受其害,所以之前曾经联合起来和西狄狠狠打了一仗,签订了一系列的合约,之后才算勉强相安无事。但是小规模的骚乱却还是不停发生。
但西狄的马匹牛羊地毯皮毛在大烨南浣一直都是很受欢迎的货物,所以冒险来西狄经商的人也不少。澹台凛就是一个。他没有入朝为官时,曾经来往西狄多次,通晓这边的语言和风俗,加上自己的外貌本来就像是西方人,在这些西狄人之间根本如鱼得水。
有时候,看着他和那些牧民一样穿着皮袍子,骑着骏马在草原上呼啸而过,我甚至会有他天生就属于这里的错觉。
想想他当时在荆大先生那里说“还是得回南浣一次”之类的话,也许他本来真的打算一直呆在西狄放羊牧马吧?
或者,那样也不错。
我正伏在车窗上,看着澹台凛在车外驰骋的英姿,一面想象着我们可以像普通的牧人一样,搭一顶帐篷,养一群羊的时候,车队突然停下来。
然后是一阵如雷的马蹄声,也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多少骑士,将这商队团团围住。为首是一名三十上下的汉子,一身羊皮袍子,腰间却挂着一条豹尾,身材魁梧,豹眼狮鼻,粗犷豪迈,威风凛凛。
商队的首领迎上去行了礼,叽里哇啦说了一堆话,我只能勉强听懂几个词。他称这人为“阿舍拉”, 这是牧人们对部落首领的尊称,我心头不由一紧,不知我们这是撞上了哪个部落的首领了,也不知他到底是冲什么来的。
那位阿舍拉大手一挥,道:“少废话,老子只是要找个人,找完了自然就会放你们走。”
我惊得怔在那里,这人说话的语调虽然怪异,但是毫无疑问,他说的竟然是南浣官话。
商队首领听他这么说,也只能退在一边。
阿舍拉豹眼圆睁,扫了这车队一圈,又道:“怎么?还真要老子一辆车一辆车地搜吗?识相的就快点给老子滚出来。”
他这段话依然是用南浣话说的,真的是声若洪钟,就算我坐在车里也被震得耳内翁翁作响。正在想他这是要找谁时,澹台凛已下了马走过去,一脸无奈的样子,道:“所谓来者是客,你就不能客气点吗?”
那人将脸一沉道:“待客之道是留给客人用的,你这样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算什么客人?”
澹台凛苦笑道:“我现在已经今非昔比,被两国通缉,实在情非得已——”
那人依然一脸怒气,没等澹台凛说完,已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喝道:“老子管你被哪里通缉,这里是大草原,每一个马背上的汉子都是自由的雄鹰。既然已经过了关,你就不能直接来找我?老子今天要是没找到你,你是不是就打算就这样躲到哪个角落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老子这个兄弟?”
兄弟?
我不由得又是一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澹台凛叹了口气,正要说话,那人又抢道:“废话少说,先跟老子回去。”
澹台凛皱了一下眉:“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这样蛮横无礼当众抢人,吓坏我娘子怎么办?”
那阿舍拉像是不明所以一般眨了眨眼,澹台凛拉开他的手,到马车边将我扶下来,介绍道:“这位是我娘子,而这位,是西狄铁赦勒部的阿舍拉赦勒契骨那。”
这西狄名字真是又长又拗口,我听完就只记得两个音,不由得皱了一下眉。
澹台凛像看出我的困扰一般,又补充道:“这人虽然是个粗人,却一心向往江南风雅,请了个南浣的老师,给他起了个南浣名字,叫赫连泯。你叫他这个好了。”
我虽然还是不太明白澹台凛和这人是什么关系,但是既然澹台凛这么介绍了,也就上前一步,和赫连泯见了礼。
这人对澹台凛恶声恶气,对我却算客气,我一上前他跟着就下了马,叫了一声“嫂子”,竟然有几分腼腆的味道。
我还没从这落差里反应过来,他已转过头去向着身后的骑士们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护送澹台大爷和夫人回帐!”
于是我们就这样不由分说地被护送回去了。
铁赦勒部是西狄数一数二的大部落,拥有着草原上最精锐的骑兵,在西狄的大帐里,也拥有绝对能说得响话的权力。
澹台凛是以前过来做生意的时候认识赫连泯的。那时他还不是阿舍拉,与澹台凛意气相投,又一起在草原上斗过一群恶狼,出生入死之后,醮着狼血结为了兄弟。
怪不得昶昼要说只有澹台凛才能拖住西狄,原来是有这重关系。但是这样的话,澹台凛要完成任务,岂不是要背叛兄弟?
在知道这件事之后,我不由这样担心着。
但好像澹台凛和赫连泯都不怎么在意这个,回到铁赦勒部的驻地之后,赫连泯设了宴款待我们,席间只是和澹台凛大碗喝酒,聊些草原风光家常琐事,就像所有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
直到酒足饭饱,澹台凛拉着我向赫连泯告辞,他才复又沉下脸来,道:“你还要到哪里去?”
澹台凛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就算是你不在乎收留通缉犯,眼下时局微妙,只怕大汗也要疑心我是奸细,我如今拖家带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赫连泯截道:“你只管在这里住下。你一天是我兄弟,一世都是我兄弟。谁要是为难你,就是跟我过不去。”
说完便叫人给我们准备了一顶毡帐,安置我们住下来。
澹台凛也就没再说什么。
安顿好之后,我问他赫连泯这样对我们,他会不会觉得为难。
澹台凛笑了笑,道:“这人是个粗人,但不是傻子。显然是要把我放在随时看得到的地方,他才比较安心。”
我不由哑然。
澹台凛轻轻搂过我,道:“当然,若是什么事也没有,那我们就真的是一世的兄弟。但如果有什么变故……”他顿了一下,向着帐外驽驽嘴,道,“坐在金帐正中那张虎皮上的,那才是他嫡亲的大哥。”
我只好继续沉默。
这些权力中心的男人们,果然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图拉泰尔虽然说是座城,也彻了高高的城墙,分了内城和外城,但那真的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只是为了避风而已。
城里还是按部落划分了范围,各自搭着毡帐圈起牛羊生活。城内随处可见一个个就像我以前见过的蒙古包一样的白色毡帐聚在一起,像一丛丛蘑菇似的。
当然,他们也并不是举国都会来图拉泰尔过冬,只是各部落首领们一年一度在这里聚头,带着随身部属和一些愿意跟过来的民众而已。首领们一般也是和自己的部落在一起,接到传召才会进入内城大帐议事。
赫连泯分给我们的毡帐不大,位置却很好,几乎紧挨着他的大帐。里面铺着厚厚的地毯,温暖舒适。他专门指派了几名通晓南浣语言的侍卫和仆妇过来,说是随身侍候我们,但是很显然,我们只是被软禁了。
澹台凛对这种待遇却并没有什么不满,每天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要么就带着我出去骑马打猎,还买了两只羊来养,一副真的打算就这样安家的样子。
他不提南浣的事情,我自己也就没有多问。何况除了随时有人监视之外,我们的确也算过上了之前理想中的小日子。但是我心里却并不能完全放开。
毕竟付出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事,没有个明确的结果,心里就总是像堵着什么一般。
有天赫连泯带我们一起出去打猎。
我之前虽然练过箭,但是还是很少有机会在活物上练习,准头实在不怎么样。老早盯上了一只黄羊,但是一连三箭都落了空,第四箭好不容易擦伤了黄羊的后腿,但却反而让它在受惊之下跑得更快了。眼见着猎物就要逃出生天,我不由得不甘心地扭头去向澹台凛求援,他正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走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不知在想什么,好像没看见似的,理都没理我。
我忍不住大叫了他一声,尾音还没落,旁边突然一支羽箭疾射而至,黄羊应声而倒。
我抬起头来,见赫连泯正笑着将马靠过来。
于是我也向他笑了笑。
赫连泯将弓挂回鞍上,看着手下的亲随去捡起那只黄羊,笑道:“我听说南浣女子温婉如水,娇柔如柳,没想到嫂子却擅于骑射弓马娴熟,倒像是我狄族的女人。”
我笑了笑,道:“你就不要取笑我了,真的弓马娴熟刚刚也就不用你补那一箭了。”
赫连泯道:“嫂子只是有些心不在焉而已。”
我只好随口应了句,“没有的事。”
赫连泯道:“是不是住得不舒服?嫂子贵为一国公主,金枝玉叶锦衣玉食,突然来这苦寒之地,肯定有不习惯的地方。兄弟是个粗人,有什么想得不周到的地方,嫂子你只管开口说。”
“不,挺好的。”我连忙摆摆手,道,“你已经很照顾我们了。我们本来是打算自己随便找个地方住下的。你能收留我们,已经让我们省了很多事了。”
赫连泯打量了我几眼,才笑了笑道:“嫂子想回南浣吗?”
我一时不知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迟疑了一会才轻轻道:“回不去了呢。”
赫连泯嘴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表情,道:“你后悔么?”
我摇了摇头,“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嫁给阿凛。”
赫连泯又笑起来,点了点头,道:“他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
这时澹台凛已走到我们身边,懒洋洋问:“聊什么呢?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介不介意告诉我?”
我笑道:“他问我住得习不习惯,我说无非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澹台凛道:“听起来好像不太情愿的样子。”
我板起脸来,道:“当然啊,谁知你懒成这样,打猎都落在后面偷懒,若不是赫连泯,我们晚上就没有饭吃啦。”
澹台凛好像突然想什么来一样,拍了拍手,道:“我差点忘记现在已经没有奉禄可领了。娘子恕罪,我这就去多打些猎物回来。”
我不过顺口开句玩笑,他怎么扯到奉禄上去了?
我皱了一下眉,澹台凛倒是真的卯起劲来认真打猎了,于是也就没有再问,只回头去看了一眼赫连泯。
他正看向澹台凛的方向,眼中闪动着与他粗犷的长相毫不相称的光芒,感觉微妙而深远,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之后没过多久,西狄大汗设宴请了我们。赫连泯亲自来将我们引进金账。
我随着澹台凛,向坐在正中主座的大汗行了礼。
这大汗竟也用生硬的南浣话向我说免礼,我有些意外,抬起眼来看了一眼,大汗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留着一脸络腮胡子,上面露出的半张脸倒是和赫连泯有六七分相像,衬着那一把胡子,更显威严,有如傲视天下的雄狮。
赫连泯将我们引到客位,自己去坐了大汗右手边的位置。
我坐下来才得暇去看这大帐里的人,大概都是各部首领,除了大汗身边坐了两个女人之外,都没有带家眷。也不知是大汗真的对澹台凛青睐有加,还是有意想找我这南浣公主来让大家看个新鲜,毕竟席上落在我身上的数道目光都算不上友善,也绝对没有什么令人开心的气氛。还好他们彼此交谈都用得西狄语,我听不太懂,就索性当没听见,只偎在澹台凛身边喝酒吃菜。
大汗偶尔用生硬的南浣话向我说话,也不过就是问我对图拉泰尔感觉怎么样啦,住不住得惯啦,食物合不合胃口之类,我便陪着笑有问有答,随口和他聊几句。
然后又有舞姬进来跳舞。是我曾经在红袖招看过的胡旋舞,但相比起来,这次的舞却更加狂野奔放,铿锵有力,不带丝毫柔靡之气。也不知哪边才更正宗。
一曲舞毕,掌声四起,间或有些议论,又有人发出猥亵的笑声。我都没听清是什么人在说话,那边赫连泯突然拍案而起,用西狄话大喊了一句什么。
帐中瞬间安静下来,我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但赫连泯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杀气腾腾的压力,还是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结果还是大汗低喝了一声什么,他才不情不愿地坐下来,但脸上依然怒气未消。大汗那边又一摆手说了句什么,进来两名侍卫将刚刚说话的几名部落首领带了出去。
大汗向着我们这边歉意地笑了笑,道:“澹台先生,我敬你一杯,算是道歉。刚刚是我们太失礼了。”
澹台凛只是笑了笑,举了举杯,干了那杯酒。
大汗又道:“来,继续喝,不要让这些羊皮上的跳蚤扫了兴。”
于是乐声又起,席间又是一片杯觥交错。
这些变故都发生得太快,我又没听懂他们说什么,根本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不由得就皱了眉看向澹台凛,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澹台凛也轻声道:“刚刚被带出去那些人说想看看南浣公主的舞蹈是不是能比刚刚的舞姬更迷人。”
我知道我们这次来西狄,这类的羞辱肯定是免不了的,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碰上。更没想到赫连泯会先站起来替我们出头。
我撇了撇唇,正要说话时,赫连泯已端了酒杯过来,向我们敬酒,让我们不要在意刚刚那几个的家伙,他自会收拾。
作为西狄数一数二的大部落和阿舍拉,他这样自然就等于公开表示了自己的态度,我们喝了他敬的酒之后,在场那些部落首领们虽然还是算不得友善,态度至少收敛了很多。
一直到宴会结束,也没再有人惹什么事。
第二天早上大汗亲自带着那几个部落首领来向我们道歉。
不论是真的礼贤下士,还是另有所图,总之表面功夫是做足了十分,也实在够给面子了。然后又盛情邀请澹台凛做他儿子的老师。
澹台凛推辞不过,也就答应了。
各部都陆续有贺礼送来。赫连泯就更加,差三隔五就给我们送点东西来,牛羊补品,珠宝首饰,应有尽有,有天还送了我一件雪白的狐裘。
我看了看澹台凛,他表示随我自己的意思。
于是我很开心地照单全收,还当即就把那件狐裘穿到了身上。
澹台凛也没有反对,只是看着我皱了一下眉,道:“好好的一件狐裘,怎么倒了你身上就像假的一样。”
“呸。”我啐了他一口,道:“你就是想说我没有贵妇人气质吧?”
澹台凛搂过我,笑了笑,道:“我是说,你要穿着这个去挤羊奶吗?”
我也笑起来,轻轻道:“我这样是不是显得很虚荣?”
他点了点头,也轻轻道:“就让他们这么觉得好了。”
我微微皱了一下眉,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但还是也轻轻点了一下头。反正我相信身边这个男人,不论他的计划怎么样,我都只要配合就好了。
何况这并不难。
要装清高不简单,贪幕虚荣那还不容易?
澹台凛重新过上了替人打工的日子,白天通常都只剩我一个人。
虽然我也算用心在学西狄话,但离顺利和人交谈还是有些差距,所以出去的时候并不多。大部分的时候都呆在毡帐里,在赫连泯派来的仆妇的帮助下纺毛线,准备拿来给澹台凛织点毛衣围巾什么的。
闷的时候,就出去骑会马。
当然,还是有赫连泯派来的侍卫跟着。
没过多久,跟着我的侍卫便换了一批人。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这件事。毕竟侍卫轮岗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何况新换的这几个都是年轻英俊的帅哥,看起来要顺眼得多。
有一天出去骑马的时候,才发现有点不对劲。
那天半路上突然下了雪,风也大起来,我们就近找了牧民家避雪。
下马的时候,我一个不小心绊了一下,眼见着就要从马上栽下去,旁边的侍卫连忙过来扶我,一面用生硬的南浣话叫了声:“夫人,小心。”
我在他的扶持下从马上下来,站稳身子,向他笑了笑,道了谢。
但他却并没有松手,一手搀着我的胳膊,一手扶着我的腰,低低道:“下雪路滑,夫人要小心些。”
他的声音很好听,刻意压低的时候,有一种沙哑的撩人味道。
我不由得一怔,抬起眼来看他。
这人阳刚而硬朗的面孔轮廓分明,浓眉下一双黑眸炯炯有神,不避不闪地迎着我的目光,甚至有些放肆的挑逗意味。
我心头忽地警觉起来,也不知这人想做什么,当下虽然没说什么,手已暗自扣住了袖箭的机簧,只要他敢妄动,便立刻要叫他血溅当场。
但是这侍卫只是扶着我走进牧民的毡房,一路上并没有其它越矩的举动。
毡房里牧民一家也在,这时其它几名侍卫也栓好了马进来,我才轻轻松了口气。
牧民给我们煮了热气腾腾的羊奶茶。
扶我下马的侍卫端过一碗给我,收手的时候,慢了半拍,将我的指尖轻轻一握,低低道:“像夫人这样的女子,想要排遣寂寞,应该有比骑马更好的方式。”
我又一惊,手里的茶都几乎洒出来。
这个人……算是在勾引我么?
晚上睡觉的时候,在被窝里悄悄跟澹台凛说了这件事。
澹台凛轻轻笑了笑,搂了我的腰,道:“娘子的魅力真是不论民族与国界呀。”
我白了他一眼,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道:“正经跟你商量呢,怎么看都不像是真的是因为看上我吧?”
澹台凛捉住我的手,凑过来亲了一下我,道:“那可说不定。你不要太低估自己。”
“就算我真的魅力四射,西狄又民风开放,也没有人会明知道我的身份,明知你和赫连泯的关系还跑来公然勾引我吧?这分明就是美男计啊美男计!”
我这样说着,抬起眼来,正对上澹台凛一双笑盈盈的绿眸。不由有些气恼,这家伙明明就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却偏偏要我自己说出来。
我撑起身子来正视他,恶狠狠道:“说,他们有没有对你用美人计?”
澹台凛竟然点了一下头,道:“有啊。”
我哼了一声,瞪着他道:“那你有没有中计?”
“应该……没有吧?”澹台凛笑起来,伸手将我拉下来,让我伏在他胸膛上,轻轻道,“我很早就答应过一个人,不和别的女人亲热,不对别的女人笑,永远都不会让她伤心……”
前两条好像是他生日的时候,我无礼取闹逼他答应的,但是最后那句……是他自己加上去的吧?
心头暖洋洋的,就像要化了一般。
我伏在他身上,伸手抱住他,轻轻道:“你记得就好。”
澹台凛伸手轻轻抚摸我的背,好一会才低低唤了我的名字,问:“木樨,你真的寂寞么?”
我轻轻摇了摇头,道:“不会,有你陪着我呢。”
澹台凛低下头来看着我,又轻轻问:“对你来说,这里毕竟是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我不在的时候——”
“你在啊。”我抬起头来在他下巴上轻轻亲了一口,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胸口,呢喃着道:“你在这里,一直一直都在的,一时一刻也不曾离开。”
澹台凛没再说话,只是伸手将我抱得紧紧的。
而我就伏在他胸口,听着彼此的心跳,沉沉睡去。
关于“美男计”的事情,澹台凛并没有给我什么建议,只说他相信我自己能处理。
但我却有些不安。
这里毕竟不是我的颐真公主府,这些人也不是公主府那些一心要讨好我的人。
我在南浣的时候,虽然说是狐假虎威,但毕竟是身居高位,在公主府也算能一手掌握下人生死,不管怎样应对他们的讨好勾引与大献殷勤都比较有底气。
但是现在在这里,根本完全轮不到我来做主吧?
虽然澹台凛说他相信我,但我却没有这份自信,万一一个行差踏错,关系到自己身家性命事小,只怕会坏了澹台凛的大事。
结果想来想去,暂时也只能先顺其自然发展,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知道他们的目的再随机应变好了。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也并没有刻意疏远或者亲近那名叫帕勒肯的侍卫,只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他若献殷勤,我便照单全收,但是实际的便宜,就一分也不让他占。
他倒也很识趣,而且很有耐心,并不急躁。
我一时倒真的有点拿不准,他是受人指使还是真的有心追我。
过了几天,是赫连泯夫人的生日。
他在自己的大帐里设了宴,当然,也请了澹台凛和我。
澹台凛因为担任着大汗世子的老师,得下了课才能过来,赫连泯先接了我过去,安排我坐在一群女眷之间。
这个时候西狄话我大概已经能听懂一半左右,但是说的话就很成问题,何况跟这些部落首领的家眷并不熟悉,也并不想搭话,只坐在一边默默喝酒,听他们说话。
他们大概也知道我并不懂西狄语言,倒也不甚避讳,言语间似乎也提到了南浣的战事。
我本来觉得自己的语言天赋还可以,这时才恨自己学得不够快,只断断续续依稀听到“南浣战局僵持”“大汗犹豫”“为什么不一举南下”之类的话。
正想将这些片断综合起来组织出完全的信息时,赫连泯已走到我身边来,向本来坐在那里的女人说了句什么,那女人便连忙让开了。
赫连泯坐下来,向我笑道:“抱歉,这些女人不懂得南浣话,又没见过世面,也不知道如何好好招待嫂子。”
我也笑了笑,道:“挺好的。”
赫连泯道:“这样怎么能算好?来,我敬嫂子一杯,就当陪罪。”
他说着伸手过来倒满了我的杯子,自己也端起酒杯来,一干而尽。
我只好跟着喝了这杯。他立刻便又为我倒了一杯酒,左一杯右一杯的劝酒。
虽然之前就听说过西狄全民好酒,更喜欢向客人敬酒,推辞主人的敬酒是件很失礼的事情,但是再好的酒量也挡不住他这样灌啊。
所以三五杯之后,我索性就开始装醉。我酒量一般,基本一沾酒就上脸,所以装醉并不难。
我伏在桌上,微微垂下眼,斜斜看着赫连泯,轻笑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赫连泯笑了笑,道:“嫂子,你醉了。”
“谁说的,我还能喝好几坛子呢。”我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去拿酒杯,故意拿了个空,然后歪了歪头,道:“咦?怎么有两个杯子?”
赫连泯将酒杯递到我手里,轻轻道:“嫂子你真的醉了。”
“醉?醉了才好呢。”我拿勺子轻轻敲着桌上的碗碟,漫声吟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赫连泯也不阻止我,只轻轻道:“好诗,但是,嫂子你在愁什么?在这里过得不开心么?是不是比不上你以前的生活?”
我继续敲着碗高声吟道:“毡帐胡琴出塞曲,兰塘越棹弄潮声。何言此处同风月,蓟北江南万里情。”
赫连泯道:“嫂子你是想家吗?想回去吗?”
我笑了笑,道:“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
赫连泯这时才伸手按住了我的手,凑过来,轻轻道:“嫂子若是想回去,我可以帮你。”
我蓦地抬起眼来看着他,皱了一下眉,然后又恢复成醉眼朦胧的样子,笑着推开他的手,道:“你骗我的。你也来骗我……余士玮骗我说,进宫就能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结果一次又一次有人想杀我……陛下骗我说,太后收我做义女是为我好,做公主就可以自由自在,结果只是为了送我去跟大烨和亲……澹台凛骗我说,我们可以有自己的家,温馨安乐,结果却只能一路逃亡,寄人篱下……现在你也来骗我,说是可以帮我回去,其实只是想去跟官府要赏钱对不对?”
我相信他对于我的来历肯定查得一清二楚,断断续续地说这番话的时候,本来只是为了装醉,但是说到后面,觉得我这一路走来还真是只有失败失败和失败,不由得真的心酸起来,笑了几声,泪已在眼框里打转。
透过迷蒙的泪光看过去,赫连泯都似乎变得有些遥远。
他坐在那里,半晌都没有说话,然后伸过手来,轻轻拭了我的眼泪,声音竟有几分柔和,缓缓道:“没有人会拿你们去换赏钱。正相反,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把害过你的人一一都抓到你面前来任你处置。”
我不由觉得好笑。
我曾经也这样想过。害我的人,害姑婆的人,我要让他们一一还回来。
但是却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时候,由这个男人,给我这样的承诺。
只可惜他肯定不会白给,后面必然会跟着某个条件。
果然我才刚有这念头,赫连泯已轻轻道:“只要我们攻下南浣,你便依然是尊贵的公主,过你想要的生活。”
原来他不停送礼,又用美男计是想削弱我的意志收买我。今天也是想灌醉我来套我的话。
不过反正已经装醉装到这份上了,这个时候不论答应还是拒绝,都有些奇怪。我索性就按住他的手,将自己的脸贴上去,呢喃着轻唤:“阿凛,你回来得好晚哦。”
赫连泯的手一僵,然后断然抽了回去,低声道:“嫂子你真的喝醉了。”
我也没再说话,眯着眼醉意迷蒙地多看了他几眼,然后便伏在桌上闭上了眼。
之后赫连泯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其它人理我,我也就真的趴在那里迷迷糊糊睡了一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有人轻轻挪动了我的身子。
我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缕银色的长发,然后是澹台凛微笑的脸。
我这时还是在赫连泯的大帐里,酒宴还没散。澹台凛不知几时过来的,正试图让我换个舒服点的姿势。
“惊醒你了?”澹台凛轻轻问道。
我摇了摇头,一手搂着他,一手伸去桌上摸杯子,喃喃道:“我一直……在等你过来陪我喝酒……”
澹台凛笑起来,伸手抱过我,让我躺在他身边,枕着他的腿,一边轻轻抚着我的发,道:“你还是不要再喝了,继续睡吧。”
我呢喃着应了声,抱着他,猫一般舒服地蜷起了身子。
我本来就有几分醉意,又真的睏了,加上见到澹台凛,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人一轻松,很快就又迷迷糊糊睡过去,在半睡半醒间好像听到赫连泯在和澹台凛说话。
他们用的是西狄语,我依然只能听懂一些片段,像“……不想一展抱负?”“为了一个女人……值不值得?”“她到底……哪里好?”“就算……继续……西狄……驸马……”“……先不仁,又怎么……怪你不义?”诸如此类。
但没多久我就真的睡着了,也就没有继续听到后面的话。
再次醒来时,已回到自己的毡帐。澹台凛正在帮我脱衣服。
我睁开眼来看着他,眨了眨眼,意识并不太清醒,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澹台凛笑着亲亲我,道:“抱歉,又弄醒你了。”
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让他抱进被窝,一边轻轻问:“后来赫连泯跟你说什么?是想收买你么?”
澹台凛在我身边躺下来,应了声。
我又问:“他许了你什么?”
澹台凛道:“无非就是高官厚禄,财帛美人。”
我侧过身来看着他,道:“你动心么?”
澹台凛笑了声,搂着我,道:“你说呢?”
他要是会为这个动心,之前也就不会散尽家财,也不会跟我在一起了。我伏到他肩头,轻轻叹了口气,道:“说起来,昶昼有没有担心过我们会被收买,真的变节?”
澹台凛又笑起来,道:“据说曾经有位高人跟他说过一句话叫‘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我也笑了笑,道:“不要取笑我。我要真是什么高人,哪还会像现在这样没用。”
“怎么会没用?娘子会念诗哩。”澹台凛道,“今天我好像错过了娘子在宴会上念的那几首,娘子一定要补念给我听才行。”
“原来我就只有这种用处么?”虽然这样抱怨着,我还是把今天那几首诗轻轻念给他听。
澹台凛听完“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之后,沉默了一会,然后轻轻吻了吻我的脸,柔声道:“我没有骗你,我们只是还需要一点点时间。我们会有自己的家,温馨安乐。”
我不由一怔。
我说那些话时,澹台凛显然还没有来,赫连泯也不可能连这些也告诉他。
澹台凛在西狄另有内应。
我们并不是在孤军奋战。
有了这个认知之后,我心头不由得轻松了一些。也没有问那人是谁,只是伸手抱住澹台凛,轻轻点下头,道:“我知道,我相信。”
澹台凛没再说话,搂紧了我。
第二天一早,我们还没起床,就听到外面一阵喧哗。
澹台凛起床去看,我也连忙跟着披衣起来。还没有跟着出去,便见澹台凛又推门进来说他有点事要出去,让我不用担心。
他愈是这样说,我愈是不放心。皱了一下眉,才想开口问,他已经又转身出去了。
仆妇进来服侍我洗潄早餐,我哪里吃得下。不知道澹台凛出了什么事,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坐立难安。索性就出去找赫连泯,结果到了他的大帐才发现他也不在,站岗的士兵说是去了大汗的金帐,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不想就这么回去,便让侍卫们陪我去大汗那边,却在内城门口就被拦下。
这里不像南浣,人家不让我进去,我也不能硬闯,只好在那里等着。
结果陆续从来往的人们口中也听到一些消息,加上昨天晚上听到的讨论,和我自己的判断,大致也猜到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西狄不少部落首领都盯着南浣这次动乱,只想趁机直接挥兵南下来吃南浣这块肥肉。但是大汗却一直按兵不动,认为现在南浣境内几股势力僵持不下,如果这个时候进攻,反而会让他们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所以应该再等等,等他们打得两败俱伤,缺兵少粮时,再去坐收渔翁之利。只是令各部集中兵马,悄悄暗中南下,先驻扎在边境附近,只等时机一到,就好发动突然攻击,打南浣一个措手不及。
但是一个叫沙钵的部落却在行军过程中,接二连三的受到小股神秘军队的袭击。虽然损失也不算很大,但是这却证明他们的隐秘行动已经暴露了。
沙钵部也是西狄数一数二的大部落,兵强马壮,是攻打南浣的前锋部队。发生了这种事情之后,当然会第一时间想到是内部出了奸细。而沙钵部的首领便直接怀疑是澹台凛,所以在第三次接到部队被袭击的消息时,便直接带了人来抓澹台凛。在我们门口被赫连泯的人拦下,这就是我们早上听到的喧哗声。
澹台凛出去便被他们带去大汗帐前审问对质,赫连泯自然也跟着去了。
了解这些之后,我反而更加担心。不知道澹台凛是不是真的被发现,不知道大汗会怎么处理这件事。万一情况很糟糕的话,我们要怎么办?我要怎么样才能救澹台凛脱身?
正在那里不安地来回踱步时,澹台凛和赫连泯一起出来了。
我急忙跑着迎过去,急急叫了声“阿凛。”
澹台凛看清是我,稍微皱了一下眉,道:“你怎么会来这里?不是让你在家里等么?这么冷的天,小心冻着。”
他看起来好像没什么事一样,我松了口气,轻轻道:“我很担心你啊。”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他笑了笑,伸手拉起了我的手。“没事的。”
旁边赫连泯也笑了笑,道:“两位还真是伉俪情深。”
澹台凛回头向赫连泯道了谢,牵着我回了毡帐。路上便跟我详细说了刚刚的事情,果然跟我听到的相差无几。
“那……”我本想问是不是真的和他有关,但是左右看了两眼,轻咳了声改了口,问,“大汗怎么说?”
“没什么,虽然很多人怀疑我们叛国潜逃是招苦肉计,但是他们每次会议我都不在场,也不可能探听到内容,很多人可以证明这一点,所以大汗还是认为与我无关。”
回到毡帐之后,澹台凛确定了没有人偷听,才搂着我轻笑了一声,低低道:“沈骥衡真是比我预料的还要能干。”
我一怔,抬起眼来看着他,也压低了声音,道:“你是说,袭击沙钵部的人?”
澹台凛点了点头,道:“做得真是又干净又漂亮。”
我又问:“果然是你把消息传出去的么?”
澹台凛笑了笑,摇了摇头,道:“真正传递消息的另有其人,我不过是个明面上的幌子而已。有我挡在这里,反正一有事西狄肯定会先怀疑我,他们反而更好行事。”
听他这样说,我心头不由一紧,伸手抱紧了他,“万一你真的有事怎么办?”
“不是我做的,我怎么会有事?”
这个世界可不是什么法制社会,一定要有凭有据才能定罪。做皇帝的一个不高兴,想杀谁还不能随便按个罪名?“宁杀错勿放过”的事情难道还少吗?
我撇了撇唇,没说话,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一点。
那天澹台凛虽然被无罪释放,但他依然是嫌疑最大的人。
表面上看起来,我们的生活像是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受到影响,澹台凛依然每天去给大汗的儿子们上课,我依然每天喂喂羊,纺线织毛衣,出去骑马。
但我们周围监视的目光明显变多了,不论我走到哪里,都能发现三个以上盯梢的,而且看起来还不是同一拨的。
显然各部落都派出了人监视我们。但也只是监视,显然沈骥衡和澹台凛的确做得干净,他们什么证据也没有。
离上次在峻峪关见到沈骥衡,算来也差不多快两个月了,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
能够上阵杀敌,一直是沈骥衡的夙愿。现在梦想成真,他应该不会每天都把脸板得像棺材一样了吧?
想起沈骥衡微笑的样子,我心头不由得就涌起一股暖意,自己也忍不住微微扬起了嘴角。
门口的仆妇便在这时进来禀告我,赫连泯过来了。
他是我们这里的常客,有时是过来找澹台凛喝酒,有时是给我们送各种礼物,有时只是单纯来看一眼问问我们还需要什么。
所以他来拜访,我早已习以为常。而且说句不好听的,这毡帐本来就是他的,他要来要去,我也根本没办法吧?
我招呼他坐下,又让仆妇去泡了茶,自己依然坐在那里织毛衣。
赫连泯喝了口茶才道:“澹台大哥还没回来?”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我只轻轻应了声,头也没抬,继续织我的毛衣。
赫连泯凑过来看了一眼,问:“嫂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织毛衣。”
他看着我手上那件离完成还很遥远的毛衣,皱了一下眉,“这是给人穿的衣服?”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也不好发火,只是又应了声,“嗯。”
他被我瞪了一眼,倒也没再对这件毛衣发表什么看法,悻悻坐了回去,陪着笑道:“南浣女子果然心灵手巧。”
不知这人今天跑来这里,没话找话的到底是想做什么。我不由叹了口气,放了手里的毛衣,道:“你今天不会只是想来夸我一句心灵手巧吧?都说西狄的汉子个性豪爽,你这样说话不嫌累得慌么?”
赫连泯笑起来,道:“嫂子果然快人快语。那我也就不绕圈子了。我今天是特意来找嫂子的。”
我点了点头,问:“什么事?”
赫连泯道:“我来听上次的答复?”
我皱了一下眉,“上次?什么答复?”
赫连泯道:“嫂子忘记了么?我说过,我可以帮你回南浣。”
我笑了笑,道:“都走到现在这一步了,还回去做什么?”
赫连泯也笑了笑,道:“你是为什么才走到这一步的?你原本想要的东西,现在不想要了么?那些害过你的人,那些对不起你的人,你不想让他们还回来么?”
我静了一会没说话。
赫连泯走到我身边来,伸过手,拉住了我的手。
我一惊,挣了一下,没能挣出来。
赫连泯握着我的手,轻轻抚摸着我因为这寒冷气候而越发显得干燥粗糙的手指,轻叹了声:“看看你这双手,南浣人形容女子的手,总是柔荑纤纤皓腕凝雪,你却变成这样。难道你真的想一辈子呆在北地牧马放羊风吹日晒么?”
我抿了抿唇,依然没出声。
赫连泯又道:“你真的不想回到气候宜人风光如画的南浣么?真的不想过回当初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生活么?”
他的声音渐渐低柔,像是有一种奇异的蛊惑和引诱。“我可以帮你。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赫连泯这样一个长相粗犷威武的人,会这样坐在一个人身边,拉着她的手,细语温存,怎么都觉得是一副很好笑的画面。
所以我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道:“条件呢?”
赫连泯被我打断,反而静了一下。
我继续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天上也不会掉馅饼,你总不可能平白无故就想帮我吧?”
赫连泯笑了笑,道:“只要你帮我一个小忙。很小的一件事。”
我挑起一边的眉来,“哦?”
赫连泯顿了一下才道:“直说也无妨,我只要嫂子你写一封信给沈骥衡,说你想回去,要他来接你。”
我心头一紧,为什么他会突然提到沈骥衡?他们该不会知道袭击沙钵部的人就是沈骥衡了吧?
赫连泯一直盯着我的脸,只怕我刚刚这一瞬间的慌乱也没能逃出他的眼睛。
我索性笑了笑,道:“沈骥衡又不傻,明知我现在是钦犯,又怎么可能来接我?”
赫连泯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道:“沈骥衡能为你投靠荀家,为什么不能为你来一次西狄?”
他竟然能想到利用我和沈骥衡的关系来设这种局,这人对我的调查只怕比我预计的还要详细。只是不知道他想对沈骥衡怎么?
我又笑了笑,道:“既然你知道我们的关系,为什么还会想让我帮你害他?”
赫连泯看了我一会,笑了一声,道:“难道你对他竟然是真心的?”
我不予置否地扬了一下眉,没说话。
赫连泯又问:“那你对南浣皇帝呢?对骆子嘉呢?对澹台凛呢?你府里那些形形色色的男宠呢?”
他本来就还握着我的手没放,这时又伸过另外一只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问:“男人对你来说,到底算是什么?”
我不由得咧了咧嘴,我这颐真公主还真是声名远播,当初在南浣放的那些烟幕弹,该中计的那些人一个个心里明镜似的,这千里之外,倒有人当了真。
不过这人到底又是怎么回事?虽然说西狄也有兄死弟继的传统,但是澹台凛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他今天这种表现算什么?这算什么兄弟?
赫连泯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好似有几分鄙夷,几分不齿,但却又有几分好奇,几分兴趣。
我用还算自由的那只手拂开他的手,道:“这个很难解释,只怕你也很难明白。”
他收回了自己的手,倒也没恼,只是点了点头,道:“嗯,那就暂时不提这个。你若愿意帮我写这封信,我也可以留沈骥衡一条命,依然将他交给你,如何?”
我笑了笑,道:“谁知道你拿到信之后会不会直接一刀砍了我?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事情,哪里都不少见。”
赫连泯道:“你不信我?”
我又笑了一声,道:“要我相信一个趁着兄弟不在,跑来摸嫂子脸的人,真的很难。”
赫连泯也跟着笑起来,手沿着我的手腕往上滑了一点,轻轻敲了敲我藏在袖子里的袖箭,道:“你要是不想让我摸,不会用这玩意给我一下么?”
听起来倒像是我在勾引他一样。我嗤笑了一声,“我要真在这里给你一下,只怕就没有命走出这个毡帐了吧?我可是还没活够哩。”
赫连泯笑道:“所以,你看,相比起贞洁,在你心里分明其它的东西更重要吧?”
说得好像他很了解我一样。
这样看来,也许我贪财怕死好色爱虚荣的形象真的塑造得很成功?
我一时没说话,赫连泯又道:“澹台凛是个没什么野心的男人,到了这一步,他不可能再给你你想要的生活。”
我斜着瞟了他一眼,道:“难道你可以?”
赫连泯点下头,道:“若你能帮我拿下南浣,我就保你一生荣华富贵。不论是金银财帛,珠宝皮裘,还是……”他顿了一下,才接道,“男人,我都可以满足你的要求。”
我没有回话,只是斜眼瞟着他,轻轻笑了笑。
赫连泯又握了一下我的手,道:“你身上本来也没有真正的皇室血统,既然能跟着澹台凛逃婚,想来对南浣皇室也没几分忠诚。以后的生活,是清贫如洗辛苦劳作,还是养尊处优声色犬马,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我过两天再来听你的回复。”
说完也不等我有什么反应,便直接出去了。
我坐在那里,对着门口发了一会呆,然后嗤笑了一声,拿起放在一边的毛衣来继续织。
澹台凛回来的时候,我一边将织了一半的毛衣放在他身上比划,一边小声跟他说了下午赫连泯来要我写信给沈骥衡的事情。
澹台凛并没有对这件事发表什么看法,只是皱着眉看着我手里的毛衣,道:“这奇奇怪怪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衣服啊。”我说。
澹台凛道:“这种东西真的能穿吗?”
……你跟赫连泯还真是兄弟!
我撇了撇唇,将毛衣从他身上拿下来,哼了一声,道:“你不要拉倒,怕我找不到人肯穿啊?”
澹台凛笑了笑,伸手一把将我拖回来抱住,道:“你想找谁穿?帕勒肯还是赫连泯?”
我又哼了一声,斜眼瞟着他,道:“反正你都嫌弃了,管我送给谁。”
澹台凛低下头来亲我,道:“娘子亲手做的东西,我怎么会嫌弃。我只是有点吃醋而已。”
“只是吃醋,一点都没有吃惊么?”我问,“你早就知道赫连泯会来跟我谈条件?”
澹台凛点了点头,道:“他既然留了我们在这里,当然不会只是想养两个吃白食的。在我这里碰了钉子,自然会从你身上动脑筋。”
我皱了一下眉,“你让他碰了钉子?”
“嗯。”澹台凛应了声,道,“他是知道我的性格的。知道我决定的事情,一般都很难改主意。如果我轻易答应他帮忙,他反而会怀疑。所以我索性一口回绝得毫无余地,他当然就来找你了。不过,就算我松口,这件事情,他也是要找你的。”
我有些不解,仰起头来问:“为什么?”
澹台凛道:“峻峪关的地形你也看到了,就算真的让他们等着南浣兵尽粮绝,只要峻峪关还有守兵,他们要进关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是若有人从关内策应,就简单得多了。”
“他们不会连沈骥衡也想收卖吧?”我轻哼了一声,“怎么可能啊?沈骥衡那么耿直的人。”
澹台凛点了点头,“西狄自然调查过这一点。现在沈骥衡已是峻峪关守将,不论是强攻还是收卖,都不容易。所以,你和沈骥衡的关系就是最好的牌。但沈骥衡那种个性,用你威胁他估计行不通,但是,若你亲笔写封信去求他放你进关,他一定会通融。到时西狄这边只要派人和你一起混进去,里应外合,拿下峻峪关便不在话下。”
“沈骥衡已做了峻峪关守将?”听到这里,我不由得惊喜地重复了一次,甚至都忽略了他这句话的重点。
澹台凛笑了笑,又点了点头,道:“没错,张伯钧被荀太师调去攻打永乐侯,死在战场上,沈骥衡身上有昶昼的秘旨,带着一支秘密训练的新军,名正言顺清理了留在峻峪关的荀家残部,接管了峻峪关。”
“太好了。”我长长吁了口气,轻轻道,“他这才算真的夙愿得偿吧?”
澹台凛道:“这也是他应得的。”
我抬起眼来看着他,问:“那你呢?”
澹台凛微微皱了一下眉,道:“我什么?”
“你做了这么多事情,是想得到什么?”
澹台凛伸手捏了捏我的脸,笑道:“当然是你啊。”
我嘟了嘟嘴,打开他的手,道:“我在正经问你啊。不要给我七拉八扯。”
澹台凛笑着,搂着我,下巴搁在我头顶,轻轻道:“真的。赫连泯说得没错,我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走到这一步,只是环境所迫。若我不是处在那种环境,而是生在衣食无忧的大富人家的话,也许会变成你最讨厌那种不事生产,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所以啊,我现在真的是有妻万事足。做什么也只是为了能和你过上无牵无挂安安稳稳的小日子。”
这个人向来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也从来没有宣扬过什么家国大志。他一向骂我烂好人,却一直在难民涌进栾华的时候,以自己的影响力控制着米价,又在我开义诊的时候直接将全副家当交给我。这次更是倾尽家财为日后南浣的安定铺路,这一路走来,他一直将自己摆在最危险的地方,是不是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女人,我就算再迟钝也看得出来。
但他这样说,我也就没有再问。
反正这就是我喜欢上的男人。
心头泛起一种暖洋洋的自豪感,我忍不住伸手抱紧了他的腰,伏在他胸口,轻轻道:“能够碰上你真好。能和你在一起真好。”
“我也这样觉得。我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也许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昶昼,而是为了我。”澹台凛应着声,低头在我的额发上亲了一下。
我笑起来,伸手刮了刮他的脸,道:“脸皮真厚。这种话你自己说出来到底会不会害臊啊?”
“这有什么好害臊的?”澹台凛捉住我的手,轻轻咬了一口,“这是事实嘛。”
眼看着他越发没正经起来,我连忙道:“那我要答应赫连泯么?”
澹台凛道:“那个不着急,先拖一拖。过一阵看看情况再说。”
“嗯?”
“南浣那边的内战进展得比西狄预计要快,他们左右这几天就会有应对的动作了。”
“会南下吗?”我问。
“嗯。”澹台凛道,“我估计他们的先锋会变成赫连泯,他去峻峪关一定会带上我们的。我们看看到时具体什么情况,再来决定这封信要不要写,要怎么写。娘子现在就暂时不用操这个心了。”
……也就是说,我们也快要回南浣了?
这么想着,我的心情就复杂起来。
过了两天,西狄果然有了动作。
沙钵部不知是不是被打怕了,竟然一反常态地龟缩不前,所以先锋部队便换了赫连泯的铁赦勒部。赫连泯自然也和部队一起南下,他果然坚持要带着澹台凛和我同行。当然,他对我们并没有直说要去攻打南浣,只是说冬去春来,该离开这避风之城了。现在大多数部落首领都不相信我们,怕我们留在这里会多生事端,不如跟他一起走,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他既然这样说了,我们自然没有理由反驳。
大汗也没反对。
赫连泯和军队是分开走的,显然是并不想让我们知道他的行军路线。澹台凛也没去打探,一路上每天都和我一起呆在马车里,晚上和赫连泯一起喝酒聊天,然后回马车上来陪我,完全就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
也正因为他一直粘着我,赫连泯反而没什么机会单独跟我说话,所以写信给沈骥衡的事也就拖了下来。
赫连泯有几次向我使眼色,我只当没看见。
一直到队伍重新驻扎下来,一群人忙着搭毡帐,我完全插不上手,坐在河边发呆的时候,赫连泯才凑到我身边来,轻轻道:“这条河叫图里莫河,再往前一百多里,就会流入你们叫洹河的大河。你若是顺流而下,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我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说话。
赫连泯在我身边坐下来,道:“你把我找你说的事情告诉澹台凛了?”
他这句话问得很随意,我一时有点拿不准他是真的知道,还是在诈我。但我现在也没有之前那么容易上当,只是淡淡笑了笑,道:“为什么这么问?”
“自然是因为他的态度。”赫连泯道,“谁都能看出来,这一路过来,他都在防备我,不想让我跟你单独见面。而之前并没有这样,想来自然是你和他说了什么,或者他发现了什么。”
我点了点头,道:“没错,我告诉他了。”
“为什么?”赫连泯问。
我又笑了笑道:“我的确不是个贤良淑德的女人,我喜欢荣华富贵是真的,但是我喜欢澹台凛也是真的。不然我也不会跟他来这里。若只单单想要富贵安逸的生活,轩辕瑾一样可以给我。而且我在大烨的王妃可以做得名正言顺,不像在南浣只是个挂名公主。但是我想和澹台凛在一起。”
赫连泯看着我,微微皱起眉,道:“你真的那样喜欢他?”
“是。”我回答,“我既然能为了他放弃了自己本来一直想要的生活,那么现在要回去,自然也想和他一起回去。”
赫连泯静了半刻才又问:“那他怎么说?”
我又笑起来,道:“你为何不去问他自己?”
赫连泯像是被噎了一下,皱着眉盯着我看了一会,没再说什么就走了。
那天晚上澹台凛和赫连泯长谈了一次。我没在旁边,早早回了帐。澹台凛回来的时候,已快半夜了。
我本来已经睡下,听到澹台凛回来便要披衣起身,被他按住,“别起来了,继续睡吧。”
他的手冰凉,我顺手拖进怀里焐着,一边问:“怎么这么晚?”
“和赫连泯兜圈子闲扯呗。”澹台凛笑了笑,在我身边躺下来,“喝了半夜,一身的酒气,去洗了个澡才回来的。”
“洗的冷水么?手凉得像冰一样。”我呢喃了一声,偎到他身边,又问,“赫连泯说起要我写信的事了?”
澹台凛搂了我,点了点头,“说了。”
“你答应了?”
“嗯。答应了。”澹台凛又应了一声,笑道:“我若不答应,那就是人财两空,我怎么会做这种赔本买卖?”
我撇了撇唇,伸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嗔道:“你明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澹台凛捉住了我的手,轻轻道,“还好赫连泯不知道啊,不然也不会相信。不过他一定会看着你写这封信,不会让我经手。所以,你要记得在信里加上暗号。”说完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说了。
我怔了一下,也清醒了一点,抬起眼来看着他,也压低了声音,问:“你和沈骥衡约好的?”
“是。到时他就会来接应我们。”澹台凛的声音依然很轻,却十分正经,道,“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所以你一定要记得。”
我轻轻重复了一遍,道,“我会记住的。”
澹台凛点点头,亲了我一口,闭上了眼睛。
我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澹台凛跟沈骥衡约好了通信的记号,让他来接应我们,也就是说,在西狄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南浣的战乱虽然已经接近尾声,但西狄这边可是正准备大军压境打南浣一个措手不及,军队都已经布署好了,刀出鞘箭在弦,只等一声令下。
我们这任务这就算完成了?显然是失败了吧?
但是看澹台凛的神情,却半点沮丧也没有,反而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南浣那边,到底又是哪一方占了上风?
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本想继续问的,但是澹台凛却已经睡着了。
看起来他今天的确喝得不少,所以才会特意去洗了冷水澡让自己清醒一点告诉我约定的暗号。这时话已说完,便安心地沉沉睡去。
我看着他熟睡中的俊颜,心头不由得就柔软起来,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要回去了。这些事情也总可以算是有个了断,以后,应该就可以过我们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吧?
真好。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还窝在被子里没起来呢,澹台凛便先轻轻问了句,“还记得我昨天晚上说的话么?”
我点点头,低声重复了暗号。澹台凛这才如往常一般亲了亲我,起床洗漱。
我也算是确定了他昨天晚上的确不是喝醉酒说胡话,这么重要的事情,错一点后果就不堪设想。
还好,他一直是清醒的。
果然我们才刚吃完早饭,已有人过来说阿舍拉有请。
去了赫连泯的大帐之后,果然发现他已经备好了文房四宝在等着我。
赫连泯笑道:“客套的话我看我们也不用再说了。澹台大哥昨天回去应该和嫂子提过那封信的事了吧?”
澹台凛点了点头,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过去写信。
我也就没多说什么,走过去在那矮桌前坐下,淡淡笑道:“不知道阿舍拉大人想我这封信怎么写?”
赫连泯将他的意思口述了一番,不过还是他上次跟我说的那些内容,让我向沈骥衡诉苦,说北地苦寒生活艰难,我想回南浣去生活,希望他能通融,放我过关。
我依言写到信纸上,没忘记做澹台凛说的那个记号。
写好之后,赫连泯拿起来看了看,似乎不疑有他,转头来向我道了谢。又备下酒宴请我和澹台凛。
但一整天,澹台凛都显得有些沉闷,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心情复杂。
一直到晚间我们回了帐,睡下之后,他才抱紧了我,低低道:“从今日起,我便没了这个兄弟了。”
我一时不知要怎么回答。
从我们到西狄开始就一直在和赫连泯彼此试探提防,但是中间那层纸始终不曾捅破,他们依然是结义兄弟。
但等到我们一走,这层关系自然便已经无可挽回。
也许,尽管一开始就知道会这样,澹台凛心里,有一部分还是一直将赫连泯当成兄弟吧?但赫连泯那边是不是也是这样,就未得可知了。
澹台凛看着毡帐的天顶,轻轻叹息道:“我认识他的时候,才刚二十出头,他也还不是阿舍拉,两人都是血气方刚,天不怕地不怕,在草原上纵马驰骋,只想连天都捅个窟窿出来。那个时候,真的是可以以命换命。”他顿了很久,又长叹了一声,道:“……始终还是立场不一样。”
我依然不知道要怎样宽慰他,静了半晌,才伸手抱住他,轻轻道:“你还有我。”
澹台凛将双臂收得更紧一点,像是要将我揉进自己身体一般,低头温柔地亲吻我,道:“是的。我们还有彼此。”
他力气用得有点大,我的身体被抱得隐隐生痛,但我依然没动没出声,只是柔顺地伏在他怀里。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澹台凛的脆弱。
我一直都觉得澹台凛几乎强大得无所不能,原来他也会有这样没有安全感的时候。
心头不由得抽痛。
原来我们除了彼此,真的已经一无所有。
沈骥衡的回信很快就送了过来,信里约好了时间地点,让我在那里等他,他会带人来接我。
赫连泯一副料事如神的自得,召集了一干将领密谋了一天,然后各自行动去了,也不知布了什么局。
澹台凛让我不要操心,说到时只要多加小心,不会有事的。
我也就没再理会,专心织我的毛衣。
上次那件已经织好了送给澹台凛。他倒也真的不嫌弃,虽然念了几句这种套头毛衣穿脱都不方便之类的话,还是乖乖穿在身上。但穿了一天之后,便开始改口夸我,说果然暖和,央着我多织几件换着穿。
织个毛衣虽然不算什么,但能为喜欢的人做点事情,我还是很开心。所以他开了口,我就继续开心地织下去。
但是没过几天,赫连泯不知收到哪里来的加急快信,又召集了将领们开了一次会,整个营地的气氛都紧张起来。
澹台凛第二天便悄悄跟我说,准备要走了。
但这时离沈骥衡信里约好的时间还有两天,我很吃惊,道:“现在?”
澹台凛点了点头,道:“信上的时间是写给赫连泯看的。而且,南浣那边好像形势有变,我看我们今天就得走。”
我心头一紧,追问:“南浣出了什么事?”
澹台凛摇了摇头,神色已很沉重,道:“不清楚,我收到的消息只说有变,只怕要回去之后才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个世界上,果然没有人可以算无遗策。
我不由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帐外的侍卫,道:“那我们怎么个走法?”
澹台凛道:“我们要吵一架,然后你就装作负气出走,骑马往西走,一直到看到三个呈三角形放置的石堆。会有人在那里接应。”
我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呢?”
澹台凛道:“既然是吵架,我当然要消消气才会去找你回来。到时就在那个石堆那里汇合。”
我迟疑了一下,道:“若是中间有意外呢?”
澹台凛给了我一个好像烟花一样的东西,道:“这个在地上一擦就能点燃,会放出红色的烟,方圆十几里都能看见。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意外,就点燃它。我这里也有一个。任何一方出事,计划都作废。先以性命为重,只要活着,总会有办法的。”
我又点了点头,收好那个烟火,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
澹台凛抱了抱我,道:“放心,只要我们这出戏演得逼真,就不会有事。”
我皱了一下眉,“可是好端端的,我们为什么会吵架?”
澹台凛笑了笑,道:“想吵架还不容易?”
他一面说着,一面向帐外扬了扬下巴。
我抬头看了一眼,帕勒肯正从那边走过去。
结果这一架虽然吵得突然,倒也顺利成章。
我只是制造了一个让帕勒肯可以亲近我的机会,然后澹台凛就“碰巧”从外面回来撞上了这一幕,当时就直接一脚将帕勒肯踢了出去,然后给了我一耳光。
我捂着脸大叫:“你竟敢打我!”
营地里这个时候的气氛本来已经很紧张,听到吵闹声,几乎立刻就有不少人围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我们吵得更加卖力。
大致戏码就是澹台凛本来就为着我和沈骥衡“余情未了”心生忿恨借酒浇愁,又直接撞上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于是就借着酒意,直接动了手。而我则是觉得澹台凛没有用,害我放着好好的公主王妃不能当,要在这里过这种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日子,因为挨了一耳光,直接就爆发了。
最后澹台凛阴沉着一张脸,一挥手道:“我是没用,我不能让你做王妃做公主,你何必跟着我?谁能满足你,你就找谁去好了。”
虽然是演戏,但是我们话赶话的,倒也说了不少挟枪带棒的话,他这句话一说出来,我的眼泪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一面叫着“你当我不敢吗?”一面已直接跳上旁边的马,打马扬鞭,飞驰而去。
依稀听到后面有人在叫我,也有人在劝澹台凛,但我没有回头,出了营地就直接向着西方跑去。
没过一会就听到后面有急促的马蹄声赶来,本以为是澹台凛,结果回头一看,竟然是赫连泯。
我不由一怔,下意识已伸手摸了摸藏在怀里的烟火,然后换了左手握着缰绳,右手已暗中扣上了袖箭的机簧。
赫连泯的马和骑术显然都比我好,转眼间已经追了上来。
知道跑不过他,我索性就勒住了马,扭头看了他一眼,道:“怎么是你?”
赫连泯笑了笑,道:“你想谁来追你?澹台凛?”
我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赫连泯驭马凑近我身边,伸手过来,托着我的下巴看了看我的脸,啧了一下嘴,“他还真下得了手。”
其实澹台凛打我那一耳光倒并不是很重,只是我一向很容易淤青,所以看起来远比真正的伤要重。
我打开赫连泯的手,道:“看什么,没见过人家夫妻吵架吗?”
赫连泯收回手,笑了笑,道:“都到了这一步,你还要硬撑吗?你根本不可能跟澹台凛去过平凡清淡的日子。”
他说得很笃定,就像是在预示我的未来一般。
我又哼了一声,索性连头也扭开。
赫连泯道:“跟我回去吧。”
我头也没回,道:“让澹台凛自己来求我。”
赫连泯又笑起来,道:“你以为我是来为澹台凛做说客的?”
我吃惊地抬起眼来看着他,赫连泯继续道:“跟我回去,做我的女人。澹台凛能给你的,我统统能给,他不能给你的,我也一样能给。”
我一时怔住,没想到他竟然会直接说出这样的话来。
赫连泯接着道,“我会娶你做正妻,等到我们攻下南浣,你就是我的皇后。”
他这句“皇后”说出来,我静了半晌才大致猜到他这样对我的原因,不由咋了一下舌。
因为民族习惯的问题,西狄向来只是在荒季南下掠夺,他们毕竟习惯了在大草原上放牧打猎的生活,要他们去种田织布只怕大部分的西狄人都不会愿意。但这次他们竟然不想抢了就跑,而是想长期霸占南浣这块沃土。大概是担心两族差异太大,民心不定,所以才会想出这种办法。如果娶了我,赫连泯就算是南浣的驸马,由他来统治南浣,名义上也勉强算是说得过去。
我本以为他们对我大献殷勤试探收卖,不过是因为澹台凛,没想到竟然一早就已经盯上了我的身份。所谓的美男计,只怕也真的就只是为了拆散我和澹台凛吧。
我看着赫连泯,笑了笑,道:“原来你也只是想要我这个颐真公主的身份而已。”
“我对你多少还是有几分兴趣的。大家也算是各取所需,又何乐不为?”赫连泯说着,又向我伸过手,“跟我回去吧。”
我带着马缰走开了一步,道:“这么大的事情,你总该让我考虑一下。”
赫连泯道:“回去再考虑也不迟。荒原里风大,又有狼群野兽出没,你还是不要乱跑的好。”
这算是威胁我么?
我皱了一下眉,正在考虑是跟他回去另想办法呢,还是直接在这里翻脸的时候,便听到后面又有马蹄声传来。回头一看,正是澹台凛。心头有些喜出望外,但这时却不能表现出来,只能轻哼了一声,将头扭向一边。
赫连泯大概现在还不想与澹台凛摊牌绝裂,扬声笑道:“澹台大哥你来得正好,我正在劝嫂子回去呢。”
马蹄声在我身边停下,澹台凛并没有出声,没有回答赫连泯,也没有开口同我说话。
“不过就是夫妻吵架嘛,你们南浣不是有句老话叫‘床头打架床尾合’,都不用这么婆婆妈妈了,一起回去吧。”赫连泯又道,说着还大咧咧一挥手,就好像他之前完全没有跟我讲过那些话一样。
这个人还真是让我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人不可貌相。
澹台凛这才探过身子,向我伸出手,像是要来摸我的脸,一面轻轻问:“还痛么?”
我又哼了一声,掉转马头向旁边跑过去。
澹台凛跟上来,皱着眉叫了声:“木樨。”
我回头看了一眼,见赫连泯在原地并没有什么动作,也不知在想什么。
澹台凛又使了个眼色让我继续跑,我索性就在马股上抽了一鞭。
澹台凛跟着追上来,我们跑出老远,赫连泯依然没有追来。
他大概是因为看我们都是孤身上马,没带行李也没带食物饮水,便真的以为我只是在澹台凛面前耍性子,夫妻间有些私房话要说,所以才没理我们吧?
但澹台凛却依然很小心地示意我再往前跑一段,确定了赫连泯没有追来,四周都没有其它人在,才叫了我一声,把马靠过来,再次伸手摸上我的脸,又问:“还痛么?”
我摇了摇头,澹台凛又柔声道:“抱歉,委屈你了。”
我又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我们能顺利脱身才最重要。”
澹台凛也笑了笑,点了点头,看了看四周,修正了我们前进的方向,带着我往原本预定的地点跑去。
路上我跟他讲了赫连泯追过来和我说的话,澹台凛半晌没作声,眉头稍稍皱起,脸上也不见平日那懒洋洋的笑容,也不知是在为自己的结义兄弟变成这样感伤,还是在担心我们的处境。
我问:“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打的这个主意?”
澹台凛摇了摇头,“不,我想他们会利用你来做点什么对付沈骥衡和昶昼,没想到这次赫连泯竟然想得比我远。”
“还好,我还以为你是因为知道才会特意带我来西狄的。” 我笑了笑,说道。
他说赫连泯想得远,但我倒觉得他自己想得也不近。现然是早就预料到赫连泯会拿我和沈骥衡的关系来做文章,所以才和沈骥衡商量好了暗号和接应的方式。澹台凛说传递消息的奸细并不是他,那么他和沈骥衡最近显然并没有见过面,也许是早在峻峪关的时候便已商议好了。
澹台凛静了一会,勒住了马缰停下来,转过头看着我,墨绿色的眼眸里又是疼惜又是自责,轻轻道:“你怪我么?”
我有些不解,皱了一下眉,问:“什么?”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出来的时候,沈骥衡其实是不赞成我带你来西狄的。他觉得你已经够辛苦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至少,我们两个,不该再利用你。”
他这句话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
我听在耳里,不由怔了一下,揪紧了缰绳,心都提到嗓子眼。他说的利用,是怎么回事?
澹台凛看着我,继续轻轻道:“他希望我将你从大烨抢回来之后,就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一直到大局定下再去找你。但是我没同意。我虚度了半世,才找到了你,无论如何,也不想和你分开。而且,我也不信这世上有什么地方真的绝对安全,我再也不想经历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出事,而我赶不过去的情况。”
他的声音这时听来越发低沉沙哑,却像一道涓涓细流,缓缓从我心头流过,刚刚那种不安的情绪便渐渐被抚慰下来。
澹台凛道:“我要带着你在身边,自然就要考虑到西狄这边会对你身份有所反应。我们对这些反应都做了相应的考虑,拟定了对策。但是却没有告诉你,的确也可以算是在利用你——”
“别这样说。”我轻轻打断他,道,“我们出来之前就说好的,我什么也不问,一切听你的,不是么?不管怎么说,我们也可以算是在为自己将来的幸福奋斗。生活是两个人的,自然也应该两人一起来争取。不要说还有这层因素在里面,就算完全没有,你是我喜欢的人。我既然选择了你,自然也就应该支持你要做的事情。多少能够帮上一点忙的话,我已经很开心了,不要说利不利用这种话。”
我顿了一下,伸手过去握了他的手,笑了笑,道:“何况,我也不想和你分开。与其在看不到你的地方苟且偷生,我宁愿和你手牵手的一起死。”
澹台凛握紧我的手,也轻轻笑了笑,道:“执子之手,同生共死。”
我移动了一下手指,与他十指相扣,重重地点下头。
到了澹台凛之前跟我说的地方,果然有人在那里接应。马匹食物饮水武器一应俱全。
澹台凛检查了一下东西,和我一起换了马,一面向那人道了谢,又让他骑着我们的马在荒原里多转几圈。
那人也没多话,行了个礼便牵了我们骑来的马走了。
澹台凛向我道:“本来是打算在这里休息一下的,但是既然赫连泯是打着要娶你的主意,只怕我们这一路不会像预想那么顺利,你要是没有太累的话,我们还是得继续赶路。”
我点了点头,道:“没事,我没那么娇弱。”
澹台凛笑了笑,伸手指了个方向,领着我一起向那边跑去,一面道:“我们沿这条路绕过剑脊山,那边有个山谷叫黑风谷,沈骥衡的人会在那边等我们。”
这两个地名听起来都似乎带着凶煞之气,我心头不由一紧。
但跟着就听到澹台凛道:“接头的暗号是‘沈兄别来无恙?’‘请娘娘自重’。”
我怔了一下,直接喷笑出来,心头那点忐忑一扫而光,皱了眉又好气又好笑地盯着澹台凛道:“这样变态的暗号,一定是你想出来的吧?”
澹台凛笑道:“娘子这可真是冤枉我了。我只是问骥衡兄他私下跟你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
……仔细想想还真是这句。
我有点哭笑不得。
人人都以为我和沈骥衡有私情,但他私下里对我说得最多的话不过是“请娘娘自重”。
澹台凛却挑起眉来看着我,唇畔带着一丝戏谑的笑容,“说起来,难不成娘子私下里时常对骥衡兄意图不轨?”
我白了他一眼,道:“是啊是啊,若非沈骥衡是颗不解风情的臭岩石脑袋,现在也轮不到你叫我娘子咧。”
澹台凛一双墨绿色的眸子中光影闪动,半晌才轻轻道:“据我所知,昶昼似乎也曾经有意要成全你们。你若是选他的话,也许倒真不用这样辛苦……”
我板起脸来瞪着他,道:“你是嫌上午吵架还没吵够么?还是到现在才来嫌弃我,想扔下我不理?”
他又笑起来,道:“一早说过我不会做赔本生意。真要扔下你,又怎么会等到现在?心都长到你那里去了,扔下你不就是要剜掉自己的心么?”
我哼了一声,别开了脸。
澹台凛也没有再说话。
一路上只听到风声和马蹄声。
之前那种不安又隐隐笼上来。
南浣的突变,赫连泯的计划,凶煞的地名,再加上澹台凛自己刚刚那些话,他虽然说得轻松随意,但感觉上,却像是在交待什么后事一样。
我甚至一时间有一种他会将我送到沈骥衡那边,然后去孤身赴死的错觉。
澹台凛一向都是个让我很有安全感的人,但这次……即使他说过不会和我分开,不舍得丢下我,却依然不能令我安心。
心头被一种不祥的预感层层缠绕,就好像……会失去他一样……
我忍不住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叫了一声澹台凛:“阿凛!”
澹台凛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咬了咬自己的唇,道:“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去做危险的事。”
澹台凛怔了一下,然后笑起来,道:“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样想?”
我深了口气,又道:“不要比我先死。”
澹台凛又笑了笑,目光温柔,声音平和,缓缓道:“傻丫头,我年纪比你大这么多,总会走在前面的……”
“不管!”我叫起来,道,“就算那样,你也要在咽气前一剑杀了我。”
澹台凛皱起眉来,像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一般看着我。
我不依不饶地继续道:“你答应我!”
澹台凛露出一种宠溺的笑容来,轻轻点了头,道:“……好。”
……很明显是在敷衍我嘛。
但是话说到这里,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算更正式的承诺,只好暗自祈祷不要真的有什么事情才好。
但是,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
我们走了小半天,太阳才刚下山,便听到后面有急促的马蹄声追上来。
我回头看了一眼,追过来的人数不多,大概只有十几二十个,但显然都是全副武装训练有素的精良骑兵。双拳难敌四手,不要说追兵上了两位数,澹台凛拖着我,只怕几个人也打不过吧?
我回头看的时候,双方的距离已经拉近到能听到彼此的声音,那边领头的骑士用生硬的南浣话大声道:“前面可是澹台大人和夫人?请留步!”
虽然话语间还算客气,但在这里特意用南浣话说话,明显就已经确定是我们了吧?
我皱了一下眉,正相问澹台凛怎么办,却听到后面一阵紧密的弓弦声响,箭矢挟着尖锐的破空声凌空射来。
“伏低!”澹台凛大叫了一声。
我不待他音落已将身子伏在马背上。我本来还以为这些追兵言语客气,大概还有得商量,谁想他们竟然一面喊话一面同时就放了箭。所谓的客气不过是想让我们放松警惕而已。
澹台凛闪过一支羽箭,拧身,张弓,引弦,一箭射出。
后面那领头的骑士应声落了马,但其它人竟然丝毫不乱,依然向我们追过来。
我这边的马上也挂着弓箭,我本来也想还击的,但是自己的骑术实在是不怎么样,根本不能松开缰绳保持速度还回身去射箭。
澹台凛扫了我一眼,道:“你别管了,稳住马朝前跑。”
于是我索性将自己这边的箭筒解下来丢给他,一面打马飞奔。
澹台凛紧跟在我后面,还击的间隙里还舞动着长弓,挡开飞来的箭矢。之前沈骥衡说澹台凛骑射剑术都在自己之上,我还有些不以为然,今天才知此言不虚。
既使是今天这样的处境,事出突然,又要护着我,澹台凛依然箭无虚发,每一箭都换来一声惨叫。
听着后面的马蹄渐稀,黑风谷又已近在眼前,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一口气尚未松完,身下的马突然前蹄一跪,长嘶一声,向前翻倒下去。
我大惊失色,这才看到原来地上竟被人下了绊马绳。
这时夜色已浓,我又被追兵赶得慌里慌张,根本没有发现,等到看清时已经迟了。眼见着就要跟着马一起摔倒,半空里突然觉得腰间一紧,已被澹台凛甩过来的马鞭缠住。
澹台凛本来就紧跟在我身后,我这边一摔,他立刻便纵马跃过去,一面甩出马鞭来缠住我,往自己那边一拉,我当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劲,顺着他一拉之力便跃到了他的马背上,坐在他身后,伸手搂了他的腰,犹自惊魂未定的喘息。
澹台凛跃过了那根绊马绳,却没有继续向前跑,反而勒住了马缰停下来。
后面的追兵虽然被他射死了不少,但却并没有放弃,依然对我们紧追不舍,他这一停,后面的人便追得更近了。我不由皱了问,探头去问他:“怎么了?”
不用他回答,我才从他肩上探过头去,自己便看到了他停下来的原因。
上千名骑兵在我们与黑风谷之间的空地上列成半圆形的阵势,操枪握刀,拉弓搭弩,蓄势待发。武器的锋芒在夜色里闪动着幽蓝的冷光,令人不寒而栗。
赫连泯也是一身铁甲,全副武装,骑马立在队列当中,满面怒意,目光如火,冷然道:“贤伉俪这是要往哪里去啊?兄弟一场,澹台大哥要走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澹台凛苦笑一声,道:“若是和你说了,哪里还走得了?”
赫连泯道:“你当你们这样就能走到天边去?”
澹台凛抬起一只手,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该怎么样便怎么样好了。”
他这样说,赫连泯反而犹豫了一下,竟然皱了眉叹了口气,道:“大哥又何必如此执迷不悟?以大哥的才干,在我西狄又何尝不能高官厚爵?那南浣皇帝待你不仁不义,你又何苦为他……”
他话没说完,身后的队列里突然斜斜射出一支冷箭,向着澹台凛疾射而来。
澹台凛一时不防,竟被那支箭穿胸而入。
那一箭又快又狠,穿过了澹台凛的身体,还刺破了我的衣服,他整个人都被带得向后一仰,若不是我坐在他身后挡了一下,只怕已经落马。
我看着那一截透过他身的血红箭尖,嘶心裂肺地惊叫起来:“阿凛!”
赫连泯像是也被这一幕吓了一跳,略微一怔,便回身去大吼道:“谁干的?我和澹台凛的话还没讲完,谁让你们动手了?到底是哪个混蛋?给老子站出来!”
没有人承认,但本来整整齐齐的队伍却因为他这一吼而有些混乱。
澹台凛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低低对我说了声“抱紧我”,便折断了体外的箭羽,纵马朝包围圈相对薄弱的地方冲过去,一鞭抽向最前面的士兵,夺下了他手里的长枪,还没等那人反应过来,便将他挑下了马。
那边赫连泯还在发火,这边澹台凛已经趁机突围,后面的士兵们搞不清状况,越发乱了起来。我们便趁这混乱冲杀出去。
我坐在他身后,抱紧了他的腰,用袖箭暗算澹台凛顾不上的敌人。
轩辕槿说得没错,暗器这种东西,的确是要在人没有防备时才有用,虽然我只有六支袖箭,但在这时却发挥了最大的作用。
不过几分钟时间,我们便突破了赫连泯的防线,也不往黑风谷,转向西奔去。
后面的骚乱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急促的马蹄声立刻就追了上来。
而澹台凛这时半边身子都已被血染红,嘴角流血,面若金纸。
显然那一箭已经伤了要害,他刚刚冲杀出来已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我抱着他,只唤了一声“阿凛”,眼泪便涌了出来。
“……还不到哭的时候……”澹台凛的声音虽然虚弱,却依然带着点淡淡笑意,他将弓箭递给我,道,“……射马。”
“嗯。”我擦了擦眼泪,接过弓回过身来,对准后面的追兵。
我们骑的虽然是澹台凛专为逃跑挑的好马,但今天已经跑了这么久,现在又载了两个人,速度便明显不及赫连泯的骑兵。
我们这两句话的功夫,他们已追到百余步以内。不知是不是赫连泯下了命令要抓活的,那些骑兵只是追过来,却并没有放箭。
这是我平常练箭的距离。澹台凛虽然重伤,但骑马却还没有问题,马跑得很稳。何况射马的话,目标比我平常射的箭靶要大得多,我几箭射出去,倒也都没有落空。
但是我心里却一点轻松的意思也没有。
就算我能箭无虚发,箭筒里不过也就几十支箭,后面可是有一支军队。
眼见着箭筒里的箭越来越少,后面的追兵虽然倒下去不少,跟上来的却更多。末了赫连泯亲自跑到最前面来,我一箭射过去,箭矢几乎是擦着他的马身射到了地上。
这时我们的距离已经近得让我能听到他身边亲兵的怒吼,那人像是想要张弓回击,被赫连泯拦下。
我这里还有三支箭,索性也不管别人,只往赫连泯身上射去。
但是我毕竟功力尚浅,三支箭里,一支射空,另外两支到了跟前,却被赫连泯轻描淡写地拨开了。
他身边的亲兵已经怒不可遏,不停用西狄话骂我不知好歹不知死活之类。
最后赫连泯自己显然也忍无可忍,拉弓搭箭对准了我们。
这时我箭已耗尽,索性就将弓一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然后伸手抱紧了澹台凛,安详的闭上眼。
若在这里一起死去,也算应了我们同生共死的誓言,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但是等了好一阵,并没有我料想中的箭射过来,我忍不住又睁开眼看过去,只见赫连泯依然张弓对着我,却迟迟没有放箭。
我回头看着他,他反而缓缓将弓放下了,然后一挥手,命令所有人都停下来。
他旁边的人大惊道:“难道就这么放他们走?那我们的计划……”
赫连泯哼了一声,打断他,道:“难道我狄族堂堂十万铁血男儿,还非得要靠一个女人才打得下南浣不成?”
他这句话说得极轻漫,却自有一种草原汉子豪气干云的气概。
但当下我也顾不上分辨是真是假,趁着他们停下来,便在马股上狠狠抽了一下,向前奔去。
赫连泯的人果然没有再追,但澹台凛的情况却越来越差,渐渐连马缰也握不住,只能靠在我怀里,脸色苍白,气若游丝。
我的心就像被什么拽紧一般,说不上是痛还是别的感觉,但到了这时,反而没有眼泪,只能一面抱着澹台凛,一面唤他的名字,一面打马飞奔。
我也不知道我们应该去哪里,总之澹台凛在失去意识之前给我指了个方向,我便一直不停向那边跑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身下的马越来越慢,口吐白沬,呼呼直喘,眼见着也跑不动了,这时却见前面影影绰绰像是有不少人。
我到这时反而坦然。
反正大不了就是一起死。
事实上,再耽搁下去,澹台凛只怕也就凶多吉少了,还不如直接真刀明枪来个痛快。
我这样想着,索性就勒住马缰停下来。
那边的人很快便跑近了,却似乎是南浣服色,当先一人疾驰到我面前来,翻身下马,唤了声:“公主。”
飞凤盔,青锁甲,面容英挺,身材修长,竟然是沈骥衡。
即使见到他,我的心情也丝毫放松不下来,声嘶力遏地大叫:“大夫,马上给我找个大夫来!”
沈骥衡计划周详,药品物资一应俱全,甚至的确带了军医随行。
当下便就地扎营,搭起帐篷来让大夫为澹台凛治伤。
我一直守在旁边,握着澹台凛的手,看着大夫忙碌。
剪开他的衣襟,拨箭,止血,上药,包扎……
整个过程澹台凛一直没有醒来,那支箭伤了他的肺,只差半寸就会刺穿他的心脏。但他会一直这样昏迷,还是因为失血过多。大夫撬开他的牙关喂了两颗药丸,又喂了一碗药。这年头没有输血这种说法,也没有这种技术,之后能不能挺过来就完全看他自己了。
大夫忙完之后,这样向我汇报。
我点了点头,向他道了谢,便继续握紧澹台凛的手坐在那里守着他。
大夫看了我一眼,道:“公主是不是也受了伤?”
我身上有被流矢擦过的小伤口和坠马时的撞伤,现在都已经不碍事,衣服上大部分的血迹其实都是澹台凛的。
我轻轻摇了摇头,再次向大夫道了谢,道:“我没事,你先出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大夫迟疑一下,还是应了声退出去。
没过多久,沈骥衡便在外面唤了声:“公主。微臣沈骥衡求见。”
我没有抬头,只轻轻应了声,“进来。”
沈骥衡进来之后,站在那里很长时间都没说话,我这才抬眼来看着他,问:“什么事?”
沈骥衡轻轻道:“澹台大人的伤势大夫已经跟我说过了。他会好起来的。”
我点了点头,将目光移回澹台凛苍白的脸上,没说什么。
沈骥衡又道:“公主自己也受了伤,又奔波了一整天。我已叫人准备了热水衣服,公主洗个澡,上点药,把血衣换下来,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摇了摇头,只握紧了澹台凛的手,将脸贴上去,轻轻道:“我要在这里守着他。”
澹台凛的手冰凉,脉膊也很微弱,就好像我一松手,就再也感觉不到一般。
若他能好起来,我便想他第一眼就能看到我。
若他不能好起来……我也希望能一直守着他到最后。
正这样想的时候,突然听到沈骥衡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我后颈突然一痛,眼前顿时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软榻上。
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已经处理过了,穿着干净柔软的衣服,盖着暖和舒适的棉被。
我的意识有一瞬间恍惚,然后便反射性地坐起来,惊叫了一声:“阿凛。”
“公主。”
应声的人是沈骥衡。
他本来是坐在我床前的,我惊坐起来,他便跟着站了起来。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切问道:“阿凛呢?他怎么样?”
沈骥衡稍微侧过身子,示意我向那边看,一面道:“他没事。大夫说已无性命之忧。”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到澹台凛躺在对面的床上。当下也顾不得披衣穿鞋,直接就跳下床,跑到那边去看他。
澹台凛还没有醒,但睡得很安详,呼吸平稳,脸上也稍微有了点血色。
我拉起他的手来把了把脉,脉象果然也不似之前虚弱,和缓均匀,的确是已开始好转了。
我这才松了口气,转过头来向沈骥衡道:“谢谢你。”
沈骥衡却微微一怔,他手里拿着一件衣服,大概本来是要给我披上的,但这时却只能拿在手里,披也不是,收也不是。只是眉眼间掠过一丝落寞,淡淡道:“是微臣应该做的。”
我亦觉得有些尴尬,不由得轻轻咳了两声,从他手里拿过那件衣服来,自己穿了,一面问:“我们现在在哪里?”
沈骥衡道:“峻峪关。”
“咦?竟然已经回到峻峪关了?”我有些吃惊,“我睡了多久?”
沈骥衡道:“两天。”
“竟然过了这么久。”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斜眼瞪着沈骥衡,“你还真下得了这么重的手。”
沈骥衡低下头来,道:“事急从权,请公主恕罪。当时大夫跟我说公主的状态很不好,一定要好好休息才行。”
“所以你就直接出手打晕我?”
沈骥衡抿了抿唇,也没再解释。
虽然知道他是一番好意,但心里还有几分埋怨他。幸好现在澹台凛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我也就懒得追究了。
澹台凛保住了命,我们又回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心头一松,便觉得自己早已饿得饥肠辘辘。
沈骥衡叫人送了饭菜来,我将衣服鞋袜穿好,就坐在澹台凛床前吃饭。
吃到一半的时候就听到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我不由得皱了一下眉,问:“外面怎么这么热闹?”
沈骥衡迟疑了一下,才轻轻道:“新帝登基,普天同庆。”
我惊得连手上的碗也端不稳,怔怔地看着那雪白的瓷碗带着小半碗饭跌落在地上,应声而碎。 请君入我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