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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摸秋

　　从前，人们摸秋，大都是一种戏耍，或者说是庄稼收割前的一种仪式。摸秋的人嘻嘻哈哈，并不避人；护秋的人虚张声势，胡乱吃喝几声了事。听老人们说，如果不摸秋，来年的庄稼就不发旺。

　　可是，1959年的摸秋，就不是这种古老遗风的流传了。人们饿急了眼，明目张胆地去偷、去抢。

　　傍晚时分，摸秋的队伍就陆陆续续出发了，大都是一些女人和半大的孩子。男人们早都编排好班组，轮流护秋。女人和孩子们前脚走了，护秋小分队就跟着去了。摸秋的人里面，兴许就有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呢，男人们与其说是护秋，倒不如说是站岗放哨，保卫家人的安全。

　　每次出去护秋，大家都不愿意和昊孝先一起去。他是黄泥湾大队民兵营长，全面负责护秋工作。他往往都像抢占敌人山头似的猛打猛冲，追赶摸秋的人。一旦被他抓住了，少不得要打个鼻青脸肿，还要在脖子上挂着摸来的红薯或玉米棒子，接受批斗。都是乡里乡亲的，谁也不愿意在这种场面出现，更不愿意摸秋的人被自己和吴孝先捉住。

　　你们跑快点，从那边包抄过去。发现目标以后，昊孝先兴奋地吩咐。

　　大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气喘吁吁地嚷嚷，我一天粒米未进，怎么跑得动？

　　石头站在上风口，拼尽全力咳嗽，似乎要把肺咳出来。回声在山谷间震荡着，传出去老远。

　　等吴孝先连滚带爬地扑到红薯地，早已没了人影。浅淡的月光下，只剩下一畦畦凌乱的红薯秧和几个没有来得及带走的红薯。

　　吴孝先的老婆桂英夜晚也出去摸秋。她是干部家属，害怕影响不好，向来都是单打独斗，去的地方又比较隐蔽，摸回来的东西，趁吴孝先不在的时候，偷偷和孩子们吃掉，没有露出丝毫蛛丝马迹。吴孝先还是怀疑：一样吃青菜南瓜，甚至吃树皮草根，没吃到正经粮食，为什么自己有气无力，桂英和孩子们却比较精神呢？

　　吴孝先收拾不了别人，只好收拾自己的老婆桂英。

　　吴孝先假装出去护秋，在村外转一圈儿，又绕回屋后。他听见桂英嘱咐孩子的声音、关门的声音。他探头去看，一片漆黑，他看见一个人影一晃，就融进了夜色。他悄悄跟了过去。撵到村口的时候，他追上了那人，他看见那人手里提着一条布袋。

　　他妈的，我叫你发贱，叫你去偷！他发了疯似的逼上去。

　　那人跑了一阵儿，被他追上了。果然是桂英。

　　吴孝先劈手揪住桂英的头发，骂骂咧咧地将桂英拖了回来。桂英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他恶狠狠地将桂英扔回屋里，在门上挂了一把锁，又去护秋了。

　　第二天一大早，吴孝先打着呵欠，揉着惺松的睡眼，回家一看，后窗大开，桂英和孩子不见了。找了一圈儿，她们住在队上牛棚里。

　　一看见他，两个孩子吓得往娘身后躲。桂英紧紧护着孩子，冷冷地说，姓吴的，你是干部，我们再不拖你的后腿。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当天夜晚，桂英尾随几个邻居，一起出动了。这是她第一次公开出来摸秋。邻居大嫂们都知道她和吴孝先决裂了，就不再孤立她。可是，正当她们扒红薯的时候，吴孝又先带着人来了。大嫂们听见山坡上有人咳嗽，撒腿就跑。桂英慢慢直起腰来，站在地里，被吴孝先逮个正着。

　　姓吴的，只要不怕你的儿女饿死，你就抓我吧。桂英挺身迎上来。

　　臭不要脸的，抓的就是你！吴孝先狠狠扇了桂英一巴掌。

　　大柱和石头慢吞吞跟过来，一看，愣了。

　　天亮了，吴孝先背着半布袋红薯，到大队支书家自首。吴孝先根正苗红，是老支书一手培养的接班人。大炼钢铁的时候，吴孝先日夜守着炼钢炉，守了七七四十九天，熬红了双眼，人瘦得皮包骨头。他在火线上人了党，当了大队干部。凡是老支书交给他的任务，如果完成得不好，他会吃不香睡不着。可是……

　　老支书长长地叹了口气。

　　看着吴孝先瞒珊着走了，老支书忽然叫住他。老支书疾步走进屋，取了一样东西出来，递到他手上。

　　是一个冒着热气的滚烫的红薯。

　　吴孝先羞愧地瞥了老支书一眼，捧着红薯狼吞虎咽起来，烫得合不拢嘴。突然，他停止了咀嚼。队里红薯还没分下来，老支书家里怎么会有？他迷惑地抬起头来，盯着老支书。

　　老支书含糊地笑了。

　　你老婶子，昨天夜里，也去摸秋了。老支书支支吾吾地说。

　　昊孝先愣了，怔怔地看着老支书，吃剩的半个红薯啪地掉到了地上。

　　不知从哪儿蹿出来一条野狗，箭一般射过来，叼起半个红薯，咽了，烫得呜呜噜噜地叫。 老牛车上的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