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大地之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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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你还能活好多年呢,”萨姆说。“不,萨姆,”老头说,他摇了摇头,“你要知道。我已经打定了主意,现在是我要去的时候了。我已经收到了召唤。嗯,我已经整整七十岁了,”他说,“浪费了很多时光,我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所以我就打定主意了。”“打定了主意?”萨姆问,“哎呀,你打定主意干什么事呀?”“嗨,”比尔说,“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死了,萨姆。”“好了,爸爸,”萨姆说,“你胡说些什么呀?你不会死的。”“不,”他说,“我已打定主意明天下午就死,”他说,“我就打定主意要在明天下午六点十分死,这就是我差人把你叫来的原因。”好了!他们生了一堆很旺的篝火,促膝长谈了一整夜,哦!你要知道,一直,一直谈了一夜,然后他们做了早饭,萨姆后来说起那夜狂风怒号,他们躺下又说了一阵话,然后他们做了午饭,又说了一阵话,老头和以往一样健壮,一样平和,嗯,根本没有一丝的担忧,但是六点的钟声一响,孩子,我告诉你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六点的钟声一响,他就对萨姆说,“准备好,萨姆,”然后刚到六点十分,他又看了看他说,“再见,萨姆。是时候了,我要走了,儿子。”说完便转身面向墙壁,嗯,就这样死了——唉,他就是这样的人,这也表明他具有强大的意志力和决心——我要告诉你:我们所有人都一样,该到我们走的时候,我们就会知道的。爸爸也是这样走的,嗯,他一整天都很清醒,而且还不停地问:“现在六点了?还没到?”——他似乎一直想着这件事,你要知道——“嗨,没有,爸爸。”我说,“才到中午。”嗯,六点,六点,我当时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要不停地问有没有到六点?就在那一天,先生,就在时钟敲响六点的最后一下不久,他就咽气了,我转身对吉姆低声说:“六点了。”他点了点头,“是的。”
他说。当然我们心里都明白。
但是那天,他在那里——我记得很清楚。老比尔·彭特兰和我们站在那儿看着部队经过,他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哦!结过两次婚,有很多孩子,第一个妻子玛莎·巴顿生了八个孩子。当然,爸爸是另一个女人生的,他是十四个兄弟姐妹中的一个——好了,就是这么回事。另外还有一个女人,我记得,那是他从南卡罗来纳州带来的。当然,他们没有举行任何结婚仪式,我觉得他们说得对。但是他把一个孩子带到家里来并让她和其他所有的孩子一起坐在桌旁。他对在场的所有人说:“从现在起,她就是你们的妹妹了,你们要好好地待她。”他就是这么说的。一点没错,你可以想一想!所有那些没有早夭或丧命的孩子后来一个个成家立业,组成了各自的大家庭,到目前已经有几百号人了。
他们有的生活在卡托巴的山区里,有的生活在佐治亚和德克萨斯,有的生活在西部的加利福尼亚和俄勒冈。现在他们分布在全国各地,形成了一张网——不过,他们都来自那里,都是那个老人的子孙后代,他是他们唯一的先人,他是内战时期那个到扬西县[99]铸造铜枪的英国人之子。当然,他们说我们在英格兰有很多地产——我知道,就在比尔·彭特兰死后,鲍勃舅舅来找爸爸,对他说他应该对那些地产进行整修,但是他们却持反对意见,说花销太大——但是他就在那儿,一点没错。那天当他们打仗回来时,比尔·彭特兰和我们所有人都在那儿,部队全都撤回来了。你要知道,男人们都在大声欢呼,而女人们则喜极而泣。不时会有士兵步出队列,然后女人们就开始哭起来,这时鲍勃舅舅来了——只有十六岁,你要知道,但是在我看来,他就像是个老头——他戴着一顶大礼帽,我想那是他从某个商店里抢来的,他没有穿鞋,走了过来,我们所有人都开始大哭起来。
“嗨,老天!”鲍勃说,“这真是个热闹的欢迎仪式。”他说,你知道,他想和我们开玩笑,让我们高兴起来。“嗨,我还以为你们见到我会很高兴呢,”他说,“我从未想过你们会失声痛哭!嗨,要是早知道你们会不高兴,”他说,“那我就回去了。”
“哦,鲍勃,鲍勃,”妈妈说,“你连鞋都没穿,太可怜了,你光着脚。”她说。
“不是,”鲍勃说,“我急着回家把鞋都穿破了,”他说,“我只好把它们甩掉了,”他说,“不过,要是我知道事情会是这个样子,我才不会这么快回来呢。”
他说。当然,这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但是,孩子,那并不是女人们哭的原因。很多人去打仗就再也没有回来,当然,大家都明白这一点。后来,我们所有人都涌进了房子,大吃大喝了一个星期。我告诉你吧,尽管那时候我们很穷,但是当时吃的确实很好,才不是现在他们给你做的那种小里小气的东西:炸鸡块——哎呀,我们做了二十几只鸡——还有煮火腿、猪肉、烤耳朵、红薯、青豆,还有整盘的玉米面包、热饼干、桃子和苹果馅饺子,以及各种各样的果酱、果冻、馅饼和蛋糕,此外还有果酒,天哪!我真希望你能看见鲍勃、鲁弗斯·亚历山大和斐特·巴顿狼吞虎咽的样子,嗯,正如妈妈所说,你可以想想自从上了战场后他们可能再也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我想她说得没错。
哎呀,那时我已经是一个五岁的大姑娘了,我亲眼见证了这一切,同时,我也记得清清楚楚,真的。我记得很久以前发生的一切——你从未听说过的事情,孩子,那些事情是你在书本上读不到的:唉,一点没错,我们要学会自己做每一件事,学会种自己吃的东西,学会剪羊毛,学会染色,是的,学会在树林中找漆树、核桃树皮、核桃壳、接骨木果用以染色,把羊毛放在皂矾水里浸泡,直到上面有了我们想要的那种不会失去光泽的深黑色——哦!那绝对比他们现在用的那些东西好——我学会了自己染色,我能染出你从未见过的鲜红色、绿色和黄色来,我学会了纺麻布,然后自己把它漂白,做出最漂亮的衬衫、床单,还有桌布,嗯,没错。那些日子我记得清清楚楚——哦!那种刺鼻的臭味,你要知道,就是烫鸡毛的气味,妈妈在院子里拔鸡毛,还有烟味,砧板上散发出清新的松木香味,还有所有的气味(我从小就知道那种气味了,孩子),还有呼啸着掠过野草的风,我一听见这风声就感到悲伤(那一年莎莉死了),我坐在那里不停地纺着线,我看得清清楚楚,我完全记得——当时他们沿着河道回来,你能听见他们大喊着“万岁!万岁!”我记得他们要进城投票,嘴里高呼着“万岁!”一群人高喊“支持海斯[100]!”另一群人喊着“支持蒂尔登!”
天哪!我确实记起来了!我想我是记起来了!我想起了你闻所未闻甚至想都不会想到过的事情,孩子。
“但是你听到的那两种声音是什么声音?”
好了,现在,我说——我正要告诉你呢:
“二……二。”第一个声音说,“二十……二十。”另一个说。“说什么呢?”
我问。他说:“二……二,”又说,“二十……二十。”“哈?你在说什么?”又说,“二……二。”第一个声音说。“二十……二十。”另一个说。
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前几天我还想起这件事……我不明白……但是一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很奇怪,是不是?唉,就在那一天,你要知道,九月二十七号,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就在两天前,二十五号,我刚和安布罗斯·拉迪克说完话,就在那天上午快十一点的时候,你爸爸从他刻墓碑的工作室回来了,他准备要去见一个从比弗丹来的人,他的妻子刚死,这时他来了,梅尔·波特。你爸爸说他刚回到工作室,嗯,他就站在那儿看着他,一言不发:他只是站在那儿摇着头。你爸爸说他神情忧郁且沮丧,好像遇到了大灾难,所以你爸爸问他:“怎么了,梅尔?我从未见过你这么悲伤。”
“噢,威尔,威尔,”他说,他只是站在那儿冲你爸爸直摇头,“你要知道我多么羡慕你啊!你的生意这么红火,根本不用担心任何事。如果我能和你调换工作,我宁愿放弃我所有的一切!”“嗨,你在胡说什么啊!”你爸爸说,“你是一流的律师,工作又好,现在你竟然想和一个用双手雕刻墓碑的、连下一笔生意在哪都不知道的人换工作?”你爸爸说,“真是不知好歹。”你爸爸说,他真的就是那么对他说的,你知道他说话的方式,他说话从来不兜圈子。“真是不知好歹,”他说,“我刚开始从事这个行当的时候真是太苦了。我得等到别人死了才能得到一份活儿,后来他的家人,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却把那份活儿交给了那些竞争对手。如果我这雕刻墓碑的活儿干不下去了,我就会像你一样去学法律,去帮人打官司。”嗯,人们都说甘特先生的口才很好,如果他学了法律肯定是位好律师。“噢,威尔,”他说,“你应该跪下来叩谢上天,感谢他没有让你干我这一行,”他说,“至少你还能吃饱,”他说,“况且晚上你回到家,你还能在床上睡着觉。”
“嗨,梅尔,”你爸爸说,“你到底怎么了。你肯定在担心什么事,毫无疑问。”“噢,威尔,”他摇着头说,“就是这些人搅得我彻夜难眠,一直在考虑他们!”
啊,他并未明说是什么人,也没有提他们的名字,但是你爸爸马上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他马上就明白,他指的是埃德·米尔斯和劳伦斯·韦恩,以及乡下监狱里的其他三个杀人犯,他担任过他们的辩护律师。他去那里看过他们了,刚从那儿返回。你爸爸说他一看见他就明白了,因为他发现那人的鞋子和裤脚上沾满了黑人镇里的那种老红土,的确是这样。
“嗨,嗯,梅尔,”你爸爸说。“我想那确实相当难,你根本不用自责,”他说。
“你做了你力所能及的事情,”他说,“你做得很好了,”他说,“我不明白你为何到现在还要自责。”他说。
“噢,威尔,”他说,“是压力,那种可怕的压力。”他说。“虽然我竭尽全力想要救他们,”他说,“但似乎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他说,“他们的妻儿老小,以及所有的亲戚都求我救救他们。”他说,“威尔,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说,“我已经绞尽脑汁,想尽了办法。”他说,“在我看来,他们好像死定了。我告诉你,”他摇着头说,你爸爸说他的神情很忧郁,嗯,“你想起,就觉得很可怕!想想看!”他说,“他们的孩子还这么小,需要他们来把他们养大成人,但是现在他们却要背上这种耻辱的名声,一提起他们的名字,孩子们就会想到自己是那些因谋杀而被绞死之人的孩子。嗨,太可怕了,这就是原因,威尔,”他说,“我彻夜难眠,一直在想这件事。”
嗯,那天你爸爸回家去吃饭时,他向我讲了这件事。“我给你说,对他来说这太难了,是不是?我想他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但他还感觉要为此负些责任,或许他没能做到的事正好就能救了他们的命,”他说,“我忍不住为他感到难过,他的脸色煞白,好像一个星期没有睡觉。”“哼!”我说。“好了,你听我说,这就怪了。我还从来不知道,”我说,“一个律师会因为他的当事人要被绞死而睡不着觉,你不信就来打个赌,”我说,“梅尔文·波特绝不是因为那个原因而睡不着觉。他们难以入睡的唯一原因,”我说,“是他们害怕得不到钱,或者因为他们要精明地算计如何才能从某个人身上得到更多的钱,如果他对你那样说,”我说,“你就可以断定他说的不是实话了——那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说的那些话不可靠。”
“不,”你爸爸说,“我认为你说得不对,我想这对他不公平。”
“什么,啐,甘特先生!”我说,“我可没那么蠢!他说的那些话里没有一句实话,他们只不过想博得你同情罢了,你可不能相信他们说的每句话。”
当然,就是那样一个人:他会诅咒,说胡话,而且还会坚持到底,他们在他面前撒谎,给他戴高帽子,他就会给他们掏心掏肺。嗯!梅尔·波特的亲哥哥,那个可怜没用的老家伙,鲁弗斯·波特——正如俗话说,要是老天有眼,他现在就应该得到报应——他那张喝得烂醉的老红脸就像个烂柿子一样。——嗨,真的!我还是个小姑娘时,就亲眼看见他走过那条大路。嗯,那晚,在禁酒之子[101]的大会上,他和杰特·亚历山大手挽手地发誓戒酒,老天!就像我后来常说的,你要是把所有的劣酒拿出来,他们也会灌下去的。他们喝完后就有胆量采取行动了——他跑去找你爸爸签字,为他作担保从银行借出一千四百块钱。啐,我一想起这事就气愤!……我对你爸爸说,“他应该被绞死才对!我会亲自给他下套的!”他转弯抹角地对你爸爸说,“噢,没有任何问题的,威尔。”
他说,“你要知道,我不会让你损失一个子儿的,”他那时连一分钱都没有!“我肯定,甘特先生!”我当时说,“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真是个大笨蛋!”
“嗨,”他说,“他信誓旦旦地说要是我损失了一个子儿,他就挖个坑跳下去。”
“是吗,”我说,“于是,你就那么蠢地相信他了,对吧!”
“嗨,”你爸爸说,“我吸取教训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再也不会被那样愚弄了。”他说。
“好吧,”我说,“那我们走着瞧。”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